文/李曉
12年前的一天早晨,友人老付的父親起床后對他說,疼,睡不著覺,兒子你陪我去醫(yī)院檢查檢查。
父親活了60多歲,一生倔強,喜歡叼著大煙斗,樂呵呵同家里人開玩笑,尤其是面對兩個兒子,父親和他們妙語聯(lián)珠,就如說群口相聲,捧哏的,逗哏的,此起彼伏,其樂融融。
然而這一次,父親望著老付的眼神,突然有了無助。要是此前,父親有了小毛病,就自己去醫(yī)院配了藥,像是去一家小餐館坐下來隨便吃了一頓飯。
在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告訴老付,肺癌。老付很沖動地抓住醫(yī)生的手,醫(yī)生,請你不要開這樣的玩笑。醫(yī)生冷靜告訴他,請你面對現(xiàn)實。老付感覺,命運這么早地來開這樣一個惡狠狠的玩笑,也太惡作劇了。那年夏天,老付還在對父親說,爸啊,我準(zhǔn)備買一匹馬,駕馬車陪你周游這個國家。老付買馬,是玩笑話,不過,陪父親去旅游,是他一個多年的心愿。
老付有時也是一個相當(dāng)任性和形而上的人,他相信,憑一個兒子的耐心和滿腔的愛,會把父親體內(nèi)的病魔驅(qū)走。他相信,自己沒把父親陪夠,上蒼會發(fā)慈悲。
因為化療,父親的頭發(fā)大把大把地落。父親依然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他讓兒子去買了一頂帽子戴上。病房里病人穿的條紋服,沒扣子,也沒衣領(lǐng),父親覺得穿那樣的衣服很是可笑,苦兮兮的樣子,至于么,他還是穿著自己的襯衫,每天早晨撐著起床,也要自己刮胡子,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去衛(wèi)生間照鏡子,對自己露出笑容。老付明白,父親在這時候還是努力維持自己的尊嚴(yán)。父親還對老付吩咐,你給老劉打個電話,不要來看我,也不要安慰我,更不要哭哭啼啼的,你告訴老劉,讓他放心,我保留了二十年的酒,我一出院,就開瓶慶祝。
在父親最后一個月里,有天他還對老付交代說,你明天去你奶奶墳前燃一炷香,她生日到了。父親的這些吩咐和囑托,老付都一一照辦。老付知道,這是他作為兒子,為父親最后的盡孝了。他真后悔,沒去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大草原買一匹馬,那其實是一個兒子可以做到的。記得有天,父親在電視里看到呼倫貝爾大草原一匹棗紅色的馬,在緋紅的晨曦中奔馳,父親嘖嘖稱嘆,好馬,好馬!
命運有時根本就紅了眼,不講人性和人情,父親最后的日子到了。那個時刻的父親,已不能顫抖地為自己刮一次胡子了,進(jìn)食也很艱難,吃進(jìn)去一口,就像嬰兒嗆了奶,當(dāng)場就吐了出來。父親虛弱地說,不要再……吃了,糧食不需要我這樣的人來浪費了。
就是這樣一個被死神戴上了腳鏈?zhǔn)咒D的人,還是拼著命,掙扎著向他的親人們撲來。父親吐露了他生命中的又一次真言,兒啊,爸不想就這樣走,我想多陪陪你們……
有天晚上,氣如游絲的父親指指兒子的手機,老付明白了,父親是要拿手機。老付當(dāng)時想,父親是不是要給他的幾個老哥們兒發(fā)發(fā)信息啥的,就把手機遞給了他,自己實在是太疲倦,就在父親床頭邊的鋼絲床上一頭睡去了。父親把手機,緊緊攥在手里一夜。
第二天早晨,父親突然精神見好。老付蹲在床頭小聲問父親,爸,你要手機干啥。父親說,你一旦出門了,我怕一口氣上不來,就跟你們打個電話呀。老付跟父親開了最后一次玩笑,你連按動手機鍵的力氣也沒有了呢?父親說,要是你在床頭,我就拼了力氣用手機砸你啊,你砸不到,我就砸門上,醫(yī)生會沖進(jìn)來的……
老付搖晃著沖出門外,哭了。父親,他不想死。
12年里,老付換掉了不少手機,不過這個被生命倒計時里父親緊攥在手里的手機,一直被他保留著。有時,他很想用這個手機,給在那邊的父親打個電話過去,爸,還好吧,您的小孫女,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