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論膽氣

文 廣豪

如果說中國是個園林的話，江南就是中國的后花園吧，這園子里人丁興旺，里面住著江浙滬七十二家親眷，蘇州是這個后花園里日子過得比較滋潤的一家。

蘇州上代頭傳下來的東西多，兼著是遠近聞名的好脾氣，所以那些堂弟啊，表妹啊，三天兩頭來蘇州轉(zhuǎn)轉(zhuǎn)，東借一個東西，西求一樣物什。日子久了，不單外人，蘇州自家里也有小輩看不下去的，恨恨地覺得自己的長輩怎么也不說個不字，總得強勢些吧，否則家財再豐，也架不住細水長流的。

可蘇州啊，微微一笑，都是一個老祖宗留下的，他們要，就拿去吧，反正東西不還在這個園子里么。而且，有些東西拿得走，可有些東西，天生就是你的，誰也帶不走。比如德行、家風、修養(yǎng)……，沉甸甸的，這些都借不走拿不動，可這才是蘇州心里壓箱底的寶貝。

我就是這家里的小輩，這是我編的“寓言”。有朋友讀了說，你的意思是說別人爭了蘇州的太湖地名，搶了蘇州的江南話語，注冊了蘇州人的吳歌腔調(diào)么？不過，蘇州為什么總不急不躁，你這個胡謅的故事里，還真講出了點蘇州人的性格。

的確，蘇州人就是這個性格。他們喜歡那么一點意思，不用太多，不用太好，有意思就行。當世人都喜歡高一點、快一點、強一點，甚至夫妻、朋友吵架，你嗓門大，我比你還要響三板?？汕∏√K州人歡喜的是客客氣氣，相敬如賓，不愿去多煩口舌。歸根到底，這顯示的是蘇州人衣食住行為人處世的規(guī)范，任何人皆按照這樣的規(guī)范，安然和氣地相處著……太太平平。為什么有規(guī)范呢？因為心里有壓箱底的寶貝，才有這份自信。這自信讓蘇州人面對壓力和糾纏，都能不慌不亂，將每一天變?yōu)榱巳粘Ｉ罾锏男蘖暎@樣的修習日積月累在一個人的身上，就被稱為“德”。

說起德，蘇州到處都是。舊時人家的天井建筑，四水歸堂，一到下雨，水都往自己家里流，外面人看了，說蘇州人財不外漏，其實蘇州人考慮的是互相的體諒，不給外面人行路帶來麻煩，免得人家變成落湯雞。去人家里走走，都是東低西高，有錢人家則東宅西園，蘇州人曉得，大家都將高房子放東面，花園放置在西面，那么冬天，你的東房為左鄰擋住了西風，夏天遮了烈陽。到了夏天，你的西花園又為右鄰夏天送去了陣陣涼爽的東風，冬天又不擋太陽。這樣的鄰居，就叫“金鄉(xiāng)鄰”。

一個有這些規(guī)范的蘇州人，他還是很平常，并不強勢，并不膽大，甚至有點貌似文文弱弱，但是你和他在一起就是歡喜就是舒服。蘇州人嘴里不大講厚德載物，只講積德，這種德就是陰德，隱藏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德，或者也可以稱為”弱德”。

德有很多種，武人有武德，文人有文德，說書人有口德，還有強之德，有弱之德。強之德，是一種陽剛，華山論劍，射雕沙場。弱之德，陰柔蘊藉，是文化積淀而外化的弱，但絕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則是承受堅持，還要有自己的操守。陸文夫先生曾講，蘇州人修房建屋叫爬房子；做家具，添陳設(shè)叫爬家什；侍弄盆景叫爬盆景，不停地做事就是“勿停格爬”?；蛟S蘇州人并不高大偉岸，但是這種爬行的姿態(tài)，只屬于一個戰(zhàn)士。世道再艱難無趣，就算是爬著也要完成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記得子貢曾問孔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怎么樣？孔子說：挺好，不過，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弱而有德，猶如窮人精神自得，富人謙虛謹慎。相比其他地方的人，以水為鄰的蘇州人對儒道之學或許更有心得，以強為德，遲早會受到天道的反彈。所以，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蘇州城里多的是曲園、拙政園、半園、網(wǎng)師園……日常里，也多的是九如巷里的一句名言，冷淡存知己，微茫度此生。因為此中自有和諧與圓融的真意。

“弱德”是一個人的克己功夫，這樣的為人會變得謙卑，變得寧靜，能知道自身之篤定，也能明白“山外有山”之道理。強橫之氣會被收斂，取而代之則是良好的精氣神與篤篤定定的態(tài)度。

篤定，需要的不是肌肉和骨骼，而是氣度和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