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遙遠的機耕路在莊稼地的深處,拖拉機的轟鳴聲趕走飛揚的塵土,母親從河口鎮(zhèn)趕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她給我們帶回糖果、練習(xí)本、鉛筆和紙張?;椟S的電燈下,樟樹飯桌上黑漆斑駁的臺面上浸滿了污垢,書本堆在上面。冬天我們把皴裂的手蜷縮進棉襖的袖子里,此刻我在大聲朗讀語文課文:上、中、下,人、口、手……卷邊的書頁上,手紋不斷蠶食著書里空白的地方。那時候父親去了礦上,翻過村莊那個小山丘下去,在河口煤礦,舊時代的紅色標語寫在被石灰粉刷白的墻上。
父親每天來回于那條羊腸般的山道上,他一身漆黑的棉布衣在風(fēng)中歪歪斜斜地行進。這件衣服是我的祖母用土棉布為他縫制的,是他下井時要穿的工作服,在粗布愈洗愈白的年代,父親的那件工作服卻越來越黑漆,它不斷被浸漬著煤的氣味和色澤。他同許多四川和安徽礦工一樣,身體被包裹在不斷加厚的補丁里,它像繭那樣臃腫而微白的臉又有白菜稈的顏色。他幾乎很少見到陽光,白天他下井去了;或者晚上他下井去了,白天他在家里休息。半夜里,我經(jīng)常聽到的是父親的敲門聲和犬叫聲一起糾結(jié),在黑寂的夜里沉靜下來之后大地透過月光高低起伏。
我經(jīng)常隨父親去河口煤礦,父親對我說:你就跟著拉鏈叔吧。
拉鏈就是河口煤礦看場的人,他的年紀看起來有些蒼老,如果不理解他的人,有人可能以為他比我的祖父年紀還要大些。但走近看,他的胡子沒有白,細微的額頭皺紋顯得他像個青年人,即使他的膚色在日曬下變得發(fā)黑。但他一雙眼睛像獵狗一樣時刻保持著警惕,那時候,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是集體的,在這座煤礦里每一個螺絲釘都不能放過,哪怕是遺落在烏石板夾縫的小塊的煤渣,也不讓人帶回家。
暑假來的時候,母親經(jīng)常一大早去遠方的那片沙地干農(nóng)活,我就隨父親去了煤礦。他把我交給這個看場的拉鏈,他自己下井去了。我沒事可做,我跟著他在那塊不大的場地轉(zhuǎn)悠,從積滿柳木和松木的水塘到運送堆滿烏石板的土丘,從礦工的木板房到洗澡堂,到處有他的足跡。夜里,那盞明晃晃的礦燈從他的身上發(fā)出來,像刺刀一樣發(fā)出寒光。
我父親叫他“拉鏈”,這是他的名字,我覺得這名字那么奇怪,礦工們都這么叫他,或許他們早把他真實的名字叫丟了。那些年,食堂漆黑的煤房里面的墻上都畫有羞辱他的畫。很滑稽而又夸張的畫像把他氣得要命,他擦完沒幾天又有人在上面涂鴉。他有時也罵幾句。后來他就不再擦了,直到那些用炭火燒紅的火鉗刻畫在木板上的字跡也變得模糊起來,他讓時間徹底毀滅這些印跡。
我想拉鏈一定得罪了很多人,他看場得罪的,全是這些礦工的家屬或親人。有一次,礦長的一位親戚從烏石板找到幾根廢木頭拿回家當柴火,拉鏈硬是追到那個人家里把它要回了礦上。這件事鬧得被周圍很多人知道了,礦長在大會上表揚了他:拉鏈同志做得好,他做了一名合格的保安。礦長還說:以后誰再敢在礦上涂寫,我就永遠開除他。拉鏈沒多想,該做什么他依舊做他的。但這件事過去不久,拉鏈卻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只是沒有人看到,他臉上留下的那些傷痕還未消去。拉鏈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父親問他,他說是不小心摔倒的。我很是瞧不起他,這么一個唯唯諾諾的人,別人狠打了他一頓,他也不站起來反抗。
這事不久之后,他住的那間木板房的木門上,被人寫滿了罵他的畫。還有些孩子遠遠地對著他喊:拉鏈,老光棍,我扔起石子朝他們擲。直到有一次,一個孩子的腦門被我的石子打得流血,這件事才算是平靜了,此后,再也沒孩子在他的背后罵他了。而我那次惹事的結(jié)局,是被母親打罵了一頓,還給人家賠了包扎醫(yī)藥費,母親還給人家拿了10個土雞蛋作為營養(yǎng)費。
我有些疑惑起來,拉鏈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在我看來拉鏈其實沒什么陋習(xí),聽我父親講,他還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和我爺爺是一個輩分的。他喜歡穿那套洗得發(fā)白的灰色中山裝,腳上穿發(fā)給礦工的勞保膠鞋,他身材是矮了些,衣領(lǐng)和衣肩有些寬大,顯得不太相稱。如果碰到下雨天,他從不打傘,他穿上那套蓑衣,仿佛整個人像是從墳地里挖出來的木乃伊一樣,但這樣,整個人倒反顯得勻稱多了。
以下的事是我從父母和別人那里聽來的。
過去,有人瞧見他偷看女人洗澡,他偷看的是一個智障的癲癇病女人小花。這事被小花的家人發(fā)覺后,他被打出了村子,拉鏈不敢回家。村里的年長者想要撮合他和這個女人的婚事,他沒有同意。他家里那間土坯房子被人打破了房頂和窗戶,雨水漏到屋里,土坯的墻縫和地面長滿了草,過了幾年坍塌了。我父親那時是生產(chǎn)隊長,看他沒事做,讓他放牛。十幾頭牛放起來也不輕松,有了這件差事,他每天有事做了,還有工分賺,雖然吃得不飽,好歹還有個地方住。
父親對他說:看好牛,不要讓牛走丟了。他每天起早把牛群趕到山里,那片楓樹林如果到了秋天真啊漂亮;如果是夏天,顏色青蔥一片。牛群在拉鏈的手里沒有走丟過,而且母牛還下了崽,一年多了三五頭??催@些牛犢很是操心,山里的灰熊和豺狗時有出沒,如果丟了牛犢,那可是大事。
拉鏈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些牛,他口袋里時刻有兩樣?xùn)|西,鞭炮和火柴。萬一遇到灰熊和豺狗,他就把鞭炮點著,把它們嚇跑。拉鏈是這么想的,但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我父親作為生產(chǎn)隊長,逢人就講拉鏈思想改造好,放牛這么大的事從來沒有馬虎過。
大概過了兩三年吧,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父親沒有料到的事。有一天,牛群里有一頭年輕的懷孕的母牛流產(chǎn)了。拉鏈馬上給父親匯報了這件事,母牛是生產(chǎn)隊里的公共財產(chǎn),母牛肚子里沒拉出來的崽當然也是公共財產(chǎn),毫無疑問這是生產(chǎn)隊里最大的事,不是父親一個人能決定的。
于是,父親請來公社副主任、大隊長以及隊里的年長者一起到我家商談這件事。那天晚上,他們一直討論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在一旁給他們倒茶水。公社領(lǐng)導(dǎo)穿著灰白的中山服,我父親在他的一旁不停地用筆在一本卷腳的草紙本上記錄大家的發(fā)言。
昏黃的煤油燈下,每個人的臉互相看不清,大家饒有興趣地談?wù)撨@件事。
有人說:給拉鏈開批斗會,要改造他的思想。
有人說:拉鏈是作風(fēng)有問題,有村民看見他騎在牛背上作威作福,母牛是累著流產(chǎn)的,他騎在牛背上就是騎在人民的頭上。
他們七嘴八舌,羅列了拉鏈許多的問題和罪證。
公社副主任最后總結(jié)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同志們講得都好。作為大隊和生產(chǎn)隊的干部都要負起責任來,把這件事辦好。
父親沉默著,他沒有表態(tài)。他只是個記錄員,他的任務(wù)是把這次民主的和團結(jié)的會議記錄好。
拉鏈被徹底革職,牛倌也干不成了,他又成了沒事可干的人。村子里的人都嘲笑他,好多人都遠遠地躲著他。
那件事進展了一半以后,就被無限期地擱置了起來。
冬天來了,少年們倚在生產(chǎn)隊部刷白了的土墻邊,站成一排,在他們的后面,猩紅的大標語寫著: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各國反動派!
拉鏈自他家的房子倒塌后,一直住在生產(chǎn)隊部側(cè)面榨油坊的一間放角料的土房子里。拉鏈沒事可做,他和少年們一起倚在那堵墻邊曬太陽……
這是他從前的事,我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包干到戶了,拉鏈還沒去河口煤礦看場子。
我家的一條黃色鬃毛狗總是尾隨他,只要拉鏈經(jīng)過我家門口,它就一陣狂叫。有一次,這條鬃毛狗把拉鏈的小腿咬了,撕破了他的褲腿。父親把它拴起來痛打了一頓,但是這狗不長記性,以后見到拉鏈愈發(fā)厲害,拉鏈只能繞過我家門口到別人家里去串串門。但拉鏈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人家總要找借口把他攆走。
如果拉鏈某一天死了,他們是不會悲傷的,人們真是這么想的。
這成了一村子的人心里的寫照。
一個多余的人,沒事可做。我母親看他可憐,有時把飯送到他手里,他吃完后就在村子里轉(zhuǎn)悠。
父親跟他說,沒事你就給我家砍點柴吧。
拉鏈點了頭,可拉鏈從未砍過柴,他頭一次上山就把手割出血了,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包扎、換了好幾次藥,母親心痛錢,把我父親罵了好幾回。
后來,拉鏈執(zhí)意要去山里砍柴,不巧,一次被土蜂叮了臉上,母親用絲瓜葉碾碎敷在他的臉上,大半個月才消腫下去。
我問母親:“拉鏈叔的娘呢?”
母親告訴我,拉鏈幾歲的時候就死了,跳井死了。他的爹被劃為地主成分,被抓了,再也沒回來。因為后山坡上他家有幾塊山地,他成了地主的兒子,沒人愿意嫁給他。
我聽母親說,拉鏈的年齡比我父親還要大兩歲。
在我看來拉鏈真是個倒霉鬼。自從他的臉消腫之后,父親叫上他一起上山挑柴。他身材瘦小,只挑了幾十斤柴,下山跌倒了又把腰扭了,在我家的竹床上躺了十幾天。
拉鏈在我家住的那段時間,那條鬃毛狗對他絲毫沒有放松警惕,它總是叫個不停。我有時候用棍子朝它的背脊打下去,它夾著尾巴跑了??刹灰粫?,它又返回來,蹲在不遠處盯著拉鏈看。
母親責怪父親,我家攤的這些事全是因為拉鏈,是他給我家?guī)淼拿惯\。鄰里也開始躲著我們,不愿和母親家長里短。
拉鏈分得一畝二分田,他不會種,他把田地給了我家,他每年的口糧都從我家里拿。
我母親給他說過媒,想讓他娶那個有些智障的的女人,他曾經(jīng)偷看過她洗澡的女人小花(別人都這么認為)。拉鏈終究還是沒有執(zhí)拗過我母親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好歹可以安個家。對方家長巴不得這門婚事能成,禮金也不要了。母親說,這樣不好看,讓人笑話。5斗米、3丈布、8斤肉和10斤酒,我家準備的這些東西很快送了過去。不久,拉鏈正式迎娶了這個比他小了很多的小花。他們的婚房設(shè)在原來住的地方,生產(chǎn)隊部側(cè)面榨油坊的一間放角料的土房子里。當天,除了我們家和拉鏈老婆的娘家人,再沒有別的客人,拉鏈的婚禮在一陣鞭炮聲中開始和結(jié)束。
“拉鏈有女人了。”我們這些孩子取笑他,拉鏈怎么就有女人了呢?他沒女人的時候,他們?nèi)⌒λ抢瞎夤?他有了女人,人們怎么還是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呢?我沒想通。
河口煤礦在那年春天終于挖出了煤,這個消息來得有些突然。翻過村子的那座山丘就到了河口煤礦,村子不久就通了電,夜晚有了電燈和光。河口煤礦開始招工了,我父親帶他去煤礦應(yīng)聘,因為他身體瘦小,扛不起來井下巷道的木料,最后在我父親給礦長的央求下,拉鏈成了一名地面看場人員。
那年暑假,我又跟著身材瘦小的拉鏈,到處晃悠。我累了,在那個透著光和漏著風(fēng)的木板房做作業(yè),或者大聲朗誦1985年的語文課本:我愛北京天安門……
拉鏈很少回到那間榨油坊,他的女人小花在潮濕而陰暗的房子里看守。那年夏天,村子唯一不通電的榨油坊歇工了。人們卸下幾條牛才能拉動的大磨盤,卸下榨油坊里所有的金屬構(gòu)件,這座在現(xiàn)在看來依舊古老的工藝作坊徹底告別了時代。手藝人去了河口煤礦,這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
母親隔三岔五地給她梳洗頭發(fā),送些日用品。每年收割完莊稼,母親會把一畝二分地種的莊稼打曬好送給她。
小花像個孩子一般,端正地坐在門口,一動不動。她的房子散發(fā)著發(fā)霉的氣味,母親給它重新打掃了一下。
母親有時帶著我去看她,她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們,她示意我們坐下來。母親看了她家那些壇壇罐罐,問她缺些什么。她說話有些吃力,很慢。她拉著母親的衣角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拉……鏈,沒、沒回家。她有些悲傷。
母親說了些安慰小花的話,比如說拉鏈最近忙啦,領(lǐng)導(dǎo)很看重他的工作啦,你多支持他之類的。小花不停地點頭,我看見她淚光閃閃。
母親有時給她帶幾顆糖果,她舍不得吃。我有空時也去她那里玩,她便把這些糖果給我吃。記憶中她穿著藍布花格子衣服,真是漂亮??!我想,如果她不傻該多好。
小花默默地看著我在榨油坊跑來跑去,與很多小朋友一起捉迷藏。她有時莫名地笑著,那刻她內(nèi)心陽光燦爛,但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一次小花告訴我,她想要個孩子,陪她玩。
可是直到那年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小花的肚子仍然沒一丁點動靜。
那條土狗帶著三條小狗在村子里游蕩,我家那條黃色的鬃毛狗歡快地對陌生人吼叫,它又恢復(fù)了從前的生機。
9月來的時候,我要讀小學(xué)三年級了。
我很少和小伙伴去榨油坊玩了,因為母親也很少去了。
拉鏈還在河口煤礦看場子,生活過得依舊平靜,人們越來越少關(guān)注拉鏈的事。我再去礦上時,拉鏈的話似乎也多了起來。拉鏈拉著我說:大小伙子了,長個頭了。那時,我只想盡快擺脫他的手,以致我來不及理他。拉鏈讓我坐下來,他有些責怪我不叫他叔。他對我說:叫叔,快叫叔,給你饅頭吃。
日子好起來了,白饅頭對我已經(jīng)構(gòu)成不了誘惑。
我擺了擺頭,坐在他旁邊。他有些失望,但他不停地哄我開心,給我做鬼臉。
末了,我鼓起勇氣喊了他一句拉鏈叔。他高興得抱起了我,而我卻在努力掙脫他。拉鏈好久沒洗澡了,身上散發(fā)著汗臭味,那件穿了很多年的衣裳又多了幾個窟窿。
我對拉鏈說:拉鏈叔,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小花嬸。他沒吱聲。
我又說:她怪可憐的,沒人陪她說話。
拉鏈只是“嗯”了一聲,算是表態(tài)吧。
他看我一副著急的模樣,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下一次,我在榨油坊陪你捉迷藏。而這一次,我沒有躲避他……
接下來的一件事發(fā)生得有些突然。
河口煤礦丟失了一臺大功率備用水泵和幾根抽水管,煤礦的領(lǐng)導(dǎo)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拉鏈有些害怕,他不知是否有人告知領(lǐng)導(dǎo)或報警。
失竊的水泵和抽水管是井下礦工的生命,每天它們會從礦井深處排出來大量的水,以保證礦工生產(chǎn)和人身安全。
他找到我父親商量,這件事情特別重大。如果報警,領(lǐng)導(dǎo)就必然知道失竊水泵和水管的事,這意味著拉鏈可能會被開除。如果不報警,單是水泵的賠償,對當時的拉鏈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父親對拉鏈說:我想辦法。
拉鏈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
過了好多天,父親帶著拉鏈找到了礦長。父親把失竊水泵和水管的事情告訴了礦長。父親對礦長說:拉鏈看場的事是我舉薦的,我有最大責任。
父親說他愿意賠償損失,但請一定不要報警。
礦長看了我父親一眼說:我做不了主,等黨委會集體研究決定。
父親幾乎帶著哭聲說:我完全承擔失竊的責任,拉鏈不能丟掉這份差事。
父親給礦長撒謊說,拉鏈的老婆小花有喜了,受不了這份刺激。
父親和礦長說:拉鏈還住著生產(chǎn)隊的房子,老婆生娃需要錢,不能丟掉這份工作。礦長你也知道,小花有智障,一家人都靠拉鏈。
礦長站在一旁抽煙,他心里想什么,那一刻沒有人知道。
沉默的片刻,拉鏈猛地給背對的礦長下跪了。
礦長也不知所措,他扶起拉鏈安慰說:我再想下辦法,你們先回去。
“拉鏈真的不能沒有工作?!蔽腋赣H拉著拉鏈走出礦長的辦公室,嘴里還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句話。
第二天,礦長找到我父親說:你們把水泵的3500元錢盡快給財務(wù)交上,說是水泵壞了,退了貨。礦長已經(jīng)給財務(wù)交代好了,這件事總算有了結(jié)果。接下來是需要準備錢,父親拿出家里僅有的600元錢,這是1985年的冬天。他還向所有的工友借了,但是還是差一千多元。
父親把家里的口糧賣了一些,接著他又把那頭正在成長的豬玀也賣給了別人。
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父親把房前屋后的十幾棵樹也砍了,賣給了煤礦,他總算把錢湊齊交了。
拉鏈果然說話算數(shù),他陪我在榨油坊玩耍了幾次。
有一回傍晚,他和小花陪我捉迷藏,拉鏈捉到了我,卻捉不見小花了。
我和拉鏈找啊找,半夜里,我們一家人拿著手電筒找小花。
最后在榨油坊后山的一個亂墳崗找到了小花,月光照在小花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的花棉襖的紐扣都掉了,一身的土。
有人看見小花那晚被人強暴了。
謠言四起。
我們只能沉默。
母親因此責備了我好幾回,我一個人去榨油坊看過小花,我給她講語文課本的故事《狐假虎威》《坐井觀天》,她望著我,沒有了以前的笑容。
拉鏈還在河口煤礦看場,有一回,他帶小花到我家吃飯。母親看小花隆起了肚子,知道小花有喜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很快傳遍了村子。
孩子們說:拉鏈要有兒子了。我也跟著他們起哄:拉鏈要有兒子啦。
我一家人替拉鏈高興,拉鏈其實對這件事沒什么表情。
母親還為未出世的孩子縫了貼身衣服。
日子就這么過著,有一天,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來到我家,詢問父親的一些事。
他們說父親把后山林場的樅樹偷伐了一百多棵賣給了煤礦,然后把我父親從家里帶走了。漫長的等待開始了,在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母親去了看守所幾趟,每次回來都嘆氣。有時她氣憤地對我們講,以后你們不要再去拉鏈家了!
母親開始嘮叨:拉鏈跟著我們家,沒一天好日子過,他真是一個掃帚星!
有關(guān)父親的消息變得漫長極了,我失去了耐心。
小朋友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有一次,我實在氣憤打了鄰家的一個伙伴,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流了鼻血。為此,隔壁家的大人對我母親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有關(guān)父親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遍了全鎮(zhèn),我所在學(xué)校的老師和同學(xué)大都知道了父親的事。
父親的判決通知書下達了。
他和許多犯人坐在敞篷卡車上,走在顛簸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好多人站在路邊看,他們光頭下的脖子上掛著所犯的罪名:盜竊罪、強奸罪、放火罪、搶劫罪等??ㄜ囈恢遍_到我們學(xué)校的操場上才停了下來。那天,我們都坐在操場上,許多犯人站成一排,一個穿制服的人在主席臺宣判,犯人們都低著頭。當法官念到我父親的名字時,我不敢看他,我的心被猛然戳痛了,淚水流到了嘴巴里,咸濕,苦澀都有了。
操場周邊圍滿了人,他們從各個村子趕來。圍墻上張貼了人民法院的布告,上面寫有父親的姓名、出生、籍貫和犯罪事實。
母親沒來,但拉鏈和小花一起來了,他們代母親領(lǐng)了父親的判決通知書。我真想喊父親,但我沒勇氣喊出來。
我沒看見父親的背影,押車的武警很快把他們?nèi)M了卡車開走了。
我鼓起勇氣跟跑了一陣子,但卡車輪胎揚起的灰塵擋住了我的視線。
那一刻,我想有自己的翅膀,能飛起來多好。
拉鏈和小花還站在那里沒動,小花的肚子越來越大了。
我撲向小花,她緊緊地擁住我,我的眼淚打濕了她胸前的衣裳。拉鏈開始自責起來:為什么不是他呢?拉鏈說:這件事不是你父親做的,都是因為我!
父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沒幾天,一場大雨把四處張貼的布告沖刷了下來。
痕跡一天天地隱去,母親對拉鏈的恨也減少了好多。拉鏈帶小花又能進我家家門了,這一變化因為小花,她快要臨盆了。
母親讓小花搬過來住,方便一起照顧。
不久,河口煤礦發(fā)生了一起瓦斯中毒事故,死了6個人,四川的工友和本地的人。拉鏈在那次救援中下落不明,他救起的那個四川工友跟我母親說:拉鏈真是好人,他用瘦小的身體背出了好多工友。
拉鏈在瓦斯爆炸中沒能走出礦井的巷道,還有幾個人也沒能一起走出。巷道塌方后,煤礦又發(fā)生了次生的透水事故……母親在整理拉鏈的衣物時,發(fā)現(xiàn)一張用煙盒寫字的卡片,上面是我父親寫的字:胡小強60元、李凱東120元、賈志杰110元、陳東80元、黃賢元100元、萬家家50元……一串串的名字,足有二十來個,其中有幾個礦工永遠回不來了,像拉鏈那樣。
母親大哭了一場,小花傻傻地坐在門檻上,她可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或者她內(nèi)心比我們更加悲愴。
小花從河口煤礦領(lǐng)了3000元撫恤金。
她生孩子了,一個白胖的小囡囡。
小花生完小孩心情變得更壞,她經(jīng)常跑得不知所蹤,有幾回,我和母親費了幾天時間把她從很遠的地方找了回來。但沒過多久,她又跑了。這樣反復(fù)幾次,母親也不去找她了??伤袝r候又回來了,我們習(xí)以為常。
后來的一次出走,小花再也沒回來過。
有人說,一個男人把她帶走了。
還有人說,小花在河里淹死了,上一回,有一具無名尸沒有人領(lǐng)取。
更為神奇的說法是,小花還活著,有人在四川某地見過小花,還是原來的樣子,傻傻的。
我少年的愿望是小花活著,無論她在那里,我希望她活著。
母親帶著囡囡,我時常拉著囡囡的小手,站在小山丘上張望。 那時的內(nèi)心是等待父親突然出現(xiàn),或者小花回來。
作者簡介:
黃海兮,詩人和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長詩《余哀》。另在《人民文學(xué)》《小說界》《作家》《十月》等刊發(fā)表過詩歌和中短篇小說。有小說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