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湖（短篇小說）

邱力

薄暮時分，落日的余暉從山那邊射向棲霞苑，被密集高聳的樓盤一擋，光線如強弩之末，頓時弱了。灑向棲霞湖的陽光稀稀拉拉，全無往日輝煌。先是聞到濃烈的魚腥味，跟著就看見湖面上飄浮了一片死魚。好大的一片，簡直要把整個湖面覆蓋。魚肚一律仰面朝天，反射出白花花的光，仿佛魚們統(tǒng)一約好以仰泳的姿態(tài)迎接這個最后的傍晚。湖邊圍了一群人。吳青松和母親停了腳步，朝湖邊走去。有人用樹枝扒拉死魚到岸上，更多的人在議論魚的死因。一會兒，兩個保安也趕了過來。一個胖保安見狀當(dāng)即振作起來，取下腰間對講機，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另一個矮保安說了句，“大家退后些，要保護好現(xiàn)場?！睆堥_雙手把眾人向后阻擋。在警察尚未到來前，兩個保安充當(dāng)了臨時警察。吳青松還想湊近看個究竟，母親向后拉了拉他的胳膊。他們離開人群，繼續(xù)沿湖邊散步。自從母親和吳青松一家三口住在了一起，晚飯后陪母親繞湖行走就成了吳青松每日的必修課。兒子和老婆說是有事，其實是沒有耐心。誰愿意陪著一個老人邊散步邊聽嘮叨呢？但吳青松必須得陪，母親一個人不敢獨自坐電梯，附近也沒有認識的老友，像坐牢似的呆在21樓的家中一整天，繞湖行走相當(dāng)于放風(fēng)。吳青松上班再忙，回來也要滿足母親這個唯一的喜好。再說，吳青松自己也想去湖邊走走。

這個湖現(xiàn)在叫棲霞湖，從前叫鴨池湖。聽上去，就如同一個人所擁有的學(xué)名和乳名。學(xué)名是政府取的，乳名是市民取的。甕城市民特別是上了點兒年紀(jì)的老市民始終堅持叫這個湖為鴨池湖，對棲霞湖這個洋里洋氣的名字嗤之以鼻。全城人民都管鴨池湖叫水庫而非公園，可那么多年，鴨池湖的的確確是在承擔(dān)著公園的職責(zé)和功能。就這樣叫來叫去叫了好些年，直到這個城市的第X任管理者發(fā)現(xiàn)城里竟沒有一座公園時，才在市委常委擴大會上指出，“太不像話了，城不在小，有園則靈嘛。建一座公園就那么難嗎？”要建造一座像模像樣的城市公園還真就不容易，不僅財政捉襟見肘也耗時耗力啊。政府畢竟是政府，靈光一閃，便臨時抱佛腳就地取材，推出了一個皆大歡喜的“將鴨池湖水庫改造為城市公園的實施方案”。還面向全社會搞了個“征集園名活動”。活動結(jié)束后，鴨池湖水庫于是變成了棲霞湖公園。那一年，新公園正式面向大眾開放時，吳青松正在讀高一。他瘦長身子，上唇冒出點稀松的胡子茬，成績中下，除了耽于幻想班上那位立定跳遠時胸脯隆重聳動的女同學(xué)外，還在心中樹立了成為一名“尼斯湖水怪研究專家”的遠大志向。這樣的狀況，使少年吳青松看上去雙眼迷茫心事重重，大家無不同情這個背著沉重書包的憂郁少年。

說起來，遠在英國蘇格蘭北部大峽谷里的尼斯湖和貴州東南部小城山區(qū)的鴨池湖八竿子打不著，可因為在吳青松童年時代發(fā)生了一起“鴨池湖龍吟事件”而將兩個湖串連在了一起。

那天，晚飯桌上，父親和母親聊起白天眾說紛紜的鴨池湖里有龍在吼叫一事。聽得吳青松和弟弟抓耳撓腮，忍不住打斷父親的話頭問這問那。父親眉頭一皺，“簡直就是無稽之談！一群無知無識的人瞎咋呼！”呷了口自泡的枸杞酒，又道：“等明天下班我?guī)銈內(nèi)タ磦€究竟?！备赣H不像其他家的大人一樣，老愛擺出一副權(quán)威的臭架子不分青紅皂白地訓(xùn)斥人。父親在家中是個“妻管嚴(yán)”，在政府部門任個閑職。印象中，父親的腰背從沒挺直過，好像隨時準(zhǔn)備對世間所有的一切點頭哈腰。“你倒是學(xué)學(xué)人家老李啊，兩個娃兒都安排了好單位。唉，倒了八輩子霉，吃干飯屙稀屎的！”這是母親責(zé)罵父親最多的一句話。父親最大的愛好是下棋喝酒。下棋從不悔棋，喝酒喝出了酒糟鼻，紅紅的，泛著油光。直到患病去世，父親都保持了“紅鼻子老吳”這個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形象。第二天，父親帶著兄弟倆來到鴨池湖時，只見黑壓壓的一片人圍在湖邊。竟然有人燃起了香蠟紙燭，面朝湖水，喃喃念叨。吳青松學(xué)著別人的模樣，俯身在地，側(cè)耳傾聽。他聽到了一陣接一陣低沉的吼聲，從幽深的湖底傳來，又像是從群山之間大地之下傳來。吳青松被震懾住了。瞥眼看見父親在晚風(fēng)中闔著雙目，紅紅的酒糟鼻微微翕動。當(dāng)晚，從父親口中，吳青松第一次聽到了尼斯湖水怪的傳說?！暗厍蛏媳緛砭痛嬖谠S多無法破解的謎，那也不足為奇。只是硬說小小一個鴨池湖里藏著一條龍，鬼才相信哩。不過這樣瞎胡鬧一氣也蠻有意思的啊?！备赣H沖著聽得津津有味的吳青松哥倆一笑，又干了一杯。吳青松打心底里希望鴨池湖里有龍，起碼也要有一頭像尼斯湖水怪一般大小的水怪。要不活著真他媽的沒勁，既沒馬戲團光臨小城又沒新電影上映，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寫字作業(yè)熄燈睡覺，悶都要把人悶死了。吳青松失眠了，他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胡思亂想。長大了最好是親自去一趟英國蘇格蘭，去看看那座大名鼎鼎的尼斯湖，在湖邊住下守著，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夠親眼見到水怪從湖里冒出來。幾天后，鴨池湖被抽干了，真相暴露出來。原來是一對重達三斤四兩的雌雄牛蛙在水庫底的管道內(nèi)交配時發(fā)出歡鳴，這聲音在管道內(nèi)被無形中放大了數(shù)倍，成了“仿真版龍吟”。湖水在人們的咒罵嘻笑聲中重新灌滿。吳青松放學(xué)后，獨自來到湖邊。踏著地上狼藉的香蠟紙燭殘骸，對眼前的景象悵然若失。鴨池湖里的龍不復(fù)存在，但尼斯湖里的水怪卻烙在了吳青松的心里。從小學(xué)到高中，吳青松儼然成了一個尼斯湖水怪迷。

班上成立有“課外興趣小組”。書法繪畫組、詩歌朗誦組什么的。吳青松和另一名叫袁遠航的同學(xué)加入了生物課老師成立的野外考察小組。該小組的活動有點兒類似郊游，主要是去野外采集一些植物的葉片和五顏六色的蝴蝶制作成標(biāo)本，用大頭針別在紙板上，再放置于玻璃框中，供大家參觀識別。但吳青松和袁遠航的興趣和志向不在樹葉和蝴蝶上面，他們感興趣的一個是尼斯湖水怪，一個是百慕大魔鬼三角。小組成員在老師帶領(lǐng)下去鴨池湖水庫開展活動時，吳青松和袁遠航跑到湖邊，撿起石塊比賽打水漂。石塊斜斜地射向湖面，輕盈地跳躍，哧哧有聲。吳青松最好的成績是能打出八個水漂，袁遠航始終比吳青松少兩三個水漂。兩人玩累了就聊起各自的理想，一個說要成為尼斯湖水怪研究專家，親自揭開水怪之謎。一個說要去百慕大三角走一遭，看看這個號稱魔鬼三角的海域到底有多么恐怖。他們佇立湖畔，雙眼迷茫呆呆地望著鴨池湖靜靜的湖面。湖面上偶爾掠過幾只水鳥，有風(fēng)吹過，吹皺的湖水一層一層地隨風(fēng)翻卷，像是他們手里翻閱的《世界未解之謎》圖書。兩人不無惋惜地認為這個湖實在太平靜，缺乏像尼斯湖和百慕大那種讓世人神經(jīng)為之一振的東西。袁遠航看得乏味，躺在草地，嘴里銜了根草棒。吳青松仍在看湖。袁遠航說：“一個破湖有啥看頭？”吳青松說：“你看的時候，盡量把它想象成你想要看的湖不就得了？”說完兩人都傻笑起來。吳青松說自己將來要是住在湖邊就好了，可以天天看著這個湖發(fā)呆。袁遠航說自己將來最好是在湖邊上班，又能拿工資又能看湖。

湖里的魚是被人毒死的。

承包棲霞湖漁場的那個老板少說也要損失四十來萬，而棲霞苑開發(fā)商損失的是樓盤的信譽度。警方已介入調(diào)查。人們猜測，投毒者恐怕是報復(fù)，要么和魚老板有仇，要么和開發(fā)商有怨。棲霞湖盡管變成了釣魚場，可它畢竟還是目前甕城人民唯一的一座城中湖啊。投毒的人實在可惡，母親每天散步的地方看來得調(diào)整一下。吳青松站在21樓的陽臺上，俯瞰著被群樓環(huán)伺的棲霞湖?，F(xiàn)在，沿著湖邊已經(jīng)豎起了一圈藍色的施工隔板，五臺大功率水泵正在發(fā)出巨大的轟鳴。水里有毒，自然是先要把湖水抽干，排毒養(yǎng)湖?？傻降兹绾勿B(yǎng)法，目前尚無定論。一說是重造新湖，一說是填湖移址。棲霞湖的命運讓居住在此的業(yè)主們擔(dān)心，也備受全城人關(guān)注。

吳青松今年46歲，半輩子光陰倏忽而逝。當(dāng)初許下的諸多愿望，掐著指頭盤算，大概就只有“在鴨池湖邊居住”這一樣終于實現(xiàn)了。五年前，父親去世，誰來陪同母親成了問題。弟弟在政府部門任主管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出差開會，媳婦又對婆婆不待見。兄弟倆一商量，決定由吳青松陪同母親安度晚年。征得母親同意，賣了老房子，賣房款拿出一部分，去剛剛封頂大吉的棲霞苑樓盤交了首付。待交房后裝修完畢入住新居，看著房產(chǎn)證上赫然寫著的吳青松三個字，吳青松想到總算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長吁一口氣。老婆張喚霞也首次做小鳥依人狀，對奚落了半輩子的丈夫俯首貼耳。兩口子當(dāng)時從停產(chǎn)倒閉的造紙廠雙雙下崗。吳青松在一所大專學(xué)校后勤處當(dāng)水電工，張喚霞在一家中醫(yī)院當(dāng)保潔員。兒子吳青云正在讀高一，樣子簡直就是少年吳青松的翻版。唇上也冒出了一圈胡子茬，只是熱衷于玩網(wǎng)游打老怪，對于尼斯湖水怪什么的從小就不感興趣。三歲看到老，看見兒子一副不成器的樣子，吳青松覺得當(dāng)初給兒子取名“青云”真是好高騖遠頭腦發(fā)熱。

不管怎么的，城市的確在發(fā)生著可喜的變化。那會兒，吳青云學(xué)會了走路，一家人喜氣洋洋地牽著手，隨著人流走進造型華美的棲霞湖公園大門，頓時感到有點兒身為城市人的自豪。公園比水庫豐富多彩多了。用與日俱新來形容一點兒不過分。進園子往里走，一路修了長廊涼亭，小橋流水，各種花卉點綴其間。你可以流連駐足多拍幾張相，照出來，如果跟人吹噓是到國內(nèi)的某個大城市景區(qū)旅游保準(zhǔn)沒人會懷疑。園區(qū)的核心游樂點以湖為中心，玩的有過山車、海盜船、大鐘擺、碰碰車，吃的有燒烤、風(fēng)味小吃、酸湯魚飯館。但水庫變成公園后，也有新問題出現(xiàn)，進公園大門免費，進去后如果要玩園區(qū)內(nèi)的娛樂項目就要掏腰包，偏偏吳青松兩口子的腰包從來就沒有鼓起來過。所以每次進來游玩，吳青松都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請君入甕這個成語。可又沒法，全城就只有這一座公園，獨家買賣，別無分店。吳青云小學(xué)三年級暑假期間，一家人進了園子。吳青松兩口子故意避開那些熱鬧的高消費場所，拖著吳青云徑直朝僻靜的地方?jīng)_。冷不丁看去，兩口子好像是半路上拐賣兒童的人販子。去公園管理處買了張15元一小時的“合家歡”游湖船票。上船前，吳青松看著湖面，忽然童趣大發(fā)。拾了兩塊石片，一塊遞給兒子，一塊自己先朝湖面斜斜地射了開去，“來，咱們來比賽打水漂?！眱鹤勇犚姴贿h處過山車和海盜船區(qū)域不時傳來陣陣驚叫歡呼聲，滿臉不高興，懶懶地將石塊扔進湖面，嘟起小嘴不作聲。張喚霞過來拉兒子上船，“誰還有閑心去跟你玩這些小兒科啊？游湖是計時收費的，再耽誤時間，我們的船票錢真要被你打水漂了！”三個人坐一輛腳踏式動力小船，向湖里奮力踏去。踏到湖心，就讓小船隨波漂浮。吳青松說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有點自豪地稱自己是個“水怪迷”，把這個鴨池湖當(dāng)做是大名鼎鼎的尼斯湖，幻想湖里躲藏著一頭大水怪。本以為兒子會感到害怕或者至少是好奇，可兒子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鼻子一哼：“我們老師說的，你講的這些都是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妖魔鬼怪。爸爸小時候肯定是個大笨蛋。”老婆在旁直夸兒子聰明。湖風(fēng)吹過，小船隨風(fēng)晃蕩，吳青松忽然有點傷感，看著緊挨在身邊的老婆兒子，再環(huán)顧四周，感覺整個湖面仿佛比從前瘦了好幾倍，憑一己之力就能輕而易舉地來到湖心。心頭頓時空空的，像置身于此的這個湖?；氐郊抑?，張喚霞念叨這次逛公園又花去了35元錢，以后如果實在要去就不能由著兒子的性子，吃喝玩樂過夠。吳青松沒有吭聲，躲到衛(wèi)生間去抽煙。

吳青松中專畢業(yè)，考進造紙廠，和張喚霞在同一個車間。兩人結(jié)婚后，在廠里有了屬于自己的兩室一廳小屋。吳青松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對生活沒有什么高要求。只希望能夠穩(wěn)穩(wěn)地上班下班和老婆做做愛跟工友喝喝酒，只希望日子就像廠區(qū)前的烏拉河水一般平緩地向前，再向前。這一點很讓張喚霞瞧不上眼。好不容易攀上一個來自城中心的干部子弟，離開廠區(qū)到市區(qū)的夢想又死灰復(fù)燃。自己想要逃出廠區(qū)，丈夫卻在廠區(qū)過得蠻滋潤。兩口子一吵架，張喚霞就邊哭邊罵自己真是看走了眼上了賊船，把自己好端端的處女身白白送給了吳青松這個窩囊廢，這輩子要老死在這個山坳坳里的臭廠區(qū)了。他們像所有的家庭一樣把吵架當(dāng)做了柴米油鹽般的生活必需品，也像所有的家庭一樣熱火朝天地吵完后又夾著尾巴繼續(xù)生活。

吳青松在造紙廠呆了整整十年。原以為能夠如愿以償?shù)亟K老于斯，在國家環(huán)保政策的嚴(yán)厲處罰下，這家有著50余年光榮歷史的重度污染企業(yè)宣布倒閉。吳青松一家搬出了廠區(qū)。

下崗那段時間，吳青松一家三口跟吳青松父母擠在一起住。晚飯后，父親經(jīng)常讓吳青松陪自己去夜游棲霞湖公園。

那天，吳青松又推著父親去了棲霞湖公園。父親已確診為胰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的活頭。晚霞的光芒照在兩人身上和輪椅上，涂抹了一層金色的油彩。父親的酒糟鼻黯淡無光，生命的血色正從他的鼻尖一點一點褪去。上了堤岸，父親示意停留下來。他舉起右手向原來水庫的大壩指著，吳青松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看見大壩上原先用水泥灌注而成的“鴨池湖”三個魏碑體大字，被萋萋荒草遮蓋得幾近于無。對面山坡上有座全木結(jié)構(gòu)的七層塔樓，吳青松小時候就見到的，少說也有三十余年了。檐下灰黑色的風(fēng)鈴在晚風(fēng)中不住搖晃，卻聽不見鈴聲。也許檐下只是一只倒懸的蝙蝠或者一個廢棄的鳥巢？從堤岸下來，父親讓吳青松一直推向湖邊。呆呆地站了好一陣，一些落葉在湖面漂浮著，湖風(fēng)吹得吳青松起了涼意。正要推父親離開湖邊，父親突然說了一句話，讓吳青松忍不住流下淚來。

父親死后，吳青松好長時間沒來棲霞湖公園。直到他在學(xué)校后勤處正式上班，張喚霞在中醫(yī)院也找到了事做。

棲霞湖的水被抽干了，工人師傅們都撤走了。機器停止喧囂，施工場地忽然冷清下來。大概這個湖的何去何從成了個新問題？湖的命運掌握者們正在商討中？母親仍然要在湖邊散步。沿著藍色的隔板慢慢地繞著圈走。吳青松勸說無效，只得陪著母親。吳青松探頭去觀察這個干涸的湖，見到空洞的湖底還殘留著黑綠色的水，散亂地分布著水草淤泥石塊，如同母親卸掉假牙套后的嘴。這種繞湖一周的散步，讓吳青松想起不久前去殯儀館參加一位老友的葬禮時，大家繞靈柩一周的情景。吳青松想，這哪里是在散步呢，這是在告別啊。另外一個問題也是大家關(guān)注的，那個投毒者是誰？動機何在？吳青松在學(xué)校里成天和管道水泵保險絲打交道，跟外界接觸得少，社會上的消息自然就不太靈通。從廠里到學(xué)校，換了個新崗位，過去是和大老粗們廝混，現(xiàn)在伸向自己的全部是軟綿綿的知識分子的手。吳青松恪守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隨時隨地給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們留下好印象。后勤處水電班共三個人，平時就人少活路多，逢開學(xué)季就像打仗一樣，忙得屁股上冒煙。可是再忙，吳青松一聽說后勤處長或者學(xué)生處長家的下水道堵塞電表燒壞了，便二話不說，放下手中活，趕緊跑去修好。這樣做自然有好處。比如學(xué)校臨時租給其他單位作為考場使用，學(xué)生處長就會通知吳青松來充當(dāng)監(jiān)考老師。輕輕松松一天下來，每人有一百元左右的監(jiān)考費，中午還有免費午餐，下午運氣好的話，大家會嘻嘻哈哈地順便邀約吳青松下館子。走在一伙文質(zhì)彬彬的知識分子旁邊，吳青松按按胸口上別著的監(jiān)考證，仿佛自己也成為了知識分子行列中的一員。再比如學(xué)生公寓的宿管員最近缺人手，后勤處長就對吳青松說了，只要張喚霞愿意，四棟的宿管員位子給她留著。張喚霞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在醫(yī)院當(dāng)保潔員早已膩煩。回到家中就發(fā)牢騷，數(shù)落吳青松的無能。吳青松暫時不想告訴張喚霞宿管員這個有油水的差事（可以經(jīng)常得到學(xué)生們淘汰的九成新物品），一是對張喚霞長期以來的惡劣態(tài)度心存怨怒，二是五棟的宿管員屢次三番向自己示好。吳青松對那個五棟宿管員也頗有好感，人不僅長得像自己高中時代心儀的那個女同學(xué)，而且韭菜餃子包得很好，一口咬下去，韭菜的滋味會幸福得溢滿口腔。與五棟宿管員四目相視一笑，會讓自己心潮澎湃，下腹處似有久違的陽氣急遽上升。但關(guān)鍵時刻，一想到張喚霞每天在醫(yī)院拖地洗衣，兒子臉帶菜色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樣子。陽氣便立馬下降，冷氣從腳底冉冉升起。

幾天后，吳青松在一次同學(xué)會上意外地聽到了有關(guān)投毒者的消息。告訴他消息的是昔日的同學(xué)袁遠航。

那次同學(xué)會上見到的袁遠航還是像從前一樣瘦，只是臉色不如從前那么紅潤，衣著也不怎么光鮮，跟大家咋呼他的什么袁總袁老板名不副實。一個氣質(zhì)不凡的女人向大家揮了揮手，“我們家老袁是糖尿病，上午還在醫(yī)院治療，今天參加聚會是帶病前來啊。請各位饒他一次吧?！眳乔嗨勺奈恢秒x袁遠航較遠，正在為是否主動上前打招呼舉棋不定。袁遠航一抬眼看見了吳青松，十分高興地拉著吳青松坐在自己身邊。酒菜一會兒熱氣騰騰地上了桌，袁遠航離座去了趟洗手間，一會兒回座，側(cè)身在吳青松耳邊道：“他媽的，咱們兄弟倆25年沒見面了，今天當(dāng)然是要痛快喝一場。”捏了捏吳青松的手又道：“沒事，剛剛打了胰島素?！眳乔嗨尚念^一熱，想起了25年前那個炎熱的下午。吳青松剛進紙廠工作時，袁遠航專程前來找他玩耍。那時候，袁遠航也找到了工作，單位是市自來水公司。袁遠航本來是坐辦公室，給領(lǐng)導(dǎo)寫點材料擬個文件什么的，多么有前途的差事。袁遠航卻執(zhí)意要去鴨池湖水庫管理所。清閑是清閑，可大好青春就要在青山綠水的陪伴下清閑掉了。當(dāng)天，吳青松請了半天假，一個下午的時間兩人全都耗在了廠區(qū)一家小飯館里。吳青松舉杯祝賀袁遠航實現(xiàn)了“在湖邊上班”的愿望，自己“在湖邊居住”的愿望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實現(xiàn)。袁遠航趁飯館里的食客不注意，從懷里取出兩本色彩艷麗的雜志塞在吳青松腿上，“我爸去香港出差搞來的，被我偷來了。你在廠里無聊就翻翻看，解悶。”說完捏了捏吳青松的手。吳青松低眸一看，雜志封面竟是些衣著暴露的女人做出挑逗的姿態(tài)，知道是眼下急需的精神食糧，使勁握住了袁遠航的手。第二年春，聽說袁遠航已辭職下海，至于在哪片海域遨游就失了音信。

酒過三巡，氣氛漸熱。袁遠航帶來的那個女人被幾個女同學(xué)圍著叫嚷剪刀石頭布，沒空再來關(guān)照袁遠航。袁遠航兩頰也泛起了紅光，說話聲音變得激動起來，“……什么他媽的狗屁理想！我如果不從自來水公司辭職，混得不會比老杜強到哪里?！北娙硕纪Ｏ戮票?，聽袁遠航繼續(xù)說：“老杜是我在鴨池湖水庫上班的同事，一個老光棍，守了一輩子湖，退休好幾年了。最近也不知是發(fā)哪股神經(jīng)，拿幾包藥把那個湖的魚全都毒死了。那么老實窩囊的一個人，真是讓人想不到啊?！眳乔嗨烧f：“老杜是報復(fù)魚老板或者開發(fā)商嗎？”袁遠航笑道：“老杜要是有這膽子，我倒是佩服他了。老杜的年齡和我老爹差不多，又是我同事。我就想法子去看守所看他。問他咋個這樣蠢，你猜他咋個說，他說他看著湖難受，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如讓它去死。”大家都哦了一聲，都覺得不過癮，不刺激。跟想象中的驚險情節(jié)和復(fù)雜背景大相徑庭。但又不得不信。謎底一旦揭開，猜謎前的一切努力都變得那么荒唐可笑。聚會是在幾個喝醉了酒的男女同學(xué)相繼倒下后提前結(jié)束的，都奔50的人了，還這么硬撐著假裝年少輕狂。

回到棲霞苑，那座模仿巴黎凱旋門的大門口站著的高大保安目送吳青松走了一段路。自從發(fā)生“毒魚事件”后，保安對進出棲霞苑的人有了戒備，來棲霞湖玩的人都要接受保安審視的目光掃描。吳青松每次走進這座大門都有一種陌生感，尤其是喝高了后會懷疑走錯了門。到了家中，看見母親老婆兒子圍在小飯桌邊吃飯，屬于自己的那一角空著，一副空碗筷放在桌邊。張喚霞抬起頭，用筷子敲打著空飯碗，“嘖嘖嘖！你倒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和女同學(xué)在一起懷舊感覺就是不一樣啊?！眳乔嗨砂褣煸谧爝叺呐K話吞進了肚里。腦子里第一想到的是，學(xué)校四棟宿管員位子空缺的信息決不能告訴張喚霞。第二想到的是，五棟宿管員如果下次再煮韭菜餃子來給他，他是不是也要送點兒什么東西給人家呢？飯后，張喚霞照例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兒子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母親在廚房收拾碗筷。這樣的情景每天都在重復(fù)，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吳青松忽然感到厭倦，酒的后勁朝頭頂直沖，擺了擺頭，對張喚霞道：“你過來收拾一下。我陪媽散步去了?！闭f完，他拉了母親的手，用干毛巾擦干，也不顧張喚霞在身后發(fā)出的牢騷，和母親下了樓。

圍湖的藍色隔板已經(jīng)拆除，被抽干的湖底讓人看了心頭越發(fā)空虛。有幾個人在湖邊焚燒枯枝敗葉，煙霧在空中彌散，吳青松和母親被嗆了幾口，就在一張油漆斑駁的休閑木椅上坐下來。坐了會兒，母親嘆了口氣，“以后你多讓著點喚霞，她不容易。你爸不也讓了我一輩子?！闭f到父親，吳青松想告訴母親一件事。但想了想，還是算了。這件事如果母親知道的話，說不定就不會再來湖邊散步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下崗在家的吳青松陪同病重的父親站在湖邊時，父親說：“這個湖老了，我也老了。我連跳進湖里的力氣也沒有了。”吳青松聽后吃了一驚。暮色中，湖里隱約可見自己和父親的倒影，像一張老膠片，漾在顯影液中，卻怎么也顯現(xiàn)不出清晰的模樣。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