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建偉(湖北科技學院 音樂學院,湖北 咸寧 437100)
音樂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藝術,關于先秦禮制下的音樂是如何具體操作、展演的,古人對此多有關注。他們在解經(jīng)時對樂節(jié)、樂章、樂位、樂次都有明確辨析,陳旸、朱載堉、李光地的樂類著作于相關條目對此有梳理考辨,金鶚、阮元、王國維以專文對用樂節(jié)次做了初步總結。然而歷史的進程似乎至此戛然而止,后世禮樂研究多集中在器物、文獻、制度、義理等方面,或?qū)ζ湟徊糠郑ㄈ缡撑e樂、詩樂)、類別(樂器、樂音檢測等)做研究,很少關注其操作實踐方面如整個禮儀用樂的關聯(lián)、展演方式、具體樂節(jié)的實施、樂節(jié)與禮儀及政教的關系等問題。2010年,許兆昌《先秦樂文化考論》一書出版,該著最大特點在于:它是目前已見出版著作中,對先秦禮樂實際操作、演奏程式的梳理與辨析較為全面的一部。
許先生于1984年就讀于廈門大學歷史系本科,碩士、博士分別就讀于吉林大學歷史系、古籍所,隨金景芳教授攻讀博士研究生,于1995年獲中國古代史專業(yè)先秦史方向博士學位,因此具有堅實的歷史學、文獻學功底。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3] 56這是一本值得音樂界借鑒又當引起討論的著作。該著解決了先秦禮樂制度中的許多難題,同時,其個別可繼續(xù)討論、商榷的細節(jié)與觀點,亦是我們研究時可參考的憑據(jù)。
該著指出目前音樂學界、歷史學界對先秦樂文化研究的不足,音樂學方法不能完全認識樂文化形態(tài)的具體內(nèi)容,而歷史學界的研究多偏重于禮文化范疇。[1] 4、321因此,該著在對有關先秦用樂程式作文獻爬梳考辨基礎上,解析樂在其歷史階段的“社會表達”,探求樂之于先民生活的意義。這一研究視角,使該著立足于禮樂操作實踐,走出單純文獻考據(jù)的局限,而去解讀其文化含義。這正是該著的價值所在。
該著以樂之功能、意義為準安排全書結構,除“前言”外,由五章組成。第一章論述早期(周前為主)樂文化的發(fā)展,闡釋樂之治病、記錄歷史功能;第二章論述其巫術功能;第三章論述其巫術外衣下的科技功能;第四章論述其體現(xiàn)禮制等級功能;第五章論述其政治表達功能,第二、四章為該著重點。禮儀用樂多有聲有詞,故有聲、義兩層意義。[1] 140、165、237、238其樂在以聲享賓的同時,歌詞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意義亦獻享給賓客。該著通過論述巫術音樂、金奏、正歌、無算樂、鄉(xiāng)樂唯欲、射禮用樂、金奏、九夏等樂的演奏程式,分析其降神、禮神、獻享、盡歡、創(chuàng)造禮儀氣氛、指示禮之節(jié)次等意義。
巫術音樂的演奏之法及其意義。該著于第二章論述樂在同類交感基礎上的巫術功能,尤其在致神巫術中,認為《周禮》有兩種天神“六變”之樂。[1] 87前者用于與天空有關的自然之物的神靈,后者僅用于與天象有關之神。二者在對象、時間、地點、宮調(diào)、規(guī)模、功用、歷史階段均不同,前者處于宗教發(fā)展較低階段,僅有降神意義。后者處于宗教發(fā)展較高階段,具有降神、禮神兩種意義。后者這一現(xiàn)象,當是早期宗教發(fā)展至較高階段后,巫術信仰受到?jīng)_擊的結果。使人們在招致神靈時,既運用客觀法則,又強調(diào)神靈的主觀意志。
正歌的程式及其意義。[1] 139正歌是周代禮儀最重要的奏樂活動,由工歌、笙奏、間歌及合樂四節(jié)組成。此樂的儀式意義最為突出,其愉悅審美意義處于次要地位。在不同禮儀中,其樂節(jié)會出現(xiàn)備省、增減現(xiàn)象。該著認為,首先乃禮儀目的及性質(zhì)使然,如鄉(xiāng)飲酒禮目的在于賓享鄉(xiāng)之賢能,所用樂歌不僅為了悅耳,歌詞還賦予褒獎、嘉樂賓客之政治意義,因此其四樂節(jié)完備,且在正歌結束后還向賓行告?zhèn)渲Y。而射禮主要為了選拔和比賽,正歌處于次要地位而有所簡化,僅保留符合其等級之樂。如鄉(xiāng)射禮僅合鄉(xiāng)樂一節(jié),大射禮僅升歌、下管《小雅》諸侯樂。其次,周代禮儀所用之樂是體現(xiàn)社會等級結構的重要符號,正歌的使用須遵循賓主地位相埒原則。如鄉(xiāng)飲酒禮乃鄉(xiāng)大夫獻享鄉(xiāng)之賢者之禮,賓主地位相當,故其樂節(jié)完備。而諸侯常燕臣子之禮,君臣不能抗禮,故其正歌規(guī)模較低,第四節(jié)僅為“遂歌鄉(xiāng)樂”。最后又解釋用樂等級與賓主關系,[1] 158、258、263、296認為禮儀所取樂之規(guī)格應由賓(受享者)的地位決定,并在“合樂”中反映出來?!昂蠘贰敝畼反矶Y儀常禮,“升歌”之樂為變禮。
無算樂的程式及其意義。[1] 169此樂具有在賓主飲酒無算而盡醉之時,發(fā)揮娛樂賓主使其盡歡的意義。因此其演奏方式為無次無數(shù),即形式上或間或合而不必遵循節(jié)次,數(shù)量上無禮制約束,不似正歌必須三終。所用樂章亦無等級規(guī)定,風、雅、頌、舞皆可用之。
鄉(xiāng)飲酒禮及鄉(xiāng)射禮的第二日,須舉行具有慰問性質(zhì)的勞司正之禮。[1] 178此時所奏之樂為“鄉(xiāng)樂唯欲”,即唯所欲作、不從節(jié)次地演奏鄉(xiāng)樂。此樂主要有配合無算爵而達到盡醉盡歡的意義,故其演奏方式較為簡單。
該著認為射禮用樂具有創(chuàng)造禮儀氣氛的意義。[1] 182如三番射時獲者的執(zhí)旌唱獲、吶喊聲,要合乎一定音律。射者通過吶喊以壯聲威,烘托出這種軍事性質(zhì)的禮儀活動所需要的特殊氣氛。
樂在禮儀中還有指示禮之節(jié)次的意義,[1] 186通過規(guī)范禮儀行為而保證禮事活動有序進行。主要表現(xiàn)在節(jié)制行禮者舉止步伐、節(jié)制行禮活動、規(guī)制射節(jié)及指示禮儀進程四方面,第一,節(jié)制步伐,在祭禮中,《王夏》《肆夏》《昭夏》分別節(jié)制王、尸及牲的行步。在王出入大寢及朝廷時,亦奏樂以節(jié)制其步伐,王乘車亦如之,即《周禮》“行以《肆夏》,趨以《采薺》”。天子燕饗朝聘之諸侯,賓入大門而奏《肆夏》以節(jié)之。諸侯與有王事之勞臣子燕禮,賓及庭而奏《肆夏》。大射禮中,諸侯行步時奏《肆夏》以節(jié)之,射禮結束后從郊外還于國中或?qū)m中則奏《驁夏》以節(jié)之。不同等級的行禮者須由不同樂來節(jié)制,所以此樂又有表示行禮者身份的意義。此外,賓入門而以金奏節(jié)之,此樂既有控制行禮者行步之節(jié)的意義,又有創(chuàng)造特定禮儀氣氛的意義。[1] 181如射禮及燕禮金奏納賓之樂,既節(jié)制賓入門之儀,又展示恭敬與和悅的禮儀氛圍。第二,節(jié)制行禮活動,如奏鐘鼓之樂以節(jié)環(huán)拜之禮,奏《肆夏》以節(jié)賓主一獻之禮。第三,射時之樂既有規(guī)制射節(jié)的功能,又有娛樂賓客的意義。所選曲目根據(jù)等級而有不同,天子以《騶虞》、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奏樂節(jié)數(shù)亦隨等級而不同,王九節(jié)五正,諸侯七節(jié)三正,卿大夫、士五節(jié)二正。最后,認為以上諸樂,多有指示禮儀進程意義。
該著對文獻作詳細考辨,不盡信前人之說。如批判朱熹笙詩樂譜說、鄭玄無算樂有等級規(guī)定說、僅常燕奏《肆夏》以尊賓說、禮輕逮下原則、古人對射禮之“正”的解釋。評關于瞽叟愚頑的記載為不可盡信、《韶》表現(xiàn)舜修紹堯道為非確詁、高誘注“鼓歌”之誤、金鶚行車不必聞樂而能自節(jié)說為不可能、孫希旦投壺為變通之禮說為不妥、高誘盛樂為六代之樂說為站不住腳、清人論穆叔不拜《肆夏》的原因為
不可靠。[1] 141,174,212,262,224,19,25,66,195,231,247,280 這些都體現(xiàn)該著的思辨精神,并以此得出許多新穎、精辟的觀點。
如對魯穆叔辭《肆夏》的解讀。[1] 284《左傳·襄公四年》載晉悼公享魯穆叔時,魯穆叔不拜《肆夏》之三。該著認為,納賓樂與賓之間無嚴格等級規(guī)定,用樂較為寬松,而獻賓樂則有。故賓不答拜納賓樂,而應答拜獻賓樂。魯穆叔聽《肆夏》在獻樂之時而非納賓時,且前二樂與自己等級不符,故不拜受。古人均誤此樂奏于迎賓時,而導致誤說叢生。
該著發(fā)現(xiàn)《儀禮》存在禮事現(xiàn)象與禮事原則相矛盾的問題。[1] 292《儀禮》用樂并不普遍,十七篇僅四禮有用樂文字,此現(xiàn)象與古人歸納的周代“禮樂相須為用”原則相矛盾。該著以為,第一,《儀禮》所記雖多為士禮,然士階層并非無能力備樂;第二,《儀禮》用樂重在燕享、節(jié)儀,因樂之社會功能的有限性,導致眾多禮事不需奏樂;第三,《儀禮》記載亦有不足,如于三祭禮無奏樂之文。據(jù)其他文獻,此三禮當有樂事;第四,《儀禮》存在重食輕樂現(xiàn)象,如詳細記載飲食之禮,簡略記載獻樂之禮。并對這一傾向做解釋,首先,周人的樸質(zhì)個性使然,其次,儒家理性主義精神深入改造周代禮儀,排斥早期宗教神人交流內(nèi)容。儒者這一氣質(zhì),使他們在記述時出現(xiàn)輕樂態(tài)度。
對“大合樂”的辨析,[1] 307是該著最為矚目的亮點。古人對此樂的演奏方式、性質(zhì)有不同認識,集中在對《大司樂》“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的不同理解。該著以“六舞”為線索,做如下論述:第一步,以為鄭玄遍奏六代樂舞之說不可行。此爭論始于鄭注,鄭釋大合樂為祭祀時遍奏六代樂舞,王肅、賈公彥從之。后人如梁武帝、孫詒讓從實際操作角度否定此說,認為一日之內(nèi)不可能將六樂全部演奏一遍。第二步,“六舞”非六代樂舞。漢儒是在對“六舞”作誤解基礎上展開的,鄭玄以六代樂舞釋“六舞”,并以此解釋大合樂。該著認為六代樂舞①該著以為六代有七舞,《云門》《大卷》為黃帝二樂。詳見該著第29、34、246、311頁。本文對此闕疑。② 第213頁。據(jù)該著義,此說當為其誤說,然此誤說或許正恰當表述了《肆夏》與“及庭”“公拜”的關系。與大合樂之六舞不同,前者是于不同禮儀單獨演奏,后者是在同一場合演奏。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均與六代無關,而是用以創(chuàng)作具體樂舞的基本藝術形式。第三步,從顏師古說,以為“六舞”指《樂師》帗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等六種舞蹈形式,且六者非“小舞”。第四步,分析唐以來關于降神與正樂是否各有一次合樂的爭論。如孫詒讓云:六朝以來多謂降神與正樂有兩次合樂,其實僅有正樂一次合樂。第五步,該著在李光地、孫詒讓說基礎上,總結云:“大合樂”是樂工的習樂活動,不是禮儀中表演的具體樂舞作品。
該著亦有不足,如所用古代文獻相對狹窄,多引用漢唐及清代孫詒讓、孫希旦等人著作,對宋、元、明及其他清人的著作并沒有完全吸收。對今人成果亦沒有全面把握,如周樂無商、笙詩等問題在學術界早有討論。因此存在一些可以商榷的問題,此舉數(shù)例如下。
該著以功能、意義為依據(jù),將禮儀用樂分巫術之樂、享賓之樂、飾禮之樂、節(jié)禮之樂,并以此安排全書結構。第二種,[1] 139、252有獻享賓客作用,包括第四章第二、三、四節(jié)之正歌、無算樂、旅酬用樂、鄉(xiāng)樂唯欲、節(jié)射之樂。獻享鬼神與獻享賓客用樂具有一致性,故亦包括第六節(jié)享神之樂。第三種,有制造氣氛作用。[1] 181此樂有二,應佩玉之樂,在制造特定禮儀或生活氣氛基礎上,發(fā)揮修養(yǎng)個人品德作用;又有大射禮的唱獲、吶喊聲。第四種,有指示禮之節(jié)次作用,[1] 186此上文已述。
該著對所分之樂的表述時有混亂,集中體現(xiàn)在《肆夏》中。首先,“節(jié)禮之樂”的分法是否合理?該著將其分為節(jié)步之樂與節(jié)行禮之樂,然禮儀進程多通過賓主步伐的行進而實現(xiàn),將二者拆開是否合理?又能否實現(xiàn)?本文認為,在論述禮樂制度時不太可能實現(xiàn)將二者截然分離,因此才形成如該著所云“文獻記載的有關以樂節(jié)規(guī)制行禮之節(jié)的內(nèi)容往往與規(guī)制行步之節(jié)的內(nèi)容連綴在一起”現(xiàn)象。[1] 205正因該著這一強制分離,造成將大射禮《肆夏》一樂拆分為兩類樂的奇怪現(xiàn)象。古人視此《肆夏》為納賓樂,該著否定此說,將其做了拆分:其前部分為節(jié)步之樂,亦如古人視其為納賓樂;后部分為節(jié)行禮之樂,認為此時主人向賓客行一獻之禮,故此已非納賓樂。然而該著于后文又否定自說,將一獻之禮所奏《肆夏》視為納賓樂的組成部分,“《燕禮·記》所云:‘公拜受爵而奏《肆夏》’,從全文順序看,與‘賓及庭奏《肆夏》’,同是對‘若以樂納賓’所做的說明。這說明在主人一獻諸侯之時演奏《肆夏》,實只是‘以樂納賓’這一禮儀程式的組成部分”,②以為納賓樂用于“賓及庭奏”“公拜受爵而奏”兩個程式。
其次,“飾禮之樂”與“節(jié)禮之樂”是否有判然之別?該著第五章第五節(jié)以為“飾禮之樂”有“制造禮儀氣氛”作用,卻又以為“節(jié)禮之樂”之《肆夏》亦有此功能。先云《肆夏》等樂主要目的乃控制行禮者行步之節(jié),雖有制造禮儀氣氛作用然“不夠突出”。[1] 181又于第六節(jié)多次強調(diào)《肆夏》“主要是為了創(chuàng)造”“行禮氛圍”“禮儀氛圍”,并將此看作其“具體功能”“實際功能”。[1] 215-218如此,《肆夏》被置于“飾禮之樂”“節(jié)禮之樂”兩類。正因這一分法,導致該著出現(xiàn)對文獻歸類的混亂?!督继厣贰百e入大門而奏《肆夏》”,乃王燕饗朝聘之諸侯時納賓入門之樂。該著對此樂應屬何類做矛盾處理,首先于第五節(jié)歸其為“飾禮之樂”,用“來展示恭敬與和悅的禮儀氛圍”。又于第六節(jié)歸其為“節(jié)禮之樂”,用以節(jié)制賓客入廟門時行步之節(jié)。[1] 181、189
最后,該著認為《肆夏》有很多功能:[1] 277-278、286有規(guī)制行禮之節(jié)作用,為“節(jié)禮之樂”;又有調(diào)節(jié)禮儀氣氛作用,為“飾禮之樂”;又有獻享賓客作用,為“享賓之樂”。至此,《肆夏》一樂通用三樂類。此外,又將節(jié)射之樂置于享賓之樂、節(jié)禮之樂二類。[1] 180、217出現(xiàn)這些結果,是否與該著這一分法有關?
《儀禮》對正歌第四節(jié)有不同的記述方式,《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為“合樂”,《燕禮》有兩種記載,《經(jīng)》為“遂歌鄉(xiāng)樂”,《記》為“遂合鄉(xiāng)樂”。該著認為《儀禮》用詞“十分精審”,“未嘗茍于用詞”,[1] 146《燕禮》的不同寫法當有不同內(nèi)涵。據(jù)此以為“遂合鄉(xiāng)樂”與眾聲俱作的“合樂”同,而“遂歌鄉(xiāng)樂”與“合樂”不同,僅為“工歌”。因此,常燕正歌四節(jié)為工歌、笙奏、間歌及工歌。[1] 147、149
本文以為此說有待商榷。二者之不同,并非如該著所云:“沒有引起歷來注疏家的重視”,[1] 1146除唐人賈公彥外,孔穎達、宋人李如圭、陳旸、元人敖繼公、清人吳廷華、張爾岐、盛世佐、蔡德晉、江永及《欽定儀禮義疏》對此均有解釋。認為“遂歌鄉(xiāng)樂”亦為“合樂”,其一,《儀禮》雖用詞“精審”,然并非處處拘于一詞。若以該著義,大射禮正歌第一節(jié)“乃歌”亦與鄉(xiāng)射禮、諸侯常燕禮“工歌”、諸侯與有王事之勞臣子之燕“升歌”不同,三者當各為一物。然該著在第146至152頁論述時,亦將三者等同。其二,《燕禮·記》“遂合鄉(xiāng)樂”正與《經(jīng)》“遂歌鄉(xiāng)樂”相備?!昂稀庇謺案琛闭撸斎纭稓J定儀禮義疏》所云,其以人聲為主,①(清)乾隆十三年敕撰《欽定儀禮義疏》卷十二“合樂而云‘歌’者,明眾音并作,究以人聲為主也”,江南書局,光緒戊子年十月戶部公刊。清人盛世佐云乃因樂以人聲為貴。②(清)盛世佐《儀禮集編》卷十二“惟云‘歌’者,舉重而言,樂以人聲為貴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42頁。其三,鄉(xiāng)飲酒禮不加“鄉(xiāng)”而直書“合樂”者,因其用二《南》為“己之正樂”,③二《南》為鄉(xiāng)大夫、士“己之正樂”,《儀禮?鄉(xiāng)射禮》“乃合樂”賈公彥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 附??庇沎M] ﹒北京:中華書局﹒1980:996﹒(后引《十三經(jīng)注疏》均為此版,不再贅述)許著第153頁亦云“鄉(xiāng)樂為其正樂”,又見第223、295頁。故不需明書。而諸侯燕禮合樂用二《南》非“諸侯之正樂”,④小雅為“諸侯之正樂”,《毛詩譜》“國君以小雅”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402頁。許著第179頁亦云“《小雅》則屬國君之樂”,又見第257頁。故特書而明之。如賈公彥云:“飲酒不言鄉(xiāng)樂者,以其是己之樂,不須言鄉(xiāng),故直言合樂。此燕禮是諸侯禮,下歌大夫士樂,故以鄉(xiāng)樂言之”,[2] 1021孔穎達亦有相似之說。⑤《毛詩譜》“天子以大雅”孔穎達疏云“燕諸侯之禮,謂《周南》、《召南》為鄉(xiāng)樂。鄉(xiāng)飲酒,大夫之禮,直云‘合樂’。大夫稱鄉(xiāng),得不以用之鄉(xiāng)飲酒?是鄉(xiāng)可知,故不云鄉(xiāng)也”。《十三經(jīng)注疏》,第402頁。因此,宋人李如圭云:“鄉(xiāng)飲酒自歌其樂,故不言鄉(xiāng)樂也”,此“歌者亦與眾聲俱作”。[4] 201
因此,“遂歌鄉(xiāng)樂”與“合樂”名異實同,二者相互參見。如敖繼公《儀禮集說》卷四釋鄉(xiāng)飲酒禮“合樂”云:“《燕禮》曰‘遂歌鄉(xiāng)樂’,與此文互見耳”,故于卷六總結燕禮后三樂節(jié)為“右笙、間、合”,[5]視“遂歌鄉(xiāng)樂”為“合樂”。
鄭玄注《儀禮·大射》:“乃奏《肆夏》”云“言乃者,其節(jié)異于賓”,該著釋“節(jié)”為“節(jié)拍”,云“兩次奏《肆夏》,所用節(jié)拍當有差異”。其實,此“節(jié)”應指為賓、公奏樂所應之不同儀節(jié)。賓、公行禮時《肆夏》始奏時間不同:對賓始于及庭儀節(jié),對公始于受爵儀節(jié)。即經(jīng)文“賓及庭,公降一等揖賓,賓辟。公升,即席。奏《肆夏》”,“公拜受爵,乃奏《肆夏》”。故賈公彥云“賓及庭奏,此君受爵乃奏,是其節(jié)異故也”,[2] 1032強調(diào)“及庭”“受爵”二儀節(jié)之異,清人秦惠田亦云:“前賓入之時已奏《肆夏》,故康成云:‘其節(jié)異于賓’”。[6]因此,鄭賈二說并非如該著所云:“沒有確實的證據(jù)”。[1] 208
此外,該著所用“獻樂”⑥該著對“獻樂”一詞的內(nèi)涵有兩種矛盾表述,于第139頁云“周代舉行禮儀活動時的獻樂,按照其在禮儀中的意義,主要有‘正歌’及‘無算樂’兩種,此外,宴飲時的旅酬環(huán)節(jié)及行禮翌日酬勞職事人員時”用樂及第180頁節(jié)射之樂,此義較廣泛。又于第144頁云“合樂是整個獻樂活動的最后環(huán)節(jié)”,則僅指正歌為獻樂。據(jù)第178頁及全書行文,其“獻樂”之義當為前者,后者“整個”疑為“正歌”之誤?!皹饭?jié)”“正歌”“正樂”⑦據(jù)該著行文,其“正歌”與“正樂”同,第139頁稱“正歌由四個環(huán)節(jié)組成,即工歌、笙奏、間歌及合樂”,第141頁稱升歌、下管、間歌、合樂“是為正樂”,第168頁亦有相關 論述。第241頁明確云正歌“可稱之為正樂”。等為何義?最好有明確的概念表述。又于第271頁云鄭玄“顯然”不同意呂叔玉訓“肆”為“遂”之說,但卻沒有提供鄭玄“顯然”的證據(jù)。①此句與第164頁第六行同,彼處有鄭玄注語。疑此直接由彼處移植過來時,對文句沒做仔細處理。同時,該著個別斷句亦有討論之處。②如第151頁第二段第11行“萬者,何干舞也”當于“何”后斷;第152、159、213頁鄭玄《目錄》“觀其禮數(shù),中者”似當于“禮”后斷;第186頁“據(jù)三耦射時云。復釋獲者”當于“時”后斷,此于第221頁無誤;第259頁“公升如賓。禮辭一席”當于“禮”后斷;第317頁“周公曰《酌》,武王曰《象》,合曰《大武》”當標為“周公曰《酌》”,“武王曰《象》”,“合曰《大武》”。
該著使用文獻間有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引用史料的失校與筆誤,出現(xiàn)訛、脫、衍、倒等情況。③本文??钡妆疽栽撝鴧⒖嘉墨I所舉為主,若該處無者以通行本為主。此皆無關宏旨之誤,然對學術規(guī)范而言,亦是學者必須注意的。許先生將“史學首先是史料學”作為其治學格言,即強調(diào)史料在史學中的重要地位。故此舉數(shù)例如下:
訛文,前言第1頁第一段第10、12行“草”為“革”訛;④據(jù)該著“主要參考文獻”,此誤當從《國語集解》第111頁之誤,王樹民、沈長云點校時即云此書“多文字之誤”(前言,第2頁)。許著第290頁引金鶚語即為“革”。第143頁誤陸德明音義:“此三篇義與《南陔》等同”為鄭玄箋《詩》文:“此三篇蓋武王之時……”為孔穎達疏文;第165頁第三段第一行“鄭玄”為“杜預”訛,第六行同。⑤又見前言P2“酬”,正文P16“間”;19“氣”“日”;20“伎”(兩處);24“紹”;32“也”;35“樂”“亦”“為”;48“吾”;62“孔穎達”;79“樂”“詞”;89“則”;91“先”;105“同”;113“五”;122“與”“成熟”;123“357”“序”;129“隅”;145“南”;151“周”;152“在”;159“禮”;161“已”;164“章”;165“之”;177“為”;181“上”;183“得”;188“及”;192“人君”;193“儀”;196“人君”;198“在”;199“儀”;210“具”;210“至”“具”;219“一”“以”“士”;226“于”;229“旋”;232“歟”“唯”;244“日”;245“引”;250“以”“賈”;251“案”;289“儀”;297“而”;298“師”;301“舞”;313“以”(兩處);318“禘”;324“類”;325“2”;326“濟”。脫文,第89頁第一段引李光地語第五行“是”前脫“故知”;第225頁第六行第一個“之”后疑脫“樂”。⑥又見前言P4“的”,正文P16“中”;19“者也”“之”;25“以為天子”;33“因先王之樂,又”“《護》,又修”;35“名”;55“知”;96“也”;101“依”;117“也”;131“的”;153“樂”;160“曰”;166“及群吏”“象”;170“也”;176“贊工,遷樂于下。弟子”;177“之”;178“酬酒之限。此經(jīng)主人酬介,介酬眾賓,雖據(jù)旅酬之時,其少長以齒”“也。但因其旅酬,遂連言無算爵,欲見無不周遍,弟長而無遺,而知終沃洗是其無算爵。案”;188“也”;189“者”;191“謂”;199“燕”;201“樂”;206“再”;218“搢撲,東面”;219“執(zhí)以升”;231“也”;235“語”;237“蒐”“天子”;241“再”;243“一獲一容”;248“皮弁素積”;249“用”;251“玄”;313“即”“所教”;330“東”。衍文,第189頁第一段“旦”后衍“云”;第201頁引孫詒讓語第三行衍“夏”,此條于291頁無誤。⑦又見前言P2“為”,正文P18“之”;19“有”;25“氏”;35“大”;79“也”;97“地”;101“為”;131“們”;142“言”;145“鄉(xiāng)”;160“使”;188“祀”;191“外”;208“儀”;210“則”;211“則”;221“也”;231“之”;242“儀”;244“?!?;254“之”;255“使”;308“代之”;319“貤”。倒文,第308頁第六行“曰問”應是“問曰”。⑧又見P101“之中”;115“通聲”;171“受不拜”;178“旅酬,遂連言‘無算爵’,欲見無不周徧”與“《鄉(xiāng)飲酒?記》‘主人之贊者西面,北上,不與,無算爵然后與’是也”倒;第323頁“獄訟”。
該著有時引用二手文獻。⑨見第24、27、30、66、74、79、88、89、194、198、200、210、211、225、228、278、288、290、291、299、320頁。當然我們在研究時最好使用第一手資料,不必采他人之引。除非引文原書亡佚,如第225、228頁引金鶚語不見出處,本文疑乃《求古錄禮說》遺文《周禮五節(jié)二正解》,只有如此情況,方可用他人之引。古人引書手法多樣,或與原文有異。⑩四庫館臣批評朱載堉“妄刪《漢書》”時云“古人引書,不必全引,亦有節(jié)去數(shù)字者”。(《樂律全書?校正條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6頁。)張舜徽云古人引書“有節(jié)略其辭的,也有引用書意的”,甚至“于倉卒引用的時候,將原來文字弄錯或?qū)?nèi)容顛倒了的,更不可勝數(shù)”。(張舜徽﹒中國古代史籍舉要 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M] ﹒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310﹒)如第198頁引金鶚語“始終皆有之”之前的文字為正文,之后的為其注文。該著引時因取孫著,皆將其視為正文。孫氏在引時于正文“節(jié)”“然”間省“升歌”等63字,引林喬蔭、王引之、李光地等文亦有如此現(xiàn)象。
該著雖出現(xiàn)一些仍然可以討論的問題,然皆大醇小疵。“它山之石,可以攻玉”,[2] 433該著對中國先秦音樂史研究有很大的借鑒意義。其廣博的文史知識、對古人觀點的甄別辨析與不盲從態(tài)度,正是我們學習的表率。其新穎、精辟的觀點,是我們學習、研究必須借鑒的資源。當然,該著存在的失誤,我們亦當引以為戒。
先秦樂文化尤其周代禮樂文化是一龐雜的課題,我們不可能用一本書就將其完成。該著提出、存在的許多問題,依然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研究。如:舞行八風的真實依據(jù)是否即行舞時的氣流?如何理解《大司樂》兩種天神“六變”之樂?《大司樂》三大祭樂是否均用于致神、禮神?諸侯與有王事之勞臣子燕禮有無間歌?大射禮“乃歌《鹿鳴》三終”演奏方式是否不歌《四牡》《皇皇者華》?合樂是否為正歌最重要一節(jié)?下管、合樂是否有舞?房中之樂是否奏于無算樂之時?此樂是否用鐘磬?季札觀樂的性質(zhì)是否為無算樂?《肆夏》《采薺》是否有演奏速度之別?如何認識禮樂制度中的歷史難題?如何理解《儀禮?鄉(xiāng)射禮》“歌《騶虞》若《采蘋》”之“若”?射樂等級規(guī)定是否真的存在?投壺用樂是否以“加快樂曲的節(jié)奏”來獲取射禮之半的規(guī)定?九夏有無歌詞?若有,用于禮儀時與其詞義是否有關?納賓樂是否有等級規(guī)定?賓是否不答拜納賓樂?《儀禮》是否有輕樂現(xiàn)象?“樂語”是否僅用于發(fā)表政治意見而不用于日常生活?對于這些問題,我們能否做出比該著更為合理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