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路遙二三事

我和路遙有30年的交往，從1963年春天我從外校轉(zhuǎn)入延川縣城關(guān)小學起，到1992年11月17日他因病去世。初識時，我11歲，他14歲；我是五年級，他是六年級。當時我們都住校，但家都離縣城不遠，只是方位相反，我家在城東南十里的李家河，他家在城西北的郭家溝，都是小村子。

我們最初的相識完全出于偶然。我是在開學之后才轉(zhuǎn)入這個學校的，當時學校在維修學生宿舍，讓住校生先擠在一塊過渡，六年級的路遙和五年級的我就遇到一個窯洞里了。

和我因剛從鄉(xiāng)下轉(zhuǎn)來事事處處都十分小心的可憐模樣相反，路遙當時一派灑脫，活脫脫一個孩子王。他是六年級，面臨畢業(yè)，能放得開，當時住校學生很少，一放學男孩子們都擰成一股瘋玩，如到附近土城墻根挖彈殼，城墻頂上打土仗，用彈弓打麻雀。路遙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十分調(diào)皮，調(diào)皮到令我這樣年齡小、身體弱的低年級同學敬畏的程度。很少有人公開和他作對，許多人都以能和他成為一伙為榮，我也不例外。

我在這里用“敬畏”沒用“害怕”一詞是有原因的，因為調(diào)皮的路遙和學校里的“黑痞”學生有本質(zhì)區(qū)別。一是他學習好，知道的東西多，二是他在老師面前自信，即便在校長或者教導主任面前也是自自然然，三是他不欺負小同學，不打人罵人。他的調(diào)皮主要表現(xiàn)給人編段子和起外號上，前者能笑得人肚子痛，后者則讓人感覺他“說什么像什么”的能耐。

當然這是事外人的感覺，那些被編排的人肯定會不舒服，同學間因為起外號吵架的事時有發(fā)生，有時會鬧到值周老師甚至教導主任那里去。但沒有人去告路遙，不是因為怕他，而是因為他已鋪墊在前。

所謂“鋪墊在前”就奇特了，現(xiàn)在想起來也不由得發(fā)笑。路遙在給別人起外號之前先給自己起外號，那外號的刺激程度已經(jīng)到了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程度，且不論誰，只要叫，他就應，有一種“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很難概括的灑脫味兒。

和起外號不同，路遙編段子水平不錯，但講段子的方法不行，總是別人還不聽清，自己就先笑得淚水淹沒眼睛，笑意堵塞了喉嚨，說不下去了。更要命的是，在這種時候，還煩人追問，一追問就不高興了。有一次他講一個農(nóng)村婦女哭錯了墳頭的事，我因沒聽清，追問了一句，他就惱了，弄得我很尷尬。

我和路遙的友誼最初表現(xiàn)一塊看電影的時候，不是買票看，是混場看。那時延川縣有電影隊但沒有電影院，都是租來的場地，看一場一毛錢，還允許一個大人帶一個孩子，我當時又瘦又小，被他“帶”過兩次。后來被發(fā)現(xiàn)了，他就領(lǐng)我翻墻、鉆洞去看。翻墻看的是縣上電影隊放的，放電影的地方在一個小院子里，正面是小門樓，兩邊是高墻，后面靠著土城墻，我們就是在土墻上跳下去的，那里有一個小角落，在銀幕的側(cè)面，放音箱地方的旁邊。銀幕上的光束把這里襯得黑暗，便于隱形，音箱里聲音很大，宜于消聲，即便不走運被發(fā)現(xiàn)還可以提著褲腰裝成方便的人和他們周旋。（院子里沒有廁所，看電影的男人們在這里方便，女的則須在門口領(lǐng)一張廢票上外面的公廁）。在這里，我被抓住過一次，可路遙總是平安無事，展眼間就逃得無蹤無影。

鉆洞則是看外來的電影，在縣城一名為“井灘”的小廣場上。我們是從緊靠縣河的崖壁上下去，通過下水道進去的。不只是我們倆，好幾個人，一進去就被抓住了，但路遙還是逃脫了。更奇怪的是，他沒逃多遠，反而混入“抓逃”者的行列，先是幫助對方命令我們“站端”，后來又替我們求情：“訓上幾句讓看去，都是些娃娃?！焙髞砦覀冋娴谋环帕耍皇且驗槁愤b的求情，而是因為他的把戲被對方識破了，那伙人把路遙笑罵了一頓，半是無奈，半是賞識。他也笑得牙齒白拉拉的，和漆黑的夜色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和路遙的友誼深入在一塊看書的時候，不是看課本，是看課外讀物，時間主要在午休時候，地點縣文化館的閱覽室和縣城新華書店。新華書店的時間不多，因為沒過幾次，人家就發(fā)現(xiàn)我們不是買書的，那個文靜的女售貨員就提醒我們“要看到文化館看喀。”

延川文化館的閱覽室只有一孔窯洞，設在大街中間的一個高臺上，一邊是賣雜貨的小店，一邊是加工附帶出售籮面籮子的小作坊，閱覽室居中。閱覽室的管理員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漢，他總是蹲在門口和人抽煙拉話，態(tài)度很好，但談不上什么服務，按時開門關(guān)門而已。

閱覽室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大條桌，幾把長椅，三四個報架子。報紙也不多，《人民日報》《陜西日報》《延安報》和幾種畫報?？锖孟癫簧伲矣浀玫闹挥小睹耖g文學》和《新觀察》兩種。那時延川沒有汽車站，只有一個過路的停車點，過路的客車有時一天來一次，有時兩天來一次，因此，無論報紙還是刊物，都比城市里來得晚，來這里看報刊的人很少，我?guī)缀跸氩黄鸪愤b外在這里還遇過別的同學。這倒不是說別的同學都不看報刊，更重要的事實是，我們的同學絕大部分是走讀生，我們看書報的時間正是他們正回家吃飯時間。

路遙在這里究竟看了些什么，我說不清，因為時間很緊，興趣都在書報，誰也顧不了看誰。但從多年后的交談中得知，我們關(guān)注點有相同也有區(qū)別，相同點是都注重時政，不同點是我更喜歡文學，他更喜歡軍事和科學。例如對蘇聯(lián)宇航員加加林，他崇拜得厲害，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直到他的《人生》發(fā)表后，說起高加林名字的由來時，才知道這個蘇聯(lián)人的厲害。

論起喜歡文學特別是立志走這條路，我比他還早。就在我們相識的那年，我就為自己取下了現(xiàn)在用的這個筆名海波（我本名叫李世旺），是受了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影響，那部小說的作者叫曲波，書中解放軍參謀長叫少劍波，他的通訊員叫高波，當時都是令我神魂顛倒的人物。當我把這事說給路遙時，他非常羨慕，甚至有點眼紅的樣，他拐了頭定定地看著我說：“一臉土印子（雀斑），還海波呢，把這好名字也糟蹋了?！倍嗄暌院笏闹饕饬?，真心實意地感覺到我的筆名不好了，特別是我在省級刊物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時，他幾次建議改掉這個筆名，覺得這兩個字太輕佻，太女氣，并給我起了個“李苦思”，建議我用，并說了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們縣里有個村子“古寺”，其中的“古”字，當?shù)厝俗x“苦”音，算是地方特色；第二個理由是，搞文學創(chuàng)作是嚴肅的事，以此來狀我的從文態(tài)度。也許還有更多的理由，我沒聽，因為我舍不得這之前在陜北積攢起來的那點小影響，不想從頭開始。

我在城關(guān)小學上學時，家里的情況還可以，饑餓的感覺不多，因此對路遙在這方面的細節(jié)了解得很少。只有兩件事影響深刻，還都是多年后他告訴我的。一件是，他對有的同學睡覺后用被子蒙了頭偷吃干饅頭片非常反感，因為那“格崩崩”的聲音讓饑腸轆轆的他更加難以入睡。另一件也和吃飯有關(guān)，由此還帶出來他的一位女同學。

這位女同學的理解和幫助令少年路遙非常感動，他們在城關(guān)小學同班，其中還同桌過一年，后來又在延川同班，一直是較好的同學關(guān)系，在路遙的好幾個作品仿佛都有她的影子。

這不是我的揣測，路遙生前說過這事。由于這件事牽扯別人，多年來我一直不想說，前年，我看到了那個當事女同學寫的一篇回憶文章，其中詳細地說了這件事。

那時路遙是五年級，還沒有住校，每天早上五點鐘起身，帶干糧來上學，下午放學后回家，中午就在學校里啃點干糧。那位女同學和他同桌，常能見到他帶來黑乎乎干糧放在課桌下的“倉倉”里，兩人的“倉倉”通著，她在取書和作業(yè)本時不小心就能碰到手上。這位女同學，回家后把這情況說給了她母親，她母親就讓她帶一點熟食給路遙吃。那時候小縣城的人很封建，她不敢把東西明著給，就故意把這熟食放在那黑干糧旁邊，并作過多次暗示，但路遙一直沒有接受。有一天早上，她發(fā)現(xiàn)“倉倉”沒有放黑干糧，就問：你這么早就把干糧吃了？路遙告訴她說：我家今天沒什么可下鍋了，我走時，大媽還借東西還沒回來，所以今天沒帶。于是——

我心里一酸，推了一下他胳膊，指了一下我拿來的熟食。他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表示不要。我急了，給他推過去。他又給我推過來。就這樣推過來推過去，反復多次，因為怕別人看見，搞得我很緊張，本來好好的個事，整得像“做賊”一樣。最后他終于接受了，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像是感激又像是羞愧。

以上這段話直接引自那位女同學的回憶文章，那文章里還說了別的一些事，如果說路遙小說中相關(guān)人物和情節(jié)有原型的話，對照路遙生前說的話，這是最接近事實的，只是那時路遙還是個小學五年級學生，可見少年時期的境遇對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影響之大。

（作者系《人生路遙》一書作者，路遙生前好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高原落日》等，原為西安電影制片廠文學部編輯，現(xiàn)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