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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制裁下的“貓鼠游戲”

    2019-01-04 05:57:04榮智慧
    南風窗 2019年1期
    關鍵詞:帕斯卡德里制裁

    榮智慧

    50歲的奧列格·德里帕斯卡(Oleg Deripaska)有麻煩了。2018年春天,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宣布對圍繞在普京身邊的經(jīng)濟寡頭們實施制裁,以懲罰俄羅斯干涉2016年美國大選的行為。作為一手掌握世界第二大鋁業(yè)公司的億萬富翁,德里帕斯卡似乎走向了人生的冬天。

    普京為此促請美國前總統(tǒng)小布什和奧巴馬幫忙調(diào)解,德里帕斯卡也聘請英國前首相卡梅倫的門徒—格里高利·巴克爾勛爵進行游說。這一切,都是為了繞過美國的制裁。

    鋁業(yè)帝國

    德里帕斯卡的名聲毀譽參半。20世紀90年代,他在蘇聯(lián)解體后的“鋁戰(zhàn)”中,成功拿到了國有資產(chǎn)的控制權。當年為了控制西伯利亞冶煉廠 ,大亨和寡頭們出手狠辣。俄羅斯前石油巨頭霍多爾科夫斯基回憶,當時他不敢讓同事們?nèi)ジ阋睙拸S,“還是活著比較好”。

    曾在莫斯科國立大學學物理的德里帕斯卡,給人留下的是冷酷無情的印象。在英國和美國的法庭上,都出現(xiàn)了針對他涉嫌盜竊、恐嚇、賄賂甚至謀殺的指控。美國特拉華州的一項訴訟案中,一名涉案人聲稱,德里帕斯卡為了奪取烏拉爾山脈鐵礦的開采控制權,強迫他轉(zhuǎn)讓大部分股份,否則“別想出這個大門”。

    一統(tǒng)俄羅斯金屬市場后,2000年,德里帕斯卡開始了10年的海外擴張之路—在黑山購買了一家冶煉廠,在愛爾蘭購買了一家鋁廠,在非洲購買了鋁土礦。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倫敦。作為充斥著上流精英的國際性商業(yè)都市,倫敦令德里帕斯卡如魚得水。

    英國金融家納撒尼爾·羅斯柴爾德成了他的座上賓,還帶來了政治家喬治·奧斯本和彼得·曼德爾森勛爵。前者后來成了英國的財政大臣,后者當時是歐盟的貿(mào)易專員。曼德爾森曾要求波蘭等歐盟成員國削減進口俄羅斯鋁的關稅。

    毫無疑問,倫敦有的是律師、銀行家、顧問和政治家,愿意為德里帕斯卡的慷慨而積極奔走。他的公司EN+聲名顯赫,聘請的倫敦公關公司由羅蘭德·魯?shù)陆?jīng)營,后者的姐姐安布爾·魯?shù)庐敃r是英國的內(nèi)政大臣。

    大西洋的另一邊,德里帕斯卡也是高朋滿座。他首先與世界第六大鋁生產(chǎn)商美鋁公司建立了業(yè)務聯(lián)系,但是還不夠。美國國會擔心他和俄羅斯犯罪組織有關,多年來一直限制其入境,這簡直是在限制德里帕斯卡的商業(yè)雄心。終于在2005年,他拿到了多次入境的簽證。在此之前,他聘請前總統(tǒng)候選人多爾擔任說客,先后支付了57萬美元。

    好景不長,F(xiàn)BI介入,簽證變成“無效”。德里帕斯卡請到了保羅·馬納福特,簽了1000萬美元的合同。馬納福特派人游說小布什政府,但沒什么進展。2008年奧巴馬當選之前,德里帕斯卡轉(zhuǎn)向了民主黨陣營。他找到了亞當·沃爾德曼,其曾在克林頓執(zhí)政期間任職于司法部。沃爾德曼每月領取4萬美元,為德里帕斯卡處理簽證問題和鋁業(yè)貿(mào)易談判問題。

    沃爾德曼為德里帕斯卡安排了各種行程。包括參加《華爾街日報》贊助的“華盛頓頂級企業(yè)高管峰會”,還有與民主黨捐贈者喬治·索羅斯的會面,討論幾內(nèi)亞采礦業(yè)的反腐成效。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德里帕斯卡還曾動用人脈,幫助華盛頓迎回了被關押在伊朗多年的人質(zhì)、前FBI特工羅伯特·列文森。

    然而,制裁還是來了。

    手眼通天

    過去,美國屢屢以“限制市場準入”“禁運”等方式,制裁朝鮮、古巴和伊朗,效果并不好。這之后,借用“斬首戰(zhàn)術”,美國開始針對個人進行制裁,凍結(jié)個人財產(chǎn),“9·11”之后又擴大到旅行限制,以及直接制裁對方的銀行。

    他告訴大使們,損害德里帕斯卡的業(yè)務,將損害全球鋁供應鏈,最后也將損害大使本國的制造業(yè)。

    德里帕斯卡身為親普京的俄羅斯寡頭,旗下鋁業(yè)帝國又和伊朗往來密切,必然會受到美國的“重點關注”。制裁伊始,市場上的交易商噤若寒蟬,沒人敢和俄鋁交易。俄鋁股票大跌50%。

    過慣了刀口上舔血日子的德里帕斯卡,自然少不了“通天手段”。巴克爾勛爵高調(diào)出場。他是德里帕斯卡控股公司EN+的董事會主席,也是英國前能源和氣候變化部部長。他和團隊表示,制定針對EN+和俄羅斯的制裁,將會引發(fā)全球金屬市場的動蕩,損害美國制造商。

    他們提出了一個“巴克爾計劃”,讓德里帕斯卡將在EN+的股份減持至50%以下,并遠離EN+和俄羅斯鋁業(yè)的管理層?!鞍涂藸栍媱潯边€包括創(chuàng)建一個托管賬戶,德里帕斯卡的股票等收入都將被存入其中。在他從制裁名單中刪除之前,這個賬戶上的錢他一分也拿不到。這一招令人叫絕,巴克爾的好友大衛(wèi)·魯夫利將其稱為“通過擺脫德里帕斯卡來拯救德里帕斯卡”。

    在華盛頓,巴克爾求助于水星公共事務公司。該公司派出曾為特朗普競選活動出力的布萊恩·蘭扎,去游說有影響力的白宮人士,比如公共聯(lián)絡辦公室主任賈斯汀·克拉克、戰(zhàn)略傳播總監(jiān)梅賽德斯·施拉普、負責制裁政策的財政部顧問塞思·布里奇。

    游說的規(guī)模不限于此。三大律師事務所(瑞生、大成、世強)也上陣了。另一位水星公司派出的說客—路易斯安那州的前聯(lián)邦參議員大衛(wèi)·維特,正率領華盛頓的外國大使們抵制制裁。他告訴大使們,損害德里帕斯卡的業(yè)務,將損害全球鋁供應鏈,最后也將損害大使本國的制造業(yè)。

    德里帕斯卡按照“巴克爾計劃”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他發(fā)布了一份聲明,“為了保護公司的敬業(yè)員工,保護公司的全球利益相關者”,他選擇“放棄對麾下公司的管理和控制”。

    美國財長姆努欽在2018年7月宣布,制裁的目的是“改變寡頭的行為”,而不是懲罰德里帕斯卡的鋁業(yè)生意。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放松了針對德里帕斯卡和俄鋁的制裁,只不過借口是“照顧俄羅斯鋁業(yè)工人的生計”。

    除去德里帕斯卡大方地雇傭高效的游說團隊,“繞過”制裁的真正原因還是深度的利益捆綁。華爾街金融巨頭都與俄鋁有著長期合作。倫敦金屬期貨交易所的倉庫里,堆滿了俄鋁的金屬錠,這是華爾街期貨交易的基礎。制裁一旦生效,這些金屬錠就要貼上封條,“自己人”—數(shù)家華爾街銀行就要面臨違約和巨額虧損。

    貓鼠游戲

    美國發(fā)現(xiàn),制裁個人或公司,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空子可以鉆。制裁伊朗的禁令一出,多少世界500強公司都默默“倒下去”;但是在卡塔爾、土耳其、阿聯(lián)酋和中國香港,無數(shù)個皮包公司又默默“站起來”。這些皮包公司表面看去和伊朗毫無瓜葛,也沒有進入美國市場的打算,只是專心當好“白手套”,倒買倒賣。

    如果哪家大公司不經(jīng)過這些中間商,直接和伊朗交易,一旦被美國揪住,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罰款、開除管理層、凍結(jié)賬戶這些招數(shù),又要輪番過一遍,哪家公司也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而皮包公司“船小好掉頭”,一旦被發(fā)現(xiàn),立刻注銷,換個名字又是一條好漢。

    這時候,美國就要使用制裁條款里的終極武器—制裁銀行。這一招主要通過SWIFT(環(huán)球同業(yè)銀行金融電訊協(xié)會)來實現(xiàn)。SWIFT成立于20世紀70年代,總部在比利時,控制著全球絕大部分國家和地區(qū)銀行的電子信息交換系統(tǒng)。

    舉例來說,國際貿(mào)易中的進口商和出口商,都是通過自己國家的銀行來結(jié)算貨款,而貨款在不同國家銀行賬戶之間的流動所需要的信息,像金額、匯款人、收款人等,都是通過SWIFT傳遞的。如果一個銀行在SWIFT上被屏蔽,那么它就將與全世界其他銀行隔離—該銀行開戶的客戶既不能通過該銀行給其他銀行匯款,也無法通過該銀行收款。

    2012年,美歐對伊朗進行制裁。其時對伊朗打擊最大的措施,就是將4家伊朗銀行驅(qū)逐出SWIFT,迫使伊朗與美國進行核談判,這才有了《伊朗核協(xié)議》。2018年5月,特朗普單方面退出了該協(xié)議。華盛頓正在竭盡所能進行制裁,而德黑蘭也在別出心裁地繞過制裁—就像一場貓鼠游戲。

    伊朗已經(jīng)被美國制裁了近40年,當然也學會了如何在殘酷的壓制中幸存下來。伊朗的商人會想方設法進行小額交易,比如從鄰國土耳其購買食品。為了規(guī)避銀行受到的限制,伊朗會使用黃金或當?shù)刎泿胚M行交易,允許外國公司用本國貨幣而不是美元來購買石油與天然氣。皮包公司也大量存在,在一堆奇怪的名稱下“暗箱操作”。

    制裁伊朗的禁令一出,多少世界500強公司都默默“倒下去”;但是在卡塔爾、土耳其、阿聯(lián)酋和中國香港,無數(shù)個皮包公司又默默“站起來”。

    正面對抗

    美國在全球金融體系中依然是龍頭老大,技術上也是無孔不入。近年來,美國官員對精細的財務記錄和情報都熟稔于心,想瞞過他們的眼睛,也變得越來越艱難。畢竟,受到制裁的國家不像受到制裁的個人,回旋的余地太小,于是它們也必須選擇深度的利益捆綁,只不過不是和美國。

    法國達飛海運、雪鐵龍、道達爾等公司,以及德國電信和梅賽德斯-奔馳等,在伊朗的投資不菲,因此堅決反對美國對伊朗的制裁。歐盟成員國為了保護本國的投資利益,也利用金融工具和政治工具應對美國的制裁。

    金融工具叫SPV(特殊目的媒介),于2018年9月公開亮相。歐盟外交政策負責人費代麗卡·莫蓋里尼表示,SPV“將允許歐洲公司繼續(xù)根據(jù)歐盟法律與伊朗進行貿(mào)易,并可向世界其他合作伙伴開放”。

    SPV的實質(zhì),就是一種繞開SWIFT的清算工具,用來處理歐洲公司與伊朗的往返貨款。比如,一家歐洲能源公司想從伊朗購買石油和天然氣,那么可以直接使用SPV付款。反過來,伊朗也可以使用SPV賬戶的款項,從歐洲購買許可物品。

    除此之外,伊朗還在大力投資加密貨幣。加密貨幣是一種數(shù)字貨幣,它使用加密來保護交易,技術基礎則是源自二戰(zhàn)時期的加密學。加密貨幣的發(fā)明,本來就是為了繞開現(xiàn)有的金融和監(jiān)管體系。

    金融工具亮相前一個月,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宣布,重啟1996年的“對抗法案”,以保護歐盟國家“不受第三國采取的域外適用法律的影響”。當時容克還補充說,歐洲領導人決定允許歐洲投資銀行促進歐洲公司對伊朗的投資。

    “對抗法案”最初是為了解決美國對古巴的貿(mào)易禁運,以及美國對伊朗和利比亞的制裁而設立的。在條款中,它禁止歐洲公司服從美國的制裁條例。不過,即使在古巴被封鎖期間,這項法律也沒有被真正實行過。它更像是一種政治工具,旨在給美國施加道義壓力,并促使其放棄懲罰性的經(jīng)濟手段。

    美國施加的最早的貿(mào)易和經(jīng)濟制裁,大概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英美戰(zhàn)爭和內(nèi)戰(zhàn)時期。兩個世紀過去了,制裁和繞過制裁的斗爭還在繼續(xù)。在制裁的世界里,從來沒有一擊致命,也就沒有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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