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衫

小河丁丁

一

星期五傍晚，中街電影院大門緊閉，墻上一盞電燈照亮海報，那個帥和尚金雞獨立，雙手做成鷹爪，背后紅紅的一片火海，矗立著寺廟塔林。這部電影叫作《少林寺》，海報貼出來好幾天了，片子還在縣城放映。

好些人在看海報，一個小伙子指著帥和尚說：“這是覺遠，他老子叫神腿張，戴著鐐銬還能打飛腿……”

我才聽了幾句，忽然有人尖叫：“下街的打過來了！”“打三國大戰(zhàn)了！”“快跑！”

我們那條鎮(zhèn)街分為上街、中街和下街，男孩子們經(jīng)常打三國大戰(zhàn)，就是上街一國，中街一國，下街一國，在街巷里追逐打鬧。

下街打仗最厲害，經(jīng)常把上街和中街打得落花流水，因此我拔腿就跑。

左手邊小巷黑幽幽的，我拐進去，藏在一個門洞里。

“那個上街的逃到巷子里去了！”

“追！”

我推一下門，是虛掩著的，就閃進去把門關(guān)上。

雜沓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從外邊過去了。

我想要出去，身后傳來唱戲的聲音。原來門后是一條過道，那邊連通堂屋和天井，堂屋里亮著電燈。唱戲的聲音從堂屋傳來，尖尖的少女的假嗓，纏纏繞繞像絲線一樣。

來到堂屋卻不見人，墻邊擺著八仙桌，桌上一碟油炸花生米，一把小錫壺，一只小錫杯。唱戲的是一臺很老的電唱機，一張黑色唱片在唱針底下緩緩轉(zhuǎn)動?！拔疫@里……我這里……我這里……”電唱機不停地唱，“我這里”究竟如何？我怎么也聽不懂。

但我對這臺機器著了迷，對歌聲也著了迷。等到戲文唱完我才猛然發(fā)覺，那碟油炸花生被我吃光了。我嚇了一跳，像做了賊一樣輕手輕腳離開。

我回到家中，父親在打草鞋，母親在補衣服。

母親白我一眼，“還不寫作業(yè)？

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

父親臉上頓時老不自在。他前年人了鼓樂班子，因為母親極力反對，去年就退出來了，如今母親還要含沙射影讓他難堪。

二

第二天趕集，上午我在家寫了一會兒作業(yè)又去電影院，大門仍舊緊閉，門外掛著一塊牌子，“滿場”。

啊，《少林寺》開演了，聽得到打斗聲呢！

售票窗擠滿了人，有的買下午場的票，也有的買夜晚場的票。

我們家從來不買電影票。母親說：“浪費錢，還浪費工夫，事還做不完呢?！钡也⒉话l(fā)愁，電影院北邊一排窗戶，南邊一排窗戶，小孩子可以掛在窗戶上看。我跑到北邊，每個窗戶都掛滿了人。跑到南邊，每個窗戶同樣掛滿了人，還有一個老頭眼巴巴望著窗戶上的人，好像是恨自己老了，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掛上去。

這個老頭叫作花師傅，是鎮(zhèn)街上的，但我不知道他住哪兒。平時不大見得到他，見到他總是誰家辦紅白喜事，他混在鼓樂班子里頭拉一把胡琴，拉幾下又不停地咳，像女人一樣拿手絹捂著嘴。

花師傅這會兒注意到我，眼睛忽然放出異樣的光：“你叫什么名字？誰家的？”

過去我從未見過花師傅說話，人家叫他，他只是點點頭。此時他一開口，嗓音啞啞的，沙沙的，好像老西鴨。我不敢答話，再次跑到電影院北邊，啊，第二個窗戶有空位了！我趕緊掛上去，用胳膊牢牢鎖住窗欞。電影院以前是戲院，銀幕就掛在戲臺上?！鞍ⅫS——阿黃——”牧羊姑娘到處尋找她的狗，正好覺遠跑過來，手上拿著狗皮呢！

三

看過了《少林寺》，不論上街、中街還是下街，孩子們都爭著當棍僧，人人手里拿根棍子，也不拘是燒火棍、籬笆樁還是蚊帳竿。過去打三國大戰(zhàn)，我們管敵國首腦叫曹操，如今就叫他王仁則。那天放了學(xué)，我走出校門不遠，一伙下街男孩拿著棍子尾隨而來。

我撒腿就逃。

下街男孩就追。

不知怎么的我又逃到上次藏身那條小巷，下街男孩兵分兩路，將小巷兩頭堵住了。

巷子里原來只有一道門，我跑過去一推，推不開，里邊上了閂。

“為神腿張報仇！”

“打王仁則！”

“他哪里配當王仁則，就是一個賊兵?！?/p>

下街男孩一邊罵一邊揮舞棍子，我只好蹲在地上，用書包護住腦袋。

“咣”的一聲，門打開了。

下街男孩紛紛退開。

開門的是花師傅，一個大步就站在巷子中心。

“我們打三國大戰(zhàn)，你管不著！”一個下街男孩競將手中的頂門杖擲向花師傅?；◣煾堤纫惶?，頂門杖高高飛過屋墻，落在那邊天井里。其他人紛紛把棍子扔向花師傅，花師傅或用手撥或用腳踢，所有的棍子都飛過了屋墻。

下街男孩你覷覷我，我覷覷你，花師傅把腳一跺，他們便爭先逃向巷口，一眨眼就不見了。

花師傅拉我站起，目光變得異常柔和，就像白天的月亮。他沒有說話，只拉著我進了門，來到堂屋。

像我上次來時那樣，桌上放著一把小錫壺、一只小錫杯和一碟油炸花生米，電唱機也在，但是唱針沒有落在那張烏黑的唱片上。

花師傅將我上下打量，問道：“傷著哪里沒有？”

我搖了搖頭。先前我把書包頂在頭上，棍子多數(shù)朝著書包招呼，只有兩三下落在胳膊上。

花師傅又問：“上次在電影院那里，我問你話，你怎么就跑了？”

我低下頭，臉熱熱的。

花師傅拉我在桌邊坐下，說：“吃花生呀?！币娢也粍邮郑托χf：“今天怎么這樣客氣？那天你不請自來，一邊聽戲一邊吃花生，我在睡房里瞧著的呢，見你聽得出神，就沒有驚動你?！?/p>

啊，那天被他瞧見了，他不會拿我當小偷小摸那種人吧。從記事起，我從來沒有這樣難為情，卻只能深深勾著頭。

“你喜歡京劇，我好高興呢，所以才問你是誰家的……后來我曉得了，你是才興的兒子，難怪……丁丁，你學(xué)戲好不好？我教你?！?/p>

我一下子抬起頭，指著天井里橫七豎八的棍子說：“你教我武功，我就學(xué)?！?/p>

花師傅微微一笑，說：“行啊，我先教你練武功，你以后有空就來，最好每天來，但是不要讓大人知道。我先要考察考察，看你有沒有恒心，吃不吃得苦。你經(jīng)得起考察，我才收你做徒弟?！?/p>

我想了想，說：“那我吃了晚飯就來，吃了晚飯我總要出來玩一陣，再回家寫作業(yè)。”

四

晚飯后，我來到花師傅家，花師傅先就教我壓腿?！叭f丈高樓平地起?！被◣煾嫡f，“電影里頭那個神腿張厲害不？人家也得從壓腿學(xué)起?！?/p>

壓腿看似容易，花師傅雙手按住我的肩，我兩腿根部痛得就像撕裂了一般。見我嘶嘶吸著冷氣，花師傅說：“看好了——”花師傅輕輕一縱就上了桌，半點聲響也沒有。他反身架個拱橋，居然將頭從雙腿之間伸過去，端起小錫杯，“嘰”的一聲吸盡剩酒。然后他重新站直了，身子一擰，在空中翻了個身，就像燕子一樣敏捷。落地時，他雙腿分開成一條直線，身子都不搖晃一下。

他的功夫比神腿張也不差呢。但他露了這么一手，不停地咳，趕緊掏出手絹捂口?？韧炅?，他坐在桌邊，斟了滿滿一杯酒，說：“你好好練腿功，將來還要練腰功，腿功腰功練好了，再教你別的。”

我便咬著牙，保持著壓腿的姿勢。

花師傅一只手端著酒杯，另一只手拾起唱針輕輕放在唱片上。我又聽見了熟悉的少女聲音，唱的是同一支曲子，“我這里……我這里……我這里……”

五

一個月下來，我不僅能劈叉能下腰，還學(xué)會了打空翻打飛腿。一天遇到上次追我的那伙下街男孩，我什么也不說，打了一個飛腿，他們也什么都不說，灰溜溜離去了。

那天夜晚，我在天井里練習(xí)腰功，花師傅照舊端著小錫杯聽那部老戲文。

聽到“我這里……我這里……我這里……”，我忍不住問：“她那里做什么呀？”

花師傅停住電唱機，興致勃勃地說：“你過來?！?/p>

我走到桌邊。

花師傅說：“你坐下嘛！”

等我坐下了，花師傅卻起身走入睡房，出來時，他手上拿著一只小錫杯，跟桌上這只一模一樣。

他把小錫杯放在我跟前，斟上酒，說：“喝酒也要學(xué)，這是水酒，不醉人。一邊品酒，一邊聽戲，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咳嗽好一會兒，接著說，“這出戲叫作《洛神》，你既然跟我學(xué)武功，戲也要學(xué)，不然我就不收你這個徒弟。”

我趕緊點頭，心想，父親喜歡學(xué)戲的呢，母親不喜歡，不讓她知道就行了。

花師傅大喜：“你等等——你自管吃花生——”他再次進入睡房，關(guān)上門，還拉亮了電燈，窸窸窣窣不知忙些什么。

我吃完碟子里的花生米，又等了一會兒，睡房的門終于打開。出現(xiàn)在眼前的卻不是一個老頭，而是一位古代女子，她抬起一只手扶著門框，身上穿著那么華麗的繡錦長袍，滿頭烏發(fā)裝點著珠玉金釵，項上掛著水晶瓔珞。她的面龐白里透紅，丹鳳眼，細長眉，紅唇多么鮮艷。可她一開口，卻是熟悉的老西鴨一般沙啞的聲音：“知道人家為什么叫我花師傅嗎？我并不姓花?！?/p>

“啊……那……”我終于注意到扶著門框那只手是蒼老的，也看出那張臉上脂粉不能完全掩飾的皺紋和歷盡滄桑的老人眼珠。

“京劇有唱念做打四項基本功。唱是歌唱，念是念白，做是做動作。你看戲臺上的人，一舉一動十分好看，都是練出來的。打，就是武打和翻跌。京劇又有生旦凈丑四大行當，旦角又分青衣（就是正旦）、花旦、刀馬旦、花衫等。青衣重唱功，花旦重做功和念白，刀馬旦重打功。那花衫呢？把青衣、花旦和刀馬旦的特長都融會貫通了，唱念做打樣樣行?！?/p>

我恍然大悟：“你是要我學(xué)花衫！”

古代女子笑了，那一笑真叫人心神蕩漾。

“你學(xué)不學(xué)？”

我忙說：“學(xué)！學(xué)！”

古代女子走著戲臺上那種美妙的云步來到桌邊，說：“你們愛打三國大戰(zhàn)，都知道有個曹操，卻不知道曹操有個兒子叫曹植。這出戲叫作《洛神》，演的是曹植遇見洛川女神的故事。這幾句‘我這里特別有文采?！疫@里翔神渚把仙芝采定，我這里戲清流來把浪分，我這里拾翠羽斜簪云鬢，我這里采明珠且綴衣襟。”

古代女子用那么好看的手勢移動唱針，將“我這里……”那一段重新播放，且配合歌聲做著口型，一邊舞蹈起來，身形動作像水草一樣柔曼。

六

轉(zhuǎn)眼學(xué)期結(jié)束，我到學(xué)校領(lǐng)取試卷，不禁暗自擔心。語文跟上學(xué)期一樣，九十多分，數(shù)學(xué)卻只有七十。數(shù)學(xué)一考完我就知道沒有考好，卻未料到只有七十分，往常我少說也考八十幾的呀。

回到家，我哪里敢把試卷給大人看。母親瞧見我神色不對，劈手奪過試卷，看一下語文分數(shù)，沒有表情，再看一下數(shù)學(xué)分數(shù)，“啊喲”叫了一聲，寒著臉說：“考這么差！怎么回事？”

我無話可說。自從偷偷做了花師傅的徒弟，我的心思就不在學(xué)習(xí)上了。學(xué)花衫，既學(xué)武功又學(xué)唱戲，這是何等快樂的行當！《洛神》全本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今我也能用假嗓唱戲文，我和花師傅不僅是師徒，還是搭檔?；◣煾悼偸亲屛野缏迳?，他自己扮曹植。他說我真就像戲文寫的那樣，“輕移蓮步踏波行”，“翩若驚鴻來照影”，看得“他那里目不轉(zhuǎn)瞬”。

母親見我不敢頂嘴，就數(shù)落著下了命令：“天天放下碗筷就往外頭跑，哪里像讀書人？以后到哪里去跟大人說一聲，大人同意了才許去。這個暑假你好好學(xué)習(xí)，下學(xué)期要把成績趕上來?！?/p>

可是大人要下地干活上山砍柴，怎么管得著我？我仍然天天往花師傅家里跑。

那天晚上，我陪著花師傅喝酒吃花生，聽他說生旦凈丑唱念做打，忽然有人敲門。

花師傅啞聲問：“誰呀？”

那人卻不答話，繼續(xù)敲門。我趕緊藏到睡房，只聽見開門的響聲，花師傅說：“才興老弟，是你，我還擔心是你老婆呢?！?/p>

啊，是爸爸！接著我又聽見關(guān)門聲，爸爸和花師傅來到堂屋里，爸爸高聲說：“丁?。〕鰜戆?！”

我從睡房出來，見爸爸不像生氣的樣子，就說：“你都知道了……”

爸爸說：“我怎么不知道？你既然跟了花師傅就好好學(xué)，不讓你母親知道就沒有事。告訴你吧，花師傅六歲學(xué)戲，十歲就登上省城大戲臺，十三歲就進了北京城，好多大人物給他捧過場哪。他那時演洛神出了名，人稱小洛神。”他又指著桌上的酒具說，“這把銀酒壺，這兩只銀酒杯，就是一個大人物送給他的，酒壺上還刻著他的扮相?！?/p>

原來這不是錫器，是銀器！

那把酒壺我見慣了，知道上面刻著人像，但一直以為是舊器物上常見的美人仙女。此時端起酒壺借著燈光仔細一看，可不就是洛神，手上拿著一支羽毛，那動作正是“拾翠羽斜簪云鬢”。再看面目，確實跟花師傅有幾分神似。

花師傅說：“陳年舊事，提它做什么，自從倒了倉，都像夢一場了?！?/p>

“倒了倉？”這話我聽不明白。

父親說：“唱戲的人吃開口飯，嗓子好比就是糧倉，到了變聲期，嗓子啞了，好比糧倉倒了，因此叫作倒倉。倒倉人人都會遇到，倘若恢復(fù)不過來，那是祖師爺不賞飯吃，只能改行干別的?！?/p>

花師傅瞧著酒壺，嘆息著說“我十六歲倒了倉，嗓子應(yīng)該好好養(yǎng)護，不能使用過度。偏偏趕上那位大人物七十大壽，要連演七天京劇，天天看我演花衫。人家待我不薄啊，賞我這套銀壺銀杯。我只能硬扛，扛是扛下來了，卻把嗓子糟蹋了。再后來肺又有了毛病，只得改行做了琴師……唉，真是一言難盡?！?/p>

父親指著電唱機上的唱片說：“這張唱片是花師傅倒倉以前出的，花師傅十五歲就出唱片了。”

這是花師傅本人的唱片？那么美妙的聲音是花師傅本人的聲音？我瞧著花師傅，好生震驚。

七

那天下著好大的雨，屋瓦叮叮當當像是敲著鼓板，我一個人在睡房里趕暑假作業(yè)。還有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我的暑假作業(yè)才完成一半，母親限定我不趕完暑假作業(yè)，白天晚上都不許出門。

我吃過早飯就寫作業(yè)，寫到十點左右，筆桿把手指都硌痛了。我放下筆活動手指，不自覺就做出蘭花指。這樣的下雨天，花師傅閑在家中，一定在等著我吧。我想著桌上的花生米和水酒，低聲哼唱起來：“明日里洛川前將君來等，莫遲疑休爽約謹記在心?！?/p>

哼了兩句，猛一回頭，呀，母親站在門口，不轉(zhuǎn)眼地盯著我呢！

“你哪里學(xué)的戲文？”

“……”

“你父親教的？好端端的男兒，學(xué)娘娘腔?！蔽业拖骂^，不敢作聲。母親冷笑一聲，甩手走開了。那聲冷笑像錐子一樣扎在我心上，這一天我沒敢出門。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大人要下地干活。他們剛從前門出去，我就溜出后門，來到花師傅家?；◣煾狄灰娢?，果然就埋怨：“昨天下雨怎么不來？等了你一整天。”

“母親守著我寫暑假作業(yè)?！?/p>

“那今天呢？”

“大人到地里干活去了，要中午才回來。”

花師傅轉(zhuǎn)嗔為喜，說：“我們裝扮起來，好好演它一回！”

裝扮挺費事，我學(xué)《洛神》這么久了，花師傅只裝扮過一回，我一回也沒有裝扮過。睡房里有個大衣柜，收著好幾件戲袍。花師傅給我化好裝，讓我穿上他少年時穿過的洛神衣袍。我對著鏡子一照，那個土里土氣的上街男孩不見了，對面是一個小仙女，恰似戲文里唱的，“水佩風(fēng)裳”“姿容絕世”“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

二人當下來到堂屋，演起了對手戲。

正演得起勁，嘭嘭嘭，有人用力拍門，半點禮貌也沒有。

花師傅生氣地問道：“哪個小孩子？”

我心里在想，莫非是下街男孩復(fù)仇來了？如今我有武功了，又是在花師傅家，我才不怕呢。

我跑過去，拉開了門閂。門一下子被推開，我不禁連連后退。

站在眼前的可不是別人，是母親。那張臉比紙還白，白里透著青。那雙眼睛狠狠地瞪著我，無比驚訝，轉(zhuǎn)瞬又無比憤怒。

母親沖進廳堂，“咚”的一聲跪在花師傅跟前，帶著哭腔說：“你……你放過我兒子……他要讀書的……”

我愣在那兒，胸中堵得滿滿的，說不清是屈辱還是悲哀。

花師傅搓著手，跟我一樣說不出話。

這時父親跑了進來，一邊攙扶母親，一邊苦著臉說：“你這是做什么呀……唉唉……”

母親像爛泥似的瀉在地上：“你想做戲子你去做！不要耽誤我兒子……如今還有幾個人看戲？戲院早改成電影院了……上學(xué)明擺著是正路子，不走，偏要學(xué)戲，將來倒了倉，進退兩難……”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也不記得怎么換的衣服卸的裝。

我再也不去花師傅家。鎮(zhèn)街原本就長，從此變得更加漫長，上街、中街和下街真像三個國家一樣遙遠。

日子也一天比一天漫長，但一天一天畢竟挨過去了。

春節(jié)到了。初一清早我隨父親踏雪出門，父親悄聲說：“先給花師傅拜個年。”來到那條小巷，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花師傅門前沒有鞭炮屑，門上連春聯(lián)也沒有貼。花師傅倒是在家，守著一把銀壺、一只銀杯和一碟油炸花生米，默默地自斟自飲。電唱機仍舊擺在桌上，那張唱片卻沒有轉(zhuǎn)動，堂屋里冷冷清清，顯得比往常寬了不少。見到我和父親，花師傅忙不迭地說：“坐吧，啊，坐吧?！比缓笕砹硪恢汇y杯，給父親斟了一杯，又抓一把花生米塞到我手里，然后就沒有話說。父親問：“怎么不聽戲？”花師傅拿著手絹不停地咳，然后才說：“機子壞了。壞了好些天了?！?/p>

臨別時，我牽住花師傅的衣袖不肯松手。花師傅低頭望著我，無聲地開合嘴唇，啊，他在用口型對我說一句《洛神》唱詞：

勸君莫把妾念想。

圖·魏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