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鵬飛
(西北大學 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27)
《竇娥冤》是一部文學作品, 竇娥是一個文學形象。 文學作品和文學形象都是時代意蘊的反映, 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和對文學形象的理解不能就事論事, 應具有宏通的視野和合乎邏輯的論證。
遺憾的是, 我們對于《竇娥冤》的理解一直局限于竇娥的個體悲劇, 即使認識到導致其悲劇的社會因素, 也沒有把它上升到歷史社會悲劇的高度去理解。 因此, 片面強調(diào)了竇娥的反抗精神, 強調(diào)劇作對專制社會黑暗面的揭批, 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刻意引導與拔高, 沖擊和削弱了研究者從更深層次理解此劇深刻意蘊的努力。 這其中的典型一方面是就事論事地、 過度飽和地對竇娥形象做連篇累牘的分析, 一方面是對竇娥悲劇負有一定責任的父親形象——竇天章的選擇性贊美和做推卸責任的開脫, 卻幾乎無人認識到竇天章是和桃杌太守一樣的顢頇昏庸官吏。 事實上, 只有揭開竇天章形象上的父親標簽, 認真審視其為官的表現(xiàn)與本質, 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竇娥的悲劇不僅僅是個體悲劇, 其堪稱是人人難以逃脫的時代宿命——竇娥式悲劇, 《元曲選》本中傾力打造的“秉鑒持衡”的竇天章形象難以令人信服, 因為正是打造秉鑒持衡形象的明刊本指出了悲劇的根源在于“官吏每無心正法, 使百姓有口難言”。
通過文本細讀, 尤其是對照不同刊本的《竇娥冤》, 進一步結合更多金元雜劇的文本材料, 可以看出竇娥“冤”就冤在其對宗法社會全部倫理規(guī)范的認同和認真踐行上, 竇天章伸冤的動機也是避免“辱沒祖上家門, 又把我清名連累”。 因此, 早在竇娥指責官吏無心正法時就埋下了竇天章顢頇表現(xiàn)的伏筆, 而堪為對比的恰有金元雜劇中屢屢出現(xiàn)的“法正天心順, 官清萬民安”格言, 尤其是塑造了勇于正法、 堅持職守的包拯等形象, 于是竇天章的形象就是無心正法的昏庸官員, 而竇娥式悲劇也就成為了那個時代遍地“覆盆之冤”的典型。
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金元雜劇劇本, 本質上是演出活動完全定型后的產(chǎn)物, 即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記錄本到中間的改編本, 最后才是作家編創(chuàng)產(chǎn)生劇本的過程。[1]除了《元刊雜劇三十種》外, 包括《元曲選》本在內(nèi)的大量明刊金元劇作本質上都是晚期的、 經(jīng)過大幅度改編的宮廷演出本, 以及經(jīng)過改寫的供晚明江南文人在書齋中閱讀的案頭劇本。[2]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奚如谷曾將《竇娥冤》的三個版本中的兩個做了對比, 認為《元曲選》本更重視儒家的道德說教, 而更接近元代人面貌的版本則在經(jīng)濟交換和個人商品化視野下展開故事, 其對自然人性的尊重和強調(diào)因果報應的立場也被《元曲選》本有效刪除了。[3]盡管明人可以按照其價值觀念和閱讀的需要予以一定程度的改編, 但尚不至于產(chǎn)生傷筋動骨尤其是改頭換面的效果, 也就是說, 我們依然可以在不同版本的結合下朝著更早、 更完備信息的方向努力, 盡可能地貼近金元時代演出此劇時的思想意蘊, 在此基礎上, 通過結合竇天章的形象全面深刻地認識竇娥式悲劇。
我們首先根據(jù)對全部雜劇版本情況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確定《竇娥冤》在金元雜劇中的位次與價值。 根據(jù)目前所見材料, 金元雜劇的版本有以下12種:
1) 《元刊雜劇三十種》;
2) 顧曲齋本《古雜劇》, 收元雜劇17種;
3) 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 收元雜劇共計92種;
4) 《改定元賢傳奇》, 南圖所藏收錄元雜劇六種[注]《改定元賢傳奇》另有臺灣故宮博物院藏七劇目版本, 第七個劇目名稱未公布。;
5) 《古名家雜劇》; 今存13種,
6) 息機子《古今雜劇選》, 今存元雜劇25種;
7) 尊生館本《陽春奏》, 收錄元雜劇兩種;
8) 繼志齋本《元明雜劇》, 現(xiàn)存元雜劇兩種;
9) 明代無名氏編選《元明雜劇》, 收元雜劇三種;
10) 明代無名氏編選, 丁氏八千卷樓本《元明雜劇》, 收元雜劇19種;
11) 《元曲選》, 收錄元雜劇94種;
12) 古今雜劇合選(柳枝集和酹江集)收元雜劇34種。
不同刊本所收金元雜劇數(shù)量多寡不一, 收錄數(shù)量最多的是《元曲選》, 共94種, 收錄最少的是《陽春奏》, 只有兩種。 一般認為這些刊本所收錄的全部金元雜劇中, 剔除重復者為150種[注]本文的數(shù)據(jù)來源于對《元雜劇研究概述》(寧宗一、 陸林等, 天津教育出版社, 1987年版), 所編“元雜劇現(xiàn)存劇本目錄索引”和中國臺灣地區(qū)《全元雜劇》(楊家駱主編, 世界書局, 1985年版)劇目的綜合統(tǒng)計。 《全元雜劇》初、 二、 三編加外編《風云會》雜劇總目與《元雜劇研究概述》統(tǒng)計的152種吻合, 但實際數(shù)目按定為149種的原因在于另有四劇分兩組為《全元雜劇》和《元雜劇研究概述》各自收錄: 《全元雜劇》收錄《孟母三遷》和《諸葛論功》; 《元雜劇研究概述》則收錄了元曲選本《馮玉蘭》和《來生債》。 特此說明。, 由于《西廂記》版本眾多不計入內(nèi), 統(tǒng)計149種劇目中的孤本劇目為62種, 兩版本劇目45種, 三版本劇目19種, 四版本劇目14種, 五版本劇目五種, 六版本劇目三種, 七版本劇目兩種。 其中無名氏劇作近50種, 剩余近百部劇作分屬近50位金元雜劇作家。 “初為雜劇之始”的關漢卿作為所有劇作家中存留作品數(shù)量最多者, 除了《金線池》 《玉鏡臺》和《單鞭奪槊》為四個版本外, 《竇娥冤》和《切膾旦》并列有三個版本。 根據(jù)全部數(shù)據(jù)來衡量, 有三個版本的《竇娥冤》屬于有影響、 較受歡迎的劇目。 但根據(jù)明清大型曲籍如《詞林摘艷》《盛世新聲》《雍熙樂府》和《南北詞廣韻選》中沒有收錄《竇娥冤》的任一唱段的情況看, 此劇在金元時期還不算是特別引人注目的劇作, 說明中后期各版本的《竇娥冤》主要是供案頭賞鑒的結論是可以成立的。
其次, 看一下前賢時俊立足于版本文獻, 對《竇娥冤》實際面貌的揭示。 這項工作首先由中國臺灣地區(qū)學者鄭騫《關漢卿竇娥冤雜劇異本比較》著手進行[4], 其作品指出《竇娥冤》的《古名家雜劇》本、 《元曲選》本和《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本中, 后兩者差異甚小。 就《元曲選》本和《古名家雜劇》本相比, 不同之處甚多, 約可歸納為五點: 一, 《古名家雜劇》本無楔子, 而后者在開頭部分添一支曲子劃為楔子; 二, 《古名家雜劇》本割裂第二折后半部分賓白及曲文入第三折, 而金元雜劇從無如此形式, 《元曲選》本予以訂正; 三, 《元曲選》本除了增設楔子, 又增飾關目, 尤其較多地添改賓白, 除個別疏漏, 大多較為周詳; 四, 《元曲選》本在第一、 三、 四折中都有添改的曲文, 其中第四折添補尤多; 五, 題目正名的不同。 《古名家雜劇》本為: 后嫁婆婆忒心偏, 守志烈女意自堅; 湯風冒雪無頭鬼, 感天動地竇娥冤。 和《錄鬼簿》載錄的“湯風冒雪無頭鬼, 感天動地竇娥冤”一致。 《元曲選》本則為: 秉鑒持衡廉訪法, 感天動地竇娥冤。 明顯不如《古名家雜劇》本切實周詳, 關鍵是其所更改的重點恰好就是竇天章的形象。 具體到各折曲文、 賓白、 情節(jié)的改動之處, 此處不予細列。
在核對不同版本差異基礎上, 做了較多深化和推進研究的是大陸學者鄧紹基和美國奚如谷等人。 奚如谷的論斷已如前述, 鄧紹基《從竇娥冤的不同版本引出的幾個問題》[5]中, 首先指出《元曲選》本《竇娥冤》的改筆并不都由臧懋循完成; 其次認為改變蔡婆被迫再婚的情節(jié)出于明人之手; 最后結合《元曲選》本所增曲文論述了《元曲選》本《竇娥冤》的優(yōu)劣。 此后又有鄧曉東著文探討了不同版本對劇情人物形象的刻畫[6], 從蔡婆改嫁、 竇娥對天的看法(實際是不同時代改編者的看法)、 竇天章形象、 劇本結構以及具體細節(jié)等五方面, 探討了異文改筆影響到作品解讀等問題的情況, 他指出“如果竇娥不是他的女兒, 不化作鬼魂, 不再三再四地弄燈以引起這位‘廉能’老爺?shù)闹匾暎?那么竇娥的沉冤又怎么能夠得雪呢”? 鄧曉東認為《元曲選》本第四折增寫曲文與對白形成的冗長審案過程淡化了悲劇的氣氛, 緩解了人們對于竇天章的憤怒, 造成的是一種“秉鑒持衡”的假象。 顯然, 已有研究中注意到了竇天章形象對解讀竇娥悲劇的價值。
從知網(wǎng)搜索主題詞的數(shù)據(jù)看, 截止到目前, 就《竇娥冤》故事涉及的人物看, 對竇娥(1 662條)形象的解讀已經(jīng)處于過度飽和狀態(tài), 而且較多為孤立的、 意識形態(tài)化拔高的評價。 對明顯屬于反面人物的張驢兒父子(42條)、 桃杌太守(20條)和賽盧醫(yī)(僅八條)則研究較少。 但在對蔡婆(55條)和竇天章(21條)形象的研究中, 竇天章受到的關注不僅明顯弱于蔡婆, 甚至不如張驢兒父子, 這其實是不應該的。 更值得反思的是在既有對竇天章形象研究分析的論文中, 對其查閱卷宗過程中的敷衍怠政、 慢惰塞責表現(xiàn)視而不見, 僅因冤魂推動下有了翻案的結局, 居然對其有“清官”的稱頌之語[7], 顯然一方面是受《元曲選》本題目中“秉鑒持衡廉訪法”一語的影響, 另一方面是潛意識中不忍心指責受害者的父親之移情效應, 還有一點就是以結局下結論而忽視了過程考察。 通過文本細讀, 我們深刻地認識到, 竇天章形象不僅注定了竇娥作為個體的悲劇, 也是具有社會歷史意義的竇娥式悲劇的一個隱喻。
縱觀整個故事情節(jié), 為什么說是父親竇天章注定了竇娥的個人悲劇呢?
從故事發(fā)展看, 是高利貸驅使賽盧醫(yī)對放貸人蔡婆狠下殺手, 也正是高利貸逼迫竇天章將女兒抵給蔡婆做童養(yǎng)媳。 高利貸只是一種不道德的金融商業(yè)行為, 固然不值得認同, 但本質還是參與的雙方約定認可了的交易, 屬于社會誠信問題的一部分, 不認可此規(guī)則的一方完全可以不參與, 沒有強迫交易的性質在內(nèi), 有限惡行不可以刑責化。 莎士比亞的戲劇《威尼斯商人》也反映了中世紀歐洲存在過的類似社會問題。 因此, 將元代高利貸視為社會倫理失序的表征大加抨擊, 乃至于論定高利貸是萬惡之源, 其實是上綱上線。
故事下一步的發(fā)展是張驢兒父子的出現(xiàn), 解救了生命危在旦夕的蔡婆, 卻在聽聞蔡婆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兩位婦道人家時, 提出了入贅的要求。 如果說在急迫情勢下蔡婆表態(tài)同意屬于不得已的應承, 但在危機安然度過后并沒有向官府求告, 一則可以認定當時的官府機構存在著人所共知、 約定俗成不可更改的懶政、 怠政問題, 另一方面不排除處在配偶去世、 兒子過世處境中, 當時社會中有一定處世經(jīng)驗的女性都會做出類似蔡婆的抉擇, 知道沒有男性出頭撐持, 賽盧醫(yī)式的危險始終有其存在的不確定性, 故其對張驢兒父子入贅要求的認可就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理性判斷。 但這種老輩人依據(jù)社會經(jīng)驗做出的現(xiàn)實抉擇, 決不可能為竇娥所認同。 因為, 對竇娥的行為模式產(chǎn)生影響的不是其他, 恰是父親離去之前積年的灌輸, 也就是儒家道德倫理的價值觀念。 證據(jù)是該劇第四折, 十六年后陰陽兩隔的父女重逢, 冷酷如冰霜的父親竇天章對女兒毫無來由的這樣嚴斥道:
我將你嫁與他家呵, 要你三從四德。 三從者在家從父, 出嫁從夫, 夫死從子。 此乃為之三從。 四德者事翁姑, 敬夫主, 和妯娌, 睦街坊。 此乃為之四德。 今乃三從四德全無, 刬地犯了十惡大罪。 常言道, 事要前思免勞后悔。 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 五世無再婚之女。 既將你出嫁從夫, 便習學廉恥仁義, 全不思九烈三貞, 到(倒)犯了十惡大罪。 你辱沒祖上家門。 又把我清名連累!快與我細說真情, 不要你虛言支對。 莫說的半厘差錯, 牒發(fā)你城隍祠內(nèi)。 我著你永世不得人身, 我把你罰在陰山, 永做餓鬼。
我們看到的是宗法社會中的父權高壓下, 不分青紅皂白、 不究是非曲直、 相見即如仇人、 毫無情理的劈頭蓋臉的指斥, 盛氣凌人的責備, 冷酷無情的詛咒。 難道身為父親, 私下里與女兒的重逢, 就不能更有人性一些嗎?但聯(lián)系更多的文學作品來看, 我們也不能全怪金元雜劇中這樣的父親形象, 因為這就是嚴父文化的寫照。 例如明代戲劇的巔峰巨作湯顯祖《牡丹亭》中, 還魂重生的杜麗娘僅因為未得到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的程序認可, 就被父親杜寶深深厭惡, 其與柳夢梅的結合必須得到皇帝的認可方有保障, 即使如此, 生身父親杜寶還是要求金瓜武士除此妖孽!相比之下, 再次見到女兒的母親, 雖然也驚惶于再生的杜麗娘究竟是人是鬼, 但最終還是親情戰(zhàn)勝了恐懼, 一把摟過女兒說道:“兒呵, 便是鬼, 娘也舍不得去了?!贝饲榇司?, 令人淚奔。 同樣堪為對比的是清代吳敬梓《儒林外史》中塑造的王玉輝形象, 在三女婿去世后, 聽說女兒要為對方殉死, 居然說:“我兒, 你既如此, 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 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 我今日就回家去, 叫你母親來和你做別?!睘橹扒嗍妨裘彼膫€血淋淋的字, 父女親情蕩然無存!同樣, 為著祖上家門和個人清名, 竇天章形象和父親的身份在此刻同樣發(fā)生了猙獰的扭曲。 這種父親究竟會對女兒進行怎樣的工具化灌輸, 可想而知。
我們看到, 該劇第一折在蔡婆接納了張驢兒父子, 甚至要求竇娥隨順張驢兒成親的要求時, 竇娥對蔡婆的挖苦乃至指責全是基于這樣的道德和價值觀念。 問題在于, 如果不是堅守這樣的價值觀就不會導致接下來的局面, 即為了得到竇娥, 張驢兒決定毒死蔡婆, 卻無意中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張驢兒父親的中毒身亡帶給竇娥的是飛來橫禍, 因為真兇張驢兒此時反而具有了受害者的身份, 并據(jù)此要挾竇娥再嫁。 根據(jù)古名家本竇娥冤的題目正名中“后嫁婆婆忒心偏”這句話看, 蔡婆將有毒而己不知情的羊肚兒湯給張驢兒父親喝, 不僅證實了蔡婆再婚, 還表明了二人具有了成為老來伴的情意。 即便如此, 在羊肚兒湯的遞交情由與環(huán)節(jié)中, 蔡婆仍有義務述明原委, 作證開脫竇娥的責任, 以待官府深入勘驗。 但根據(jù)故事接下來的情節(jié)看, 蔡婆在此事上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 直接導致了竇娥的人生悲劇, 故曰“忒心偏”。
古名家本題目正名中的“守志烈女意自堅”, 正是通過儒家倫理道德價值觀作為竇娥與蔡婆形象的對比, 揭示出竇娥在悲劇第一環(huán)節(jié)最重要的形象特征。 只是竇娥肯定想不到蔡婆會是袖手旁觀的態(tài)度, 而自小接受的教育使她堅信自己的守貞立場無誤, 畢竟, 還有國家司法權力機關可以作為自己的依靠。 所以, 在面對張驢兒提出的官休還是私休的刁難與威脅時, 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心上無事。 情愿和你見官去?!?/p>
社會和人性的復雜, 決定了每個個體都會在某種情勢下處于特別孤立無援的境地, 此時能夠對個體施以救助的就是維持社會秩序的政府機構, 尤其是面臨糾紛時人人必然求助的司法機構。 古今中外, 概莫能外。 因此, 竇娥作出的這一決定完全正確, 問題在于執(zhí)行司法的人會如何履行其職責。 結果我們看到桃杌太守如何斷案呢?簡單說就是信原告, 信被藥死父親的張驢兒, 信“人是賤蟲, 不打不招”, 但在重刑之下, 竇娥仍抵死不招, 直到最后桃杌還是通過要挾毒打蔡婆獲得了認罪口供。 竇娥的招供是對世界絕望、 萬念俱灰的招供, 是善良的天性為了婆婆安危、 犧牲自己的招供。 這樣毫無缺陷和過錯的人居然被開刀問斬, 表明國家司法機關已經(jīng)因為官員的顢頇昏庸成為擺設, 還會有更多層出不窮的冤案發(fā)生。
竇娥沒有錯, 是誰錯了呢?賽盧醫(yī)有錯, 蔡婆有錯, 張驢兒罪不可赦卻是受害者的身份, 保障社會公平正義的司法決策卻出自一個顢頇的桃杌太守, 冤案最堅強也是最后一道屏障竟是如此不堪考驗。 倘若竇娥沒有接受儒家道德觀塑造, 只是一個茍活于現(xiàn)實中的女子, 作為童養(yǎng)媳, 甚至從基本的人性需求出發(fā), 也會按照恩養(yǎng)自己的婆母的要求隨順了張驢兒的要求, 那后面的故事斷無從談起。 然而, 很多冤案之冤并不在于惡人是否被懲治, 而在于事件本身對當事人的信仰和價值觀的摧毀, 司法機構不僅僅是為了糾正冤案、 懲治惡人, 還是對人們信仰與價值觀的最厚實的終極保障。 當現(xiàn)實社會的終極保障反過來成為冤案的最后推手時, 竇娥怨天怨地是必然的。 只不過, 《古名家雜劇》本中竇娥的唱詞沒有《元曲選》本那樣激厲, 但卻更符合真實的情境: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 葫蘆提遭刑憲。 叫聲屈動地驚天, 我將天地埋怨。 天也, 你不與人為方便。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顯, 有山河今古監(jiān)。 天也, 卻不把清濁分辨, 可知道錯看了盜跖顏淵。 有德的受貧窮更命短, 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也, 做得個怕硬欺軟, 不想天地也順水推船。 地也, 你不分好歹難為地。 天也, 我今日負屈銜冤哀告天。 空教我獨語獨言。
儒家的倫理道德價值觀就是當時的天道, 所以當我們說竇天章注定了竇娥的個人悲劇時, 還只是其悲劇的一面, 另一面就是如桃杌太守一類官僚的敷衍塞責, 消極怠政。 因此, 竇娥的冤屈不僅僅是被誣陷為殺人犯的冤, 更是死于無所作為的司法怠政之冤。 遺憾的是通過第四折, 我們看到的竇天章形象沒有絲毫勝過桃杌太守表現(xiàn)之處, 而這才是竇娥冤之所以成為大悲劇的更深刻所在。
我們首先引錄《古名家雜劇》本《竇娥冤》的第四折, 看一下竇天章是一個何等顢頇昏庸的敷衍懶政、 消極怠政之官:
〔張千點燈下,天章〕我將這文卷先看幾宗咱。 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 好是奇怪也, 我纔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 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悪,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 這是問結了的文書,不看他罷。 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
……
〔旦虛下,天章醒科,云〕好是奇怪也。 老夫恰合眼,夢見端云孩兒恰便似在我跟前一般。 我再看這文卷咱。 〔魂過,做弄燈科,天章〕好奇怪也。 我正要看這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 張千也睡著了,我自己剔燈咱。 〔做東邊剔燈科,魂番文卷科,天章〕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 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好是奇怪也, 這一宗文卷我為頭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 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 〔魂弄燈科,天章〕好是奇怪也, 怎生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自己剔這燈咱。 〔做往東邊剔燈科,魂翻文書科,天章〕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 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呸!好是奇怪也。 我纔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老夫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番在面上,莫不是楊州府后廳里有鬼么?更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 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下, 我別拿一宗看咱。 〔魂弄燈科,天章〕實是奇怪也, 怎生這燈又不明了。 又這等忽明忽暗的,敢有鬼弄這燈,我再剔一剔去。
劇中第四折竇天章自報家門為“廉能清正, 節(jié)操堅剛。 謝圣恩可憐, 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 隨處審囚刷卷。 勅賜勢劍金牌, 體察濫官污吏”。 表明刷卷是其職司所在, 本應嚴肅對待, 結果卻是“問結了的文書, 不看他罷”, 而接下來所看必然仍是問結了的文書。 因此, 這種“刷卷”必然是形式主義案牘作風, 尤其令人心寒的是, 竇天章確信自己把竇娥卷宗放到了一邊, 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敷衍與消極履職的不當。 當竇娥的魂靈連續(xù)三次弄燈, 借機翻好文書, 一再使他重視卷宗內(nèi)容細節(jié)、 疑點時, 他也是無動于衷。 因此, 戲劇才安排了冤魂自述的情節(jié), 即冤案得以昭雪并不是依靠竇天章的盡心盡責, 而是通過竇娥冤魂的意志來推動和實現(xiàn)。
如果戲劇作品對竇天章持肯定態(tài)度, 完全可以設定為勤政認真的形象, 絲毫不影響竇娥冤魂的出現(xiàn), 即使竇娥現(xiàn)魂, 戲劇也可以按照慈父模式刻畫竇天章, 使他的翻案更有力量和可信度。 所以, 這種否定竇天章形象的演出方式絕對不是為了制造科諢效果, 如果說桃杌太守出場時對告狀人下跪具有諷刺之意, 那劇中竇天章自我表白的“廉能清正, 節(jié)操堅剛”與其實際表現(xiàn)出的怠政敷衍行為, 不僅具有諷刺之意, 更顯示了戲劇對當時社會司法機構的徹底絕望。 顯然, 該劇在第四折設置竇天章消極敷衍刷卷, 一方面揭示了其本質和桃杌太守之流并沒有太大不同, 另一方面是通過竇天章之敷衍消極表達對當時大量司法官員“無心正法”行為的譴責之隱喻。
《古名家雜劇》本《竇娥冤》的第四折重點在于表現(xiàn)竇娥冤魂通過自己的意志推動昭雪, 此即題目正名中“沖風冒雪無頭鬼”的意蘊所在。 但《元曲選》本為了適應明代已經(jīng)變化了情況, 刻意強化了竇天章的審案過程, 雖然導致了敘事冗長, 卻突出了明代需要表現(xiàn)的“秉鑒持衡”的政治主題。 正如在《元曲選》本第三折增補的【耍孩兒·一煞】唱詞中, 我們看到了與第四折刻畫竇天章消極敷衍懶政意蘊相一致的表述:“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 使百姓有口難言?!边@一表述雖然出現(xiàn)在較晚的明人增改本中, 實際卻是金元雜劇中常見的表述, 也即反映了那個時代民眾共同的心聲。 例如李直夫《虎頭牌》雜劇第三折:“可不道法正天心順, 你甚的官清民自安”; 馬致遠《陳摶高臥》雜劇第二折:“幸然法正天心順, 索甚我橫枝兒治國安民”; 佚名雜劇《冤家債主》第四折:“法正天須順, 官清民自安。 妻賢夫禍少, 子孝父心寬”; 關漢卿的《哭存孝》第二折就有這樣的表述:“常言道法正天心順, 官清民自安。 他那里家貧顯孝子, 俺可便各自立功勛”。 因此, 竇娥哀告天地祈求官員有所作為的前提是有廉能官員, 即只有廉能官員才能正法, 才會保障社會上出現(xiàn)張驢兒之流惡人時, 好人不蒙冤受屈。 這也就是為什么金元雜劇中會將包拯(包括王修然)作為清官的典型, 形成一類特有劇目的原因。
就張驢兒誣告竇娥的情形看, 頗類似于《灰闌記》中富翁馬均卿正房與小妾張海棠爭奪小孩的情況, 但該劇突出了包拯的智慧, 使此案得到了公正的判決。 而在《元曲選》本《竇娥冤》中, 我們看到刻意營造的竇天章“秉鑒持衡”“廉能”判案, 居然始終未曾動用蔡婆作證, 而要冤魂出來指證:
〔竇天章云〕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 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 是那個的毒藥。 〔張驢兒云〕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 〔竇天章云〕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yī)鋪, 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 那里討這藥來。 張驢兒, 敢是你合的毒藥么。 〔張驢兒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藥, 不藥別人, 倒藥死自家老子。 〔竇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兒嚛, 這一節(jié)是緊要公案, 你不自來折辯, 怎得一個明白, 你如今冤魂, 卻在那里?
當張驢兒強詞奪理說“若是小人合的毒藥, 不藥別人, 倒藥死自家老子”時, 只要審問蔡婆有關有毒羊肚兒湯的遞交情由與環(huán)節(jié), 結合竇娥的口供即可形成不利于張驢兒的局面, 接下來追究合藥環(huán)節(jié), 少年寡婦竇娥便可以排除, 案子終將真相大白。 所以, 不是劇作不可以這樣設計, 而是因為劇作本身對竇天章做了和桃杌一樣的形象定位: 無心正法的顢頇昏庸之官。
關于桃杌究竟是貪官還是昏官, 相關研究已經(jīng)論證了桃杌何以是昏官, 以及將其設置定位為昏官的深刻意義: 案件的審理, 是封建社會里常見的程序, 桃杌使用的手段, 也還是封建社會的官吏審案時常用的手段, 甚至有些清官也對犯人進行嚴刑拷打。 所以說, 桃杌僅以昏官的面孔, 判決了竇娥的斬刑, 就更為深刻地暴露了封建社會司法制度的腐敗和反動, 官吏隊伍的昏聵以及社會制度與人民為敵的本質。 統(tǒng)治者自己撕碎了人民對官府存在的——點幻想。 顯然還桃杌以“昏官”的本來面目,更能發(fā)人深思, 并具有較普遍的意義。[8]
在第四折中可以看到, 作為肅政廉訪使的竇天章最終決案時給桃杌太守定的罪名是“刑名違錯”而非貪污受賄, 這也可以說明劇作的意圖所在是譴責官場昏庸, 百姓有苦難言, 有冤難訴。 由于劇作本身對當時的司法機制完全失望, 所以即使為了首尾呼應設置了竇天章的出場, 且設置其身居肅政廉訪使的高位, 甚至經(jīng)其之手實現(xiàn)了對竇娥冤案的昭雪, 卻始終沒有美化其形象, 顯然是將其當作一個因群體昏聵、 無所作為而導致對當時覆盆之冤遍地的官員的隱喻。
《元典章·刑部》曾記載大德七年(1303年)審理的冤獄達5 176起, 管中窺豹, 可想而知當時的司法無序狀態(tài)已嚴重到何種程度。 《竇娥冤》中的竇天章作為竇娥的生身父親, 是在冤魂意志推動下, 在為了“祖上家門”和自己的“清名”不受連累的衡量中, 才毅然為女兒昭雪冤案的。 問題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 什么人還會有這等幸運呢? 排除竇天章的父親身份, 恢復他顢頇昏庸的本質, 不僅可以看到憑借口是心非在官場中風生水起, 僅用十六年時間就從“一舉及第”到“官拜參知政事”, 進而作為欽差巡按各地的奸猾之官的訣竅, 還可以看到其刷卷時也是盡可能回避已結之案, 免得得罪他人, 連累自己, 其自私的本質和誤會女兒殺人而惡毒咒罵的嘴臉并無本質不同。 竇娥的悲劇已不僅僅是一個具體而微的案例, 它影射了當時大量無從昭雪的覆盆之冤, 這些冤案摧毀的是人們對社會上鼓吹的倫理道德觀的信仰和對官府司法的信任。 為了使蒙冤受屈之人得以伸張正義, 金元雜劇中便出現(xiàn)了包拯判案類劇目, 這絕非偶然, 恰好可以作為類似一枚硬幣的正反面, 相互關照和審讀。
冷靜而客觀地審視竇天章為竇娥昭雪伸冤的全過程及其本質, 才能使我們更加深刻地意識到當時社會的黑暗程度及其根源所在, 也才能使我們更進一步地認識到關漢卿作為一代劇作家的思考之深邃和筆觸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