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質(zhì)極其惡劣：一次基因編輯“大躍進”

人類曾在小說和電影中無數(shù)次幻想經(jīng)過基因編輯的人類出現(xiàn)。但都不是現(xiàn)在這樣。2018年11月26日，南方科技大學副教授賀建奎宣稱。由其團隊創(chuàng)造的世界首例能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于11月誕生。事件一經(jīng)公布。引起學界和社會廣泛關注。特別引發(fā)了法律和倫理方面的爭議。

在技術層面，這項試驗是簡單的，相當數(shù)量的實驗室都具備條件和能力。過去從來沒有人嘗試過，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當前技術下，試驗的安全性得不到保證。研究可能給當事人帶來無法預料的麻煩，還會把麻煩遺傳給每一個子孫后代。

“就像我們面對一個黑箱子，在一切都還未知時。就大踏步往里走?！卑拇罄麃啽说谩ざ嗪仗醾魅静∨c免疫研究所的研究員劉浩銘向記者形容這項研究的性質(zhì)。

11月29日，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科學技術部、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等三部門負責人接受采訪表示：此次事件性質(zhì)極其惡劣，已要求有關單位暫停相關人員的科研活動，對違法違規(guī)行為堅決予以查處。

誰給賀建奎的自信去證實安全性

賀建奎的實驗室在11月26日晚間上傳一批視頻，稱接受基因編輯的孩子的父親是HIV病毒攜帶者。據(jù)媒體報道，受試夫婦通過國內(nèi)最大的艾滋病感染者互助平臺“白樺林全國聯(lián)盟”招募。

賀建奎的想法聽起來很美好，保護孩子，讓其對艾滋病病毒免疫。賀建奎在視頻中還專門解釋，他的團隊為了保證安全。選擇了“被了解最充分的基因之一——CCK5”。

這個說法遭到了艾滋病免疫與治療領域多名研究人員的質(zhì)疑。

劉浩銘告訴記者，賀建奎使用的方法只能使人免疫某些亞型的艾滋病病毒，但對部分亞型，例如AE亞型，則無效。最近幾年中國新報告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中，有50%左右患者感染的是AE亞型病毒。

劉浩銘介紹，艾滋病病毒非常容易發(fā)生變異，僅靠敲除CCR，5基因，很難做到一勞永逸。

這不是賀建奎獨創(chuàng)的方法——在對抗艾滋病病毒的過程中，人們很早就盯上了CCR5基因。艾滋病病毒之所以能識別并入侵人體免疫細胞，靠的就是CCR5基因生產(chǎn)的蛋白質(zhì)。有研究人員選擇敲除淋巴細胞基因組上的CCR5，也有人選擇讓患者服用CCR5蛋白抑制劑，但只有賀建奎選擇讓一個人全身上下所有細胞中的CCR5基因都消失。

“這太瘋狂了……沒有人能預測CCR5基因缺失對人體的損傷?！鼻迦A大學醫(yī)學院教授、清華大學全球健康及傳染病研究中心與艾滋病綜合研究中心主任張林琦告訴記者。這可能影響人體免疫細胞的成熟，以及很多正常的生理功能。已有多項研究表明，人體CCR5基因的缺失可能增加感染流感、腦炎、西尼羅河病毒的風險。

而且。這項敲除CCR5基因的研究風險遠不止于此。

試驗中需要使用的CRISPR/Cas9技術，工作原理是識別特定的基因序列，從而進行基因編輯。人體基因數(shù)超過2萬對。堿基對數(shù)超過30億對。可能存在多個與之相同或相似的基因序列，其中一些可能是人體必需的。以當前的基因編輯技術。我們無法確保只修飾我們需要的部分基因。一旦發(fā)生“脫靶”，會給人體帶來不可預料的影響。

對此，賀建奎回應稱，試驗前后曾多次通過全基因組測序。確保除了CCR5外的基因未受影響。

云南中科靈長類生物醫(yī)學重點實驗室的陳凱教授說：“這只是他（賀建奎）所能認知范圍內(nèi)的‘沒影響’。”他告訴記者，現(xiàn)有技術能確保靶基因（即CCR5基因）是否有修飾，但絕對做不到高覆蓋率排除脫靶效應?！拔覀冞@么多作基因修飾、胚胎發(fā)育的科學家都無法保證（排除脫靶效應），誰給賀建奎的自信去證實安全性？”

人類目前只完成了約99%人類基因的測序。受限于現(xiàn)有技術，剩下的部分無法完全獲知。

CRISPR/Cas9技術另一個可能的風險是出現(xiàn)“嵌合現(xiàn)象”，即出現(xiàn)部分細胞遭遺漏，沒有被編輯的情況。賀建奎的試驗中，就出現(xiàn)了嵌合現(xiàn)象：11月降生的基因編輯嬰兒是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名嬰兒的部分基因就沒有得到編輯。根據(jù)賀建奎對媒體的說法，他使用的22個胚胎中，僅16個編輯成功。而出現(xiàn)嵌合現(xiàn)象的胚胎就包括在16個“成功”案例中，這意味著賀建奎沒能識別出這個情況。

“這相當于是嬰兒既承擔了基因編輯的風險，又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陳凱評論。

他認為，賀建奎的試驗對個體來說毫無必要，“一個人得艾滋病的概率遠低于試驗本身帶來的風險。”目前已有成熟的技術保證，即使父親是HIV攜帶者，也能生出健康的孩子。一個健康的人做好防護，感染艾滋病的風險也極低。

即使這一代不出問題，也不能捧除后代出現(xiàn)問題的可能

在許多領域?；蚓庉嬕呀?jīng)成為不可或缺的技術。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基因編輯讓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更高、更耐病蟲害，解決了上億人的溫飽問題。新興藥物的量產(chǎn)和疫苗的制造，也都離不開基因編輯技術。

人們正在暢想基因編輯技術帶來的更好的世界，同時科學家們也小心地遵守著一條底線：不對人體細胞作可遺傳的基因編輯。“我們對基因的理解和相關技術都遠沒有達到要求。貿(mào)然開展研究，很可能造成嚴重的生態(tài)災難。”張林琦說。

科學家們在基因編輯領域小心行事，因為任何狂飆突進的行為都意味著風險。

最早的基因編輯技術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世界上第一例基因治療成功的案例發(fā)生在1990年的美國，科學家治愈了兩名患有嚴重的聯(lián)合免疫缺陷癥的兒童。人們一度信心滿滿。然而，1999年，一名美國的18歲男孩在基因治療的臨床試驗中不幸去世，原因是免疫反應帶來的細胞因子風暴。2000年，英國、法國的醫(yī)生試圖用基因編輯治療重癥聯(lián)合免疫缺陷病，卻因為插入的基因無意間激活了與癌癥有關的基因，導致多名患者罹患白血病。

這幾乎導致全美范圍內(nèi)所有正在開展的基因治療試驗被叫停。后來，基因治療試驗中使用的方法被第二代、第三代技術取代，基因治療又開始被謹慎地使用。

張林琦的學生，清華大學醫(yī)學院博士生李楊陽告訴記者，目前基因編輯的臨床試驗主要招募的是無藥可醫(yī)的患者。他強調(diào)，目前基因編輯療法絕不能對健康的胚胎細胞進行基因編輯。“即使這一代不出問題，也不能排除后代出現(xiàn)問題的可能?！?/p>

2014年初，上?？萍即髮W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的遺傳學專家黃行許就曾對猴子胚胎細胞進行基因編輯，得到了兩只基因編輯猴。這項研究也曾引起國際輿論的關注，學界普遍擔憂這項技術下一步會應用在人類生殖細胞上?，F(xiàn)在看來，這種擔憂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

陳凱告訴記者，他明顯能感受到類似事件對中國學者的影響?！斑@會給踏踏實實作研究的人帶來很大壓力……即使你是符合倫理規(guī)范的。公眾和國際同行還是下意識地不信任你。”

張林琦認為，中國有關倫理的法律法規(guī)還是比較嚴苛的，很多都高于國外的要求，出現(xiàn)問題，多是因為一些個人和機構超過了底線。

“很希望這樣的試驗沒有實施?！眲⒑沏懻f：“這個試驗的影響力是巨大的，洶涌的資本和突破邊界的嘗試已經(jīng)處于失控邊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