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的最后一位大師：丁托列托鑒定之謎

龔之允

丁托列托《圣喬治與龍》，1558，英國國家美術館

《丁托列托老年自畫像》，約 1588，法國盧浮宮

丁托列托的名字具有神奇的魅力。意大利佛羅倫薩各大美術館東方展館的策展人佛朗切斯科·莫瑞納（Francesco Morena）曾對我說，他最喜歡的藝術家是丁托列托。這讓我感到非常驚奇。要知道莫瑞納博士是一位生活在文藝復興中心，整天與波蒂切利、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琪羅等殿堂級作品打交道的藝術史家。他的闡述，引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丁托列托是誰？他的作品有哪些特點？為什么他既被譽為文藝復興的最后一位大師，但非業(yè)界的人士對他的作品又那么陌生？

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大師

2013年，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美術館在整理繪畫收藏檔案時，發(fā)現(xiàn)一幅原來被認為是捷克籍威尼斯藝術家安德里亞·施阿瓦尼（Andrea Schiavone）的《圣海倫娜登船》，經過鑒定，確認是丁托列托的手筆。有意思的是，與該畫同一批次收藏的另兩幅作品一直就被認為是出自丁托列托，為什么這幅卻被歸為他朋友施阿瓦尼的畫作呢？這說明，丁托列托在某一時期并沒有得到收藏機構的重視，相關的鑒定和收藏構架并不完善。

丁托列托據(jù)說是提香的學生，但是提香早早就把這位學徒辭退了，因為丁托列托的繪畫習慣和風格與提香有很大出入。提香工作室的規(guī)矩和文藝復興許多藝術家工作室類似，由老師帶領學生畫畫，學徒從基礎課學起，并幫助老師繪制大型作品的一些基礎部分。因此學徒在一開始就需要和老師的風格趨于一致，并且能夠熟練復制老師的樣本，以此來完成集體大型創(chuàng)作，并且保持工作室的一貫風格。提香的風格雖然色彩灑脫，特別到了老年筆法飄逸純熟，但整體上，他的畫作在構圖布局上仍然遵循著古典主義自然平衡的法則。丁托列托則是一位非常在意營造戲劇性的藝術家。他在構圖上遵循的是米開朗琪羅開創(chuàng)的那種“火焰和蛇一般的動態(tài)”（Furia della figura），并且把這一形式發(fā)揮到了極致，被后人形容為“狂野的”（Il Furioso）。在色彩上，他則直追提香，對油畫顏料的研究非常透徹，能知道不同色彩和筆觸所產生的不同畫面效果。

然而這種風格并不被同時代的佛羅倫薩藝術家瓦薩利所贊同。瓦薩利是西方藝術史的開創(chuàng)者，他在修訂版的《藝苑名人傳》（1568）中收錄了時年50多歲的丁托列托的傳記。瓦薩利認為雖然丁托列托繪制了數(shù)量眾多的畫作，并且不少尺幅巨大，但他在造型上并不嚴格按照自然主義的原則來忠實還原現(xiàn)實。

丁托列托《銀河的起源》，1575～1580，英國國家美術館

丁托列托成名作《圣馬可的神跡》，1548，威尼斯學院美術館

瓦薩利所崇拜的威尼斯藝術家是喬爾喬內和提香。喬爾喬內的朦朧式筆法，與丁托列托張揚的寫意式筆觸正好是兩個極端。有意思的是，巨幅夸張式形體造型的首倡者是瓦薩利最為敬重的米開朗琪羅。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和《最后的審判》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精準造型讓位于神韻揮灑的典型。也許是因為丁托列托承接許多巨幅畫作的緣故，因此他的造型也呈現(xiàn)出了粗狂的特點，畢竟大型繪畫對觀者觀賞的位置有一定的距離要求，因此不可能像細密畫那樣對筆法做隱藏處理。相反，為了達到宏大光亮的效果，需要講究補色、透明色的靈活運用，以達到遠觀時畫作熠熠生輝的感官震撼。因此不難解釋為何丁托列托被后世認為是“矯飾主義”（也稱“形式主義”）大師中，巴洛克風格的奠基者之一。

鑒定的障礙

鑒定丁托列托的難點有幾條：風格和主題多樣，丁托列托的即興改畫，工作室管理寬松、許多作品保護力度較小。

丁托列托20多歲出道，30歲成名，76歲謝世，能夠辨認的主要畫作有240多幅，素描稿119幅，按照題材和時代劃分能夠被分為14個門類。他的工作室既有他的兒女參與創(chuàng)作，也有來自低地國家和德意志地區(qū)的藝術家慕名前來交流和打雜，而且他并不限制工作室成員只復制他的風格，因此造成工作室產出的畫作風格和水準不一。威尼斯地處沿海濕潤氣候，丁托列托一輩子都待在威尼斯創(chuàng)作，他為當?shù)卮笮徒ㄖL制的作品，有一部分沒有得到修復和翻新，因此有些畫作出現(xiàn)了變色和污損。威尼斯在拿破侖戰(zhàn)爭時期失去了獨立的地位，成了拿破侖意大利王國的一部分，不少藝術品都在這一時期被“借調”。最好的一些被運到了盧浮宮，次一等的被運到了當時意大利王國的首都米蘭。不少丁托列托的作品，就在這個時候流散了出去。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后，不少藝術品通過洗劫和拍賣等形式流入了最大的戰(zhàn)勝國英國，因此英國不少官邸和教堂都有一些不知源流的意大利作品，以至于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說法：如果教堂里有像威尼斯來的宗教繪畫，那么就非?？赡苁嵌⊥辛型械淖髌贰?/p>

2010年，“英國國家名勝古跡信托”在公有官邸中發(fā)現(xiàn)了一幅《阿波羅和繆斯們》，花費了3.6萬英鎊來修復，終于證實這是丁托列托的作品。劍橋的一家專業(yè)油畫修復與清理機構通過X光等科技手段發(fā)現(xiàn)，這幅畫作的筆觸具有一致性，應該是丁托列托親筆，而非工作室作品。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曾對其館藏的丁托列托作品進行科學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畫作的底層有人物位置和動作的變動。有一些丁托列托的繪畫，因為這些即興的改動，為后世修復帶來了困難。

英國國家美術館曾對館藏的丁托列托繪畫進行科學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了一些因為色變而變得模糊的細節(jié)。比如《圣喬治與龍》這幅作品，經過清洗發(fā)現(xiàn)了拱形的頂部細節(jié)，因而才能確認這幅畫作原來是一幅祭壇畫。還有丁托列托為了適應不同畫作功用而確定的尺寸和形狀，會對畫布進行拼接處理。此外，丁托列托在修改畫作底稿時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底稿還沒有來得及干的情況下就開始修改。同時代的提香會把一整塊涂抹修改，而丁托列托則是像修改素描稿一樣，在原稿的基礎上換位置畫一條，直到找到正確的位置，再添加下一個圖層所需要的顏色。但也并非所有丁托列托的作品都如此，比如《銀河的起源》這幅作品幾乎就沒有做什么修改，其繪畫表面也非常平滑，說明該畫作遵循了古典繪畫的法則，在用油、揮發(fā)時間和著色等環(huán)節(jié)上都沒有出現(xiàn)問題。

丁托列托的色彩選擇也比較豐富，有鉛白、炭黑、朱紅、鉛錫黃（含有三硫化二砷）、赭石，還有佛青藍、孔雀石綠。此外，他在素描稿上有時會使用油性的炭筆，有時會使用干枯的直線。他用色的豐富程度也給后人鑒定和斷代設置了無形的障礙。

藝術市場

丁托列托在大場景中慣用的構圖是人物按照對角線安排，并且人物造型都是傾倒的樣式，這樣畫面顯得張力十足，和拉斐爾的那種平和式構圖有很大的差異。最明顯的就是丁托列托的《最后的晚餐》，完全脫離了達·芬奇與前輩畫家的樣式，把餐桌安排成了45度角。另一方面，丁托列托的特寫肖像畫又顯得精準平實，特別是他筆下的老年男子像，和他宗教畫里面的人物完全不是一種風格，顯得非常沉穩(wěn)而有深度。

可以說丁托列托的構圖與造型是根據(jù)主題來構思的，對不同的題材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丁托列托生活在文藝復興晚期，前輩大師已經在寫實領域達到了極致，而他所面臨的挑戰(zhàn)是如何根據(jù)文藝復興盛期所確立的各種形式和法則，進行再超越。事實上，他嘗試繼承了米開朗琪羅的造型和提香的色彩，但他所得到的結果是極具他個人色彩的繪畫語言，雖然沒有在整體上對前人進行超越，但他對繪畫形式探索和涉獵的豐富程度，也確實稱得上是一位大師。

19世紀后期，浪漫主義、印象派出現(xiàn)，丁托列托那種即興和狂野的風格才被重新重視。

丁托列托是法國皇家藝術學院色彩派所提倡學習的大師之一，其影響力在魯本斯、華托之下，但不亞于倫勃朗，不過后來新古典主義興起，丁托列托這種浪漫主義式的形式主義風格就沒有再引起學院派的重視。直到19世紀后期，浪漫主義、印象派出現(xiàn)，丁托列托那種即興和狂野的風格才被重新重視。英國拉斐爾前派的倡導者、作家約翰·羅斯金在他的意大利藝術壯游（The Grand Tour）中，對威尼斯的丁托列托的作品有著異常強烈的喜愛，為此他還買下了一幅丁托列托的作品。受羅斯金的宣傳和影響，丁托列托作品的價格在英國古典繪畫市場開始不斷攀升。

2014年，哥倫比亞大學的藝術史家佛雷德里克·伊尺曼（Frederick Ilchman）完成了5年的博士項目，對丁托列托的作品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梳理。他博士項目的資助方是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以及“拯救威尼斯藝術史”?，F(xiàn)在丁托列托500周年紀念展的主要策展人正是伊尺曼。

藝術市場上的反應也與之相互呼應。2014年，佳士得拍出一幅丁托列托歷史繪畫，成交價達到了1142萬英鎊。2016年，一幅新發(fā)現(xiàn)的丁托列托油畫的拍賣價格達到了90萬歐元。2016年，丁托列托作品的拍賣數(shù)量已達到了16幅。

古典藝術因為殿堂級作品早已不在藝術市場流通，因此其交易規(guī)?？偛蝗缬∠笈珊彤敶囆g。而矯飾主義階段的藝術家作品往往更不被市場重視。但這并不代表像丁托列托這樣的畫家沒有很高的價值。相反，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西班牙的文藝復興大師格列柯（El Greco）受丁托列托的影響非常明顯，只不過因為丁托列托的風格太過多元，反而削弱了他藝術的代表性。這也許是一生宅在工作室、不斷進行著即興創(chuàng)作、試圖超越米開朗琪羅的丁托列托所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