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能先從照片上認識一下這位先生了。
頭發(fā)是花白的,據(jù)說不到40歲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顏色。人很清瘦,斯斯文文,據(jù)說一輩子體重沒超過過100斤;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表情多數(shù)時候都是淡淡的,據(jù)說他的一生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這么淡淡的,一生中經(jīng)歷山河破碎,生離死別,久別重逢,乃至最后的死亡,據(jù)說都是淡淡的,鮮有特別激動的時刻。
我們只能在一則又一則“據(jù)說”里了解這位名叫“朱西甯”的陌生人。他是1949年隨國民黨赴臺的200萬人中的一個,憑借早年的才氣,他是國民黨軍隊中的“軍中三劍客”之一,曾深受有著“東方隆美爾”之稱、后被蔣介石軟禁半生的孫立人將軍的賞識。對此岸的人來說,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是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站錯了隊伍的人。對彼岸的臺灣來說,他是“那邊來的人”,是從不被歡迎的人。原以為一切都是暫時的,可這一暫時就是一代人全部的一生。人生的前半段就是歌里唱的,“歸去來兮,老友將蕪,老友將蕪,一去便不堪回首,轉(zhuǎn)眼就白頭。”
人生的后半段,他娶了臺灣客家妻子,有三個漂亮的女兒,特別是朱天文和朱天心,在聲名上甚至遠遠超過了他。他和張愛玲有過一段時間的書信往來,被張愛玲稱作“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的小兵”。后來結(jié)識胡蘭成,在對方狼狽落魄之時不顧周圍人的攻訐反對給過他一段接濟。他還是后來對臺灣文壇影響深遠的“朱家客廳”的大家長,是后輩們的燃燈者,扶植和挖掘了眾多臺灣作家。
但是作為小說家本身,無論在大陸還是臺灣,他的書寫一直未得到應該有的重視和對待。
剛剛過去的10月,他早期的兩部作品《鐵漿》、《旱魃》由理想國出版,月底的首發(fā)儀式上,出版社給出了“民國最后一位小說家”和“小說家的返鄉(xiāng)之路”的標題。民國已遠,回家的路也很漫長,1949年一別,對這個祖籍山東、生于江蘇、死于臺灣的小說家來說,借由半個世紀前的文字還鄉(xiāng),中間有一道必經(jīng)的手續(xù),繁體要變成簡體,半個多世紀的滄海桑田,山河早已不再是舊日的山河,但故鄉(xiāng)的痕跡又無比頑固,比如朱西甯筆下會寫“棒子棵”、“肚子上的痞塊”,而不是“玉米秸稈”和“肝腹水”,再比如表達憤怒的時候,一生都不會大聲講話的朱西甯寫在小說里的是更粗野更鄉(xiāng)土更下流的“日你姐”,而不是臺灣話里我們聽起來軟軟糯糯攻擊力大減的“干你娘”。
臺灣作家劉大任第一次讀《鐵漿》時驚嘆于在臺灣“發(fā)現(xiàn)了魯迅與吳組緗的傳人”,那是臺灣近乎失傳的“灰色傳統(tǒng)”,單純的懷鄉(xiāng)文學里會有諸多“古老的大河流淌在中國的北方”之類的句子,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和抒情,朱西甯不同,他的寫作里有批判,有反省,有作為書寫者必須的冷眼旁觀,他同情筆下人物經(jīng)歷的命運悲苦,但也不掩飾他們沒有知覺的愚蠢麻木。
有目光更毒辣的人。1965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當時流離中的張愛玲給朱西甯寄來了第一封信,她評價朱的寫作—“《鐵漿》這樣富于鄉(xiāng)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zhàn)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與多數(shù)國人失去了的錯過的一切?!?/p>
一個小插曲是,9年之后,也在流離中的胡蘭成在朱西甯處讀到這封短箋,嘆息說,“還是張愛玲頂會看文章?!?/p>
失去和錯過的總該有重逢的時刻,今年是朱西甯過世20周年,舊書出版的同時,天文天心兩姐妹來大陸拍攝關(guān)于父親的紀錄片,10月26日,一行人去北師大采訪朱西甯的同鄉(xiāng)莫言,說了很多很多之后,有那么一刻,莫言對著兩姐妹突然松弛下來,笑了一下說,“咱們?nèi)齻€寫得都不如朱先生啊?!币驗檫@層關(guān)系,62歲的朱天文和60歲的朱天心內(nèi)心都有種迫切,這次她們在北京見老友章詒和,深秋的北京枝葉飄零,章詒和說起“我們啊,都是替父輩不平的女兒們”,這句話一出口,一屋子人一下子都眼眶紅紅,壓不住內(nèi)心情緒的時候,“女兒們”會把手抓到一起,“他們那一代,一個比一個有才氣,一個比一個有故事,一個比一個有夢想、理想,一個比一個熱血。要是不提,就全部水無痕,就全都沒有了。”
鄉(xiāng)關(guān)何處的哀苦糾纏了那200萬人的大半生,朱西甯沒有特別。天文天心姐妹稱呼他“大大”,因襲老家的叫法。在臺灣有年春節(jié),朱西甯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個炭爐子,除夕夜一家人圍著爐子烤年糕,滿屋子的炭煙和焦香,他連連嘆息著對妻女說,“這才像我們老家過年,才叫年味兒?!鳖愃频膱鼍霸谔煳奶煨牡挠洃浿袛?shù)不勝數(shù),逢年過節(jié),他總會給家人說起舊時家鄉(xiāng)風物,梨和棗子多大多香,山楂多紅,桑葚多甜。
在很小的時候,朱天文和朱天心就有模模糊糊的知覺,自己的“家鄉(xiāng)”和父親的“家鄉(xiāng)”并不等同,她們睜開眼看到的便是臺灣,父親卻要用大半生的時間去熟悉,去習慣,去夢里不知身是客。
作家阿城與朱家交好,80年代的時候去臺灣有時會在朱家小住,說起來仍有舊時大家庭的感覺,朱家人的每餐飯都跟吃除夕團圓飯一樣,一定要餐餐盤盤都擺好,全家老小都坐定了才會一起吃,那時候阿城邊抽著煙斗邊望著一大桌子人驚嘆,“真是山東農(nóng)民!像要下田干活兒似的頓頓扎實!”最初因為胡蘭成的關(guān)系,天文天心姐妹都很喜歡日本,每年都要找機會去日本看看櫻花,看看寺廟,朱西甯不愿意去,每次都要全家人連哄帶騙,女兒們又是撒嬌又是威脅才會不情不愿跟著動身,朱天心記得有一次在車上,車開過富士山時,平常甚少表達情緒的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奇怪他們的土黑油成這樣,為什么要去搶我們那種什么都辛苦的黃砂地?!?/p>
甚至在晚飯后散步的時候,父親會跟自己開起玩笑,每朝北走一步就說“破紀錄了吧?”處在相同的緯度上,朱西甯當時還沒去過比老家更靠北的地方。
后來朱天文和侯孝賢合作電影《童年往事》,片子里有個片段讓朱西甯很感懷,當時的人買家具一定要買竹子的,因為便宜,隨時丟掉也不可惜。臺灣天熱,冬天穿不到那種厚棉袍,但不能丟,因為大陸的家,總有一天要回去的。
朱西甯祖籍山東臨朐,生于江蘇宿遷,他是家中幺兒,排行第九,出生時哥哥姐姐都已上學離家,陪伴朱西甯童年的,是他一生經(jīng)歷風浪又特別會講故事的奶奶。對于朱西甯來說,愚頑的故土,神鬼的傳說,無邊無際的棉花地,講故事永遠講不完的奶奶,才是他的家鄉(xiāng)。
1949年倉皇抵達臺灣,娶了臺灣客家妻子,買第一座房子卻已經(jīng)是十幾年后,中間一路遷徙,一路也不死心,“買什么房子,安家落戶的,就不打算回去了么?!”朱天文形容父親的固執(zhí)“忠貞得幼稚”,但又明白父親心里的難過,只有通過這幼稚去排解。他的學生、后來成為女婿的臺灣作家唐諾記得,買房子的時候老師總是不開心,完全沒有喬遷新居的喜悅,“他覺得是要安家在這里了嗎,但是女兒都大了?!?/p>
這種情境之下,書寫理所當然地成了唯一的出口。
1980年代,莫言發(fā)表《紅高粱》后不久,有一次碰到阿城,阿城對莫言說,“你一定要讀讀朱西甯?!卑⒊呛髞砜偨Y(jié)過八十年代的小說熱,“總結(jié)下來,還是有一層膜,幾十年形成的膜,借用文物販子的行話,有一層‘包漿。包漿也是種積累,積累的卻是灰塵,痰涎,粘穢?!钡煳麇傅膶懽?,“早已是透明,而且是以沒有包漿的狀態(tài)來寫包漿?!卑⒊窃谥煳麇傅膶懽骼锟吹街袊鴤鹘y(tǒng)文學中的自然主義因子,從《金瓶梅詞話》里、《紅樓夢》里延續(xù)而來,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污染掉和失落掉的那部分。
1967年,于內(nèi)湖一村家中留影
后來莫言開始閱讀朱西甯的作品,《旱魃》只讀到18頁,他就隱隱猜到了小說的結(jié)局。莫言說這不是因為自己高明,而是兩人使用的小說資源是那樣相同。朱西甯祖籍山東臨朐,跟高密不過百里之遙。莫言因為文字里透出的親切備感震撼,這種親切在時間之外,也在空間之外,他和朱西甯始終未曾謀面,真正開始閱讀朱西甯的時候,朱西甯也已經(jīng)過世多年。但小說里用到的故事、傳說、風俗習慣以及富有地方色彩的語言,都讓莫言覺得親切—
“饕餮了整一個長夏的饞老陽,仍然不知還有多渴,所有的綠都被咂盡了,一直就是這么嗞嗞嗞嗞地吮吸著彌河兩岸被上天丟開不要了的這片土地?!?/p>
“唐家寨子前的大水塘,已涸得板硬。黑深的裂縫,該已裂進陰間去了。躺地上卷翹起干魚鱗一樣的土皮。那些殘留著冬臘天里暖魚的枯辣椒秧子,草草亂亂,團團的狼藉,臟黑里翹起白骨一樣嶙嶙的老莖子,倒像整堆子糜爛的魚尸骨?!?/p>
這樣潑辣的語言自然不屬于臺灣,“他們哪里讀過這種語言啊”,這是遠隔山海的華北平原上持續(xù)上演了千百年的天地不仁,作為小說同業(yè),莫言羨慕這樣的語言,他感覺朱西甯的語言是從李賀那些“石破天驚逗秋雨”的詩里化出來的,有點像鄭板橋的書法,“亂石鋪街一樣的語言”。更神奇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際遇,莫言后來的《紅高粱》和朱西甯的《旱魃》采用了相同的敘事結(jié)構(gòu),莫言把朱西甯視作自己的先驅(qū),感慨“我慶幸現(xiàn)在才看到《旱魃》,否則我將失去寫作《紅高粱》的勇氣?!睆奈粗\面的兩人,在此岸與彼岸各自經(jīng)歷各自時代的悲苦,但又十分默契地走在了同一條道路上,這讓莫言對飄蕩者的故鄉(xiāng)在哪里的問題,最終有了自己的答案,“對于一個少小離家、浪跡天涯的小說家來說,他用語言尋找故鄉(xiāng),他用語言創(chuàng)造故鄉(xiāng),語言就是他的故鄉(xiāng)?!?h3>旁觀者
變幻了一個時空,故鄉(xiāng)會生出許多額外的意義。
月底的首發(fā)儀式上,學者戴錦華說起朱西甯的書寫,“在朱西甯的作品當中有所有的流亡或者是離散,你能強烈感覺到中國,但同時又強烈感覺到被冷戰(zhàn)切割的兩岸,臺灣文學在當代中國曾經(jīng)具有的奇特位置,就是它不在,又是最大的在。”
這天活動的主持人史航總結(jié)朱西甯寫作是“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是見了皇帝不磕頭的氣質(zhì)。這島嶼上的回憶和眺望,對時代風云下的中文寫作來說,是彌足珍貴的對照。
《旱魃》、《鐵漿》陸續(xù)完成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我們這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年月,之于我們這個民族來說,或許是巨大的不幸中留存的一絲幸運,偌大的天下,風雨飄搖的孤島之上,彌漫的白色恐怖之下,好歹給了朱西甯這樣的人一張安靜的書桌。
朱西甯的人和作品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生命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荒謬和失去,但女兒和學生記憶里他永遠是溫和的,安靜的,從來不大聲講話,對所有人都很客氣。生活中無可尋覓的情緒都釋放在了寫作之中,下筆都是淋漓的狠辣。
比如《鐵漿》,寫的是鄉(xiāng)間小鎮(zhèn)要通火車的那年,鎮(zhèn)上沈孟兩家為爭奪鹽漕經(jīng)營權(quán),以自我戕害的方式斗狠,最終的結(jié)局是孟昭有喝下滾燙的鐵漿,以生命的代價為他兒子贏得了象征財富、地位以及尊嚴的承包權(quán)。若仍在舊時鄉(xiāng)土的中國,這必是個壯烈的故事,但火車來了,孟昭有的壯烈一下子毫無意義,朱西甯筆下的敘事是這樣的—
“人似乎聽見孟昭有一聲尖叫,幾乎像耳鳴一樣貼在耳膜上,許久許久不散。
但那是火車汽笛在長鳴,響亮的,長長的一聲。
鐵漿迅即變成一條腿脈絡(luò)似的黑樹根,覆蓋著他那赤黑的身子。凝固的生鐵如同一只黑色大爪,緊緊抓住這一堆燒焦的爛肉?!?/p>
漂亮狠辣的語言之外,史航覺得朱西甯最珍貴之處在于他對民族性長久的凝視,就像魯迅一樣,漫長時間之后,“你不會太關(guān)注他站在哪里,偏左還是偏右,而是他的目光投向哪里?!弊鳛閺垚哿岬姆劢z,國民黨的軍官,身處兩岸劍拔弩張的年代,朱西甯下筆少見對立和仇恨,而是“鎖定地,持久地,凝視我們這片土地”。
90年代初,作家虹影在倫敦大學亞非圖書館的地板上,一口氣讀完了朱西甯的所有作品?!氨恢煜壬男≌f驚呆了,我是一個野路子,我從來不覺得誰可以當我的老師,只有朱先生?!?/p>
虹影在朱西甯的寫作里看到了真實的自由,一種不受政治左右,純文學的,靠故事和人物本身驅(qū)動的,又特別中國的一種表達,“他不講主義和觀點,他把它表現(xiàn)出來,這是非常難得的?!?/p>
朱西甯生在一個傳教士家庭,是虔誠的基督徒,有一段時間,朱家的客廳往來著臺灣的文學青年,有時他會跟學生們說起羅德之妻的故事,上帝要毀滅罪惡之城,派兩個天使告訴羅德一家撤離,說哪一天我要毀滅這個地方,你們趕快離開,離開的時候不能回頭。全家人都很聽話,只有羅德之妻忍不住回頭了,于是她變成了一根鹽柱。
唐諾說朱西甯身上就是有這樣“多看一眼”的不忍之心,“所以他的小說多了幾層徘徊,不會把惡與善分得那么清楚。他對世界充滿了同情,總是會對一般所謂的‘惡多看兩眼,給它們一點點的機會?!?/p>
在朱西甯的時代,世界運行的方式就是分出敵我之后的你死我活,但朱西甯始終在寫作中捍衛(wèi)著自己的不忍之心,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都要多看一眼。
這樣的取舍大概源自對張愛玲的喜愛,朱西甯是張愛玲一生的粉絲,1949年決心參軍的前夜,一邊寫日記一邊哭,亂世之中的抉擇時刻,要丟棄的有年逾花甲的父母,有少年時代傾心相付的戀人,還有那個年齡貪戀的學問、學位,寫的時候抽著煙,煙頭兒燒掉了半個木棉枕也不知覺。年輕人最終的決定是什么都割舍下,最終推開家門帶走的,只有一本張愛玲的《傳奇》。
但朱西甯作品里沒有張愛玲“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影子。在朱天文看來,父親作為張的信徒,只是把張愛玲的個人主義踐行到極致,“一個人站在潮流之外,或者是冷眼旁觀,甚至是云端上看廝殺。”
朱西甯曾寫過她認知的張愛玲,“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小說,誰也沒有她的作品那樣純純粹粹的中國?!睂τ谝粋€在戰(zhàn)火中居無定所的學生崽來講,張愛玲筆下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才是他鄉(xiāng)愁中的,也是他期待和向往的但也最終失去了的那個中國。
天文天心小的時候,朱西甯不只一次講過張愛玲在美國的故事,孤絕于人群之外,獨來獨往,但卻會為一個修電線工人駐足下來,仰頭呆看半天,人們也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從大一統(tǒng)的年代走來,這樣旁觀者的視角有著無疑的珍貴,莫言并不擔心遲到50年的朱西甯會被今天的讀者冷遇,“當然我們不指望它會成為像網(wǎng)絡(luò)小說那樣的爆款,但我相信真正熱愛文學的,喜歡語言的讀者,能從朱先生的書里面讀到我們的傳統(tǒng),讀到真正的文學品位。盡管我們從朱先生的小說里面讀到的是當時的世態(tài)人情,盡管生活中很多物質(zhì)性的東西在變,但人心沒有變,人性沒有變,人的狀況沒有改變,我們在書里面仍能讀到我們自己?!?h3>“柔和正直禮儀之人”
除開書寫,朱西甯一生中做的最叛逆的事,是同胡蘭成的一段友誼。
最開始是愛屋及烏,五六十年代的臺灣文壇,張愛玲遠沒有后來的一代傳奇甚至與魯迅并肩的地位,那時候朱西甯去大學講課,跟傳教士般的對著臺下不知哪個愛哪個玲的青年學生講,亂世之中我們擁有如此奇情的一位作家。
1974年,聽聞流亡日本的胡蘭成碰巧到臺灣,當時準備寫作《張愛玲傳》的朱西甯帶妻子劉慕沙和大女兒朱天文拜訪了胡蘭成。都是天涯羈旅人,那場會面,意外讓兩人成為了朋友。后來胡蘭成寫信回憶此次會面,“朱先生是柔和正直禮儀之人。”
戰(zhàn)火和飄零后的重聚讓朱西甯狂喜,在寫作中向來冷靜世故的朱西甯甚至大反常態(tài)給張愛玲去信,詳敘此次見面的經(jīng)過,熱切的報知消息,甚至拿《圣經(jīng)》里五餅二魚的故事為胡蘭成的博愛開脫,盼望如果兩人能在臺灣重聚就太好了。
這段故事成了文壇著名的八卦,朱天心說自己的父親有時會有小男孩的天真,特別直男地認為時間會帶走胡蘭成的辜負給張愛玲帶來的傷害,這樣的舉動當時在朱家內(nèi)部都引發(fā)了小小的論戰(zhàn),最看不過去的是妻子劉慕沙,不高興了好一陣子。
“我覺得這是朱老師的選擇。你可以說這個選擇有問題,錯的或愚笨,這是他的選擇。而他是真心喜歡張愛玲跟胡蘭成,真心,要不然他做不到這樣?!迸鎏浦Z已經(jīng)習慣了每次來大陸參加活動,就會被追著問到底是張派還是胡派,“但朱老師不是非此即彼,小說家不會這樣思考問題,人生往往不是非此即彼的?!?p>
1967年7月28日張愛玲親筆信
朱西甯與胡蘭成
相比感情上的黑點,更嚴重的是,胡蘭成其人,在當時兩岸的語境里都是板上釘釘?shù)摹皾h奸”,因為漢奸的名號,他在文學上的建樹,他對中國文化的推崇,就通通都錯,就全都是無法歸類的。那次赴臺,胡蘭成原本應邀到文化大學講授《易經(jīng)》等課程,因為課程太受歡迎,同校的一位教授開始散播驅(qū)逐漢奸出校的言論,沒多久,胡蘭成失去了在文化大學的教職,《山河歲月》也遭查禁。聽聞此事的朱西甯連夜將胡蘭成接回家中,租下隔壁的屋子,請他在周末講授《易經(jīng)》和禪宗《碧巖錄》。聽課的年輕人后來許多人都成了文壇的風云人物,讓天文天心姐妹心寒的是,很少有人會提起當年受過的這段照拂。
這樣的舉動讓一生不與人交惡的朱西甯幾乎得罪了整個文壇,一時間絕交者眾,最有名的是時任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主編的詩人痖弦,兩人是多年舊友,安頓好胡蘭成,朱西甯興沖沖地請老友來家中聽課,痖弦回答,“聽你個頭!西甯我們都是一起走過抗日戰(zhàn)爭的人,你怎么會和漢奸在一起?”朱西甯不理,反而在并不富裕的年月拿出自己的全部來接待當時已經(jīng)70歲的胡蘭成,后來胡蘭成跟朱天文講過一件事,“天衣放學進門,手上拿著零食吃,五塊錢一個,你爸爸斥她買這個做什么,那么貴!但他上街給我買家具,一買六千塊。這是你們的爸爸?!?/p>
唐諾覺得,對于一個成熟的小說家而言,他首先是知世故的,“他一定知道他的聲名會因此受到傷害,朋友之間的情感這些東西(會受傷害),所以這一定是他‘明知故犯,他明明知道會是如此,還是愿意這樣做。 但對他來講,我覺得也很簡單,吸引他的真的是文學?!?/p>
后來胡蘭成給朱西甯寫過一封信,信中說,“以我的經(jīng)驗,在求道的路程上,到了那十分的去處,友誼是靠不住的,只有知己才靠得住。我今對朱先生說話沒有禁忌,是因為你我同在神前?!?/p>
1981年,胡蘭成猝然離世。朱天心猜想父親應是最傷心的那個,但父親始終淡淡的,1985年一家人再去日本,胡蘭成的妻子佘愛珍和女兒親自來迎接,當時佘愛珍已經(jīng)85歲,自胡蘭成去世后,除下雨天在家,平時總是按著她心中認定的一條又遠又繞的小路去胡蘭成墳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那年見了朱西甯,佘愛珍執(zhí)意要行九十度鞠躬禮,這位陪伴胡蘭成后半生顛沛和風雨的傳奇女子,用這樣的方式,替故去的丈夫最后一次表達謝意。
后人往往更關(guān)注胡蘭成與張愛玲的一段文壇八卦,朱西甯心里有更重的事。在朱天心看來,雖然父親從沒在人前表示過,但他遇到胡蘭成后,就決心“以己身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柴薪焚祭給胡蘭成了”。
戰(zhàn)火和政治可以否定和驅(qū)逐一代人的肉身,但文明會以它自己的方式延續(xù)下去。天文天心姐妹是在父親過世后才認真去思索父親曾經(jīng)的堅決,一個對政治缺乏敏感的人,生在政治左右一切的年代,最終文學給了他最終和最徹底的自由,他愛惜胡蘭成的學問,樂見女兒們和學生們各自取得成就,“所以他就說那你們就全心全意去做吧,其他的我來分勞。”
因不滿胡蘭成在臺灣的遭遇,朱西甯寫了本小說《獵狐記》抒懷,以狐喻胡。那之后,一生以寫作為業(yè)的朱西甯暫時停下了手中的筆,這一度讓兩個女兒不解。接下來的幾年中,朱西甯積極幫助胡蘭成出版著作,還支持女兒們的“胡鬧”,自掏腰包創(chuàng)辦《三三集刊》,成立三三書坊,先后幫助胡蘭成化名李磐出版《中國文學史話》、《中國禮樂》、《禪是一枝花》、《今日何日兮》等著述,同時胡蘭成和朱西甯兩人還熱切支持年輕人的文學理想,于是才有了后來一眾影響臺灣文壇的“三三青年”。
當時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什么人找來,朱西甯向來來者不拒,遞過來的文章質(zhì)量參差不齊,朱西甯伏在桌上一篇一篇地看,不厭其煩地改錯別字,看到中意的文章,不等對方說,他就非常熱心地到處找門路去推薦發(fā)表去參加比賽。那些年,朱家客廳常常是24小時食堂,學生們到了月底沒飯吃,會心照不宣地說,“去朱老師家吧?!?/p>
朱天文后來寫文章回憶這段,“似乎八〇年代以后,父親與其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者,他選擇了去做一名供養(yǎng)人。敦煌壁畫里一列列擎花持寶的供養(yǎng)人,妙目天然。父親供養(yǎng)‘三三,供養(yǎng)胡蘭成的講學,供養(yǎng)自個兒念茲在茲的福音中國化,供養(yǎng)他認為創(chuàng)作能量已經(jīng)超過他了的兩個小說同業(yè)兼女兒。像《八又二分之一》里馬斯楚安尼對一屋子囂鬧妻妾大叫‘老的到樓上去……父親把全部空間讓出來給我們,自己到樓上去?!?/p>
朱天心不像姐姐這般體察父親的心意,她當時是個叛逆少女,“我常跟爸爸說,那明明那個人看起來就是個混蛋,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來這邊只是蹭你的飯,蹭你的名,沾一下什么的,根本對文學,對什么,全無好奇,真的任何的一丁點的虔誠之心或想學什么的心都沒有?!敝煳麇该棵慷几嬖V火氣沖天的女兒,“我沒有資格論斷人,只有神有資格?!?p>
朱西甯先生與三三社團
至胡蘭成去世的1981年,三三集刊共出28輯。兩人在三三青年身上傾注的是一個禮樂中國的古老理想,是他們心心念念中國人的精神原鄉(xiāng),那里有中國人的詩與禪,到三三最終決定解散時,三三青年們覺得生活里還有新的志趣和追求,反而是一直默默的朱西甯說了聲:“你們真狠心呀。”
這段“供養(yǎng)”最后在臺灣文壇和影壇散落成漫天星辰,三三結(jié)束后,朱天文結(jié)識了侯孝賢等一批臺灣新電影運動的干將,開創(chuàng)了臺灣影壇十分奪目的一個時代。
朱天文和朱天心后來慢慢習慣,每當在臺灣參加活動,常有人上來就說,“當年我去你家吃過飯?!睂W者戴錦華第一次到臺北的時候,十分急切地想跟每一個見到的臺灣朋友分享她閱讀朱家作品時的狂喜,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家都抱之以奇怪的目光和奇特的沉默”,而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學教授、電影教授“多數(shù)都是當年的‘三三,多數(shù)是在朱家接受供養(yǎng)長大的文學青年”,只是朱西甯在內(nèi)地少有人知。
作為學生,唐諾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是,“以老師當時的成就,他為什么肯對一個17歲、18歲的年輕人做這樣的事,而且還不只一次。好奇怪啊,老師當年是看到我們哪一點會覺得值得他這樣做。因為我仔細想說,17歲、18歲,又粗魯,又笨,又什么都不懂。他到底是看到什么,覺得我們是可以讓他這樣對待?!比缃褚驳搅水敃r老師的年紀,想來想去,沒有答案。
臺灣作家林俊穎也是當年三三的一員,他一直記得第一次見朱西甯的時候,很斯文,很溫文儒雅的一個人,滿頭漂亮的白頭發(fā),像川端康成,那年他只有17歲,對世界毫無認知又充滿熱情,對于朱西甯默默的付出和注視,林俊穎回憶,“朱老師就說這些年輕人,是在文學上面是特別能夠有感觸的,有感覺的。什么風吹草動啊,文學畢竟是很感性的東西,是最能讓年輕人眼睛一亮,心頭一亮的。就像風吹過,你會覺得很舒服,太陽一照,那個光亮,是從朱老師這里開始的?!?/p>
撒下一把火種后,朱西甯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文學世界中,提筆書寫耗盡他后半生心力的《華太平家傳》。天文天心姐妹內(nèi)心有一份虧欠是,她們想當然地把父親視作“供養(yǎng)人”,而忽略了他寫作者的身份,想當然地覺得父親“老去了,衰頹了,至少是停頓了”。她們不樂意去面對這衰頹,所以在父親晚年有意也無意地回避了他的創(chuàng)作。
三三結(jié)束后的十幾年,朱西甯每天就不發(fā)一言地寫,他從樓上的書房搬到了樓下,最初是為了方便接聽電話,應付掛號郵件或是修燈的、送米的,接送孫子上下學,這些屬于一個老人的雜事。但這些人來人往的瑣事,都沒中斷他的寫作,客廳沙發(fā)的一角成了他的陣地,500字一頁的稿紙,每寫500頁就裝訂成冊。中間幾度易稿,到33萬字覺得可以整理一下了,拿出來一看,外側(cè)紙張疊在一起整整齊齊,但攤開來后,“‘嘩啦一下都沒了,成了粉末,已經(jīng)被白蟻吃光光,33萬字吃光了。”一筆一筆的心血,全家人當時都心疼得很,朱天心對父親當時的平靜印象深刻,“他就也許是因為寫得不夠好吧,上帝不滿意,用這種方式收走了?!?/p>
《華太平家傳》回到了清末民初的山東,“華”是“中華”的“華”,“太平”是不太平的年月里人們最迫切熱望的“太平”,借著紙和筆,朱西甯回到了故鄉(xiāng)和童年,文章的篇名一度讓朱天心難過,“天子殿下走、西南雨、望門妨、神拳、清明早霧、乘涼烤火、地瓜翻秧、黃河見底、年三十兒”,這遙遠的深情不屬于把他視作“外省人”的臺灣,也不屬于哪個政黨或哪個主義,但也因為這不屬于,“就算好看極了又于我們的當下有什么關(guān)系呢?與我們發(fā)熱病似的狂愛的‘臺灣當下簡直的也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的疑問,朱西甯始終沒有或者不表達與女兒一般的憤怒不甘,他只是承受,但又固執(zhí)堅決地不讓自己的記憶被奪去。
1979年初,隔絕30年后,朱西甯輾轉(zhuǎn)接到了六姐的家書,信中寫朱西甯的父親在1960年代初餓死,母親已于這封家書的10年前離世,哥哥姐姐、族中親友在之后的年代也毫無意外地遍嘗殘酷。當時全家人圍坐在一起,信中30年的滄海桑田讓一屋子女人淚流不止,朱西甯倒很平靜,臉上并無哀色。
但那之后,朱西甯和自己這位幼時喜歡文學、同為張愛玲粉絲的六姐保持著長久的通信。六姐比朱西甯大9歲,記憶力又出奇的好,姐弟倆在信中深情款款地回憶著幼時記憶,都是細細碎碎的小事,比如那時候白菜多少錢一斤,棉花的生長期怎樣,還有他們的父親究竟哪一年買進了一批荷蘭乳?!?/p>
兩岸不通訊息的年代,信件都要借由香港或國外的親友中轉(zhuǎn),所以天文天心姐妹去日本的另一個記憶是,父親一路不停地在寫信,用那種航空信紙,每次至少要密密麻麻六七頁,晚上大家都睡下了,朱西甯會把臺燈的光調(diào)到最弱,躬下瘦弱的背去寫信,怕吵醒家人,咳嗽時也盡力壓著聲音。次日大家興奮地說要去哪里游玩,得到的回應往往是“你們?nèi)グ桑覍懶??!?/p>
別時容易見時難,這樣的通信維持了8年,1987年初,朱西甯和六姐終于在香港見面。一別38年,姐弟倆窩在便宜的小旅店哪兒都不去,一定要把分別年月里沒說的話一下子都說完。
1988年,朱天文和父母第一次返回了宿遷老家。將近40年的時間,重逢都是人生茫茫。那兩年朱西甯每年都會返鄉(xiāng),掏出積蓄把棉花田間父母兄長的墳全部修好,將近40年沒有祖墳可以祭拜的日子,終于在重逢的忙碌中作結(jié)。
在天文天心姐妹的記憶中,父親做這一切始終是平靜的。那些年的電視新聞中都是嚎哭和眼淚,朱西甯始終沒有,修完祖墳,朱西甯開始拼湊查訪修訂族譜,記下家族中每一個分支,每一個后輩。之后幾年間,但凡族中后輩升學娶親,朱西甯一定傾囊表達心意。返鄉(xiāng)探親哪個后輩說喜歡什么,比如郵票,回臺灣后四處收集滿滿貼上一大本寄回來。這多多少少讓朱天心覺得吃驚,一直以為父親對親情看得開闊,“其實畢竟是凡人”。
朱西甯后半生的志向,是將朱家一個多世紀的遷徙和離散寫完,所以才急切切地問自己的姐姐棉花的生長期和白菜的價格,問故鄉(xiāng)田陌之間每一個他不想模糊和省略掉的細節(jié)。
《華太平家傳》七度易稿,八度啟筆,最后10年的書寫,朱西甯是平靜的,但也是急切的,在《華太平家傳》的書稿中,某一年的重陽節(jié)他寫下過這樣的句子,“數(shù)不過九,于此祝告上蒼,與我通融些個,大限之外假我十年,此家傳料可底成……”
這個愿望最終沒有達成,1998年,朱西甯因肺癌去世。最后的時間平和安詳,見女兒們辛苦,一生不愿麻煩人的他會歉然說“累壞你們了?!庇写我股钊遂o時,他喚陪床的朱天文交代遺言,其中一條是,希望最后將自己葬于臺灣五指山國軍示范公墓。寫遺言次日,全家人在病床前吃飯,妻女都反對這個做法,她們明白朱西甯是想給家中省錢,但公墓里還是要按官職大小排出階級,姐妹幾人干脆說不管誰先死都先燒灰裝壇,等齊了再違章建筑似得埋一塊兒。病床上朱西甯精神好轉(zhuǎn),跟家人開起了玩笑,“盟盟(朱天心唐諾之子)辛苦了,一根扁擔兩肩挑(骨灰壇)?!?/p>
三個月后,朱西甯去世,朱天文姐妹三人和母親商量后,把朱西甯的骨灰放在了家中,兩條包袱巾,一條藏青色白菊紋,一條格子,兩條替換著包裹,就那么放在母親的床頭柜上,跟報刊雜志、布熊布猴、筋骨膏藥一堆混在一起,偶爾有貓竄上去臥在那兒打盹兒,家里人也由它去。
朱家客廳留影,右一為作家張大春
朱天心(左)、朱天文(右)(攝影|尹夕遠)
這符合家人對于他的記憶,朱西甯一生保持最多的姿勢就是一個人伏在書桌前,家里貓貓狗狗多,有時候貓?zhí)詺獾乇牡剿募珙^,他也沒知覺,貓在肩頭睡覺,他兀自寫他的。
此后20年,女兒們慢慢習慣了父親的離場。一個人在世上的痕跡不是瞬間消失的,而是在漫漫人生中不知覺地漸漸退場。比如買完在臺灣的房子后,朱西甯和妻子發(fā)現(xiàn)后山是一片廢棄的荒地,夫妻倆曾發(fā)動女兒們開啟熱熱鬧鬧的墾荒拓邊運動,用了一個禮拜,割掉長得雜亂的野芒草,以葛藤為籬,種上棠棣、茉莉、月季、玫瑰、芒果,還撒上聽天由命的白菜籽,以及日本買回的各色花種,加上后山原本的桃樹,來年春天,一片生機爛漫。
無數(shù)的日夜,這個一屋子都是作家的家庭在花開花落之間執(zhí)迷于各自的書寫。朱天文記得天氣很好的春日,桃花盛開的時候,父親偶爾會頂著他那銀花的腦袋,伏在花叢中逗放出來曬太陽的兔子。朱天心也記得父親手植的玫瑰第一次抽芽時,他臉上孩童般的興奮。
漸漸地都沒有了。在之后的年月里,臺灣開始寸土寸金,這片“非法開墾”的土地一點點消失掉,海棠樹沒有了,芒果樹沒有了,花花草草慢慢都消失了。最后新建起的房子一直逼近到自家院墻,連陽光也遮去了大半。朱天心形容這個過程,“一點一點的,像凌遲?!?/p>
這次著手拍攝關(guān)于父親的紀錄片,朱天文面臨最大的問題就是這種消逝?!氨热缥覀冃r候住的,1950年代我出生的地方,后來搬到臺北,一個一個,當然現(xiàn)在全部不在了,全部不在了。父親不在,景物也不在了?!?/p>
朱天文要做的,就是用一個女兒的執(zhí)拗跟執(zhí)念,“一直去逼近所有的不在,人不在,景物不在,你用他的作品,用你的記得的口述去逼近,去組合,到最后會是一個什么?(父親)那個身影,很像是在一個暴風,時代暴風呼嘯過去的一個廢墟里頭,我們在時間這一邊撿拾,勞動,然后分辨,然后把它擦拭好,放在不同的檔案里,然后把它組合成一個什么?!?/p>
這是作為生者的女兒們要為和能為父親做的事。去對抗思念,對抗消逝,也對抗遺忘。
2017年,母親劉慕沙去世,這個臺灣著名的文壇家庭失去了“上一代”,家人商量后,最后決定將父母花葬,在臺北近郊陽明山風景最好的一片地方,人的骨灰撒下去,種上漂亮的花,花開幾年之后,這片地又可以重復利用,再撒上后來人的骨灰,再種上漂亮的花,如此往復。
花田只知道個大概的地方,沒有任何其他標記,如果一個人到世上有一個物理意義的終點的話,朱西甯的終點在臺北陽明山的一片花海中,沒有指示,沒有坐標。年輕時朱西甯寫下過這樣的句子,“萍聚云散本就無常,早應俱往矣”,女兒們覺得,對于漂泊一生的父親來說,這樣的處理既環(huán)保,也瀟灑,符合父親的性情,消失于無形,最終也到萬物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