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之間：《源氏物語》的女性意識

內(nèi)容提要 《源氏物語》意蘊豐富深刻、思想博大精深，不僅具有文學價值，也具有思想史價值。尤其是關于女性的性別意識、心理結構、行為規(guī)范、品性修養(yǎng)、婚姻戀愛等一系列問題的看法，都體現(xiàn)在小說的人物塑造、心理描寫、情節(jié)構架之中，既表現(xiàn)了女性性別意識的自覺，也反映了中國儒家與道家思想的影響，內(nèi)含著紫式部對道家哲學“上善若水”之女性特質(zhì)的深刻領悟，從而成為中國思想影響日本的一個值得分析的典型文本。

關鍵詞 紫式部 《源氏物語》 女性觀 水之道

〔中圖分類號〕I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10-0078-07

一

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小說《源氏物語》，堪稱日本古典文學巔峰之作。作者紫式部真切關注所處時代的女性命運，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不僅藝術再現(xiàn)了“男女姻緣多歧路”①這一作品主題，更從中體現(xiàn)了超越其時代局限的女性意識。至今為止，中、日學界考察《源氏物語》文本思想之際，往往囿于日本民族獨創(chuàng)性之強調(diào)（如本居宣長的“物哀說”②），抑或是圍繞佛家無常宿命論之集中闡述（如村田升的“神佛融合文藝說”、③葉渭渠的“心性說”④）。對于其中的女性意識，多以人物形象分析為主，兼或膚淺地觸及男女社會學層面，幾乎未見用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對《源氏物語》的女性意識加以闡發(fā)，分析其中顯現(xiàn)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道思想對日本的影響。在為數(shù)極少的將中國儒家思想與《源氏物語》結合起來加以討論的研究成果中，尤以葉渭渠先生的著述最為突出，他所概括的“出家”“宿命”和“心性”等諸問題非常具有啟發(fā)性，但卻幾乎未曾將研究焦點投向更能折射問題意識的“女性”層面，從而忽略了中國道家思想對《源氏物語》施予的另一層關鍵影響，尤其是紫式部身處儒家與道家觀念之間所經(jīng)歷的女性意識的膠著狀態(tài)。

總結紫式部以日本女性特有的柔軟、婉轉(zhuǎn)的方式對女性意識的自我表述和思想內(nèi)涵，并在此基礎之上進行儒、道傳統(tǒng)文化的比較解析，對于深化理解《源氏物語》創(chuàng)作的倫理旨向、深入把握《源氏物語》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平安時代是日本文化的鼎盛時期，也是日本歷史上的重要變革期。處于這種社會背景的中下層貴族知識分子，在從佛家宿命觀中尋找自我解脫的慰藉的同時，也開始了自我反省和社會批判的欲求。而當時女性在社會政治生活、婚姻生活中的被動地位，決定了縱然如紫式部、清少納言等那般博學多才的女官，也只能囿于狹窄的皇宮內(nèi)感時傷懷、以筆抒情，書寫“不論善惡，都是世間真人真事”[日]紫式部：《源氏物語》，豐子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439頁。的王朝女流文學的輝煌。

正如本居宣長所指出的：“真實的人性就是像女童那樣幼稚和愚懦。無論怎樣的強人，內(nèi)心深處都與女童無異?！盵日]本居宣長：《紫文要領》，東京：巖波書店，2010年，第44頁。紫式部雖處繁華宮廷之中，卑躬屈膝的苦楚境地卻使其不得不內(nèi)省現(xiàn)實與理想間的矛盾對立。因此，她對典籍、宗教的領悟深刻且微妙。而中國文化的熏陶作為蘊藏于其教育根基中的潛在能量，對紫式部的女性智慧、審美趣味乃至性格氣質(zhì)的形成都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如同千年之后川端康成在隨筆中所言：“既然有純真的聲音，又有純真的形體，就應該有所謂的純真的精神”那樣，紫式部正是融這種女童般的“純真精神”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女性的直覺得出“喪失了童心，人就成了‘假人，文就成了‘假文”[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談創(chuàng)作》，葉渭渠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8年，第45頁。的創(chuàng)作感悟；在《源氏物語》中，她不做裝裱門面、矯情做作的說理，不做冠冕堂皇、大義凜然的教化，只是細膩而深刻地描繪自然人性、人情。在日本平安時代的男權封建文化結構中，女性只能是屈從于男性的悲劇性存在；紫式部憑著對女性命運的關注與同情，塑造出眾多善良素樸、優(yōu)雅風流而內(nèi)心卻蘊藏著深沉、纖細哀傷的藝術形象，表現(xiàn)出真實鮮明而又不失溫婉柔和的女性之美，彰顯了平安時代的女性意識。

二

日本平安時代文化深受中國唐文化的影響，“唐”作為一種先進的判斷標準和價值體系，在社會意識中具有絕對權威性。而唐文化的最顯著特征是儒、釋、道三家并行，相互競爭、相互補充。平安時代的日本政治最初以儒學為顯學，倡導入世之道。隨著天臺宗和密宗的傳入，佛家出世思想漸融漸深。日后的世俗教化和空無寂寞感使得人們難現(xiàn)素樸的原初本性。才情兼?zhèn)?、深諳中國文化的紫式部不同程度地浸透了三家文化的思想底蘊；其女性觀的思維取向則是直接反映出其對于三家思想的接受態(tài)度和物語創(chuàng)作的文化源頭。

紫式部于《源氏物語》文本中彰顯出的女性觀，大致呈兩種形態(tài)：一是蘊含自我意識的語言表述，這些表述最為重要，是考察作者女性觀的文本依據(jù)；二是藝術典型的靈活再現(xiàn)。對塑造的典型人物的好惡態(tài)度，是解析作者審美價值的有效途徑。所謂“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55頁。紫式部借主人公源氏之口的敘說，就是“自我”與“他者”關系自覺意識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源氏這一“他者”形象的塑造浸透了紫式部對“自我”的審視與反思?！跋︻仭本碇校词涎缘溃骸啊崛?，就女子而言是可愛的。自作聰明，不信人言的人，才叫人不快?！保ā对础罚?5）日語中“可愛”一詞，在奈良時代原本是表示骨肉之情，平安時代后引申為對柔弱者的感情。任杰譯：《大野晉評〈源氏物語〉》，《外國文學研究》1983年第1期?！叭崛酢保粌H界定出女性的生命本質(zhì)，更是考察女性人格、品質(zhì)、才華、風韻等的原初基點。紫式部在《源氏物語》全書多處強調(diào)“作者女流之輩，不敢侈談天下大事”。詳見“楊桐”卷第226頁，“薄云”卷第409頁，“少女”卷第436頁等。與其說《源氏物語》是集中描繪貴族社會風俗，不對人情作道德倫理的善惡評價，毋寧說隱晦表明了女性的生命本質(zhì)在于其“柔弱”的自然天性，而非在于參與社會政治活動、卷入權力角逐或是表現(xiàn)出政治家所應具有的殘忍、果斷、堅決等性格特征——這些皆有悖于紫式部心目中的女性價值。在“帚木”卷、“少女”卷中，紫式部更是借書中人物之口作出了“一個女子潛心專研三史、五經(jīng)等深奧的學問，反而沒有情趣”，“作者女流之輩，才疏學淺，不宜侈談漢詩”等評說，表達了女性可愛之處在于知情識趣、察善明惡，如果熱衷于道德教化，效仿男人爭名逐利，勢必壓抑自然情感的宣泄，甚至深陷世俗牢籠而難獲精神自由的觀點?！跋F”卷中，在刻畫女主人公紫姬的心理活動時，作者又進一步言道：

女人持身之難，苦患之多，世間無出其右！如果對于悲哀之情、歡樂之趣，一概漠不關心，只管韜晦沉默，那么安得享受世間榮華之樂、慰藉人生無常之苦呢？（《源》：699）

紫式部認為，女性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命運最為悲苦，但還是要堅定面對，并執(zhí)著于父母之恩、榮華之樂、喜怒哀樂等人世間的真情表達，否則便失去了生而為人的全部意義。“苦患”“悲哀”等詞語在《源氏物語》中反復出現(xiàn)，其中用“哀”字更是多達上千處。這種彌漫全書、揮之不去的憂愁情緒正是源自作者所認為的“女性的悲劇性存在”。

平安時代以后，日本的婚姻制度由“訪妻制”逐步轉(zhuǎn)變?yōu)椤叭D制”?；每锱d、陳悼主編：《外國文學史》下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38頁。這種“變異的專偶制度”錢澄：《變異的專偶制——從〈源氏物語〉看日本平安時代的婚姻形態(tài)》，《蘇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3年第4期?！霸L妻制”以男子占統(tǒng)治地位為特征，采取暮合晨離方式，男女雙方結婚之后各自居住在自己家中，并不同居，婚姻生活由男子到女家造訪實現(xiàn)。錢澄認為，日本平安時代的“訪妻婚”雖屬專偶制婚姻形態(tài)，但因其“獨占但不同居”及“父權制時代延續(xù)母系氏族社會婚禁規(guī)則”等特征，屬于“變異的專偶制”。下的女性地位十分卑微，在婚姻中完全喪失主導權，只能淪為男人的附庸。隨著女性地位的日益跌落，處于暗淡和閉鎖世界中的貴族女性，更加向往古代母系社會中的自由精神和豁達生活。因此，紫式部于“帚木”卷品評女性，先是總結出三種類型的情人形象，即善于偽裝而掩蓋瑕疵者、過分風流而令人不安者、好為人師而賣弄風情者，來探究女性的內(nèi)在本質(zhì)：“凡應時的賣弄風情，表面的溫柔旖旎，都是不可信賴的”（《源》：25），指出女性的美與善應像“高明巨匠的華貴器物”，“著名畫家的水墨丹青”，“卓越書家的遒勁大字”一般內(nèi)斂而不張揚。接著，更是概況出三種類型的妻子形象：勤勉持家而不知“物哀”者、鐘情丈夫而常懷妒忌者、感情輕率而遁世逃避者，發(fā)表自己對于好妻子的理解：“不講門第高下，更不談容貌美丑，但求其人性不甚乖僻，為人忠厚誠實，穩(wěn)重溫和，便可信賴為終身伴侶。此外倘再添些精彩的才藝，高尚的趣致，便是可喜的額外收獲?！保ā对础罚?3）從中可見，“性情不甚乖僻”，是當時理想女性應有的天性，體現(xiàn)女性自然生命之“真”；“為人忠厚誠實，穩(wěn)重溫和”，是理想女性應有的修為，體現(xiàn)女性社會角色之“善”；“精彩的才藝、高尚的趣致”，是理想女性應有的風韻，體現(xiàn)女性內(nèi)外兼?zhèn)渲懊馈?。任何從審美感受中提煉并升華出的美學理想，都無一例外地包容并彰顯出其所處時代所賦予的特定社會涵義。中等貴族出身的紫式部，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雖不可避免地沾染階級局限性，但她以女性纖巧細膩、纏綿溫和的審美角度觀察生活并提出的這一重性重情、不以道德倫理來評判的“真善美”統(tǒng)一的女性標準，是有著進步意義的“理想化”女性觀。

遵循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時代特點，紫式部雖將《源氏物語》的主人公設定為男性，卻通過主人公情愛生活的描寫，將大量筆墨傾注于其周圍女性的形象塑造上，從而展示了封建制度下婦女的悲劇命運。《源氏物語》中，桐壺帝皇后“弘徽殿女御”，因有強大的娘家后臺和皇太子母親的身份撐腰，恃權斗狠、熱衷政治，妒恨源氏生母并害其青春夭亡后，又不甘心“兒子空有皇上的虛名”，抓住源氏與朧月夜私會一事，以莫須有罪名將源氏謫戍須磨，并對藤壺女御多加限制至其出家為尼，后被世人冷漠遺忘，終在爾虞我詐、妒恨恩怨的宮廷爭斗中逝去。這一有著高貴血統(tǒng)卻排斥異己、迫害賢達的惡人形象，完全異化了女性“柔弱”的生命本質(zhì)，處處表現(xiàn)出與其權力欲相對稱的男性化的剛硬和冷酷。

“‘柔弱這一特征與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形象相吻合，在男權意識極強的儒家學說中，它是女性心理特征的突出顯現(xiàn)”。李莎：《男人眼中的女人——沈從文與川端康成筆下的女性及女性塑造》，碩士學位論文，湖南師范大學，2005年，第12頁。所謂“柔弱”，不是軟弱、懦弱，更不是男性中心論調(diào)的性別歧視理念，而是生命底蘊深厚的女性之德，有著無比堅強的力量和堅忍不拔的特性，而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對男性力量的屈從。例如老子贊美“柔弱勝剛強”。從表面上看，女性是柔弱的，但恰恰卻能夠成為生殖力量的象征，這種“柔弱”之道是天下萬物生生不息之源?！啊崛鮿賱倧?，是人類智慧駕馭客觀世界的本質(zhì)體現(xiàn)”，劉紹軍：《論老子的柔弱觀》，《江漢論壇》2010年5期。唯有以不爭強好勝、不剛愎自用的“柔弱”之態(tài)來處世為人，才會少掉世俗的煩惱與紛擾，避免心理和人格的畸變。紫式部通過塑造弘徽殿女御這一被權與欲扭曲了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女性內(nèi)心被異化、被毒害后的悲哀。

源氏正妻“葵姬”性格高傲冷漠，擁有顯貴的家庭出身，受過正統(tǒng)的儒學教化，給人以“氣品高雅，毫無半點瑕疵，然而又覺得過于端嚴莊重，似乎難以親近”（《源》：164）的印象。穩(wěn)重自持、萬事隱忍的葵姬，熟悉仁義禮智道理，懂得三綱五常人倫，符合當時衡量女性修養(yǎng)的全部標準，其作為犧牲品在與源氏的政治聯(lián)姻悲劇中最為無辜，被六條妃子生靈作祟難產(chǎn)而死的凄慘結局更是令人同情。而紫式部對其塑造的這一恪守禮儀、循規(guī)蹈矩的世俗“上品女子”形象，卻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這在她借源氏之口的評說中可窺端倪：“這個人不肯開誠解懷，一味疏遠冷淡，相處年月越久，彼此隔閡越深”（《源》：92）。在日本傳統(tǒng)封建文化結構中，女性處于被男性所支配的地位，毫無主體性可言。波伏娃有言，女人不是天生而是被變成女人的。[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89頁。女人的自然性被女人的歷史性及社會性所壓制，女人僅成為依附男人的“第二性”。以男權為中心的時代背景和文化形態(tài)固然是導致女性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但經(jīng)女性自身加以內(nèi)化的附屬意識則有效地配合了外在環(huán)境帶來的壓迫。周青：《傾覆末世的一葉方舟——解讀〈源氏物語〉中的一個“另類女子”》，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3年第4期。紫式部塑造的葵姬這一失落和泯滅了女性自主意識的悲劇形象，是對波伏娃觀點的有力闡釋。

公元五世紀初，儒家學說東傳日本。見《日本書記》卷10“應神天皇十六年二月”記載。至平安時代，儒學的理性精神極大滿足了統(tǒng)治階級需求而成為皇室貴族之顯學。當時日本學令規(guī)定：國家設立大學，以養(yǎng)成官僚群臣。大學開設“大經(jīng)”，即《禮記》和《左傳》；“中經(jīng)”即《毛詩》《周禮》和《儀禮》；“小經(jīng)”即《周易》和《尚書》，此外還需兼學《論語》和《孝經(jīng)》。[日]吉本隆明、[日]梅原猛、[日]中沢新一：《日本人は思想したか》，新潮社，1995年，第43頁。對此，“夕霧”卷有著明確描述（《源》：364）。儒學非常重視對社會的教化作用，宣揚學習儒家經(jīng)典，遵循等級禮法，是提高人的社會地位、經(jīng)濟狀況和道德境界的根本動力。因此，平安時代的日本，鉆研“三史五經(jīng)”，實踐儒家禮儀，不僅成為上流社會男子的主體行為，更成為貴族女性侍奉宮廷和博取寵愛的唯一出路。

藤式部丞的情人，“書牘寫得極好，一個假名也不用，全用漢字，措辭冠冕堂皇，瀟灑不俗”（《源》：32），枕上私語時都教誨為官出世之道。這種所謂的“賢德淑女”最令紫式部反感，被她評為“下品之人，真是可厭。”（《源》：33）正如《紫式部日記》中她對清少納言的那段著名評論一樣：“臉上露著自滿，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總是擺出智多才高的樣子，到處亂寫漢字，可是仔細地一推敲，還是有許多不足之處”；原文見[日]紫式部：《紫式部日記》，[日]池田亀鑑、[日]秋山虔校注，巖波書店，1964年，第52頁。紫式部深諳漢學卻十分討厭女性賣弄學問，她注重以原初本色格物識人，認為女子過于嫉妒不可取，為人輕浮不可取，木頭木腦不解風情不可取，過度展示獨到見解也不可取。若是囿于儒家學問而不能自拔，必然會因過度重視禮儀、關注名分，而喪失恬淡、虛靜的真實性情。儒學主張“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序”，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76年，第3289頁。將個體生命活動嚴格控制在社會等級名分乃至血親遺傳秩序之中。其所宣揚的孝悌忠恕、仁義禮智之說，歸根結底是為維護“尊卑別序”的權力地位服務，限定著人的自然天性，禁錮了人的意志尊嚴。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以及《紫式部日記》）中反復流露出渴望女性自然天性的思想情緒，批判了眾多貴族女性掩蓋于嫻雅背后的病態(tài)心理，從女性社會性格的悲劇中挖掘出女性不幸的文化根源。

三

如前文所述，中國的儒家思想極其重視社會生活的理性精神，而日本人在接受中國儒學的過程中，受以“誠”為中心的倫理觀影響，顯示出較少的中國儒家道德。姜文清：《東方古典美——中日傳統(tǒng)審美意識比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98頁?！罢\”，是指人們從內(nèi)心涌出的不可抑制的感情并將感情付諸行動。日本上古人對事物自然形成的“誠”的意識，具有現(xiàn)實性、素樸性和明朗性。紫式部于《源氏物語》中并沒有倫理道德的說教，她“只追求樸素自然的真情，而淡化儒教倫理的思想，很少受到中國文學儒教言志、追求高遠精神境界的影響”，葉渭渠、唐月梅：《中國文學與〈源氏物語〉——以白氏及其〈長恨歌〉的影響為中心》，《中國比較文學》1997年第3期。換言之，她對于女性的評說更多趨向于非理性主義，只將心與情統(tǒng)一，幾乎無視理的作用。譬如在集中發(fā)表女性觀的“帚木”卷，紫式部先是借“雨夜品評”細致分析了世俗流行的三種以儒學為旨向的女性標準，并逐一加以否定，即以出身門第斷言女性人品是偏見，以貧富狀況判定女性教養(yǎng)是謬論，以血親遺傳推及女性姿容是妄言，表達了其“女性的生命本質(zhì)應如水般柔弱純凈、嬰兒般質(zhì)樸天真，若是醉心于儒家教化，就會喪失本有的自然秉性”張楠：《談“源”論“道”》，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2頁。這一核心觀點。

女性在社會人倫中的角色是“妻子”，如何評價“理想妻子”，關系到對女性生命的認識。紫式部通過大篇幅論述“理想妻子”應有的人品詳見《帚木》卷第22頁，[日]紫式部：《源氏物語》，豐子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439頁。得出判斷：評價妻子比評價一般女性難得多。妻子要具備一般女人的天性和品格；妻子又是丈夫的終身伴侶，在情感上要不離不棄、廝守一生；妻子更是家庭主婦，需負擔起與之身份相適應的全部職責。對于理想妻子的標準，左馬頭等男人的看法是，妻子好比“真能稱職的人才”去“輔相朝廷”，“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協(xié)助，居下位者服從居上位者，然后可使教化廣行，政通人和”。這種觀點正是當時日本貴族階層流行的“以順為正”的儒家夫婦之道的反映。人倫觀是儒家倫理思想的出發(fā)點。儒家認為，夫婦之倫乃“五倫”之首，最為重要。夫妻關系的實質(zhì)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禮記·婚義》），強調(diào)妻子的社會行為僅囿于家庭領域，妻子的品德修為要順于綱常秩序，恪守理家治內(nèi)的本分。孟子曰“以順為正，妾婦之道也”（《滕文公下》）?！抖Y記·禮運》對此詮釋曰：“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道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币簿褪钦f，儒家規(guī)范妻子恪守“以順為正”的婦德，是以家族的利益為主要考量的，旨在維護和延續(xù)家族的興旺，鞏固和加強“尊尊親親”的等級禮法。對此，紫式部提出質(zhì)疑：

主婦職務中，最重要者乃忠實勤勉，為丈夫做賢內(nèi)助。如此看來，其人不須過分風雅；閑情逸趣之事，不解亦無妨礙。但倘其人一味重視實利，蓬頭垢面，不修邊幅，是一個毫無風趣的家主婆，只知道柴米油鹽等家常雜物，則又如何？（《源》：22）

相對于男性體現(xiàn)在公共領域的道德品質(zhì)，儒學更加關注女性在私人領域的品德培養(yǎng)。在封建等級社會中，私人領域主要指家庭生活領域，女性被規(guī)訓、教導成為溫良、順從的“賢內(nèi)助”，體現(xiàn)了男性主導社會的倫理要求。如同夫妻關系既是人類對源于內(nèi)心的情感的體會，又是人類生存發(fā)展的理性需要一般，妻子對丈夫的關系同樣具有雙重屬性：一是體現(xiàn)倫理綱常的家庭主婦的職責，這是禮儀制度所賦予的趨于功利性的社會屬性；二是維系兩性之間自然情感的天性需要，這是體現(xiàn)夫妻間平等關系的非功利的自然屬性。紫式部探究理想妻子的標準，與她從整體上探究理想女性的標準是統(tǒng)一的。她以女性的自然生命為基礎，以夫妻間的情感生發(fā)為紐帶，認為生活中的妻子必須加強自我人格修養(yǎng)，保持女人柔弱虛靜的本性，“凡事不要裝模作樣，賣弄風情”（《源》：34），才能達到理想妻子“性格不甚乖僻，為人穩(wěn)重溫和，有精彩才藝和高尚趣致”（《源》：23）的“真善美”的統(tǒng)一?？梢哉f，紫式部不是站在儒家倫理道德的角度來審視，而是以“知物哀”作為判斷善、惡的基準，因為“物哀就存在于善與惡的調(diào)和之中”。葉渭渠：《中日古代文學意識——儒道佛——以〈紅樓夢〉和〈源氏物語〉比較為中心》，《日本學刊》1995年第1期。日本“物哀”中的“物”與“事”，完全是與個人情感有關。所謂“知物哀”，就是因物動情，因物感哀。王向遠指出，“知物哀”的“知”是一種審美性感知觀照，其等同于審美，并且是最為復雜、最為困難的審美活動。王向遠：《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審美概念的形成流變及語義分析》，《江淮論壇》2012年第5期?！爸锇А奔纫３肿匀蝗诵?，又要具有情感教養(yǎng)，不需有教誨、教訓等任何功用或?qū)嵗阅康?，而要有貴族般的超然與優(yōu)雅、女性般的柔弱與細膩，[日]本居宣長：《紫文要領》，東京：巖波書店，2010年，第61頁。是一種高于禮儀規(guī)范的情感人格修養(yǎng)。

紫式部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的第一要義是確立人的性格，即尊重人的自然情欲。她以淡淡的筆調(diào)，在趨于日常的描繪之間，反映人的本質(zhì)意味，表達有別于中國文學中的儒家教義傾向的獨特文學判斷和審美價值取向。她所主張的大智若愚、謙遜謹慎的處世哲學映射出她對所處時代思想意識的洞察和省思。

四

日本文化史上最輝煌的平安時代，伴隨著儒學東漸日本，道家思想也得到了廣泛傳播?！度毡緯o》“繼體天皇”七年（513年）記載：“夏六月、百濟遣姐彌文貴將軍、洲利即爾將軍、副穗積臣押山、貢五經(jīng)博士段楊爾。”見《日本書紀》卷第17“繼體天皇”記載?！拔褰?jīng)”中包含《易經(jīng)》，可見，作為道家讖緯思想的基礎，“陰陽五行學說”已于六世紀初傳入日本。儒家和道家分別是父權制和母權制在文化觀念上的不同反映，二者都是關注人，把自然看作生命大化過程，即“一陰一陽之謂道”。所謂“陰陽”，在自然界指天地，在社會人群則指男女?！吨芤住は缔o》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明確闡釋了儒家與道家分屬于男性和女性生命智慧：儒家倡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尚剛知雄崇陽，是古代父權制氏族文明的理論升華；道家強調(diào)“萬物負陰而抱陽”，貴柔守雌主陰，是母系氏族文明的理論升華。胡孚琛、牟鐘鑒等主編：《道學通論——道家·道教·仙學》，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2頁。

道家是從個體生命中體驗出來的人生觀和宇宙觀，以“陰陽平衡”“貴柔守雌”的原則為指導，它不主張像儒家那樣將為私為親之心擴大到為公為國之上，從而實現(xiàn)“修齊治平”的社會理想，而是肯定女性在人類社會發(fā)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強調(diào)在社會生活中應打破“尊卑別序”的禮儀制度禁錮而“獨善其身”，保持人性的自然素樸和精神的虛靜自由。道家“崇陰尚柔”的女性哲學被日本貴族階級誤讀為 “以獨善為宗，棄父背君，無愛敬之心”。《日本古典全集·經(jīng)國集》，新樹制版印刷社，1926年，第192頁。所以，道家文化雖然在日本平安時期得到廣泛傳播，卻沒有像儒學那樣被上流社會奉為政治顯學。但是道家思想的核心概念“道”，卻充分體現(xiàn)著“道法自然”的生命本性，它與崇尚自然素樸的日本民族文化相契合，尤其是“道”內(nèi)涵的尚陰、貴柔的女性色彩和女性生命智慧，更得到日本貴族文人特別是宮廷才女們的青睞。以紫式部為杰出代表的平安時代女性作家，以女性生命特有的品格和智慧體悟到了“道”的本質(zhì)，從“道”的生命智慧中發(fā)現(xiàn)了女性應有的思想境界，并試圖在等級社會禮儀教化的牢籠中釋放出自由靈魂，追尋返璞歸真、上善若水的生活樂土?？梢哉f，《源氏物語》的創(chuàng)作就從根本上領悟了道家哲學的真諦，這從主人公“光源氏”之名是由“高麗相士”觀相占卜得出，主人公一生際遇遵照“三段預言”命定安排等物語構思中可見一斑。張楠：《源氏物語における道學的な発想》，創(chuàng)價大學《日本語日本文學》2012年第1期?！对词衔镎Z》沒有表現(xiàn)為君、為國的英雄壯舉，沒有宣傳人倫教化的大道理，全書只是深入人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真實描繪人性、人情的自然。

文學敘事的重要功能在于，以某種故意經(jīng)營的思想內(nèi)容來對人物和行為進行安排，從而為鑄就的思想模式提供基礎。[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58頁。《源氏物語》即是如此。如上文所述，紫式部于集中闡述女性觀的“帚木”卷開篇，并未做長篇累牘的分析，而是渲染自然環(huán)境來隱喻女性的生命本質(zhì)?！懊酚赀B綿，久不放晴”的日子里，“一日，下了整天的雨，黃昏猶自不停。雨夜異常岑寂”（《源》：18），源氏等四位無聊的男人開始品評女人?！懊酚赀B綿，久不放晴”，“雨夜岑寂”，這些物象都和女性陰柔的生命氣質(zhì)吻合。道家對其核心概念“道”的意象表征，直觀地指向女性，這其中最重要的透視立場即是以女性的氣質(zhì)性情和處世經(jīng)驗模擬“道”的情狀?！兜赖陆?jīng)》中，靜、雌、柔、牝、母、水等陰柔詞匯反復出現(xiàn)，它們直接與“道”相貫通，例如老子認為母是根，女性是本，將“道”稱為“天下母”，又比喻為女陰——“玄牝之門”，稱謂為女性生殖神——“谷神”。表述道家學說中所遺存的原始宗教中的女性崇拜信仰?！坝辍奔词恰八?，道家體悟女性生命大化之“道”的概念，更深一層的意象就是“水”。“水”與“道”同質(zhì)異構，“水”性即“道”性，與天地相連、潤物無聲，“綿綿不絕，用之不勤”，水的意向體現(xiàn)出的柔弱品格，更是女性最顯著的特征?！兜赖陆?jīng)·八章》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這是道家觀察自然萬象所體悟出的“水之道”。[美]艾蘭（Allan S.）：《水之道與德之端：中國早期哲學思想的本喻》，張海晏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72頁。因此，在“雨夜品評”中，“雨”的意喻被情境化和觀念化，超越了其本身的自然屬性。“夏季的雨夜”這一特定環(huán)境設置的出現(xiàn)不僅符合作品中自然描寫和人物刻畫的需要，其所引發(fā)和照應故事情節(jié)之功效，也符合審美主體的情感需求?？梢姡鲜讲烤羁嘈臉嬎汲龅摹坝暌蛊吩u”，明確表達了其體悟道家哲學智慧，質(zhì)疑儒家正統(tǒng)女性觀的思維基點。

胡孚琛認為，道家學說蘊含的女性崇拜有著極深的寓意，其根本旨意在于肯定與之對應的謙下、靜篤、柔弱、無為等屬性最接近“道”的規(guī)定性?！对词衔镎Z》中，紫式部成功塑造出的“真善美”統(tǒng)一的理想女性形象——紫姬，即是領悟了道家“水之道”的生命智慧，彰顯著柔弱、素樸的自然本性。作為全書第一女主人公，紫姬對源氏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意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紫式部筆下的紫姬“相貌艷如花月”（《源》：565），“氣度高雅、容顏清麗，似有幽香逼人。教人看了，聯(lián)想起春晨亂開在云霞之間的美麗山櫻”（《源》：459）?？梢钥闯?，紫式部探究女性風韻，并不注重矯飾后的嫵媚，而是內(nèi)涵“道法自然”的智慧，強調(diào)人的生命律動和自然親和，把對日出月落、四季更替、花草樹木、昆蛉鳥蟲等自然形態(tài)的審美感受，全部滲透在女性生命的內(nèi)在靈性中，形成了對女性生命淖約如水的美感體驗。紫姬“為人異常謙恭……一舉一動，無論何等些微，都受世人贊譽……應付各種場合都很誠懇周至”（《源》：721）。這種安情適性的人格操守所透視出的美好心靈，顯現(xiàn)的是“體道如水”般的精神境界。道家以“水”喻人，強調(diào)如水之“德”皆源自“道”。人若有德，就會保持自然本性和稟賦，從自我中心的局限中超脫出來，開拓心性靈明的精神空間。做到既不受世俗功名利祿的誘惑，又不因情感好惡而內(nèi)傷其身，始終順其自然，心境平和。紫姬溫柔寬容，對源氏的風流韻事雖憂思滿腹，卻“竭力抑制，外表若無其事”（《源》：565），“雖然心中不能沒有蘊藏，但善于因人因事而運用親疏兩種態(tài)度”（《源》：611），是執(zhí)著于源氏心目中的“十全無缺”的“完美女性”。道家認為，人的生命展現(xiàn)出的勃勃生機，是陰陽二氣相互作用而促成的中和結果。《莊子·天道》云，“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因此，有著水性生命的女子如何在行為舉止中處理喜怒哀樂等情感的宣泄，在性格養(yǎng)成上處理內(nèi)在精神機理與外在表現(xiàn)的和諧，從而謹慎得體地表達自身情趣和情感，是最能體現(xiàn)女性虛靜如水的“至善”風貌的根本所在。

然而，紫姬這種為世俗所普遍稱道的“善”，恰恰是用壓抑其人性之“真”而換來的貴族階級淑女之“美”。這樣的極品女子，雖贏得源氏的極致愛戀，終也無法成為皇室貴族正妻，無奈地發(fā)出“女子持身之難，苦患之多，世間無出其右”（《源》：842）般的悲嘆。隱含在其享受的榮華富貴背后的，乃是被扼殺了的生而為女人的自然本性。可以說，紫式部賦予紫姬這一形象以超脫的心靈和柔弱的美質(zhì)，其命運卻揭示出：越是美好的自然特質(zhì)，在“世之渾濁”的人間越要被玷污甚至毀滅，這是等級社會女性逃脫不了的悲劇?！对词衔镎Z》所描寫的社會世相，紫式部對女性的種種見解，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受當時社會地位的制約而在人生觀、道德觀方面表現(xiàn)出社會局限性，但卻深刻地表達了其夾雜于儒、道兩學之間所演繹出的獨特女性觀。

結語

作為日本王朝物語的代表之作，《源氏物語》中蘊含的女性思想不僅折射出紫式部自身的價值追求，某種意義上也反向映射了其所處歷史語境的性別倫理取向。紫式部自覺地（盡管以某種隱晦的敘述策略）將平安朝的時代精神融入自身特殊的人生閱歷中；其女性觀的思想底蘊，絕非表面上所展現(xiàn)的對于儒學道德倫理意旨的屈從，而是立足于“與世俗處”的現(xiàn)實，將其性別政治取向投入藝術創(chuàng)造，通過體悟道家“法天貴真”的性情論，將女人自然人性的情感和社會人性的情態(tài)統(tǒng)一起來，揭示“上善若水”的生命內(nèi)涵，彰顯“如水之道”的生命智慧，從而追求既超越現(xiàn)實又返璞歸真的自然化人格——恬淡優(yōu)雅、綽約婉孌的風韻，濁以澄明、莫若以明的心靈，安情適性、謙讓恭謹?shù)钠焚|(zhì)，思慮周謹、平易溫柔的性格，知情察理、審慎圓通的智能。紫式部以女性之心體悟女性之痛，并給予這種感受以更加明朗的批判性表征。她筆下的女性人物，無論身份高貴還是卑微，無論個性理智還是沖動，也無論行為逆來順受還是富于反抗，雖然都難逃平安時代男權社會烙上的磨難印跡，但源于自然的女性精神，往往試圖超越世俗教化的樊籠，與天地逍遙游，吟唱如水的生命贊歌。

作者單位：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