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
一
朱尕兔像只幼雀,從封閉的巢縫里拼命鉆出來,扇動著孱弱的翅膀,帶著十六歲的浮蕩和驚恐,飛離紅柳灣這個冬天般的故鄉(xiāng),東躲西竄,來到了秋日的蘭州。從那一刻之后,直到如今,他的耳邊一直響著一種聲音,像聚在樹上的千萬只麻雀對他聒噪。
一路上,班車顛簸著他驚恐的心旌和動蕩難平的雜念,加以發(fā)動機的鳴叫,那聲音有時候遠了,有時候近了。雖說身子算是逃離了家鄉(xiāng),但他的心思卻被那個叫紅柳灣的地方死死攥著,不得松脫,像壓了塊石頭。最終,他想好了一個解脫的辦法,首要的是改名字:朱尕兔,這個符號眼下代表的是強奸犯,公安局隨時要抓他,亮锃锃的手銬隨時為這個名字準備著,如果讓警察聽到這三個字,那就玩完了;再說,這名字他本來就不喜歡,尕兔尕兔,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而自己,恰恰吃了,還是同村的。他想起十三歲的胡小玲被他一番哄誘、壓倒在秋日的亂草叢中,懵懵懂懂將那小小的雀兒驚恐放飛的同時,他就傻了,千萬只麻雀的鳴叫聲響起來,心就像一個蜷在屋子里的麻雀一樣,撲棱棱飛撞,死活找不到出口,直至眼下。從那一刻起,他一下掉進了冬天的淵藪。想起那一幕,他毛須初現(xiàn)的觜臉開始發(fā)燒,心便迅疾跳騰,他就為這三個字而羞恥;反之,要在這世道生存,他首先要學會做一只咬人的兔子。尕兔,當然不行,大兔都不行,要做一只狼,才行。他沒有定力去看車窗外面的風景,他知道車的終點就是他的終點,蘭州就在班車不搖晃的地方。想著,這個疲憊難當的孩子終于睡著了,恍恍惚惚之間,他聽到警察大喊:“誰是朱尕兔?下車!”他驚懼得渾身顫抖,肌肉抽搐,他張不開嘴,說不出話,喉嚨里長滿了肉刺,兩腮像被膠帶黏上了一樣,幾次想要說我不是,但他喊不出來;想要跑,手腳也撐不開,似乎被捆住了,最終他“啊”一下叫出了聲。身子還在痙攣地抽搐,心怦怦直跳,幾乎要從嘴里跳出來。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自己被魘住了。車上的人陸續(xù)下車,提著包、抱著箱子、牽著孩子,像電影畫面一樣虛幻;坐在旁邊那個在臉上涂抹了一層粉的女人笑著看他,說到了。他才意識到了,蘭州站到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幾乎是死過了一回一樣,將腹內留存的紅柳灣的氣息吐出去,吸納了一口蘭州的空氣,祈盼蘭州也像他一樣接納自己。
混亂的人群、叫囂的司機、東來西往的車輛、此起彼伏的車號,還有南腔北調。他的心里一直在反抗,在強調:我不是朱尕兔。是誰?自己也沒想好。
最終讓他下了決心,要改名字,是他顛簸流離、飄飄蕩蕩來到蘭州,經歷了一件事情之后。
對于朱尕兔而言,來到蘭州最重要的是,找飯吃。最好的地方就是牛肉面館。來到蘭州一個月后,朱尕兔身上的錢花光了,咋辦?就在他饑腸轆轆、蹲在廁所里拉不出多少屎尿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線褲腰里疙疙瘩瘩的,摸索了一下,里面硬邦邦的,似乎是一卷紙,不斷寸出來,他寸出三分之一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一百!是錢!他驚喜地張大了眼睛,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確定是錢!這是媽的手藝。那是他丑事敗露、滿村流言四起,暗潮涌動,他潛回家里、離開紅柳灣之前的短短三四十分鐘內,一個媽媽的杰作。他在廁所里哭了。他想到媽在很短的時間內,流著淚,顫抖著手,將這錢塞進去的。朱尕兔將那錢捋得平展展,擦了一把模糊的淚眼,裝入口袋,謹慎地又拍了一下。他拉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便,那大便除了恥辱,還有懼怕和憂愁,他恨不得將這些全部拉得一干二凈。
出了廁所,他走進了最近的一家牛肉面館,掏出了那張一百的票子,要了一碗牛肉面,他點的是大寬,就像他媽做的黑面條一樣寬,他很快撈光了面,喝完了湯,不飽,卻也不餓。他永遠覺得只有吃了那碗用黑麥面搟的面條,一條一條穩(wěn)穩(wěn)裝進胃里,加上那蒜拌甜菜干的味道,再打出一個響亮的噴著蒜香味的嗝來,那才叫飽。他想起自己臨出門前,媽端給他的黑面條,面不黑,褐色,卻被叫做黑面。他知道那是面里最下等的面,是從麩皮里籮出來,味道接近陽光,那面條雖然被嚼碎了,裝進肚子里卻瓷實、飽滿,似乎麥子的靈魂就附著在黑面上,而不在白面。牛肉面屬于細糧,細皮嫩肉的,像胡小玲,他討厭,經不起折騰、好吃難消化,雖然這牛肉面久負盛名,但對他而言,吃上一碗,卻遠遠不能果腹。
出了牛肉面館,用手背蹭完嘴巴,他意識到自己老土得很,扭頭看有沒有人笑話自己,卻見門外貼著一張紙,紙上豁然寫著招聘服務員幾個字。他心里暗喜,一個念頭在腦子里大膽回旋了一下,停頓片刻,鼓足勇氣,又踅身進去。老板見他的眼睛閃著滑溜溜的光,正如一雙麻雀的眼睛,說明他是個機靈鬼,問他名字,他說:尕兔。老板是回民,一聽他名字里帶個尕字,喜歡,就答應了,一月五百,成交。牛肉面館管吃管住,早上一碗牛肉面,中午一碗牛肉面,下午不折不扣,還是一碗牛肉面。當他端著第一碗不掏錢的牛肉面——韭葉子,吸溜溜吃到嘴里,嚼了又嚼,他嘗出了爹和媽的味道。爹的味道是麥香味,那是汗水澆進泥土、長出的麥子的味道;而媽的味道是香的,是把麥面一把一把揉成了面團,拉成了面條,調了調料,加上了情感,最后撈進他的碗里,讓那味道緩緩滲透到了他的鼻腔、他的喉嚨、他的胃蕾、他的渾身的血液和細胞當中,讓他一直充滿了溫情和善良。他細加咀嚼之后,雖沒有黑面條那般瓷實的味道,卻嘗出了另外的況味,咽進肚子里,他感覺那細細的面條鼓著勁兒,像是他能夠在這個世界上混下去的依據,他踏實了很多,有些微的自豪,少了慚愧。這面條,是自己的本事?lián)Q來的,是他這個自詡為男人的孩子,進城的第一份收獲。
在牛肉面館上班不到兩個月,深秋的一個下午,下班后,他獨自坐在面館前,看槐樹陰里的兩只麻雀懶洋洋地叫著。比起老家的屋檐下的家雀,眼前的麻雀灰楚楚的,渾身消瘦,卻世故老練,膽兒大了很多;不比紅柳灣的麻雀那般靈動,更不如他網在網子里,和胡小玲一起燒烤之后的那五只麻雀,它是跳躍的,吃到了嘴里,嚼了,咽下去,消受在了身體里,它還在跳躍。他感覺老家的麻雀不是鳥兒,是一種鬼魂,吃了那麻雀之后,他的靈魂里多了另外一種東西,讓他將胡小玲誘騙到大渠下,頭頂上是潺潺流水,他將胡小玲在混沌當中誘奸了。一想起燒出了香味的麻雀,他的心就開始狂跳,想起趙魁兒的那句話他就惡心:“吃了這東西,鍋里的面條都能奓起來,別說你那小雞巴!”眼前的麻雀軟塌塌的,莫非是附了魔法隨他從紅柳灣來的?像,古靈精怪的。他要找個東西,打死那樹陰里的家伙,卻沒有任何東西供他使用,手邊有幾根一次性筷子,他順手撿起來,像飛刀一樣,向樹上擲去,兩只麻雀驚飛了,消失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朱尕兔心里亂,一群麻雀吵鬧般的紛亂舊事涌上心頭。他討厭麻雀,他希望這個世界上的麻雀都死絕了,讓所有的人都忘記這個物種,他再也不想見到那令他羞愧、無地自容的惡魔!他呆呆地坐在關張了的牛肉面館門前,不想回宿舍,良久,獨自晃蕩到了白塔山下,無目的地向上浪蕩。他偶爾回頭,注意到山上山下的風景,只見黃河在腳下越來越長,越來越黃,越來越混。剩下的還是麻雀,樹枝上,草叢里,高處低處,嘰嘰喳喳,不休不止,他厭惡之極。他原本來這里是為了躲避麻雀,可他走到哪里,麻雀的叫聲就在哪里。他不看樹,只是低頭看路,可是麻雀的叫聲卻端端鉆進了他的耳膜,他就快步上山,喘著氣,似乎是和麻雀競走一般,他相信,山頭是光的,沒了樹木,肯定不會有麻雀。走著走著,天黑了,麻雀的叫聲果然稀了,他到了光禿禿的山頂。
黃河像他漫長的心事一般,緩緩東流,沒有盡頭,沒有中斷,一直在去,也一直在來。他坐下來,只有自己,伴隨著漫長的心事。好在那漫長的河流還是充滿了希望,在夕陽的映照下,變成了一條金河,里面浮動著金沙。這景致終于讓他的心情好轉了許多,他想,在這遠離紅柳灣的地方,他盡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尋找自己的飯碗,正好書也可以不讀。不遠處有一對男女,依偎在一起,親昵地摟抱著,這讓他想起他曾經摟抱過的胡小玲,如果她也在他的身邊,他必然要好好待她,洗雪大渠流水下的那段恥辱,讓她像城里的女孩一樣,情愿地倚靠在自己的懷抱里。想著,卻又不敢想下去,他害怕胡小玲這個名字,就像害怕自己的名字一樣:這個名字,讓他羞愧,自己的臉在發(fā)燒,心又開始快速跳躍,像見到了麻雀一樣。最終,他獨自又開始恨一個人,就是趙魁兒,讓他離開紅柳灣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的那句話,讓他的人生急轉直下:“吃了這東西,鍋里的面條都能奓起來,別說你那小雞巴!”在這充滿罪惡的回憶和自責中,朱尕兔的時間被罪惡感偷去了。也總算是有了充足的時間和空間,暢開了心扉,胡思亂想了一番,已經日暮黃昏,天色暗淡。下山的時候,他的心情好多了,畢竟想到了為那些罪惡去尋根,去擔當些什么,盡管沒有想清楚。
朱尕兔緩緩下山,麻雀又開始在樹林里叫喊,他無比憎惡地閃爍在樹林里,希望盡快從這個黑暗的麻雀聲中逃離。林中小路邊突然閃出三個還是四個人,還是五個人,他沒有數清楚。正此時,他的鞋被踩了一下,他回轉頭,看見后面有一張獰笑的臉,他擰著脖子,向后問:“你踩我鞋干嗎?”這是他來蘭州學的并不地道的普通話。沒想到,這句普通話的尾巴還銜在嘴里,左臉已經被人重重的、響亮地抽了一記嘴巴,嘌——,他的脖子被打轉了過來。他被這一擊打懵了。眼前梗著一條滿臉青春痘的漢子,那張臉幾乎要貼上他的臉,眼睛像一把刀直刺他的目光,充滿了嘲笑。脖子被打轉了半圈,他退了一步,他鎖住腳,擰著脖子問:“你……”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右臉又被重重地扇了一個嘴巴。他下意識關閉了眼睛,沒有看見那只扇他的手,只是那條像黑光一樣呼呼風聲的胳膊。扇來的嘴巴并沒不疼,而是像一團火,燒得他大腦瞬間空洞。朱尕兔沒有了意識,意識瞬間逃離,他無助而驚慌,他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臉,接著他本能地說了兩個土字:“咋哩?”他的聲音像一條爛糟糟的面條?!斑€鞋(xie),連hai也不會說,土錘!”那家伙打他的理由原來是他說了洋話!朱尕兔明白了,他突然在黑暗中笑了,聲音綿軟得像一條棉塌塌的面條,說:“沒啥?!泵腿幌肫?,他的鞋里面藏著他從褲腰里找到的錢,還剩八十三塊。他蹲下身子,故意裝作提鞋。他的左腳丫子在鞋里扭動了一下,鞋墊下面硬邦邦的。這是他藏錢的好辦法,是他到蘭州之后的發(fā)明。他感覺到了媽媽的存在,腦子突然清晰了,他蹲著身子,吭哧了一聲,想要說什么服軟的話,前面的那家伙已經用蘭州話開腔了:“沒啥?皋蘭山上貼瓷磚,小事(石)一樁!叫你娃學了個理,有個啥?沒啥!老子好好一對手掌子疼得很!拿銀子,交學費!”朱尕兔站起身來,說:“老哥,我哪來的錢哩,才從鄉(xiāng)里來,連肚子也混不飽?!闭f著,手已經伸進了褲兜?!熬瓦@些?!敝戽赝锰统鲅澏道锏娜龎K多錢,遞上去?!笆蛛?!”站在前的家伙喊,一把掠過了朱尕兔手中的錢。一束亮光橫照過來,落在那疊錢上面?!昂謇献?!洗——”朱尕兔沒有動,像只瑟縮的兔子,他不懂這洗是什么意思,無數的手已經在他周身摸揣,一只手甚至摸到了他的下身,他有點害羞。一番搜索后證實,他的確再沒有錢?!案F慫,滾你媽的蛋樁子!”那家伙用蘭州話罵了一句,朱尕兔像兔子一樣,從白塔山的半山腰里,瞬間消失在黑夜中。
進門后,宿舍里的孩子們正用臨夏話熱烈地討論著一個什么問題,他沒搭話,也沒有多看他們一眼,瓷著臉,上了床,躺在床上。只聽見尕蛋站在他的床前,問:“阿門了?”意思是咋啦。他沒有回答。此時,舊恥和新辱交織在一起,讓他不能入睡。在別的孩子含混入睡、說著夢話時,他打定主意,必須得改一個名號。改個什么名號呢?他所在的尕努牛肉面館的老板常說一句話:“跟著狼吃肉,跟著狗吃屎?!彼餍愿囊粋€名字——狼吃肉,想到這個名字,他有些自豪。但是,哪有姓狼的,索性改成郎,好!這個郎還有些少數民族的意思;吃肉,吃肉就是有肉吃;有肉吃,人就胖了;人胖了就是肥,肥就是飛,好,就是郎飛!可是尕兔這名字他在尕努牛肉面館里人人皆知,只有換個地方,才能改成名字。索性就叫郎小飛。這名字好,郎小飛,一只會飛的狼!時尚著哩。此時,《北方的狼》正在蘭州滿大街唱了好幾年了。想著想著,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干滿了三個月的那天一早,朱尕兔要辭職。老板發(fā)了他四百塊錢的工資,硬生生扣了五十塊錢不發(fā)。朱尕兔立在飯館,死活不走,賴著要錢。大清早,正是吃早飯的高峰,朱尕兔不走,勢必影響生意,老板急了。
“你還不走,干啥?”老板扭著脖子說。
“你不給錢,我就不走。”朱尕兔也擰著脖子。
“滾出去——”老板推搡朱尕兔。
朱尕兔縮著屁股不出去:“給錢,我就走?!?/p>
兩人推搡到了門口,老板趁勢一腳將朱尕兔踹出去,朱尕兔摔倒在油膩的門口。朱尕兔爬起來,撲上去要打那老板,卻被一幫子小哥們抱住了他。
“干啥干啥?”一個高大的人站起來喊。
“你少管閑事——”老板躉著臉說。
“今天這事兒,我管定了!看清楚,我是西部晨報社的記者部主任,我姓扈——”那個高大的人立在矬小但結實的老板面前,亮出了記者證。
“他欠我工錢不還——”朱尕兔滿身泥土,歪著身子說。
老板二話沒說,拿出一張五十的票子,扔給朱尕兔:“行了吧?”
朱尕兔撿起錢,瞪了一眼老板,走出了飯館。節(jié)令已然是冬天,因為扈主任,郎小飛在單薄的衣服里沒有瑟縮發(fā)抖。
郎小飛站在門外等那個扈主任。那人還在飯館里和老板理論什么。等他說完出來,朱尕兔說:“謝謝領導!”
“沒受傷吧?姓啥,小兄弟?”扈主任問。
“好著呢。我姓郎。”朱尕兔回答道。
那人笑了,說:“你姓郎(狼),我姓扈(虎),一狼一虎,好!”
這時候,尕蛋出了門,黑亮的眼睛笑著:“走啊,發(fā)達了不要忘了窮兄弟唔——”尕蛋比他小兩歲,瘦小的身子,臉蛋上掛著一團紅血絲,頭上戴著一頂無沿的白帽子。他是被郎小飛平日里照顧過的,譬如顧客罵他兩句,郎小飛急忙上前解解圍什么的。還有一次,老板一腳踢過來,是郎小飛的屁股為他擋了一腳。
郎小飛說:“你自己操心啊——”
“尕蛋,干球啥呢?快來干活!”老板在里面直喊。
“找到好活的話,叫我唔——”尕蛋擠了一下眼睛,急忙掀起了油膩的門簾,一股子熱氣撲出來,尕蛋鉆了進去。
扈主任站在旁邊,看著這兩個孩子的離別場面,他拿著一團白紙擦著嘴,不經意地問:“不干了?”
郎小飛低沉地說:“不干了?!?/p>
扈主任這才用眼睛認真看了郎小飛一眼:“干啥去呢?”
郎小飛眼睛看著白光光的大街,說:“大街上踢石頭?!?/p>
“去報社,干發(fā)行,去不去?”扈主任說。
報社,發(fā)行?郎小飛知道報社,發(fā)行是啥,他不懂:“發(fā)行是干啥?”扈主任笑著說:“送報紙?!崩尚★w這才知道遇上了好人,連忙說:“好好好,去?!?/p>
扈主任領著郎小飛來到了發(fā)行部,郎小飛感受到了來自陌生人的溫暖。扈主任問他來自哪里。郎小飛來自哪里?郎小飛靈機一動說:“肅南?!泵C南在哪里?郎小飛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遠,他才這么說的,他不能說自己來自紅柳灣村。扈主任低低說了兩個字:遠啊。
郎小飛像個孩子,跟在扈主任的身后,來到了西部晨報發(fā)行部,站在發(fā)行部主任面前,他用僅有的本事吃力地填了一張表格,當天,他被分配在了城關發(fā)行站零售部。
清晨的郎小飛站在白銀路公交車站,將屬于自己的一百份報紙抱過來,和二十幾號零售員一樣,蹲在地上,學著老發(fā)行員的樣子,將一碼子報紙側面攤開,斜捋過五份:一五,再捋五份,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三十……五十份拿過去,再來五十: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三十……一百份夠了。
郎小飛背起沉重的包,叫喊著:“晨報——晨報——”聲音像一只冬日的寒號鳥,飄蕩穿梭在酒泉路以南。他每天都能賣掉一百份報紙,每份五毛,不折不扣。他的經驗是在牛肉面館門口。那些剛剛吃完牛肉面、用一張餐巾紙抹了嘴巴的上班族,正要準備走的時候,郎小飛會及時將一張報紙遞到他的面前,說:“吃罷早飯看晨報?!蹦切┥习嘧逡话愣紩敛华q豫掏出五毛錢遞過去。
二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中午,郎小飛遇到了另一個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人,這個人比他在白塔山遇到的那個劫匪更讓他惶恐不安。
天是陰的,像秋天的霧,但又不是霧,像一片浮灰,空氣中沒有水分,卻滿含黑色的塵埃。他照例來到西北民族大學西門外的一家牛肉面館附近賣報紙,買完了報紙,他去吃飯。他照例要了一個二細的牛肉面,他看了看那一個個光潔渾圓的雞蛋,他沒要;看了看那一碟碟紫色的甘藍、紅色的蘿卜片、白綠相間的豆苗,也沒要;看了看那一片片褐色的散發(fā)著濃香的牛肉片,還是沒要。他端著面走到座位邊,將頭伸進那碗里飄出來的飯香和蒸騰的熱氣當中,一縷一縷地吸將起來,那面熱騰騰、滑溜溜,進入了干冷的嘴巴,香味在口腔里涌動,滋潤過喉嚨,暖熱了味蕾的時候,半碗將盡,他才發(fā)現(xiàn)對面有一張笑臉,散發(fā)著一股熟絡的味道。郎小飛不敢確定是不是那個人,急忙低下頭,沒有理睬,趁著低頭吃飯的工夫,他想,肯定是他。他怎么在這里呢?他的臉白凈多了,他的神色就像個城里人,不可能,即便他是,也不能承認自己是。他想好了主意,低頭三下五除二將面吃完,再將熱乎乎的湯,一大口一大口倒入了喉嚨。他抓起紙巾,一邊擦嘴巴,低頭就走。這時候,一只手將他拽住了。那種拽法,就是紅柳灣的拽法,拽的是他的袖頭子。他感覺到那手的力度適中,似乎在他的意料當中。接著,那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同時,那個人的聲音從眾多嘈雜的人聲中跳出來:“尕兔——”那聲音不大,卻像一群麻雀猛然吵叫。他腦子里轟地一聲,他站住了,他看著那張臉,又看著那只抓著他的手,用普通話說:“您看錯人了,我是郎小飛?!蹦侨说难凵駵厍槎练€(wěn),手松開了,說:“朗先生,出門說話?!崩尚★w沒有表情,但他內心恐慌之極,他想聽到那硬邦邦的、四聲重度的鄉(xiāng)音。
“我是你家雀哥,我看見你好幾次了,都沒有敢搭話,怕你害怕?!睂γ娴娜苏羌胰?。家雀用家鄉(xiāng)話緩緩說道。有人抬起眼睛看他倆,很快又收起了眼神,他沒有搭理那個人的眼神,他繼續(xù)說:“我在西北民族大學上學,接到通知書的時候,你已經出門了。馬上放寒假過年了,今天看見你,想和你說幾句話?!?/p>
郎小飛看著他,沒有說話,眼睛忽而空洞忽而飽滿地盯著家雀,似乎是遇上了仇人一般——他的確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惶恐、驚懼、羞愧。郎小飛的目光拐不過彎來,像一根隨意伸出去的樹枝。家雀哥,和原來不一樣了——原來的家雀精瘦,臉上幾乎沒肉,還長滿粉刺,紅丟丟的一個個撅起來,就像沙漠里的鎖陽頭一般。他是村上唯一考上高中的人,自從他上了高中,只有在周末,偶爾能在村里的巷道里遇上他。那時候,他深陷學業(yè),話不多,問起他們幾個來都一樣:“要吃苦哩,早上幾點起床?”或者說:“晚上幾點睡覺?”問這些話的時候,他和其他幾個都羞答答地低下了頭。他知道,家雀哥是做學問的人,他知道今年初秋的某一天一定是家雀哥的出頭之日,遺憾的是這個初秋卻是自己的恥辱之季,他無緣分享他的喜悅?,F(xiàn)在,他在對面,眼睛像哥哥,說話也像哥哥,神色更像哥哥。
“我說你聽,我馬上就要回家了,回去我也好給你爹媽報個信。”家雀說。“我出門的時候,你爹媽都好,就是胡家一家,有些慘——”
“炸醬面,好了——”處窗口傳來喊叫的聲音。
家雀拉著他又進去了,他去端飯。
郎小飛想要溜,卻被他的那句話牽絆住了:胡家一家——有些慘。這慘是不是包括胡小玲?那個小丫頭。他抬起來的屁股又落下來,其實他沒動。看著家雀哥的背影,他的眼神再次緊張,不知如何安放。
家雀端來了兩碗飯,轉身又端來了兩份牛肉。各倒了一份肉在兩個碗里,將一碗推到了郎小飛的面前,說:“吃。”
郎小飛說:“我吃了?!边@話說出來,郎小飛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朱尕兔,因為他無意識地說出了鄉(xiāng)音。
“再來一碗?!奔胰傅穆曇舫练€(wěn)而安靜,將筷子遞過去。
他似乎不能拒絕,接過那雙家雀遞給他的筷子,將那碗面攪拌起來,面條紛亂不堪。
家雀也在攪拌:“你走了以后,胡小玲的媽,哈小鳳瘋了,小玲的爹也從外地打工回來了。”家雀吃了一大口面,嚼了兩下,接著說?!盎貋恚稚∽≡毫?,你爹和你媽撲前撲后,幫忙看病,你們家也為他的病花了不少錢?!?/p>
家雀又吃了一口面,又補了一塊牛肉,嘴里的東西滿了,嚼著,也不看尕兔,自管嚼著,偏著頭,看了看周圍的人。
郎小飛也跟著吃了一口面,剛剛吸溜進嘴里,家雀說:“病不好,最后,就在我來蘭州的前幾天,老胡死了?!?/p>
郎小飛徹底被打回了原形,變成了朱尕兔,他味覺頓失,停箸難咽。
“吃,邊吃邊說——”家雀呼哧呼哧吃得很得勁,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只是用這種動作引誘他將這頓飯正常吃下去。
郎小飛將牛肉放進了嘴里,他嚼了兩口,味道出來了,大腦卻不聽使喚,又聽到家雀哥呼哧呼哧的吃飯聲,接著又聽到他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說:“肝癌。死了就死了,他的命。我?guī)椭裢炅死虾?,才來上學的。”
郎小飛此時完全變成了朱尕兔,他想要知道的是胡小玲的結局,他知道胡小玲是被他糟蹋過的,這個名字一直在折磨著他,他也愿意將這個名字安放在自己身上,這樣他才覺得自己曾經是朱尕兔。
誰也沒有說話,兩人都在刻意用舌頭拌著嘴巴,拌著面條,兩人似乎吃的不是飯,而是那段往事。家雀和朱尕兔模模糊糊吃完了飯。
“我在做家教,想掙幾個年錢回家,你知道你單爸爸,也老了,苦不動了?!奔胰冈诔酝曜詈笠豢诿娴臅r候說。
朱尕兔的喉嚨突然被什么噎住了,“咕咕”響了兩聲,他的面上面便掉下了一大顆水珠子。飯館子里的上百人都在低頭吃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這一舉動,唯有家雀,看著這個并非郎小飛的慘狀。
“我在外面等你,慢慢吃?!奔胰赶瘸鲩T去了。
家雀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朱尕兔出來了。家雀說:“我明天就回家了,你就住我宿舍,我給同舍的同學說好,就說你是我弟弟,叫單小飛。邊走邊說——”
家雀領著朱尕兔,走進了校園,穿過了干枯的叢林,穿過冬日枯黃的花園,來到中文系的宿舍門口,進去了。
家雀讓朱尕兔坐在自己的床上:“這是我的鋪,你住下,天冷了,宿舍里有暖氣,等我過完年,回來再說。這一百塊錢你拿著——”家雀掏出一百塊錢,遞到了朱尕兔的面前。
“家雀哥——”朱尕兔捏住家雀的手,聲音哽咽。
“像個男人!”家雀說。
“我有、錢——”朱尕兔終于忍住了淚水。
家雀說:“吃好,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要惜錢?!?/p>
“夠花,知道了?!敝戽赝谜f。“你回去不要告訴我爹媽見到了我?!?/p>
“我知道怎么說,你放心,我能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家雀說的這句話后來成了朱尕兔日夜思量的話題:怎么做,才能對得起他們呢?
朱尕兔倉促結束了和家雀的談話,出了門,回頭看了看站在樓門口的家雀哥,他突然變成了郎小飛,急忙離開了家雀,也離開了朱尕兔,但離不開往事。
郎小飛并沒有住進家雀的宿舍。次日下午,他悄悄將家雀給他的一把鑰匙和一封信塞進了305宿舍。在蘭州,雖然家雀哥是他最需要的人,思來想去,不能牽絆家雀哥,自己是罪犯,是蒙羞的罪犯,家雀哥是大學生,前途無量。如果自己正常出門打工,遇上了家雀,將是最美好不過的一件事。而眼下,盡管家雀給他錢、讓他改名字、讓他住進自己的宿舍,這些他都不能接受。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還有關心他的人在他身邊,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了他力量,這就夠了。他決定盡快辭去工作,換個地方,擺脫家雀。
報紙上每天都有海量的廣告信息,他專門看廣告版,他想要在春節(jié)之后離開報社,否則,他變成郎小飛只能是幻想,他要擺脫家雀哥的想法,也只能是虛托。在他看來,眼下,只要擺脫了家雀哥,他就擺脫了紅柳灣,擺脫了那段往事,算是擺脫了罪惡。
臘月二十七,所有在城市里務工的鄉(xiāng)下人都在談論著一個話題:回家。報社提前發(fā)了工資,領到工資的人紛紛回家。郎小飛也離開了報社,他手持一份報紙,這份報紙的分類信息里有一則廣告:招聘太陽能熱水器維修工學徒,月薪1200元。這個消息對于他,無疑瞌睡遇上了枕頭。他拿著報紙找到老板,老板說,今年冬天冷得很,熱水器凍壞的多,過年前人人要洗澡,你要干,就不能回家過年,跟我維修機器,過年給你兩倍的工資。郎小飛表面顯得勉強,內心卻痛快之極。
三
家雀做家教,是迫于無奈。在寒假放假前半月,他已經虧損了上百元,他決定假期做家教,一則可以彌補虧損,二則可以掙個過年錢。他又怕按時回不去,爹媽著急,在放假前兩天,給販糧食的蔣九斤打了電話(村上只有他家里有電話),麻煩他捎個信,告訴他爹媽,他年前才能回家。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家雀開始張貼小廣告,在學校附近的白銀路、酒泉路、永昌路的居民區(qū)貼了十來份廣告單。很快,電話聯(lián)系的人有六七家,剛開始,有兩家問詢了他才是大一的學生后,再沒有聯(lián)系。后來家雀自稱是大三的學生,最終有四家決定請他上課。一開始做家教,家雀心里有些膽怯,有一家要求去家里上課。去城里人家,進了門是否還要換拖鞋,孩子的父母親還要旁聽?家雀去了,敲開了門,那家人客氣得很,一聲聲叫著老師,家雀自然找到了歸屬感。先是和家長進行了面對面的溝通,接著開始上課,他補習的是數學,對于初中的數學,家雀是不在話下的。加上他本來就懂得孩子們的心理,循循善誘,幾節(jié)課下來,家長孩子都很滿意。他每天帶四個學生,早晨兩節(jié)課,下午一節(jié)課,晚上一節(jié)課。每個學生每節(jié)課收費二十元,每天收入八十塊錢,這對于家雀而言,已經是發(fā)了橫財。二十天下來,他總共賺了一千五百多。家雀高興得很,心里偷著笑。原本還在為自己下學期的學費發(fā)愁,因為冬天家里不會有任何收入。爹老了,出門打工都沒有人要,只有靠家里的那頭老母豬;如果下了豬仔,尚能換上幾個錢;如果下得少或者不下,下學期的學費就是大問題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家教市場如此紅火。
這一千多塊錢足夠他下學期的所有開銷。何況,他答應了學生家長,開學前十天返校上課,還可以掙到好幾百。下學期他還可以在晚上和周末繼續(xù)做家教,這樣他不但可以補貼自己的用度,完全可以給父母親寄些錢回去,補貼家用。而家雀覺得最大的收獲是遇到了朱尕兔,這是他回家去給爹媽和朱尕兔的爹媽最好的交代,也是給紅柳灣的最好交代。
家雀回到家,已經是臘月二十五。爹還沒有殺年豬,家雀知道是咋回事——肯定是母豬不爭氣,沒有懷上豬崽,或者是下死了豬崽。家雀沒有敢多問。晚飯后,家雀坐在炕沿上,媽坐在他身邊,爹躺在炕中央,家雀說:“爹,明天我們殺豬吧,都臘月二十六了?!钡鶝]有說話,媽忍不住了,說:“娃子,今年母豬不爭氣,就下了三個豬娃子。我和你爹想把年豬賣了去,過年還有三個大公雞,也就夠吃了?!奔胰妇偷皖^故意嘆息,說:“這母豬咋這樣,人正指望著它,說不下就不下了,把這母豬殺了,年豬賣了,正好年也過了,下學期的學費也有了。”媽一聽這話,急了:“傻子,這不行,年豬殺了行,母豬殺了,以后就沒指望了。”家雀還是堅持:“殺了去,媽,這豬不添歡,不如殺了。”爹這才著了急,說:“母豬不能殺。年豬殺了,你們好好過年,學費我想辦法;母豬殺了,那是作孽。這豬都下了上百個豬崽了,你身上的衣帽鞋襪,上學的學費,都是它的,實在也老了,怪不得它。怎么說也不能殺,實在不行,趕出去,送到荒灘上,讓它自生自滅也罷,殺不成!”媽一聽這豬老了這話,眼淚汪汪,嗚咽著說:“十一歲了?!奔胰刚f:“不殺就不殺啦,哭啥哩,媽?”媽說:“哭啥哩?人畜一理,老了不中用了,你就要殺了!殺了母豬,我也不活了!你說你心狠不狠?!奔胰副緛硎呛偷鶍岄_個玩笑,沒想到玩笑開過分了,爹媽真信以為真了,急忙把媽的手從臉上拉下來,說:“媽,哎呀——我肚子疼——快快——這地方,感覺是腸子斷了,你摸摸——”媽的手觸動到了家雀的腰里,感覺腰里怎么鼓起了巴掌大的一大塊,媽的哭聲立即止住了:“我的老天爺啊,他爹、他爹你快摸摸,娃子的肚子咋成這樣了——”家雀趁勢躺倒在炕上,老單見這光景,急忙翻起身來,伸出粗手掌,一摸,這哪里是肚子咋啦,一把將東西從家雀腰里扯出來:“肚子?你看看這副腸子!”家雀笑得在炕上滾,媽一看,原來是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媽捏著那疊東西,瞪著眼睛嗔怒:“死娃子,嚇死媽啊——”家雀說:“媽——還是你的娃子比豬要緊吧?你打開看看,就知道這豬殺不殺了。”媽小心打開手里厚厚的信封,一下驚呆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全是十塊的新票子,一張一張,碼了一沓子,媽的臉色突變,壓低聲音喊:“老天爺啊——,娃子,哪來的?”老單見了這么多錢,也停止了抽旱煙,把旱煙鍋定定捏在手里,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驚奇。他想要問是多少,而老伴問的是哪來的。家雀回答媽:“蘭州街上拾的?!眿尩芍劬?,知道這是兒子撒謊,說:“娃子,究竟哪來的?”家雀笑吟吟地說:“蘭州銀行那么多,隨便哪個銀行進去,還不得搶它十萬八萬?!眿尲绷耍骸巴拮?,究竟是哪來的這么多錢?你出門在外,可不敢……”家雀笑了:“媽,搶了銀行還能回來嗎?”
老單終于忍不住了,又點了旱煙,說:“你就快說,是不是借的?”家雀關子買夠了,說:“放心,媽——,是我掙的?!薄澳阏甑??現(xiàn)在外面亂得很,你可不能干烏七八糟的壞事。”媽急忙又說。家雀這才告訴爹媽,這錢是他如何掙來的。媽斜瞪著的眼睛緩緩垂下來,繼而眼睛濕潤,最后用袖頭子擦了一把眼淚,笑著說:“我的娃能掙錢了!”這才親切地捏著那錢,反復撫摸,就像捏著兒子身上一塊一塊的肉一樣。
“媽,你數一數,多少?”家雀說。
媽將那開了裂口的食指伸進嘴里,沾了唾沫,一張一張數起來,數到二十三張,她的手已經攥不住了,等到再攥好了錢,又忘了數字。家雀看見媽的三個手指蛋都裂開了口,周邊結了痂,中間還血紅血紅的。知道媽手指整天在冰水里泡著,操持家務,心里一陣難過。爹躺在一邊笑話媽:“你看你捏上那么幾個錢,就慌了神了?!眿尲t了臉,說:“你一輩子還掙不來這幾個錢,你啥時候見過這么多錢?精屁股笑話衩衩褲。”家雀感覺到屋里亮堂多了,原本昏暗的燈泡子一下溫暖而豁亮,爹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久違的笑容。
媽重新開始數。爹說:“你自個兒還上學,能教好人家的娃娃嗎?做老師,可不是玩的,人家的子弟不能誤,子不教,師之過!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情,你要好好講,錢一陣子就花了,人要活一輩子?!?/p>
“初中的課,行哩?!奔胰刚f得很平妥,老單再沒有教訓,家雀又問爹,“爹,哈小鳳咋樣了?”
爹看了一眼兒子,不愿說,收回目光,看著自己的煙頭,說:“好著哩,你明個過去看看?!?/p>
“爹,我碰上朱尕兔了?!奔胰刚f。
爹激靈了一下,似乎是兒子親眼見了一個死去的故人一般,他立著眼睛說:“啥?不能胡說!”
家雀說:“我知道。真的,他在報社賣報紙,我碰上了,臨來的時候,我把他安頓到了我的宿舍,我宿舍有暖氣?!?/p>
媽正在數得起勁,聽得這話,停下來,又忘記數了多少。索性把錢再合起來,說:“娃子,不能胡說??!朱二也夠艱難的了,錢都為胡家花完了?!?/p>
家雀心里明白媽和爹的意思,無非是怕這話傳出去,讓公安局抓住了朱尕兔,朱二不是賠了錢財又折人嘛。
“我知道,事關人命,我咋能胡說?尕兔都不讓我告訴他爹媽?!?/p>
“還是報個平安,朱二和他婆姨就安心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朱二為了老胡的事情,把年豬也提前賣了,還賬。唉,娃子造的孽,老子背起來了,也算漢子?!崩蠁握f。
“那娃子混得咋樣?你少聯(lián)系那娃子,不是個好東西。”媽怕家雀纏上尕兔也學壞了,又怕兒子被朱尕兔牽連了。
“你這人,咋少聯(lián)系?娃娃才十五六,多大的人,懂個啥?在那大地方,不聯(lián)系他,聯(lián)系誰?”老單翻了臉教訓老伴。
“聯(lián)系誰?犯人,公安抓的人,你老糊涂了?”媽也不示弱。
老兩口爭吵起來了。
“哎呀,行了,你們動不動就吵?!奔胰刚f,“媽,我一天就能掙一百多哩——”
老倆口聽得這話,才安靜下來。
除了家雀從蘭州帶來的年貨,一家三口細心計劃了年貨:碗筷要添置,這是講究;炮仗要買,要圖個喜慶;紅紙要買,春聯(lián)要貼;煙買兩盒,酒買一瓶,來人去客要招待……這個要買,那個不用買,總之不必要的東西絕對不買。
次日一早,家雀去看哈小鳳。家雀提了兩斤白糖做禮物,還給胡小玲買了幾個作業(yè)本和鉛筆。
家雀進了門,就喊:“嫂子,在不在?”
“誰呀?”胡小玲揭開門簾,見是家雀,撩起門簾,一蹦子跳出來:“家雀哥——”話說出口,胡小玲覺得自己太小了,叫他哥不對,又急忙開口說:“家雀爸——”
家雀見胡小玲在半年之內突然長大了,像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了,身材長高了,一對大眼睛閃著光,臉蛋白皙,個頭跟了老胡,長高了許多,她要不叫家雀哥,他都認不出來了,還以為是誰家的親戚女子。胡小玲也懂事了,知道大小輩了。家雀笑著說:“就叫家雀哥,小玲,長這么大了啊,你媽呢?”
“在呢,快進屋,家雀哥——”胡小玲掀起厚厚的門簾,一股子香火味從門簾里鉆出來,直鉆家雀的鼻子。
家雀進門來,迎面的供桌上供著一幅菩薩像,高抵屋頂。那菩薩面色祥和而莊嚴,一手端著凈水瓶,一手捏著楊柳枝,目不怒而含威,唇不動而言說,衣袂飄飄,莊嚴自在;菩薩前面供著果品,供品前面是一個瓷質的白瓷大香爐,里面插著三炷香,香煙繚繞,因為家雀進門帶來的微風,將三炷香的三縷煙線吹得扭曲了身子。
屋里彌漫著一股神秘的味道。這家咋變成了廟宇?
哈小鳳盤腿打坐在旁,鮮有血色的嘴唇蠕動,咕咕叨叨念著佛經。
家雀沒有想到哈小鳳信了佛,面對此情此景,他急忙雙手合十,打躬作揖。
“家雀哥,你別管她,快坐下。”胡小玲急忙讓座。家雀坐在炕沿上,胡小玲開始收拾杯盞,準備為他沏茶,一面說。“自從我爹死了以后,我媽每天為我爹上香,后來七七滿了,她不知道咋的,就信上佛了?!?/p>
胡小玲說話聽起來已經像個大人,在行得很,也成熟得很。
家雀說:“信仰是每個人的自由,信佛也是信仰。也對。”
胡小玲說:“我才不管呢,我把我的學上,她把她的佛拜,嘿嘿——”
家雀說:“對,你要好好上學,咋樣,成績不錯吧?”
胡小玲說:“跳了一級,有點跟不上,將就念著,我念不進去,不像我媽,念得好——嘿嘿——”胡小玲說著,看了一眼在一邊打坐念經的哈小鳳。
家雀也不好批評胡小玲對媽媽的不恭,悄悄在胡小玲的鼻尖上點了一下。正此時,哈小鳳才緩緩起身,打躬作揖,算是功課完畢了。
“家雀,我們的大學生放假了唔?”哈小鳳說著,似乎早就忘記了老胡的悲傷往事。
家雀心里想,天是裁刀,人是皮條。話說回來,已然如此,她能忘了往事,豈不更好。沒想到哈小鳳坐在家雀旁邊,抓住家雀的手,滿眼的淚珠子就滾下來了,比上先前更加憔悴,她淚水漣漣。
“媽——”胡小玲瞪著眼睛,喊了一聲?!凹胰父绮艁恚憔汀?/p>
“啥家雀哥?叫——家雀爸——”哈小鳳哽咽著說。
“他讓我叫哥,我就叫哥?!焙×嵴f。
“快去倒茶去,調些糖啊——”哈小鳳將小玲指使到了套屋里。
“嫂子,你念經也好?!奔胰覆恢涝僬f啥好。
哈小鳳用袖頭子抹了眼淚,清了清嗓子,說:“家雀,你知道,莊子上有些人毛病不好,我一個寡婦拉娃娃,白天丫頭走了,我一個人,不好過;設了經堂,誰敢在我的經堂里撒野,誰就下地獄!”
原來如此!家雀明白了,哈小鳳設經堂,是為了保護自己。
胡小玲端來了釅釅的苻茶,暗紅暗紅的,像一種聲音,壓抑著,沒有發(fā)出來,深藏其中。
家雀端起茶杯,急忙喝了一口,在澀澀的茶香中摻雜著淡淡的甜味。在這家里,家雀突然明白,這就是生活的味道,這就是紅柳灣的生活的味道,主色調是苦澀的,而其中必然也有些許的香甜;就是這苦澀中不多的香甜,引領著他們,讓他們有所期待并不斷拋下苦難的重負。
喧談中,家雀知道,事情發(fā)生后,胡小玲在他三舅舅的攛掇下,提前小學畢業(yè),上了初中,離開了原來的小學。
家雀出了胡小玲家的門,回家又提了禮當,要去朱二家。媽在后面問:“你在哈小鳳跟前沒有說啥吧?”家雀知道,媽的意思是不能提朱尕兔的事情。家雀說:“媽,你簡直……能說嗎?!?/p>
家雀依舊提了兩斤白糖,來到朱二家,朱二正在掃房,院子里一片混亂。臘月二十五,剛好過了臘月二十三,按照古歷的講究,正是土旺的時候,是掃房動土的好時節(jié)。
家雀進門,朱二一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燒水的燒水,做飯的做飯,這對家雀來講,算是稀罕事兒。當年,家雀在家里等高考錄取通知的時候,朱二沒有少說風涼話,這次卻不一樣,一則,家雀在老胡的事情上忙前忙后,算是幫了朱二;二則,家雀畢竟是大學生了,半年回一趟家,算是稀客。朱二看著家雀手里還提著禮,做出驚恐的樣子說:“你是上學花錢的人,來看看我們,已經是天大的面子,咋還提上禮當,這讓我咋承當得起?”
家雀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簡單應酬了兩句,見朱二婆和他的女兒們都不在,也不拐彎抹角,直說:“朱二爸,我在蘭州見到尕兔了?!?/p>
朱二一聽這話,像被人揪了一把,扭轉身子,看了看后面,沒有人,連婆姨也不在身邊,急忙將屁股挪到了家雀的身邊,瞪大眼睛:“那畜生,你見了?”
家雀說:“我來的前兩天見了,人好端端的,不要愁。我們是在一家飯館里碰見的,一起吃了飯,我又把他領到我的宿舍里,讓他住我的宿舍,我宿舍有暖氣。他說讓我告訴你們,他好著哩,別擔心?!奔胰甘菫榱俗屩於睦锾崳室獍焰赝玫脑挿催^來圓了一圈?!八趫笊缱霭l(fā)行員,就是送報紙?!?/p>
“他死他活,老子不管他!你有這心給我說一聲他還活著就行了,至于他干什么,我不管!”朱二偏著脖子,決絕而又偏執(zhí)地說。
“這話我給誰也沒說,放心,在蘭州,有我,我會照顧他,臨走前,我給他錢,他不要,他還給了我一百塊錢,讓我交給你?!奔胰覆恢趺吹模蝗挥X得需要將朱尕兔編排得美好一些,便拿出一百塊錢,遞給朱二。
朱二接著錢,牢牢捏在粗糙的手里,低下頭,抽著煙,不說話了。等家雀反應過來,才發(fā)現(xiàn)他老淚已經像一條透明的長蟲,悄然鉆進了偏著的脖子里,另一面,一股子旱煙直冒。家雀從沒有見過五十多歲的男人流淚的,兩手不知道放哪里好,正好朱二婆端著茶來了,家雀搗了一把朱二。又抬頭笑著看朱二婆,這一動作卻被朱二婆看見了,她也沒有說啥,眼睛盯著朱二紅紅的眼睛。
家雀說:“我就先走了,亂臘月,你們忙?!奔胰钙鹕淼臅r候,朱二急忙問家雀:“家雀,你開學到啥時候了?”家雀說他初六就回蘭州。
正月初六早上七點,天麻亮,朱二婆就在家雀家的院子門口邊走邊喊:“老單嫂,家雀收拾好了沒有?”說著,進了家雀家門。家雀剛起床,正洗臉。屋里燈火通明,老單坐在炕頭看兒子洗漱。朱二婆是來請家雀去吃早飯的,她對家雀媽說:“老嫂子,我做好了,讓家雀到我家里吃個飯,他爹開車,送我們的大學生,去坐車。我和家雀還有幾句話要說?!敝於耪f到有幾句話要說的時候,眼睛里閃著淚蛋蛋。家雀媽抓著朱二婆的手,眼睛也濕了:“去去去,洗完就去,我也做好了?!秉c頭讓家雀去。朱二婆還扯著老單的衣袖,也讓去家里,老單死活不去。八點鐘,朱二在路口,開著三馬子等著,家雀爹媽提著包,送家雀過來。哈小鳳和胡小玲也來了,胡小玲提著一包油果子,給家雀遞過去:“家雀哥,我媽昨夜里炸的,你拿去唔!”家雀接著,安頓胡小玲好好學習。這兩家人在一起,原本互相不說話。朱二婆站在家雀身邊,眼神盈盈的,說:“小玲,長大了!”她要拉胡小玲的手,胡小玲轉身抓住她媽的手,哈小鳳沒說話。家雀說:“都回去吧!”朱二的三馬子已經在突突突響動,家雀上車,去鎮(zhèn)上坐班車了。
村口的樹上,一群剛剛醒來的麻雀湊在一起,在寒冷中嘰嘰喳喳吵叫著,似乎在談論什么;樹下是家雀爹媽、朱二婆和她的兩個丫頭,哈小鳳和她的女兒。他們都看著遠去的三馬子。
家雀回到蘭州,穿過硝煙彌漫的街巷,進了宿舍門,房間暖烘烘的,但少了一些人的味道,心里惦搉了一下,放下行李,見床鋪還是原樣,沒人動過;走到桌前,見桌子上擺放著一封信,拆開,里面是把宿舍門的鑰匙,展開信,字跡歪歪扭扭:“家雀哥:我沒有按照你的意思住你宿舍,我不能連累你,等以后吧,請你原諒我?!?/p>
家雀知道這是朱尕兔的字兒,幼稚而鄭重,正如他個人眼下的狀態(tài)。再看他爹媽帶來的一包年貨,布包上印著斑斑的污跡,家雀在空蕩蕩的宿舍里說:“尕兔長大了,懂事了?!?/p>
家雀放下三嘟嚕東西,出了門,吃了一碗牛肉面,來到了西部晨報社,報社也剛剛上班。家雀找到了報社發(fā)行部,打問郎小飛,發(fā)行部的人查了半天說,有這人,在城關發(fā)行站上班,明天出報紙,今天還沒有上班。
家雀次日又找到發(fā)行站,站長很客氣,說,郎小飛年前就辭了職,走了。家雀知道朱尕兔是為不連累他,辭的職;心里有說不出的況味,但是他相信,朱尕兔還在蘭州。
正月十六,學校正式開學,家雀收到了一封來自紅柳灣的信,信是朱二的大丫頭寫來的,問詢朱尕兔的情況。
家雀斟酌再三,回了一封信,概說尕兔現(xiàn)在不在報社工作了,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尕兔不讓告訴家里。請他們放心,尕兔在蘭州挺好的。家雀這么寫,一則不能說他和尕兔失去了聯(lián)系,如果說找不到尕兔了,朱二一家的心里又開始慌亂;二則,如果說他還在報社工作,朱二肯定會來蘭州找他,找不到人,朱二一家不知道該有多么絕望。這是他編織這個善意的謊言的依據。
家雀時常去那家飯館,時常去吃最便宜的牛肉面,卻再也沒有見到朱尕兔的身影,也沒有見到郎小飛的身影。
家雀在反復尋找無果之后,打開那沉重的舊布包,包里裝著一包肉,是上好的鹵肉,還有兩個雞腿。再看里面還有一封信,信里面厚厚的,肯定還夾了錢。另外是一些衣物,其中一件是羊毛線打的背心,這必然是朱二親手打的。朱二手巧,吹拉彈唱、裁縫編織、吃喝炊事,無所不能,是村上是有名的“朱萬能”,只是一般不常叫。
轉眼到了國慶節(jié),家雀給蔣九斤打了個電話,問詢家里和村上的情況,蔣九斤說:“你爹和你媽都好著哩,我前幾天還見了,胡麻我收了,今年價格好些,一斤四塊五,買了一千多。家雀,你需要錢的話,就吭聲,我給你寄過去。出門在外,不要扎住了手。”
“蔣爸,錢夠哩?!奔胰赶肫甬斈晟洗髮W之前,蔣九斤提前給他預支了賣胡麻的錢,解決了讓一家人撓頭的學費錢,心里就感動。
“村上都好,就是哈小鳳的丫頭子,前幾天跑了,哈小鳳有些傻,整天耍神弄鬼,烏煙瘴氣?!笔Y九斤在電話里感慨著。
“啥,跑了,為啥?”家雀一聽這話,急了。
“聽說,學生娃們在學校說了閑話,哈小鳳鬧到學校,那丫頭那么大了,知道羞了,就跑了?!?/p>
蔣九斤的話讓家雀一下陷入無聲。
寒假放假后,家雀照例在補完課的臘月二十六才回家,回家來,爹媽的第一句話就是:胡小玲跑了,哈小鳳瘋了。
原來胡小玲上了初二,她小學的同學們也就上了初一。新生當中,有不少是她小學同學,還有紅柳灣本村的,都知道她被強奸的事。學期中間,學校組織作文大賽,胡小玲寫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獲得全校作文競賽一等獎。這篇作文被老師拿到初一年級的班上宣讀,作文寫的就是胡小玲的爸爸。有幾個女生感動得哭起來,尤其是聽到她爸爸如何落戶紅柳灣、如何在外面打工,最后如何生病,活活痛死在醫(yī)院的事情。有個女孩子一聽,說:“事實是事實,但她爹的死和她有關,她隱瞞了最重要的事實。”同學們湊在一起,問是啥情況,那傻丫說:“胡小玲當年是被人強奸了,他爹是被活活氣死的,什么病??!”這事傳出去,傻乎乎的孩子們似乎聽到了頭條新聞,課間十分鐘之內,這事就在班里班外喧鬧起來。
就在優(yōu)秀作文頒獎的那一天,胡小玲剛剛從臺上領上獎狀獎品、滿面燦爛地走下主席臺,經過初一年級隊列時,有個搗蛋的男生說:“把那點丑事抖露出來,顯擺個啥,還獲獎?”一群男生都搗騰著笑了,胡小玲一看,說話的正是她大姨家那邊的一個男生。當時她出事的時候在大姨家躲了一段時間,肯定是那孩子聽到了她的事!這話像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口,胡小玲一下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背負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她不知道怎么走過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總之,她覺得每個人都用怪異的眼神盯著她。原本是一件自豪無比的事,突然之間,頒獎臺瞬間成了審判她的法庭。她低著頭,好不容易在一個女同學的召喚下,來到班級的座位上,捂著臉,淚水漣漣,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當時,在場同學們像一群聚在窩里的幼雀,嘰嘰喳喳吵鬧起來。頒獎結束,班上的幾個不服氣的女生又開始竊竊私語,聚在一起,看著她,談論得興致勃勃,又不讓她聽到說話的內容。胡小玲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放學,一路上,她暈暈乎乎,走到路過的小河邊,遠遠看見爹的墳頭。想要去爹的墳頭,又不敢去;就再也忍不住了,藏在路邊的白楊樹下,抱著白楊樹,像抓著爹粗壯的胳膊一樣,捶打著樹干,哽咽難當地哭起來。
紅柳灣村上學的孩子本來就少,她一個人哭夠了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哭夠了,她拿定了主意,擦了眼淚,回了家。進了門,她嘻嘻哈哈地給媽掏出了獎狀,說:“媽——你來看——這是啥?”
哈小鳳認得獎狀,摸索著獎狀笑,夸自己的女兒爭氣。笑著笑著,哈小鳳的眼睛模糊了。
“我的作文獲得全校一等獎,還獎給了一個精美的筆記本。媽,你給我也獎勵一下嗎?”胡小玲說著,將筆記本掏出來,遞給媽媽,說?!翱矗@個筆記本好看吧?”
“好, 媽今天給你好好做頓飯,慰勞一下我的女兒?!惫▲P的聲音像卡了帶的錄音機,變了聲調,說得艱難。
胡小玲是懂事的孩子,一邊幫助媽做飯,一邊說:“媽,你要給我物質獎勵,我們班的同學們要我請客,起碼也要給女同學們買點好吃的?!?/p>
哈小鳳滿口答應,其實手頭上沒有幾塊錢。吃過飯,胡小玲燒了水,洗頭。哈小鳳笑著說:“獲了獎,才知道臭美了?!?/p>
哈小鳳趁機出門,悄悄跑到家雀家,給老單老兩口喧談胡小玲獲獎的事兒,其實是想借個錢:“這丫頭,得了個獎,同學們要她請客,這幾天忙得胡麻也沒有賣掉,哪來的錢?!?/p>
話沒有說完,老單聽清楚了:“哈小鳳,娃獲了獎,就是給你爭了氣,我也聽著高興,我給獎!老婆子,取上十塊錢,等一會給娃娃送去。”
“不行不行,老單哥,這錢你給我就行了,這丫頭要知道我給你們顯擺了,還不把我吃掉。算我借的?!惫▲P急忙擋住了老單。
家雀媽從箱底翻了半天,取出了十塊錢,說:“給娃娃就行了,這是我們獎給她的,你給我給都一樣。再不要說還的話。”
哈小鳳回去,見胡小玲趴在桌子上,在新的筆記本上認真寫著什么,給了錢,胡小玲接著,看了看媽,眼睛濕潤了。
次日,胡小玲比平日起得更早,自己做了吃的,背了書包,上學去了。傍晚,天都黑了,哈小鳳干完活,匆忙回家,胡小玲還沒回家,她一邊做飯,一邊嘮叨這死丫頭還不回家,做好了飯,還不回來。鍋在爐子上翻滾,哈小鳳一次又一次添水。天黑透了,還不見人進門,哈小鳳出門,站在村口看,遠處的路上也不見人影。心里有點慌,又回到家,把鍋從灶口端下來。在屋里轉了幾圈,又出去看,還是不見人影子。
這下,哈小鳳急了?;丶益i上了門,急忙跑到老單家,說了情況,撂下鑰匙,說自己去學??纯?。
哈小鳳到了學校,天已經完全黑了,校園里安安靜靜,本村的孩子在教室里無聲無息地上自習,她找到了胡小玲的初二三班,在教室門口巴望,沒有胡小玲。正好老師查自習路過,哈小鳳問老師,才知道胡小玲今天就沒有來學校。
哈小鳳瘋了,轉身就跑。
哈小鳳跑回到村口,直奔老單家,進了老單家的門,就哭起來。老單正在門檻上抽煙,見哈小鳳臉色蒼白,神色慌亂,讓老婆子安慰哈小鳳,自己去找人商量。
老伴急忙擋住了老單:“事情還不好說,你張揚啥?”
老單又忙忙鎖住了腳步。三個人商量了半天,老單陪著哈小鳳去她的兄弟家找去了。
半夜,老單被哈小鳳的三兄弟送回來。所有親戚家都沒有找到胡小玲。次日一早,哈家人到了學校,和老師要人,老師知道前天頒獎的時候發(fā)生的一些瑣屑事,判斷這孩子是出走了。哈家人找遍了車站、旅館、親戚家,依舊不見人影。胡小玲失蹤了。
第三年,家雀回家又聽到了好消息,媽顛三倒四地說:“小玲長大了,八月十五回來,洋氣得很,我都不敢認了!女大十八變,給哈小鳳買了不少東西,給了我一雙手套,棉敦敦的,瓷實得很。她進到院子里,我都戳住了——這是誰家的丫頭?她叫了一聲單嬸嬸,我才緩過來。那丫頭,原來的黃毛子成了黑頭發(fā),臉皮子白凈白凈,長得高高的,個頭跟了她爹,長高了,和你都差不多了!她說在蘭州打工,我還給她給了你的信封子,讓她找你。找了沒有?”
“沒。”家雀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難怪哈小鳳的病又好多了。
四
有那么一碗面條,圓潤、粗壯,酷似朱尕兔丑陋的母親所做的黑面條,吃起來滑溜、熱乎、香氣撲鼻,吃進胃里,郎小飛盼望它不要消化,一直那么溫存地擱著,像一團溫暖的爐火,架在他寒冷的心房里,讓他不再瑟縮、不再孤獨。
這碗面就在蘭州的一個街角,酒泉路南口直通火車站西路左拐處,旁邊還有一個三層的教堂,教堂旁邊有一個窄巷口,這就是那碗面的所在。兩間的舊門面,掛著一塊簡單的匾牌,上面寫著“一碗面飯館”。進了那面館,人就感覺到一種溫暖,這溫暖不是熱氣,而是一種味道,一種氛圍,讓人心里穩(wěn)妥的感受;夏天有一個風扇,舊的,立在墻角,像一位長者,不緊不慢,呼隆隆——扇動著,一縷一縷的風就像家的氣息一般吹過來,讓你焦躁的心頓時安靜下來;冬天有一個立式的取暖器,也不熱,卻也不冷,干干凈凈,你可以抱著那暖氣片暖手。郎小飛總是坐在靠窗戶邊一個犄角的小桌子上,坐下來之后,有一個身影會輕輕飄到他的身邊,一股健康氣息混雜著她的體香彌散在他的心上,讓他心里猛然緊張?zhí)鴦右魂囎印?/p>
“吃啥?”那聲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像一團棉花,無色的棉花,輕輕熨貼在他的心口。那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托著碗,而不是一個指頭掐著碗沿沿,怕指頭蛋伸進面湯,而是托著小碗。那女孩將小碗放在他的面前,倒上面湯,小心地收回那小手。郎小飛覺得這聲音正適合他,還有那動作,那情形,都似曾相識。
“一碗面,大寬?!崩尚★w說話的同時,鼓起勇氣,抬頭看她那微紅的臉,小巧的鼻子和嘴巴,精致得正如從那教堂里面飄出來的天使一般。
“加點肉吧——”她說,他感覺到她的笑容燦爛。那笑圓潤如玉,像一枚小巧的瓷器,沒有任何破損。
“加就加點,今天本來沒有掙上肉錢,嘿嘿——”郎小飛實實在在地說,難免為自己尷尬而面色泛紅。
“吃好了再掙嘛——”她又笑著說,這聲音正如她輕盈的腳步,別人是聽不見的。
“嗯。”郎小飛端起那碗面湯,喝了一口,不清不稠,含混著青菜味,一口喝下去,困乏解去了大半,腸胃一下被打開了。那面湯里面似乎滿含著某種嘗不出來的東西,足以讓他慌亂的心緒得以安頓。
等到她端著那黑漆盤子,將面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笑著看了她一眼,她照舊給他放下了一個小碗,小碗里面是幾顆鮮嫩的大蒜,這是他的習慣,她清楚。她微笑了一下,說:“慢慢吃?!?/p>
來蘭州四年了,第三個年頭的春天開始,也就是郎小飛十九歲的那年,他就來這兒吃飯。郎小飛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去她那飯館的情景,時間不到中午,飯館里就郎小飛一人,他進門就喊餓,要了一碗面,正在吃的時候,她說:“你是個干啥的?”我說:“送溫暖的?!彼χf:“咋送的?”我說:“修理太陽能熱水器的,不是送溫暖的嗎?”郎小飛在一邊吃飯,她在一邊看報紙,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地笑出聲來。郎小飛是做過發(fā)行員的,他也習慣于看報紙,尤其是《西部晨報》,他對那份報紙有感情?;仡^一看,知道她看的新聞是什么:昨天一個求愛的大學生在校園里用情書擺了一個巨大的桃心,等待那女生下來接受他的求愛,結果那女生下來,就把那心給踩了。那男生就趴在地上哭,哭了半夜?!靶ι赌?,那家伙太傻了吧?”郎小飛吃著飯問。她笑著看了看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郎小飛在獨自一人的歲月中摔打,快速長大,也慢慢壯實了。一天他穿著橘紅色的新工裝來了,那女孩看著笑了:“這衣服好,看上去瓷實得很。”郎小飛自豪地說,現(xiàn)在他是太陽能熱水器的安裝師!“還是安裝師,好啊,將來給我也安裝一個?!?/p>
每天早上,郎小飛騎著自行車,來到一碗面飯館,吃完飯,出門,提著工具箱、背上材料,跨著自行車走了?;顩]遠近,有時候從東崗到西站騎自行車就要跑上四十分鐘,等爬上樓頂,架設管道、安裝采熱管,利索一點,兩個小時可以安裝一臺。裝完,力氣也將出盡。關鍵是干活的地方離“一碗面飯館”也沒遠沒近。晚飯時分,郎小飛氣喘吁吁趕回那家飯館,像趕著回家一樣,進門就有她迎上來的問候:“今天去哪了?”郎小飛等的也許就是這句話?!膀T車來了?”“是啊,坐車還得花錢。”郎小飛如實相告。她笑了笑,說:“都省了一頭牛錢了?!蔽艺f:“牛算個啥,省房子哩,將來還得買房子?!薄澳悄憔驮诟浇砸稽c,還非要跑這兒啊——”“你這兒飯香,人……”“人咋啦?”“人也好嘛?!崩尚★w低著頭,吸溜喝一口湯,紅著臉說。她嘿地笑了一聲,扭頭去了。郎小飛的心里大為緊張:她不會是恥笑自己吧!
吃完面,她說:“你住哪兒啊?”“紅山根租的房子。”“吆——遠呢,快回去休息?!痹谡5膸拙鋵υ捄螅尚★w突然看著那女孩,認真地問:“你叫啥名字?”“我姓謝,謝小紅?;▋褐x了的謝?!敝x小紅,好名字。郎小飛心里暗自喜悅,這個名字,就和胡小玲一樣,都帶個小字。郎小飛說:“不是花兒謝了的謝,是謝謝你的謝?!?/p>
郎小飛就這樣吃著她的飯,心里充滿著對謝小紅的向往,每天無論如何都要趕到這家飯館,仿佛回到了家,吃上一碗面,見見她,心里才踏實,也就不再想那遙不可及、無法回去的家了。
時間久了,郎小飛就問她是哪里人?謝小紅說,不告訴你。得不到答案,郎小飛覺得謝小紅更加可愛。再后來,謝小紅說她是隴東人,家里還有個哥哥上大學,她只好出來打工,以便接濟哥哥。郎小飛想,如果她是胡小玲,他一定要像妹妹一樣待她,直到她嫁了人。
那一年中秋節(jié)前,郎小飛去吃飯,進門沒見她的身影,很著急,問老板:“老板,謝小紅去哪了?”老板說回家了,她媽病了。飯沒有吃出什么味道,郎小飛抹了嘴,轉身走了。
十天之后,謝小紅又出現(xiàn)在“一碗面飯館”。郎小飛著急地問:“你媽咋啦?”她的眉頭一下緊縮起來,接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晶瑩剔透的淚珠兒,那么單純,像一個委屈的小孩一樣,那淚水仿佛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我媽……我爸……出事了?!敝x小紅說的似乎是他爸又似乎是她媽?!芭?,咋樣了?你走了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薄隘偭??!彼煅手f?!吧n天吶——”郎小飛不敢追問??傊莻闹翗O的事,不用多問。
她很快收起淚珠兒,繼續(xù)給他倒了面湯,悄無聲息地給他端了面。從那以后,郎小飛每天來兩次,不管多遠,早上來一次,晚上來一次。就是為了看看她,和她說幾句話,安慰她幾句。
謝小紅漸漸從悲傷中走出來。有一次,郎小飛來得晚,等郎小飛吃完飯,她也下班出門了,正好郎小飛騎車送了她一段路,才知道她母親因為父親的死,才瘋的?!拔野植潘氖藲q,年輕呢,唉——受了半輩子苦,每年都要出來打工,這下,他走了,我沒有爸爸了,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家空守著,還半瘋半傻的……”她說著,眼淚就在暗夜里閃著光,一顆一顆,像流星一樣滑下來。郎小飛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想起家雀哥說哈小鳳也瘋了,心里就慌;想起胡小玲,更慌。就問:“你爸,咋死的?”謝小紅突然看著郎小飛,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看,說:“他的死,不怪人……是……車禍?!崩尚★w堅定地說:“要賠命價,要負責任?!敝x小紅看見郎小飛如此堅定,看出了郎小飛的心,溫順地說:“早已經過去了?!?/p>
謝小紅因為適才說的不愉快的話題,在身后說:“不說那些事兒了,以后每天都要來送我,郎小飛!”
沉浸在如何表達愛意當中的郎小飛聽到謝小紅說每天來送她,自然興奮不已,他立即剎住自行車,扭身子抓住謝小紅的胳膊,激動地說:“小紅,我、我、我愛你!”
謝小紅聽到這話像猛然被電擊了一下,那結結巴巴的我、我、我,一下讓她想到了四年前在大渠下面的亂草中,朱尕兔就是這么結巴的;而今天的這個郎小飛卻也是這么結巴我、我、我。她似乎一下掉回到了四年前的冰窟當中,回到了胡小玲,隨即摔開郎小飛抓著她的手,二話不說,向她租屋的方向跑去了。
謝小紅感覺身后就是朱尕兔,她剛剛從大渠下面的亂草叢中爬起來,向家的方向跑回去一樣。
郎小飛漠然站在寒風中,像被世界丟棄的一根枯草。
郎小飛一個人走得很模糊,腳步似乎沒有方向,他不明白謝小紅為什么突然離他而去,為什么一個那么溫柔的女孩突然變得如此決絕?他又想起了過往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硬生生地鉆進了他的腦子,像一條蚯蚓一樣,將他的腦子原本安靜的土壤翻得松動、閃晃、震顫。他像一個幽靈,回到房間,抱著頭,看著黑暗,悄無聲息地躺著,最終他想明白了一個問題:如果這謝小紅是胡小玲,那他就是砸死他爹的那輛車,這責任似乎就應該由他來負。想到了負責這兩個字,他狠狠地砸了自己一拳頭,卻在黑暗中說出了兩個字,把自己嚇了一跳:“該死!”
次日晨,郎小飛從凌晨三點入睡的夢中驚醒,胡亂搓了一把臉,騎上自行車,向“一碗面飯館”方向奔去。飯館里沒有了謝小紅。他急忙奔到老板面前,問謝小紅呢?老板說謝小紅走了,一早來辦的手續(xù),辭職了。
郎小飛坐在飯館門前的道牙上,沒有吃飯,他感覺自己的面前是一堆廢墟,瓦礫遍地,往日不再,昔日燈火通明的暖烘烘的一碗面今天是吃不出味道了。陰霾的天空、昏暗的大地,還有亂糟糟的聲音混響在周遭,心里那爿溫暖的屋檐頓時灰暗無邊。
坐了良久,郎小飛才騎著自行車走了。
當晚,郎小飛不知不覺又騎著自行車來到了“一碗面飯館”門口,到了門口下了自行車,才想到謝小紅已經走了。
郎小飛決心尋找謝小紅,不管她在哪里,他都要找到她。
五
家雀在校園里意外見到了一個人——胡小玲。那天中午,家雀低頭走下樓梯,一抬頭,見樓門口站著一個姑娘,家雀問:“請問找誰?”那姑娘說:“我找單家雀?!奔胰缸屑毧茨枪媚?,似乎早哪里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不好意思地笑笑,以為是哪個班的女生找他呢,自以為交了桃花運了呢。
“我就是,請問您是——”家雀彬彬有禮地回復。
“家雀哥!”那姑娘滿眼淚水。
家雀摳著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突然,反應過來,胡小玲,站在面前的正是胡小玲。
“小玲,你咋?”三年不見,小玲發(fā)育成了一個大姑娘。
宿舍里的同學,聽得外面說話,打開門,探著頭,還以為是家雀惹了紅塵,老家的對象找來了,紛紛嬉笑。
“這死丫頭,我都認不出來了。你咋才找我啊?”家雀在一邊埋怨,一邊領她進了宿舍。
要說的話太多,突然見了面,反而一時說不出多少了。家雀盯著胡小玲,眼睛里充滿了柔情:她長大了,身材高挑、臉色紅潤,絲毫沒有在外面受苦受罪的痕跡;沒有了老家的風吹日曬,反而比在老家顯得滋潤。雖說穿著平淡,卻很周正,說明她走的是正經活路。
他向宿舍的同學們介紹了胡小玲,同學們一聽是老家來的妹妹,都紛紛出去了。
“家雀哥,你們大學真漂亮?!焙×崾锹斆骱⒆?,是她先打開了話題。
“漂亮嗎?”家雀笑著說。“喝點水。小玲,你也長漂亮了。咋樣,不錯吧?”
胡小玲羞澀地笑了,臉色紅潤。她說:“飯館子里打工,餓不著。”
家雀不敢提起任何過往,眼前不斷閃現(xiàn)著胡小玲童年的身影,又設想著胡小玲形單影只,在蘭州某一角落的餐館里忙忙碌碌、默默無語的身影。
“過年的新衣服買了嗎?”家雀說。
“沒有。你給我買?”胡小玲撒嬌地說。
家雀的心里猛然一酸。胡小玲雖然只是鄰家女孩,但在彼此的心目當中,那是多么親切、多么溫暖、多么不可或缺;她說出這話,說明在胡小玲的心目當中,自己是多么重要的人??!家雀突然感到慚愧。
“走?”家雀豪邁地說。
“走?!毙×嵴f?!跋日埼页燥?,哥——”
“饞嘴,今天哥讓你吃最喜歡的!”
家雀覺得欠了胡小玲很多,紅柳灣欠她的、學校同學們欠她的、父母欠她的、故鄉(xiāng)欠她的,還有這個城市欠她的,都應該由他在今天為她補償。
家雀和胡小玲出了宿舍門,冬日的陽光一片燦爛,照耀在他倆的身上,他們走在一起。胡小玲挽著家雀的胳膊。校園里,偶爾有家雀的同學經過,擠眉弄眼,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秘密。家雀和胡小玲都沒有說啥,家雀想,至少今天,他要滿足胡小玲的所有要求。
走著走著,胡小玲扭曲了一下身子,家雀扭頭看,胡小玲頭歪在一邊,才見她哭了。家雀站下來,胡小玲趴在他的肩膀上,抖動著身子,捶打著家雀,嘴里說著:“哥——”家雀沒有動,任憑胡小玲站在金黃的暖陽下,捶打著他,抓著他的肩膀,痛痛快快地抽泣。他知道胡小玲該有多少委屈的淚水!十三四歲的那兩年,那是什么樣的打擊和委屈??!她像一只可憐的雛鳥,爹爹死了,是為了她;媽媽瘋了,在家里守著佛,像個尼姑;小小的女孩,從紅柳灣那個溫暖的屋檐下被迫飛出來,同樣像一只流浪小麻雀一樣,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飄蕩。原本,她可以找媽媽去哭,可是她瘋了;她的眼淚都無處可灑,她又怎么忍心去找媽媽呢?她的眼淚幾乎是沒有地方可以揮灑。一個連淚水都沒有地方哭出來的孩子,如今終于找到了她的哥哥,這個鄰家的哥哥,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哭訴的對象了。
胡小玲泣涕的熱氣透過他并不厚實的棉衣,直抵他的心房,家雀站在那里,淚水滿盈著眼眶,拍打著胡小玲的肩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是鼓勵她,又似乎是勸慰她,總之,他就這樣輕輕拍著,望著沒有一絲云彩的藍天,心被胡小玲的哭聲掏空了。
家雀的淚水也滾下來,他騰不出手來擦拭,任由其哭出所有哀怨和委屈的時候,小玲打住了淚水:“走……哥……”
家雀嗓門哽咽:“走吧——”
胡小玲卻突然笑了,聲音中還摻雜著哭腔:“哥,你沒出息——”
家雀又被小玲惹笑了,說:“還笑謔哥來了,這死丫頭?!痹诤×岬谋羌馍陷p輕擰了一下。
“哥,我一直想找你,可是,我咋就沒想通,是不是該找你,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就是我哥,啥時候你都跑不了?!焙×嵴f。
“這就對了,死丫頭!我都氣死了,再不找我,看你不后悔——”家雀說。
“哥,我要吃砂鍋——”胡小玲嬌嗔地說。
家雀帶著胡小玲出了校園,到了永昌路,很快找到了一家砂鍋店。胡小玲要了三鮮砂鍋,家雀要了一個什錦砂鍋。家雀的砂鍋先上來,家雀就推過去,說:“饞嘴,先吃吧。”
胡小玲也不客氣,嘻嘻笑著,接過砂鍋,撈了一個丸子,喂給了家雀,自己就吃起來。那熱騰的砂鍋是冬天里最為熱乎的,胡小玲吃著吃著,聲音又哽咽了。三年了,在這個冰冷的城市,哪有人陪她吃過這樣熱乎的砂鍋,哪有人這樣嬌慣過她、寵過她哪怕一次?。∷臏I水滴下來,在熱騰騰的霧氣中滴進了鍋里,家雀急忙要來紙巾,遞給她,用土話戲謔地說:“嚎皮胎嫋嫋——”
胡小玲又破涕為笑:“別笑話我,哥——”
“快吃吧,我哪里笑話,見了面就知道哭,有我呢,以后哥走到哪里,把你帶到哪里,不讓你一個人漂了!”家雀說。
“哥,你說話要算數?”胡小玲抬起頭來,臉上淚跡斑斑。
三鮮砂鍋上來了,家雀又推給胡小玲說:“吃你的三鮮鍋,我的還給我。”
“嗯——”胡小玲推過了什錦砂鍋,笑得跟鈴鐺似的。“哥,鍋里面還有我的眼淚,吃了眼睛亮!”
家雀接過來,就要吃,卻被胡小玲擋住了:“哥,你真不嫌啊?”
“嫌個啥?眼淚是干凈的東西。”說著呼哧呼哧吃起來。
胡小玲搛了一塊魷魚,給了家雀。
六
郎小飛再沒有換過衣服,一直穿著那件橘紅色的工裝,一直穿著那條深藍色的破褲子,一直穿著那雙鞋幫子上有兩道弧線的無名運動鞋,他想只要謝小紅遠遠看見自己,她一定會認出他來。從此以后,他開始換地方吃飯,一個飯館都不重復,從城關區(qū)到七里河區(qū),從七里河區(qū)到西固,從西固到安寧區(qū),反正他活干到哪里,就找到哪里。然而,將近兩個月過去了,還是杳無音訊。
郎小飛寢食難安,想到了當初做發(fā)行員的日子,于是他來到報社,花了三十塊錢,登了一個尋人啟事:謝小紅,隴東人,原來在酒泉路“一碗面飯館”工作,后來失散,望聯(lián)系。
郎小飛想像著謝小紅手拿報紙,看到尋人啟事后的情景,她必然漲紅著臉,聲音細顫地給他打電話,問:“你找我嗎,找我干啥呀?”一直沒有等來她的電話。
于是他再次去報社,連續(xù)刊登十次,報社廣告部主任問郎小飛找的是啥人,咋這么著急?他說是我對象。他們大笑,說:“還有把對象丟了的,咋丟的?”“我外地學習回來,找不到了,她又沒有電話?!贝蠡锬畹盟斈曜鲞^報社發(fā)行員的份上給他做了優(yōu)惠,優(yōu)惠價格是十次兩百元。相當于每次減免了十塊。好大的面子?。∵€是老單位的同事好。郎小飛千恩萬謝。
郎小飛每天都在尋找謝小紅,每天開著手機,時刻聆聽著手機鈴聲,盼望來電就是謝小紅的聲音??墒?,每次接到的電話都是人家責難裝機遲了、等的時間久了之類的抱怨。終于等來了一個電話,是個柔弱的女聲,郎小飛一聽就是謝小紅,急忙喊:“小紅,你在哪里?”“啥小紅?你是不是裝太陽能的?”“對不起,是是?!薄澳悄憧禳c來裝機,我是鹽場堡的?!薄昂煤煤?,對不起,聽錯聲音了,我馬上來?!?/p>
十天過去了,郎小飛還是沒有接到謝小紅的電話,他失望透頂了,吃過了那么多的飯館,始終也沒找到謝小紅的任何蹤跡。
郎小飛失望了,對蘭州失望了。他把失望轉移到了干活的屋頂上,轉移到了不言不語的抽煙上,轉移到了東瞅西望的大街上。
十天后的第三天,他再次來到報社,他找到了那位扈主任,他說他有個新聞線索要提供,扈主任見是郎小飛,是找女朋友的,立馬來了勁兒,讓他詳細敘述事情的經過,敘述完了,他失望地說:“原來還不是女朋友。這寫出去,人家要告我們報社咋辦?不能做。”郎小飛更加失望,幾乎流下眼淚,說:“我可以認為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可以不認為我是她的男朋友嘜——”
扈主任遞給他一支煙,他倆抽起來,默默無語。那煙飄忽在辦公室的天花板上,正如他的思緒,漫無目的。
自從他走出報社,便開始了無精打采的生活,耷拉著腦袋,無聲無息。他不知道謝小紅為啥連工作都辭了,他難道就這樣令她討厭嗎?沒有了那一碗面,他就沒有了一切的動力,他沒有了食欲,干活干累了隨便在哪個飯館吃一碗牛肉面打發(fā)了事,飯從此沒了味道。
思緒跳不出那家面館,他眼前總是浮現(xiàn)著謝小紅那嫣嫣巧笑,那溫柔的顫聲,尤其臨別前的那句話:“郎小飛,以后每天都來送我啊!”想到這些,在陰暗的房子里急得抓天撓地:小紅啊,你我難道就這么短暫的緣分嗎?不管蘭州多大,他也要找到謝小紅。除了家雀哥,謝小紅是他在蘭州唯一的溫暖。
身襲寒冷,還有深秋肅殺,郎小飛像一輛滿載著憂傷的架子車,疲憊地在蘭州街頭晃蕩。
冬天來了,天氣漸漸寒冷,郎小飛的日子越來越沉重。早晨騎著自行車已經感覺到手凍了,可是,謝小紅的尋找之路卻沒有盡頭。小紅啊,你在哪里,在這蜂箱一樣的城市里,你鉆在哪個方形的殼子里呢?
郎小飛漸漸消瘦,想放棄。這就是緣分,他和謝小紅沒有這緣分。他嘴上這么說,謝小紅的影子揮之不去,心里還是在拼命想著謝小紅。她還在飯館里打工嗎,她還是那么溫存嗎,她也在想我嗎?她難道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嗎?也可能她另外找了人,棄他而去了。他甚至對謝小紅有一些恨了,甚至越來越恨,而越恨越不能忘記。
當城里的年輕人興高采烈地過新年的那天晚上,郎小飛傷心無比,雖說他不屑于過這種紅柳灣所謂的洋節(jié),但看著男孩女孩們意興盎然地挽著胳膊、晃在大街上的時候,他內心還是受了些微的創(chuàng)傷,那繽紛的色彩、閃爍的霓虹燈、滿街晃動的紅男綠女,都是刺目的,那些顏色都充滿了干辣椒的味道,他聞不慣那些色彩。
那天晚上,郎小飛從安寧干完了活,一路騎著單車回到了紅山根,身心已經疲憊,正如一棵冬日的小樹,繁華落盡,僅??葜∪~。他隨意走進紅山根的一家面館,坐在了犄角,意興索然。
“要啥呢,一碗面嗎?”一個聲音點燃了他,他抬頭一看:小紅??!她真的站在面前——
郎小飛一把抓住她的手、語無倫次地向她說著尋找她半年的經歷,顛三倒四:“你怎么了,你好嗎?小紅,找死我了,真的!”他攥著她的手,看著,笑著,眼淚便慢慢流下來。郎小飛消瘦得很,消瘦的臉上長滿了粉刺,年輕而又滄桑的臉頰幾乎是凹進去了。他掏出了一疊的報紙,在一個個尋人啟事上畫上了圓圈。其實,謝小紅偶爾也到“一碗面飯館”找他,也聽到同伴女孩們說起郎小飛不時來找她的情況。但是,她還是被那層陰云籠罩著,卻又渴望他來找到她,也好弄清楚他究竟是誰。
謝曉紅看著報紙,眼淚流下來。
郎小飛拉著謝小紅的手,走上大街,他感覺整個世界為他放晴,原本陰暗了很久的天上閃爍著水晶般的星辰,他幸福極了!謝小紅問他:“你找我干啥啊?”
“找不到你,就沒有活頭!”郎小飛說。
謝小紅被感動了,她嘴上卻說:“那你怎么還活著呢?”
七
熱戀中的郎小飛遇到了一個棘手的難題,謝小紅提出去要他家看看。謝小紅的心里一直對“我我我”結巴的口氣懷疑有加,她要驗證自己的判斷,進而希望打消她自己的疑慮。而對郎小飛來說,回家,無異于坐監(jiān)。按照家雀的說法,他是當地公安掛了號的逃犯,抓住了,必然要進班房。再說,回了家,見了哈小鳳咋辦,見了單爸爸咋辦?碰上了任何村上的人,都等于自投羅網。這網不僅僅是讓他入獄,而是將他投入了精神之牢。這是朱尕兔多少次夢到的境遇,讓他心驚膽戰(zhàn)了四年,而今,不得不再次面對的時候,似乎那噩夢就是現(xiàn)實,一直沒有改變。
郎小飛沒有拒絕謝小紅的要求,又想,談戀愛一般都是先去女方家,謝小紅卻提出先去他們家。郎小飛說,先去你們家吧,咋說也得先去見見我的丈母娘,再去我們家。謝小紅沒有明確答應,也沒有拒絕。在這模模糊糊的僵持中,郎小飛想到了家雀。家雀于他,就是故鄉(xiāng),他不敢面對,卻又不能擺脫。四年來,他在長大,長大的同時,他也在思考如何面對故鄉(xiāng)這個問題。遲早的事,總有面對的那一天。
面對故鄉(xiāng),他首先要面對家雀。
郎小飛來到西北民大的時候,家雀已經大四。他一直記得家雀的那棟宿舍樓。上了樓,才知道家雀已經搬走了,好在305宿舍的人都知道家雀的宿舍,他最終在那個冬天的晚上,找到了家雀。
家雀正躺著看書,房門敲響。他躺著沒動,說了一聲請進。郎小飛進來了,問單家雀。家雀一骨碌翻起身來,卻見一個壯實的漢子站在當地。家雀幾乎認不出郎小飛,問你找我啥事?郎小飛才說:“家雀哥,是我。”家雀還是懵懵懂懂,似乎懷疑自己的眼睛,揉揉眼睛,那漢子還是那漢子,完全陌生。“我是郎小飛——”“啊——天吶!”他拔高了一截,幾乎和家雀一樣高,臉盤擴展、變形,原本飽滿的臉蛋塌陷下去,臉皮不再憨嫩,一張歷經風霜的陳皮遮蓋了當年的嫩肉,只有眼神還存留著,滿含憂郁,透著怯意。他紅著臉,臉上幾個粉刺就像探照燈一樣閃爍。家雀喊了一聲“尕——”又停住了,將兔字生生咽了下去。宿舍里還有其他的同學,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他急忙說,“郎小飛——”
兩人寒暄了兩句,郎小飛說有事兒商量,家雀示意去外面。家雀從皮箱里摸索了一陣,快速塞進褲兜;又拎帆布包,出了宿舍門。家雀找了一家飯館,要了兩瓶啤酒,點了幾串燒烤。家雀問郎小飛這幾年的情況,郎小飛敷衍回答了,他變得很簡潔,刪去了許多過往,似乎這四年對他而言只是昨天對于今天一樣,也沒有多少羞澀,說,談了個對象,非得回家去看看,咋辦?
“不能回?!奔胰父鼮檠讣仓?。“先不說公安上的事,不能讓哈小鳳見你?!?/p>
郎小飛半天無語,似乎還在等家雀說什么。而家雀也有話,卻不說。
兩人突然從熱烈的喧談中安靜下來,默默端起啤酒,互相看了一眼對方,咕咚咕咚灌盡了那杯啤酒,似乎也將那些即將從嘴里冒出來的話沖了下去。
臨走前,郎小飛拿出了一張報紙,說:“家雀哥,我先回了。你看看這報道,過兩天我再來找你商量?!?/p>
家雀一手接過報紙,一手掏出一封信,交給了郎小飛,說:“這是四年前家里給你的信,還有你爹給你的錢。拿著?!?/p>
郎小飛接著,沒有意外;陰沉的天。他沒有表情,塞進了褲兜,出門走了。單薄而壯實的身后攜裹著一縷寒風。
這一舉動出乎家雀的意料,他想尕兔見了家里的東西,總會說點啥,至少要問一下他爹媽的情況,但他啥也沒有說,轉身就走了。
郎小飛知道這封信意味著什么,所有信中內容是他多少次在心里捉摸過的,四年來,他已經和這封信漸漸靠近,終于在今夜交集。他出了門,一邊走,一邊撕碎了那封信,丟在暗夜的風中,一任那紙屑映著暗光,在濃夜里像一個個驚飛的麻雀,在料峭的西風中飛走,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屋檐下的小巢。
家雀手里還提著四年前那個沉重的包,里面裝著朱二給兒子帶來的衣物,這些東西隨他四年,一直等待著,可在今夜眼睜睜又將錯過。家雀看著郎小飛如同幽靈般的背影,在黑白相間的夜色中即將消失的時候,喊了一聲:“尕兔——”
那個灰暗的身影抖了一下,似乎向暗夜喘了一口氣,很快閃動著身子,消失了。
家雀回到宿舍,展開那張報紙,頭條是是國家關于逃犯自首減刑的新規(guī)。才知道尕兔一直在想著那件事情,心里對尕兔的這一舉動驚嘆不已: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出路了。
關于去雙方家里的事兒,誰也不敢再提,唯恐對方僵持。周末,胡小玲要郎小飛帶著她去玩兒,郎小飛說去哪里,胡小玲說,你盡管捎著我,按照我說的方向走,兩人一路說笑著,向民大方向走去。在家雀宿舍下面,胡小玲下了自行車,讓郎小飛去停車,自己卻在樓下喊:“家雀哥——家雀哥——”
家雀正躺在床上看書,聽得有人喊,打開窗戶,卻見是胡小玲,說了一聲上來,又急忙轉身,飛也似的下了三樓。
見胡小玲站在樓下,遠處卻見朱尕兔騎著自行車走了,胡小玲在身后喊:“小飛——小飛——”
家雀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心里明白了一切:兩個冤家!
胡小玲鼓著嘴巴,背著包走過來:“是個膽小鬼,不敢見你,算了。”
“對象???”家雀疑惑地說。
“啥呀?是個普通朋友?!焙×岬哪樇t了,“也是打工的?!?/p>
“叫啥名字?”家雀懷疑自己的眼睛。
“郎小飛,牛郎的郎,大小的小,飛機的飛——”胡小玲說?!熬褪浅鞘欣锏囊粭l流浪狗——還說是狼,膽小鬼一個!”
家雀被嚇懵了,說不出話來。癡呆呆看著胡小玲。
“咋啦,哥,你認識他?。俊焙×嵋娂胰秆劬χ惫垂纯粗约?。
“都沒有看清,我咋認識?好事!你丫頭有本事啊——”家雀找不到自己的笑意,艱難地把自己從呆癡中拉出來。
“哥,我來就是和你商量,今年我們一起回家吧!”
“嗯,后天,臘月二十六日,我買好車票,等你?!?/p>
次日,郎小飛一個人來到了民大,找到了家雀。
“報紙我看了,你的想法我贊成。這是擔當,像男人?!奔胰缚粗戽赝玫哪槪葲]有叫他尕兔,也沒有叫他郎小飛。“即便投案自首,長短難說,估計還得服刑,咋辦?”
“我想過了,不管長短,把這事辦了,心安?!崩尚★w似乎變成了朱尕兔。
“你現(xiàn)在對象呢,她知道了這事咋辦?”家雀問。
“就是為了她!起先不知道是她,后來懷疑,現(xiàn)在你也知道,黃河遲早要變清,自己的臟臉自己洗!”
家雀沉默了半天。朱尕兔點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濃煙在他腹內繞了一圈,他似乎在沉重和輕松之間,左右徘徊,走來走去。“家雀哥,麻煩你過年回家去先和公安局聯(lián)系一下,到時候,我自己去。”
朱尕兔說著話,將余音留在身后,提著包走了,背影卻是郎小飛。
八
回家路上,家雀的思緒亂極了,就像麻雀的小巢一樣,紛亂不堪,一根根,一縷縷,纏繞在一起,而最終卻是一個巢。那個巢就在紅柳灣的某一個屋檐下,他和胡小玲就是奔著那個巢而去的。正月初十,家雀和小玲從紅柳灣那溫暖的屋檐下出來,坐了班車,返城。
正月十七,郎小飛賺到了節(jié)假日三倍的工資,回到了闊別的紅柳灣?;氐搅思t柳灣,他就是朱尕兔了。
朱尕兔進了家門,他的喉嚨里塞著一個東西,鼓鼓的,圓圓的,在喉頭上下蠕動,欲上不能,欲下不得。他的腳步很輕,輕得像個影子。不比四年前,進門就大聲喊媽。他進門撂下背包,朱二兩口子還沒有看清是誰,他已經趴在正堂先人的牌位前,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喊了一聲爹,又喊了一聲媽,前額在地上碰得咚咚響。
“尕兔——”二姐驚叫一聲,一把拽住朱尕兔的袖子,抱著頭,看了一眼,哭叫起來。
“我的娃啊——”朱二婆臉上四縱三橫的皺紋開始顫抖?!巴薨 ?/p>
朱二突然腿軟了,坐在椅子上,指關節(jié)突出的老手顫抖著,一聲不吭地卷煙。那煙末子在窄窄的紙條里面跳躍,似乎是在變魔法一般,卷不攏。
朱尕兔站起身來,說:“媽,餓了,我要吃黑面條?!?/p>
朱二婆抹著嘩嘩流淌的眼淚,走近尕兔,在他身上搗了幾把,撕著衣服就開始哭。
哭完了,又看,從頭發(fā)看到臉,從臉看到胳膊、看到腳板。朱二的目光也跟著婆姨走,末了說:“趕緊做飯去吧——”
朱二婆才松開手,出門去了。大姐已經出嫁,二妹三妹也跟著出了門。
朱尕兔在家里吃了兩碗黑面條。這是一個懵懂少年走出家門四年后,夢牽魂繞的黑面條,第一口面條吃進嘴里,有一縷咸咸的液體,熱乎乎的,從鼻腔里滑下來,攪拌在那黑面條當中,將那黑面條融化了。接著,他呼哧呼哧吃著,滿嘴里溢滿著堅硬的香味,他邊吃邊說:“爹,我要自首?!?/p>
朱二什么話也沒說。
次日早,他提著禮當,家家走過。他去的第一家是哈小鳳家。那時候,哈小鳳還在打坐做早課。朱尕兔前腳進門,朱二婆后腳停在門外。
朱尕兔進去,二話不說,放下禮當,跪下,面對菩薩、還有打坐的哈小鳳,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又作了揖。
“嬸嬸,我是朱尕兔?!?/p>
哈小鳳聽清楚了,她知道朱尕兔來了。家雀媽昨天給她說了。哈小鳳一動未動,她嘴唇顫抖,緊張地念叨著經文。
三縷香煙在空虛中裊裊升騰,不絕如縷,像一條韌帶,從香頭上扯出去,經過菩薩的臉面和慈祥的眼眉,開始艱難地融合;像一根敏感的神經,扯著這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諝獬林兀堇镂萃?,甚至整個紅柳灣村也靜得如同深夜,時間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凝滯不動。
朱尕兔站在一邊,默默看著哈小鳳,說:“嬸嬸,我錯了,我是來自首的,我明天就去縣公安局?!?/p>
哈小鳳還是一動未動,她的身子盤坐成了一團;她的嘴唇顫動,念念有詞,似乎催促著香火,不斷燃燒升騰。
朱尕兔再次趴下身子,跪在香案前面,說:“誰造的孽誰受?!?/p>
朱尕兔的頭在哈小鳳面前的地上砸得三聲響。站起身來,又深深地打恭作揖。這些動作,是他多次在蘭州的廟宇里練就的,沉著而有序。
出了門,門外,朱二婆站著,粗手捂著嘴,眼睛里閃著驚懼傷痛的光芒。朱尕兔似乎沒有看見媽,徑直去了別人家。
正月十九日一早,他去了縣城,來到了公安局。
朱尕兔在紅柳灣一天的舉動,惹得人們評說紛紛,有人說,這娃子像個男人,敢作敢當;有人說,天生就是個大膽子,啥不敢,還敢去自首,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嘛。
就在朱尕兔自首的當日中午,胡小玲慌慌張張到了西北民大,找到了家雀,說:“哥——,郎小飛在涼州犯了事,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咋辦?”
“你咋知道?”家雀問。
“他打電話了?!焙×峥隙ǖ卣f。
家雀知道,朱尕兔是去自首了。
家雀問:“他犯的啥事?”
“他也沒有說清楚,就說打了架,被抓起來了,就掛了電話?!焙×峥奁饋砹?。
“活該!犯事就該坐牢,就要擔當!”
胡小玲急了,說:“哥,你得想辦法啊——”
“你別著急,我知道了,我明天去涼州打聽打聽?!奔胰盖f地哄騙,說自己有課,先去上課,讓胡小玲回去了。
“那我明天過來,我和你一起去?!焙×嵴f。
家雀點頭答應,好歹打發(fā)走了小玲。
次日,胡小玲來到家雀的宿舍,家雀的室友給了胡小玲一封信,胡小玲拆開來,家雀說他先去涼州了,讓胡小玲不要著急,他先去看看情況再說。
家雀并沒有回涼州,他只是避開了胡小玲。他給蔣九斤打了電話,約他爹晚上來接電話。晚上,家雀打了電話過去,爹正在蔣九斤家等著,家雀說:“爹,朱尕兔自首去了?!钡€是一貫不快不慢的腔調,說:“我知道,他回來了。來我們家也說了,也不知道咋好?今天,縣上來了人,在村上調查取證,先去了哈小鳳家,哈小鳳打坐念經,一句話也不說;又去了朱二家,朱二說,讓他們判去,判多少年算多少年??h上的人還去了趙魁兒家,也來了我們家?!?/p>
“那你咋說了?”家雀急忙說。
“我說了,事情有,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這娃才十五,從輕處罰?!钡f。“我還簽字畫押了?!?/p>
家雀掛了電話,知道朱尕兔鐵了心。突然,家雀想起了什么,又打過去,爹已經走了,家雀急忙又讓蔣九斤叫爹回來,問:“爹,朱尕兔沒提胡小玲的七長八短嗎?”爹說沒有,沒有提起胡小玲的一個字。
家雀掛了電話,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胡小玲和朱尕兔最終須在一起,面對過去??墒?,他們該怎么面對呢?經年的那些過往,就像一堆牛糞,而他們就是這堆牛糞里玩耍的兩只單純的金龜子。
次日,胡小玲又去找家雀。家雀說:“沒事,我已經去問了涼州公安局。也就一段時間,好像是喝醉酒打了架,把人打得重了些,扣押一段時間就出來了?!?/p>
胡小玲紅著臉,著急地說:“哥,你要想辦法啊,他找了我兩年時間哩!”
胡小玲才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他和郎小飛的戀愛經過。
家雀心里感慨:冤家路窄??!她應該知道郎小飛是誰呀!
“那郎小飛如果犯了罪,坐了牢咋辦?”家雀問胡小玲。
“我等他,三年五載,都等他。他還沒有見我媽呢!”小玲堅定地說。
“小玲,你真的喜歡他?”
“哥,哪還咋啦?”胡小玲擰著脖子,紅著臉,偏著頭說。
“小玲,你聽好,郎小飛如果像朱尕兔的話……”
胡小玲瞪圓了眼睛,臉色陡然煞白:“他……不是吧?”
“不是……他就是打架?!奔胰讣绷?,見胡小玲突然變了個人,“不是,我是說,他如果……像那樣的事,你還……”
“我要見他!”胡小玲的話堅硬得像一塊銹鐵。
“像我妹妹?!奔胰刚f。
胡小玲畢竟還小,自豪而散漫地說:“那當然?!?/p>
胡小玲說完這話,趴在家雀宿舍的桌子上,抽搐著身子,哭得山搖地動。家雀無奈地看著。她哭夠了,站起身來,家雀遞給她毛巾,她擦拭完畢,昏昏沉沉地走了。
九
半月后,法院的小車來到紅柳灣,人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法院的車先是來到了朱二家,半天出來,又拐彎來到了哈小鳳家,時間不長,那小車偶哇偶哇叫著,離開了紅柳灣。
大事終究發(fā)生了。紅柳灣的人們站在小巷子的各自的門前,悄聲議論著,伴著樹上那麻雀的嘰嘰喳喳聲。
老單先是來到了朱二家,朱二遞了一根煙之后,低頭納悶,啥話也不說。朱二婆在一邊左一把右一把地抹鼻子擦眼淚。
老單說:“二兄弟,法院咋說了?”
朱二半天說:“這畜生,他造的孽,他自己擔!”
朱二婆搐吸搐吸地說:“法院說,這陣子正是投案自首的好機會,自首了,可以減刑。說娃子表現(xiàn)好,叫我們放心。又問情況,就那個事情,我的娃才十五歲嘛——”
“對,就要堅持,十六歲就是成年人了?!崩蠁握f。
老單卷了煙,正要點著的時候,趙魁兒進來了。
趙魁兒的臉紅僵僵的,他知道這事情最終還是因他而起,要是他不教唆朱尕兔,也許就沒有這事情。但是,這情況也只有他和朱尕兔知道,別人誰也不知道,他也一直壓在心里,準備爛在肚子里。
“這事,娃做得對?!崩蠁握f。“最終得有個交代。這次,既然到了法庭上,我看,我們要去給法院說一說,一個是娃娃小,才十五的個娃娃,村上村民的意思是減刑,我們可以證明,娃娃不到十六歲,不懂事,不能判刑;再說,自首就是服法了,服法還不行?不是說,自首就減刑嗎?”
“法院認不認這一套?認的話,我們寫個東西、開會,讓人們簽字畫押,要求輕判。”趙魁兒覺得老單說的有道理。
“行不行也得這么做,娃娃小,才活人哩,坐過班房子,以后咋辦?”老單堅持得很硬。
“朱二哥,你說呢?”趙魁兒征詢朱二的意見。朱二一句話不說,他只好掉頭問老單:“老單哥,那就開會?!?/p>
“后天就要開庭。開會的話,下午就開,選幾個代表,明天進城,男人參加。這事情,男人們簽字算數。”老單說。
下午,一群男人坐在了趙魁兒家的屋檐下,他們像一群被驚散了復又聚攏的麻雀一樣。
天,安靜得很,沒有風,只有透明穩(wěn)妥的陽光。
他們嘻嘻哈哈,抽煙的抽煙、聊天的聊天,似乎是小事一樁,趙魁兒正準備講話,朱二來了。
朱二穿過安靜的陽光,站在屋檐下。
趙魁兒的媳婦在屋里聽得外面突然沒有了聲音,從窗戶的玻璃看出去,朱二已經站在屋檐下。別人蹲著坐著。
朱二說:“娃子的事,我朱二對不住大家了!”
朱二說著,弓身下跪。老單急忙站起身,拉住了已經單膝著地的朱二。趙魁兒也慌了神,攔腰將朱二抱住,撈在板凳上坐下。
朱二被幾個人按住,坐下。他掏出一包紙煙,遞給了趙魁兒。趙魁兒給所有的人裝了一圈煙。煙是十塊錢的蘭州煙,平時很少抽到的好煙。
朱二走了,從陽光下消失了。
一縷一縷的青煙從每個男人的嘴里、鼻腔里緩緩吐出來,蕩上天空,像諾大的香爐里面點燃了香火一般,清靜而莊嚴。
“朱尕兔的事情后天在縣城開庭,我們商量一下,這事情已經過去四五年了,這娃在外面也漂了四五年了。他自首,說明是懂事了;再說,事情發(fā)生后,朱二哥也為老胡一家盡了力,光錢就花了好幾萬,行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再說,哈小鳳都想通了。先顧人,顧人是大事?!壁w魁兒說得很順暢,大家都點頭?!罢︻櫲??就是簽字。朱尕兔的戶口薄上是八零年生的,現(xiàn)在我們大家簽字,證明是八一年生的,只要法院承認我們的證明,就說明朱尕兔當年是十五歲,還是少年,就是少年犯,判決就輕。簽字請求法庭,少判幾年,能少幾年是幾年,娃娃還小,還要活人。愿意簽字的,就在這紙上簽字畫押,明天,我們派幾個代表,上縣城,呈給法官,算是我們紅柳灣村的心愿?!?/p>
雷五首先把那張紙要了過去,幾個人圍在一起,看了半天,結結巴巴念叨了一遍,陽光又安靜下來。
二十幾個人都簽了字。
“這事情,要把哈小鳳的意思問清楚,人家到底是啥想法?”有人提醒。
“我和老單問了,哈小鳳說,她沒意見,她不管這事情了?!壁w魁兒說。
“人家已經信了佛,丫頭也打工去了,還管這事?再說,現(xiàn)在就是把朱尕兔判上十年八年,對她也沒有好處,她不管就對?!笔Y九斤在一邊說。
開庭前,村上代表老單、趙魁兒、雷五,三人都來了。外加朱二和朱二婆。
三個法官穿著法官的黑袍,嚴肅進了門,各就各位。
審判庭里一下安靜極了。
正此時,老單看著家雀來了,還帶了個女孩子,像個城里的女娃娃,旁邊的趙魁兒和雷五也看見了,互相倒騰了一下。那女孩戴著墨鏡,穿著時尚,坐在了旁聽席上。
“家雀——”趙魁兒低聲喊了一聲。
“肅靜!帶案犯朱尕兔——”法官高聲喊了一聲。
朱尕兔被兩個法警押上來,站在被告席上。
坐在家雀旁邊的戴墨鏡女孩驚懼得抽搐了一下。家雀攥住了她的手,捏了捏。
“全體起立——”三個法官先站起來,老單他們五個也先后互相揪著衣服,戰(zhàn)戰(zhàn)兢兢、歪歪斜斜地站起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
“朱尕兔強奸胡小玲一案開審——”法官高聲宣布。“請坐——”
胡小玲似乎沒有聽清楚,看著家雀哥的臉,家雀哥沒有看她,手卻將胡小玲的手攥得更緊。胡小玲仔細回味,那聲音里面包含著“朱尕兔”,還有“胡小玲”,再仔細聽,法官宣讀起訴書:
被告朱尕兔,于1996年8月16日下午,在紅柳灣村大渠下面,誘奸了本村女孩胡小玲,被告朱尕兔逃離本村至今自首……
胡小玲臉色煞白,突然站起身來,想要喊一聲“小飛”,卻被自己的一口氣噎住,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心,搖擺著身子,捂著嘴,怕喊出別的什么來,“噓——”嘔了一聲,向門口飄去,身子像被石子兒擊中的一只麻雀,輕飄飄地落在門外。
家雀隨后跟上去,胡小玲已在門外,扶住墻,緩緩軟下來,墨鏡被衣服掛了一下,掉在地上。家雀急忙撲上去,攙著胡小玲的胳膊,一面喊:“小玲——小玲——”
“啊?小紅——”朱尕兔在被告席上要撲過來,眼睛里冒著血絲,卻被兩個法警強硬地拉扯住了?!靶〖t——”
紅柳灣的人竊竊私語:小飛是誰?
又有人怯怯地說:小紅是誰?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