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朝萬歷年間,傳教士利瑪竇進入中國傳教。中國有著特殊的儒家文化,其中許多地方與天主教的教義有著天壤之別。利瑪竇要在中國傳教,就必須在傳教方式上作出改變,與中國儒家社會在某些方面妥協(xié)。否則,將為中國的儒士所不容。本文即意在研究利瑪竇在中國的傳教方式及其合理性以及在中西方交通中的特殊貢獻。
關(guān)鍵詞:利瑪竇;儒學;僧服
一 利瑪竇的傳教思想與中國的儒家社會
與世界其他文明不同,中國文明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封閉,上下體的治理方式,以及漢武帝以來“獨尊儒術(shù)”的文化政策,中國文明得以存續(xù)。在明萬歷年間,來華的利瑪竇所面臨的中國社會,與別的傳教士所面臨的社會截然不同。在明朝,中央對地方有強大的管控力,雖然許多皇帝迷戀道教中長生不老之術(shù),但實際上,在中國沒有任何一種宗教取得支配地位,也沒有宗教能夠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士大夫階層對于宗教的看法是相當輕視的?!皳?jù)早期傳教士們認為,事實上,‘官員們并不重視偶像或宗教信仰,因為他們自己自稱非常了解這些全是一場鬧劇,但黎民百姓需要它才能滿足并被控制。因此,當官的好福氣,他們的舒適生活確確實實是唯一的福祉;他們在往往死于饑餓貧困的百姓之外,是擁有地上天堂的人們,是令人敬畏、甚至受黎民崇拜的真正神祇?!?因此,利瑪竇要想在中國順利傳教,就必須要包裝好自己,不要太過于求成,否則只會得不償失。西方傳教士在這之前在中國所使用過的各種傳教方法,那些嘗試著潛入中國的傳教士們,在克服對中國語言和風俗習慣的無知方面,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意大利的耶穌會傳教士范里安也曾到中國傳教,他提到“進入中國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調(diào)整我們的策略,采取一種與迄今為止我們在其他國家完全不同的方法?!?中國不同于非洲和美洲,在明代中國,西方社會不可能用武力征服中國。人們對于外來者又有著天然的敵對蔑視心理。利瑪竇在中國就曾遭遇過這種處境:“在明帝國,這個長有異像的遠夷,難免被看做身懷奇方、能化丹砂為白銀的異人,能以偶像行蠱、甚至欲致死皇帝的妖道,然后又被當做澳門葡萄牙人派來的奸細?!?因此,對中國的傳教,就要傳教士們在文化與禮儀上作出妥協(xié),要對這個驕傲的古老帝國展示出足夠的尊敬。傳教士范里安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出色,他認為:“……以一種新方法,將天主教作為一個外國的胚芽移植到具有反抗力的不友好的中國文化的軀干上。天主教復歸到它最初的發(fā)生潛在作用的角色,悄悄進入中國文化的軀體,并盡力使之發(fā)生內(nèi)在變化。” 利瑪竇在中國的傳教,除了學習中國的語言外,還在服飾上做出了改變,最初他穿戴僧侶們的袈裟,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所以又改穿儒生的服裝。這種文化適應,是以尊重當?shù)匚幕癁榛A(chǔ)的,它根植于謙虛的精神和對無論何方的人民都有同等價值的理解之中。比利時籍耶穌會傳教士金尼閣就把對中國文化的尊重和順應視為在中國傳教過程中的一個分水嶺,他在1610年撰寫的中國傳教區(qū)的年度報告中將在中國的傳教分為兩個階段,其中提到:“在第一個階段,中國的耶穌會士們穿著僧服……在這一時期,他們僅僅是很少或根本不注重推動基督教的進展……因為中國人對他們抱有奇怪的看法……第二個階段始于1595年,利瑪竇于此時采用了儒生裝束……從此之后,一切都開始發(fā)展,幾乎到了繁花盛開的地步。中國信眾們的祖先祭祀和尊孔活動也保留了下來,這種妥協(xié)是關(guān)鍵的。中國的農(nóng)村實際上處于鄉(xiāng)紳階層的家長制統(tǒng)治下,而鄉(xiāng)紳階層實行統(tǒng)治所依賴的最為重要的合法性不是皇權(quán),而是儒學,因為皇權(quán)的合法性也來源于孔孟之道。如果強令中國的信眾們放棄祖先祭祀和尊孔,就無異于與整個中國的統(tǒng)治階層做對。而傳教之所以能被允許的原因,除了上述的傳教士們的“中國化”之外,還有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就是儒家學說并不能算是一種宗教。正如利瑪竇在論及孔子時所提到的:“然而,根據(jù)一條古老的法則,在文人薈萃的各大城市中,都建有一座莊嚴的孔廟,以供奉他的塑像,寫著他的姓名和尊號。在每次朔望,文人們都要向他奉獻一次祭祀,一年四次,點燃香燭并供一只已宰殺的牲畜。盡管他們不承認他有任何神性,也絲毫無求于他?!敝袊谋就磷诮痰澜膛c外來宗教佛教也并不占有統(tǒng)治地位。誠如前文所提到的,政府官員才是中國的真正的神祇。盡管他們中難免有一些人會參加一些與宗教相關(guān)的活動,但這些活動對于他們而言,與其說是信仰,不如說是一種對家庭傳統(tǒng)的遵循,而這種遵循甚至是可有可無的。對于這些政府官員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不屬于任何宗教內(nèi)容的敬天法祖。所以,明朝政府在要求傳教士們不得忤逆上天與祖先的前提下,允許他們進行傳教活動充分著重現(xiàn)展現(xiàn)著這種文化自信。就這樣,利瑪竇的傳教思想與明代中國的社會實際結(jié)合了起來,因為耶穌會允許傳教士們可以在一些事物上隨機變通,先行后奏,所以利瑪竇在許多實際事務(wù)上都有了主動權(quán),能更好地根據(jù)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快速地作出改變,提高傳教的效率。
二 從僧服到儒服
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著裝,與他們對中國的認識深淺相連。起初傳教士們被誤認為信仰佛法的僧侶,對于這一點蕭若瑟評論說:“以為西士棄俗修道,絕色不婚,是與桑門釋子無異,命居肇慶府東寧寺中;時神父剪發(fā)禿首,披袈裟以示棄俗之意頗類僧人,故時人稱神父為西僧或番僧。” 又因為佛教與天主教中其他的相似性:如均強調(diào)天堂和地獄的存在,均使用念珠;僧尼和神父皆不配婚;佛教有佛、法、僧三寶,名雖為三,但體性為一,頗似天主教的“三位一體;二者都實施苦修,使用布施;佛教中亦有與天主教“十戒”相似的五戒。因此也就難免被中國人誤認為僧侶,所以中國地方官便讓利瑪竇等傳教士們穿戴僧服,傳教士們也欣然接受,這與他們對中國佛教的誤解有關(guān)。在利瑪竇之前,傳教士沙勿略曾于1549年到過日本,初期的傳教并不順利。后來沙勿略“意識到曾被他視為墮落象征的華麗服飾在與社會上層人士交往的重要作用”,乃脫下被視為清貧和圣潔象征的黑色長袍,該穿在主祭時穿著的華美服飾。但穿上祭服的沙勿略卻被大名誤認為是僧侶,因此給與了隆重的禮遇。但后來易服這一問題卻幾經(jīng)波瀾。1579年范禮安到達日本,他看到“日本僧人,尤其是那些從屬于禪宗的僧人在人民當中擁有極大的聲望?!?他由此斷定,僧侶在中國應與在歐洲以及印度、日本一樣,既是宗教職業(yè)者,又屬統(tǒng)治階級成員,兩種身份集于一身。范禮安因此指出:“傳教士一旦定居下來就應穿袈裟,以突出其傳教團的宗教性,。” 正因為傳教士不了解中國與日本佛教的不同,因此才會在到中國后穿戴袈裟。他們不知道中國的僧侶并沒有日本僧侶那么高的地位。隨著利瑪竇與中國僧侶的交往,他很快就了解到了佛教階層的腐朽:
他們里面沒有一個人是心甘情愿為了過圣潔的生活而選擇了參加這一修道士的卑賤階層的。他們也和師父一樣,既無知識又無經(jīng)驗,而且又不愿學習知識和良好的風范,所以他們天生向惡的傾向就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每況愈下……雖然這個階級不結(jié)婚,但是他們放縱情欲,以至只有最嚴厲的懲罰才能防止他們的淫亂生活……他們的卑鄙無恥是出了名的。
所以到了1595年,在中國好友的建議下,利瑪竇決心改穿儒服,以與腐朽的僧侶劃開界限,爭取官員們的好感。他說:“根據(jù)我在這個國度所取得的經(jīng)驗,在這里要取得某種成果,就必須穩(wěn)重行事,并且要有權(quán)威性。離開韶州時,我為自己做了一件絲袍以備隆重的拜會之用,做了其他一些作為常備服來穿……當中國人開始建立友誼的時候,或者是在盛大節(jié)日,或者是在與居官的人打交道時,他們總是穿著這樣的服裝會面的;他們受訪時也總是穿自己同樣的服裝,以同樣的或者是以與自己身份相稱的禮儀相迎,這就賦給了我很大的威望。易服讓利瑪竇獲得了紳士階層的尊重,因為利瑪竇對科學,特別是對數(shù)學的精通,現(xiàn)在,他也算是一個讀書人了。在談到改穿儒服帶來的改變時,利瑪竇說道:“前在韶州,我們身穿僧服,他們接待我們不給多少面子,也不甚光鮮;這次就不同了,他穿上官服,親出迎接,殷勤留客良久,最后還設(shè)宴接風。我向他解釋我們何以改裝而且不在剃須;從職業(yè)上講,我們就是儒士,是講授上帝宗教以及其他科學的人……他覺得我的話很有道理,他很想留我在他家里住幾天?!?脫下僧服后的利瑪竇,以儒士身份露面于大庭廣眾,其身份卻已發(fā)生根本改變,因為這在中國人看來已意味著還俗。尤其他們一再強調(diào)自己屬于士大夫階層,中國官員也待之以士大夫禮儀。身著儒服的利瑪竇,便不再是以僧侶的身份在傳教,因為“儒教”的核心地位,即使利瑪竇在傳播天主教,人們也只是將其視為這個“儒士”的一種不合適的行為,而不會將這種傳教活動上升到威脅帝國穩(wěn)定的層面上。因為“儒家這個‘教派從來就是處心積慮地被擢躍于其他二教佛道之上的?!?因為也就更在當然在天主教之上。到后來,利瑪竇自己也認識到雖然改穿儒服給他帶來了官員的尊敬,但“待他以泰西儒面目這個世俗身份現(xiàn)身于士紳社會之后,才逐漸認識到儒士身份不便于公然傳教這一不利因素?!?對此,利瑪竇說道:“我們在中國這個時候,不但不是收獲季節(jié),而且連播種的時期也不是,而是篳路藍縷、胼手砥足、驅(qū)逐猛獸、拔除毒草的開荒的工人而已,以備未來的傳教士播種、收獲?!薄耙虼藶榘踩嫞瑧齺?,逐漸同中國社會交往,消除他們對我們的疑心,然后再說大批歸化之事?!?由此可見,對于在中國的傳教,利瑪竇采取的方式是循序漸進的,隨著對中國了解的深入,利瑪竇深知中國作為一個中央集權(quán)國家,要想傳教活動在中國取得進展,就得采取自上而下的方式,首先得到中央政府的認可或默許,然后才能在地方站穩(wěn)腳跟。若先在地方上扎根,尋求自下而上的方式,則只會成為政府眼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利瑪竇從穿戴僧服到儒服的轉(zhuǎn)變就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只有穿戴儒服,才能獲得政府的信任,才能與政府官員們交好。然而利瑪竇之后的傳教士們卻采取了另一種方法,將在中國的傳教活動陷入了停滯。
三 利瑪竇傳教的影響
利瑪竇的傳教,并沒在中國得到多少新的教徒。蓋因儒家文化和鬼神崇拜的結(jié)合,在普通民眾心里,儒釋道三者是含混不清的,他們或多或少地都在某些地方遵循著三者的某些學說或教義,但并沒有興趣去弄清三者之間的區(qū)別,更遑論對外來的天主教了。
利瑪竇在宗教層面上并沒有留下多少遺產(chǎn),但是在東西方交流上,卻做出了突出貢獻。管震湖在他所翻譯的裴化行所著的《利瑪竇評傳》作者序中說到:“他在世界兩半部、兩大文明——源出于希臘、羅馬的西方文明和以古老中華文明為碩果僅存代表的東方文明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要說什么西學東漸……實自利瑪竇始。不可忘記的還有一個東學西漸……如果不算上唐朝西征失敗而被阿拉伯人俘虜?shù)谋浜凸そ硞魅サ脑旒埿g(shù)等等,也是始于這位神父。他溝通兩大文明的功績,涉及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的若干重大領(lǐng)域,雖然僅為實用主義宗教宣傳服務(wù),言不及思辨,必不稱理論,但畢竟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西方,為中國的有見識士大夫打開了見識(進而力求為我所用)近代科學的窗戶?!?管震湖將西學東漸和東學西漸的功勞全歸于利瑪竇。這里特別需要提到利瑪竇在東西方的自然科學的交流中所起到的作用,利瑪竇本人在來華傳教之前就學習了許多跟自然科學有關(guān)的知識,到了中國之后,“在這個基礎(chǔ)上,他又在中國從古老文明中汲取了許多‘強化劑,例如他學得了中國原有的一些數(shù)算之數(shù)。” 利瑪竇所帶給中國的要遠比他在中國學到的要多。與徐光啟合作翻譯《幾何原本》前六卷和《測量法義》,與李之藻翻譯《渾蓋同憲圖說》,據(jù)說李之藻當年曾帶著儀器,在北京與福建的往返途中測驗西洋天文學的真?zhèn)?,結(jié)果是“往返萬里,測驗無爽?!?利瑪竇的傳教雖然沒有達到他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卻在更具意義的層面上,為東西方的交通做出了巨大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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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法】謝和耐,戴密微:《明清耶穌會士入華與中西匯通》,耿昇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287頁。
[8]【法】謝和耐,戴密微:《明清耶穌會士入華與中西匯通》,耿昇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286,2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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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譚樹林:《傳教士與中西文化交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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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意】柯毅霖《晚明基督論》,王志成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8頁。
[13]【意】柯毅霖《晚明基督論》,王志成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8頁。
[14]【意】利瑪竇、【比】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08——109頁。
[15]【法】謝和耐,戴密微等著,耿昇譯,《明清耶穌會是入華與中西匯通》,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298頁。
[16]【法】裴化行著,管震湖譯,《利瑪竇評傳》(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第184頁。
[17]【意】利瑪竇、【比】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17頁。
[18]【法】裴化行著,管震湖譯,《利瑪竇評傳》(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第143頁。
[19]譚樹林:《傳教士與中西文化交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73頁。
[20]【意】利瑪竇:《利瑪竇書信集》(下),羅漁譯,臺北:光啟出版社、輔仁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256頁。
[21]【意】利瑪竇:《利瑪竇書信集》(下),羅漁譯,臺北:光啟出版社、輔仁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257頁。
[22]【法】裴化行著,管震湖譯,《利瑪竇評傳》(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作者序第7頁。
[23]【法】裴化行著,管震湖譯,《利瑪竇評傳》(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作者序第13頁。
[24]孫尚揚:《利瑪竇與徐光啟》,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4年,第126頁。
作者簡介
何導(1992—),男,漢族,籍貫:四川巴中,單位: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英國史。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