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玲
還沒等你開始享受夏的熱烈,家鄉(xiāng)的秋便俏皮地旋來,舞步剛剛點地,便廣袖長舒,飄然而去。但在她落腳的一剎那依然留下一抹令人心顫的驚艷。她將天空洗得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兒云,那是給太陽與月亮約會營造浪漫,那是給星星與螢火蟲竊語搭建溫馨。她把河水過濾得清幽清幽的,沒有一絲兒雜質(zhì),魚翔淺底,鳥鳴澗中。她撅起小嘴兒,吐氣如蘭,吹出一縷縷清風,混合著玉米棒子的甜香,混合著露地蔬菜成熟的氣息……
艷陽下的她,身著極具創(chuàng)意的華服,旋轉(zhuǎn)跳躍,仙袂飄飄,娉娉裊裊。
她忽而穿線繡,錦緞上鋪開一朵朵菊,姹紫嫣紅,風情萬種。懷菊、豪菊、野菊金光閃閃,“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紫線與黑線穿針平繡,成了墨菊凝重華麗的倩影,“朵朵如拳深墨色,秋風舞罷斗寒霜”;有的狀如雪白的龍舌,蘭指微翹,巧施薄妝,婀娜妖嬈;有的細如翠綠的柔絲,末梢上卷,俏皮活潑,面抹紅妝……
她工筆細描,輕輕勾勒出千姿百態(tài)的葉片,勾勒出一條條清晰可辨的葉脈,飽蘸濃墨小心翼翼地暈染,殷紅、橙黃、墨綠、半紅半綠……或肆意潑灑,或噴吐皴染,一抹杏黃,一團火紅,一綹深紫,一片翠綠……原野、山林都是她的畫作,在藍天碧水間慢慢鋪展,多嬌而不妖冶,艷麗而不媚俗,豐富而不繁復。
她飄然而來,火熱奔放,英姿颯爽。她長袖慢卷,輕輕一拋,漫山遍野野味兒飄香,令人回味無窮。
那長長的藤蔓上掛上一串串珍珠瑪瑙,一顆顆緊緊地攢在一條透明的綠柄兒上,翡翠綠寶石紅,還有紅綠夾雜的,一粒粒飽滿透明,透過薄薄的外皮還能看到一顆淡黑的小仔兒,摘一顆含進嘴里,一陣涼絲絲的,酸里泛著甜香的味兒瞬間浸潤你的每個味蕾,欲罷不能。這,便是五味子,吃下它開胃健脾,吃飯倍兒香。
那一個個褐色的橢圓形的果子墜在粗壯的藤蔓上,陽光穿過樹叢,落到它們身上,黃色的絨毛泛著細密的金光,你摘一顆,輕輕一捏,軟軟的,剝開那層綠褐色的皮,一顆翠綠翠綠的滑嫩的果肉就拽住了你的目光,輕輕咬上一口,立刻融化成了酸酸甜甜的汁液,唇齒生香,這就是野獼猴桃。
泛著百合色光華的八月瓜,則晃動著肥嘟嘟的身子,在風中盡情搖擺,有的輕輕打開,如扇貝,露出黑白分明的果肉,粘粘的、滑滑的,散發(fā)著清新淡雅的甜香,有的則緊緊地抿著雙唇,生怕笑出了聲。
各種各樣的蘑菇,也趕著趟兒來占領(lǐng)地盤,松花菌、青杠攢兒、麻老鷹、蕎面菌……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兒的,齊齊地鉆了出來,有的三五成群說說笑笑,有的一枝獨秀,艷壓群芳。它們笑靨綻放,身裹彩裙,搖曳多姿。只要山中還沒被跑遍,散學的孩子們是不急著回家的,三五成群把書包倒空,鉆密林,穿荊棘,拽騰爬樹,手臂被劃得直沁血珠兒,咧咧嘴吹一吹,游戲繼續(xù)。采得最紅艷的五味子、快笑破肚皮的八月瓜、個頭又大又飽滿的板栗,便吆喝著伙伴們聚攏來盤腿一坐,嘻嘻哈哈分享戰(zhàn)斗果實,只撐得肚瓜兒圓圓的才戀戀不舍往家奔。此刻,落日的余暉是她拋來的媚眼,醉在孩子們晶亮的眼睛里、酒窩中。小妹最喜歡和小子們在山野瘋玩了。那天放學后,她又邀約一群孩子漫山遍野地尋找五味子,頭發(fā)成了一蓬蓬茅草,根根兒繞著纏著,猶如一個個別樣的發(fā)夾,衣袖被劃出了一道道口子。小妹潑辣率性,可不管這許多,哼著小曲兒蹦著跳著歸家,一到家門,被媽媽揪住衣領(lǐng)子,不管不顧,劈頭蓋腦一陣猛捶。可憐的小妹啊,身上平添了更多的紅勾勾、青道道。我以為她會疼得再也不敢跟那群孩子去野了,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又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山中的野味兒,也是秋特別贈與農(nóng)家婦女閑適的時光。板栗、蘑菇被他們一背簍、一背簍背回來,成了遠來客人熱捧的美味。說起這野蘑菇,依然讓人既喜歡又有些驚悸。那是個下午,雨過天晴,放牛欲歸的我被那一朵朵五彩斑斕的蘑菇吸引了,紅的、黃的、麻的、橙黃的……爭奇斗艷。我興奮地脫下外套一股腦兒搬來家,姐妹仨挽袖擦拳,用漆蠟油炒了。三人正準備津津有味地享用美食,媽媽回家,發(fā)現(xiàn)蒜瓣兒全是黑的,我們的飯碗一下被奪走了。大妹心急,伸出筷子夾了一朵立刻塞進嘴里,媽媽硬是用手指頭給掏了出來。好懸??!這漂亮的蘑菇像我們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最漂亮的外衣或許就是最致命的誘惑。
……
她翩翩而來,攜把古琴,粉面飛紗。她纖指彈撥,輕揉慢捻,在廣闊的原野譜出豐收,奏出喜悅。
山腰,金黃的玉米棒子一對對,一行行在層層梯田里刺拉拉站成龐大的聽眾席,每根粗壯的稈子上擎起一兩個長長的、脹鼓鼓的聽眾。它們那么耐不住性子,撞破層層包裹,露出一排排雪白的牙,聽得那樣入迷,笑得那樣開心。黃燦燦的玉米林中,男男女女背著背簍樂呵呵地將一個個難以握住的苞米掰下來,裝進路邊的麻袋,等待那突突突突敲著鼓點的拖拉機來載進一座座漂亮的小院。
山腳,茄子搖晃閃光的紫鈴與之相和,辣椒張燈結(jié)彩,拉出綠線線掛滿紅燈籠,月白鼓脹的卷心菜排兵布陣,雪白頎長的春不老翹首弄姿……各種高山露地蔬菜一畦畦、一塊塊在兩山之間交錯延伸,在她的樂聲里淌出一條明艷的河。公路上,被塞得滿滿當當?shù)钠嚧灯疣诹恋奶柦牵宦繁纪?,駛進省市內(nèi)外。
……
綿綿雨中的她是寧靜閑適的處子。身著一件素雅的長裙,脖頸上系一條乳白色的絲巾,飄逸淡雅。她輕移蓮步,持一薄扇,半掩粉面,回眸莞爾一笑,溫柔嫵媚,風姿綽約。此時的她喜歡寫意。她揮毫潑墨,舞動畫筆,或濃或淡地涂抹出一幅幅唯美的寫意山水。山川、河流朦朧在濃霧、淡霜之中,輕重緩急,留白精當,濃淡相宜,一卷卷,一幅幅,鋪陳疊放,層次分明。
白天的她很忙碌,夜里的她卻是閑適的,她輕輕一躍落在樹梢,盤膝而坐,飲秋露,沐月華,笑看院里孩童與蛐蛐賽跑,聆聽壩中央大樹下那來自遠古的悠韻和現(xiàn)代的笑聲。
月夜,秋蟲寂寥的幾聲促鳴,扣動窗欞,將你的視線拉伸到明澈的天空,那輪朗潤的皓月是她拋卻的一面鏡子吧?它曾照耀了多少浪跡天涯的游子對故土對故人的殷殷眷戀?
東山頭冒出的那一輪朗月,一片皓潔,清凌凌的,它將銀輝潑灑在灰撲撲的山間、原野,一切都斂了聲屏了息。
閃著粼粼銀光的小河靜靜地流著。河畔的草叢中,蛐蛐兒們賣力地彈奏,丫頭小子,一人抱個玻璃罐兒,躡手躡腳,循了那長長短短此起彼伏的“啾兒———啾兒———”聲走過去,伸出小手迅疾攏住一只只胖嘟嘟、黑乎乎的蛐蛐兒,刻不容緩地裝進玻璃罐兒中,迫不及待地大呼小叫宣布輝煌戰(zhàn)果。三兩次都抓不著的,狠狠跺腳,只吹胡子瞪眼兒,恨不得抓住后撕了腿,拔了須,可是當他抓到后,憐愛地瞅著,“乖乖喲乖乖”地安慰,可見剛才的仇怨早就拋到了九天云外嘍。
門口的壩子中央,牽了一根電線,百瓦的燈泡閃著灼人的光,燈下,一群老太老漢們圍坐在兩個銀發(fā)飄飄的老頭兒周圍。
一副老舊的眼鏡虛架在那鶴發(fā)童顏的老者鼻梁上,他將一本軟軟的,泛著黃黃歲月光輝的線裝《鸚哥記》高高地、遠遠地舉起,照鏡子一般,唱得傳神:“……玉皇左相下天門,有個鸚哥李丞相,更有忠臣郭子英……迎接子英高堂坐,黃公參拜把禮行。二人當時分賓坐,香茗一盞敬貴人……”那斑白的胡須跟著嘴巴的一張一合顫動著,手舉得乏了,眼睛瞅得脹了,嗓子眼兒也快冒煙兒了,就笑呵呵地將書傳于旁側(cè)另一個清瘦老頭兒說:“不行了,你來!”端起那黑瓷茶杯,嘬一口自家焙制的老葉茶,與大伙兒又討論一番。
清瘦老者從衣兜里慢條斯理地摸出一小黑布袋兒,從袋里抽出一副同樣老舊的鏡子,朝老舊的鏡片哈哈氣,再撩起衣角抹抹,往鼻梁上一架,清清喉嚨接著唱:“……夫妻只生三姊妹,膝下黃林黃序姊。女子金蓮生得美,蓋世絕色無倫比……”
老太們抱著胖乎乎的小孫孫,縷縷銀絲上閃耀的是歲月竊喜的光,殷殷笑容里跳動的是歲月爬過的痕。
老漢們有的叼著長長的、亮錚錚的銅質(zhì)旱煙鍋慢悠悠地吧嗒著,每吧嗒一次,那干癟的嘴里就冒出一團團煙,圓鼓鼓的煙斗中,煙卷在如水的月色里一明一滅。他們笑微微地聽著,思緒也被這遠古的腔調(diào)拉得好長、好遠:張家兒婚李家女嫁,東家小孩兒滿月,西家老人去世,農(nóng)閑的夜里,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里,主人就熬上一鍋自己都不舍吃的干豆角燉臘豬腳,蒸一鍋粗粗的米珍兒酸菜渣渣飯,虔誠地請來村里知書達理的老先生,村中的男女老少也齊齊聚攏,大伙兒擠在低矮逼仄又昏暗的小屋中,唱者專注,聽者動容,跟著主人公一起哭、一起笑,物質(zhì)雖匱乏,精神卻富足,遠比現(xiàn)在看電視來得雅。他們的日子就是在這兩個老人得空時聚在一起唱書時一夜一夜地數(shù)過來的,數(shù)著數(shù)著,月亮彎了又圓,圓了又彎,數(shù)濃了歲月,數(shù)淡了時光,數(shù)白了發(fā),數(shù)掉了牙。
婦女們聚在一起做女紅,講一些半葷半素的段子聊解思夫之渴。她們不停地繡鞋墊兒,一雙又一雙,期盼遠行的丈夫腳下軟和點,不要被砂礫石塊兒硌傷。她們展開長卷,繡出一幅幅風景、人物,裝點新居。彩色的絲線串著幸福,串著希望,也串著時光一同被繡了進去。爽朗者的話題最多,她們也最能鼓動那些小媳婦兒侃小夫妻間的逸聞趣事。一陣陣開懷的笑聲穿過院墻掛在對岸的樹梢上蕩秋千,倐地跌落到波光粼粼的水面,魚兒也被逗樂了,小嘴兒一張,“哈哈哈哈……”笑聲就一圈一圈兒擴散開來。
……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可愛的秋哦,揮揮衣袖,作別云彩,帶著那片跟她翩躚的蝶,輕抿小嘴,騰空而去,讓那翻飛的詩篇在風中嘆息。
我將她的剪影慢慢裁下,迎著深秋向晚徐徐拂過的微風,婆娑一段曼妙的霓裳,芬芳一地如水的輕柔,淺吟一首浪漫綿長的小詩,演繹一段秋的戀歌……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