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氤氳

云谷易木

如今青海湟水谷地一脈村村落落里，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的戲臺基本上都不演戲了，為了保留下來，它與廟宇結(jié)成連理。緣于它們的合作，每隔幾年總要彩繪一新，里面的物什不斷添進(jìn)來，也不過是用綢緞扯成的紅、做成的寶幢，繡成的小鞋，以及泥佛、銅佛、經(jīng)書之類，因而顯得格外古板、莊重、神秘。而往日人山人海的火熱也許一去不復(fù)返了吧！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在曾經(jīng)的歲月里，年年秋盡冬臨之時，鑼鼓響起，鈸兒、鐃兒、磬兒齊鳴，一二主將、三四偏將、五六龍?zhí)祝荒樣筒史勖?，他們把天才的?lián)想與想象巧妙復(fù)活，一個個喬裝打扮，或緇衣行頭，或袞服皂靴，亮幾個相，揮幾面旗幟，揚(yáng)幾下馬鞭，轉(zhuǎn)幾個圈圈，翻幾個跟頭，就像亙古不變的湟水河一樣，忽兒進(jìn)入了漢唐宋元明，忽兒來到了胡兒番邦。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演員們已進(jìn)了角色，漸入佳境，生命怒放，時空就穿越了前世今生。戲臺上演員在忘情地演繹歷史，臺下純樸的觀眾融入劇情，臺上臺下，生活和歷史在戲臺上、在眾人的心中再一次演繹，戲和人生都一樣，異曲同工、滄海桑田；這哪是在演戲、看戲，分明是演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劉邦對白：“母死不能葬，乃無能也；寄居長亭，乞食漂母，乃無恥也；受辱胯下，一市皆笑，乃無勇也；仕楚三年，官止執(zhí)戟，乃無用也！”秦始皇出巡，旌旗蔽日，虎賁如云，將相簇?fù)?，誰何以堪！劉季見之，暗羨：大丈夫臨凡浮世，命若蚍蜉，有生之年，該當(dāng)如此。有如此的凌云之志，于是催促蕭何月下追韓信。劉邦用韓信，兵權(quán)盡付之，疑而不用，用而不疑，這賭注下得太大了吧！不大！不大！太值了。垓下對決，韓信“十面埋伏”疑兵計配上張良“四面楚歌”攻心計，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高、富、帥項羽摧殘得虎落平陽被犬欺，龍于水池遭蝦戲。陪他烽火七年的虞姬從丈夫腰里抽出寶劍，邊舞邊唱：“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力氣盡，賤妾何聊生?！蔽柚翗O，唱至極情，聲如裂錦，淚雨滂沱，毫不猶豫將鋒刃往嫩白的酥頸上一抹，一縷香魂欣然西去。烏江邊，高傲的項王拒絕了亭長東山再起的美意，贈送了烏騅馬。自己不能不如愛妻，亦不能辜負(fù)了她。他徒步殺敵一百多后，自刎相隨。幾百年后的宋代婉約派曠世美女詞人李清照對尊貴的項羽愛意綿綿，寫了一封五言情書流芳百世：“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兵櫻沐\書，敗在戰(zhàn)場、勝出情場的項羽您收到了嗎？漢高祖城府在胸，勝券在握，捋著胡須，款款寶座。一介韓信最后蒼涼悲壯的吟唱驚天動地、鬼神哭泣：“到如今一統(tǒng)山河富貴安享，命運(yùn)卻把我誆，前功已盡被困在未央，這就是敵國破謀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卑偃f大軍，搖如意，指揮倜儻，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末了卻被一老婦人像狗一樣吊起來隨意宰割，了得武功呢！文韜武略呢！手下如云戰(zhàn)將呢！這是何等的大悲咒??！冤冤相報，冤冤相報何時了，嘆漢獻(xiàn)帝的結(jié)局，因果相襲，短命韓信在天有靈乎！漢高祖在天幡然醒悟乎！

除卻巫山不是云。戲臺的成長與戲的成長相輔相成，而戲臺與戲的成長與社會的喜好息息相關(guān)。湟水一脈的戲臺大多興建于康乾時期，那時的清朝堪稱“大清帝國”，一個“大”字何生了得，周邊國家都想臣服，皆來朝貢。那時看來何生了得的“日不落帝國”也主動派使者前來交流，揣摩其心思，了解其家底。盛世的人們又一次開始從戲臺上認(rèn)識歷史、了解歷史、欣賞揣摩歷史。每一朝總會有個守不住如畫江山的帝王，于是就有八方英雄為了這“如畫江山”赴湯蹈火，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于是乎，無數(shù)豪杰粉墨登場，背井離鄉(xiāng)、別母離妻，運(yùn)籌帷幄、殺伐驍勇、威風(fēng)八面，都想過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日子。結(jié)局如何呢？大多轟轟烈烈登場，潦潦草草收場，或死于疆場，或泯于草野，或死于陽謀，或滅于陰謀。成功者有幾何，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王極其稀罕，比比皆是的是寇。英雄們曉得的歷史肯定比平民百姓多、看過的戲亦多，可他們就是看不破，放不下，自在不了，隨緣不了，因為他們是英雄，他們的平臺在戰(zhàn)場，戰(zhàn)死沙場為榮，好活好死為恥。平凡人冥想：看來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還是活得最愜意，戲里的英雄們過的是啥日子??！一夜白頭，長夜無眠，頭懸城門，身首異處。給人一點點安慰的是，戲臺上的英雄們瞑目時，都有或慷慨激昂或婉轉(zhuǎn)九曲的挽歌陪伴，有絕代佳人為其殉情，天地為其悲，看戲的人也為其陪悲傷，陪眼淚，陪難受，陪義憤。而現(xiàn)實中的末路英雄，陪伴他的大概是如血殘陽，怒號陰風(fēng)，濁浪排空，凄凄野草，森森白骨無人收吧。好在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英雄不過是帶了個頭而已。說得多經(jīng)典！

湟水一帶的舊戲臺毀于“破四舊”時期。號令起處，凡傳統(tǒng)的、封建的都得“破”。于是那些受時代點化、血脈賁張的基干民兵揮舞二戰(zhàn)退役的漢陽造、鐵把沖鋒沖了過來，哪個老封建、老傳統(tǒng)敢擋?！拔幕锩睍r期，豈有歌舞升平之理。一座座戲臺頹然倒地，而與戲臺相依的廟宇毀得更快，柱梁檁椽、鏤空鳥獸、雕欄玉砌或做成了小學(xué)生的桌椅，或成了集體食堂的燒柴，或堆在陰暗潮濕的墻角風(fēng)化為腐朽。而那些毀戲樓、廟堂最積極的馬前卒在后來的日子里，結(jié)局都不怎么樣。為人莫做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個“神明”高高在上，慧眼安排著小蟲蟲們的浮沉。

為伊消得人憔悴。十一屆三中全會如一縷春風(fēng)，激活了湟水谷地老百姓勤勞、勇敢、智慧的稟賦，勞動、生活積極性空前高漲，勞動生產(chǎn)率蒸蒸日上，只五六年光陰，大地母親就賜予她的淳樸子民不計其數(shù)的寶物，農(nóng)家院里糧滿倉，油滿缸，馬牛羊滿圈。富裕了的百姓，在國家政策的支撐下，百廢俱興，一座座戲臺又神奇地、古色古香地矗立在原基上——那是村子里最繁華的地段。

湟水谷地的戲臺，建筑一般為歇山頂，有單檐的，有重檐的，還有十字形的。石頭墊基，水泥澆筑，柱梁檁椽一律松木，鏤空鳥獸、雕梁畫棟為青楊材質(zhì)。外墻墻體磚混構(gòu)成，內(nèi)里板壁花鳥獸彩繪，藻井呈放射狀斗拱八卦形組成，盤龍圓形結(jié)頂，四圍復(fù)套小八卦，龍、獅、麒麟石雕壓脊?！栋酝鮿e姬》《竇娥冤》《十五貫》《貍貓換太子》《宮門掛帶》在巍峨的戲臺又開演了。這時的湟水人太愛看戲了，每當(dāng)夜幕降臨，早早吃飽了拉面，兜了零食，架子車?yán)镤伭吮蝗?，載著老幼，拿著凳子、墊子齊聚臺下。中老年人大都能看懂戲文的內(nèi)容，給身邊的人滔滔不絕時，核桃皮臉舒展成國光蘋果般的光滑。一個村子里開戲，這個村的人的臉可就闊了，看著成群結(jié)隊的外村人來看自己村的人演的戲，打聽?wèi)蛎私鈩∏?，便把頭顱抬得高高的，胸膛挺得翹翹的，打個招呼也梗直著脖子，因為戲他們風(fēng)光了好幾年。

衣帶漸寬終不悔。村村通電，電視普及，不知不覺中戲臺敗給了電視，看戲的人越來越少了。戲臺成了村子的一處文物古跡，那曾經(jīng)輝煌過的一段念想誰都舍不得遺棄，于是又一次與廟宇攀親。里面請來一幅幅神佛案子或安頓上一尊尊泥塑神佛，戲裝已塵封了好久，各種旗子、長槍大刀似乎完成了本來的使命，現(xiàn)在卻成了神佛們手上的點綴或鎮(zhèn)邪之物。神佛的法力無邊，由它們守護(hù)著寺廟，無須保安、公安、攝像頭、報警器操勞，一根草木都丟不了。四季香火裊裊，糖果點心供養(yǎng)，神佛們的起居餐飲好著呢！

今電子科技發(fā)達(dá)，通信方式越來越多，從電報、電話、傳真到短信、電子郵件、QQ、微信、二維碼、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量子衛(wèi)星、人工智能。每個人都有好幾種通信方式，好多新玩意兒小孩大人都會玩。甚至通過GPS，可以準(zhǔn)確定位出某個人所在的位置。交通工具日益發(fā)達(dá)，出行更加方便，千里之遙指日可達(dá)。但這是要付費(fèi)的，于是人人都為錢而辛苦，使勁往錢眼里鉆。在如此辛苦的年月里，也許湟水谷地一脈的村村落落里再也演不起一場正兒八經(jīng)的古戲了，雇來戲班子，看的人稀稀松松，演員們努力著，但總是進(jìn)不了角色，找不到感覺。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