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綠 窗
▌一
我讀研時,跟隨導師研究植物藥的鎮(zhèn)痛作用,經(jīng)常需要犧牲小白鼠。導師的眼神單薄而肅穆地掌控著實驗室里的一切,我心軟手不能軟。
小白鼠也貴,買來幾只公鼠、多只母鼠混養(yǎng),它們自己就繁殖了,不用操心生產(chǎn)。母鼠懷孕20多天后生產(chǎn),一胎生七八只,一年能生好幾窩。新出生的小鼠如手指粗細,像粉紅色的蟲子,不睜眼睛,萌萌地爬著找奶吃;母鼠則安靜地躺著,任憑這些小嘴拼命地叼住乳頭。
一種爛吃名“三吱”,就是蘸著佐料涮這樣的活體小鼠吃,殘酷而惡心??茖W實驗用鼠當然也殘酷而惡心,但意義重大。
▌二
導師看到小鼠長成,宣布實驗開始。她的目光凜然、專注而肅穆地掃過實驗臺。
先用扭體法實驗。小鼠個個注意形象,梳妝打扮得干凈漂亮。當我在它們的腹腔注射致痛劑后,小家伙們不明所以,疼痛從腰間突然長出來,向四周蔓延,它們開始奮力地抻動四肢,扭曲身體,哀聲呻吟,前腿和后腿像在拔河,腰快被抻斷了。這時,我趕緊給它們喂食鎮(zhèn)痛藥物,幾分鐘后,它們漸漸消停了。要試不同提取物的不同濃度的效果,它們就得一次一次受罪。
一旦消停下來,它們會立刻收拾自己,打理皮毛,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熱板法實驗不打致痛劑,先不斷加熱熱板,觀察小鼠能忍受的最長時間;再喂食藥物,察看延長的時間。小鼠疼得在熱板上四處跑,偶爾停下來抬起一只腳舔一下,馬上再換另一只腳。我常常有忍不住想抓它們下來的沖動。導師盯著時間,表情凝重,小白鼠什么時候上下不容置疑,科學實驗不能有分毫差池。
小白鼠從熱板上下來后,各自蹲臥在角落里抱著爪子舔,沒有抹藥,只能自己慢慢養(yǎng)。
被凌辱、被殘酷對待,但只要能喘口氣,便會繼續(xù)追逐、玩耍、繁衍—我對這些小白鼠充滿敬意。
▌三
這些還不算殘酷,接下來進行的實驗需要處死小白鼠。導師戴上塑膠手套,眼里有寒光。
處死小白鼠的方式,一種是讓其頸椎脫臼,斷離脊髓致死,“咔嚓”一下就扭斷了脖子。
導師演示完,左手揪住頭,右手握住軀體,小白鼠的脖頸處只有一層皮連著,腦袋與軀體已分家。
我一開始不太明白其中的技巧,大臂用力硬拽,把小白鼠的皮毛都拽掉了,它還是沒死。直到我使出一個抖腕,找到那個巧勁兒,清脆的咔嚓聲響,小白鼠的身體就軟了。我來不及心疼它,趕緊取其組織研究,不然它就白白犧牲了。
后來是做大白鼠的脫臼處死,難度系數(shù)增加。大白鼠結實有力,頭能靈活地前后左右轉動,逮哪兒咬哪兒,很難控制,令人望而生畏。戴上帆布手套,我的手背仍然被它咬傷好幾處。因掌握了脫臼技術,只需多用力,“吭哧”一聲鈍響,也能搞定。為了學業(yè),我這不敢踩死螞蟻的膽小鬼,不得不硬著頭皮將活生生的白鼠趕往刑場。
▌四
這仍不算殘酷。最嚇人的是“斷頭處死”,不需要技術,絕對需要勇氣。
我站在籠子前發(fā)呆,導師嚴肅而莊重地說:“你看著?!?/p>
她左手拿著一只小白鼠,右手握住剪刀,張開,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咔嚓”一下,皮、肉、骨已剪透,小白鼠的頭顱掉入水池。它的眼睛還眨呀眨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無辜的小嘴努動著找尋身體。
我驚得一身冷汗,手腳發(fā)麻,偷瞄導師的眼里有無一絲不忍—除了刀片一樣的寒光,什么都沒有。
“這不是發(fā)善心的時候,你一遲疑,下手不利索,白鼠就要受罪?!睂熋畹?,“快動手解剖,取好組織,讓每只小白鼠都發(fā)揮作用,這就是對它們的尊重。”
不容多思,處死小白鼠只是一個基本環(huán)節(jié),后面還有復雜的實驗程序。而剩下的小白鼠就得由我自己處理了,我心驚肉跳。
我忍住顫抖,張開剪子,把小白鼠的脖子擱在中間,努力想象自己是在剪一段棉花或樹枝,并默默祈禱:“感謝你為科學所做的貢獻!”然后內(nèi)心大喊著合上剪子。
小白鼠的腦袋跌落,像一朵白菊花,刀口有點斜,歪到了小白鼠的嘴邊,它眨動眼睛,微微顫抖,懵懂地承認自己喪命了。十幾顆頭顱湊在一起,像秋后樹上掉落的松塔,又蒙上一層灰雪,蓋住寂靜。
在實驗室里,我曾拿探針刺進過青蛙的枕骨大孔,搗毀其腦和脊髓;也錘擊過兔子的枕骨,致其死亡;亦看過一只小狗被切斷腦干,發(fā)生去大腦、四肢強直。但大概因為它們最終都全身完整,所以不及小白鼠斷頭致死帶給我的震動大。我想象著明清時在北京菜市口問斬的人,刀起頭落,頭顱滾到看客的腳邊,嘴唇開合,眉頭緊皺,像在喊疼,像在叫媽。彼時,他們的靈魂一定及時抽身,靈魂是不會被一分為二的。
我肯定不會是菜市口的看客,但小白鼠的刑場是我設的,導師是監(jiān)斬官,我是刀斧手,亦是看客、解剖者,莊重的儀式感、惶惑的緊張感全有,這一切最終都被籠罩在光輝的主題下—為了科學。
兩年的實驗,幾百只小白鼠殞命,后來我看小白鼠的目光大概和導師的相似,操作穩(wěn)準狠,竟也能有說有笑,我的身上滿是中藥和小白鼠的氣味。
▌五
周末導師也來研究室,在一樓的陽臺前先叫一聲“小虎”,草叢里一陣騷亂,一只臟兮兮的白貓跑出來。她放下親手做的豆包、香腸,貓像饑餓的小豬一通吃。導師順毛摩挲,給它拔蜱蟲,拔下一只拿石頭砸死,血漿崩裂。我想摸一下貓,它一個騰挪閃進草叢,兩只驚愕的綠眼在草葉間閃爍。
這天我在實驗室里喂小白鼠,導師焦急地喊:“快幫忙給貓洗澡,它身上蜱蟲太多了,拔不過來?!彼砸话抢埫?,我身上一陣發(fā)麻,白毛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蜱蟲,小如黑芝麻,中如黑豆,大如黑玉米粒,個個扎入皮肉里,不吸飽不松口,直到漲破而死。這貓卻不怎么動,虱子多了不怕咬,還是債多不愁?
我深知其中厲害。村里一位婦人進山采蘑菇,幾天后感覺身上又疼又癢,這才發(fā)現(xiàn)蜱蟲的半個身子已扎進她的頭皮,一拽兩半,扁嘴還在肉里。
導師不躲,還專門帶來竹制老篦子,中間有梁兒,兩側有密齒,過去刮頭發(fā)里的虱子用的。我把貓放入水池,淋水揉出泡沫,導師往下梳毛,再用指甲劃過梳齒,蜱蟲嘩嘩往下掉,放水直接沖走。
貓拼命掙扎叫喚,導師柔聲勸道:“耐心點兒啊,你這都快被咬死了?!彼⒆∫柏?,如同盯住自己的娃。刮不掉的蜱蟲,我忍住內(nèi)心的恐懼也往下拽。導師沖在前頭,學生必須跟上。
足足一個小時才清理完,貓舒適了,是只好看的波斯貓。導師說,要不是家里有只病貓,就帶這只野貓回家了。導師家的寶貝貓正害著乳腺癌,導師親自給做的手術,精心調(diào)理。后來還是沒控制住,死前鉆進床底下怎么哄也不出來,“雕老歸天,貓老歸山”,貓有自己的尊嚴,一直低聲哀鳴。導師急得說不出話,大病一個月,一年后才從痛苦中走出來。自那以后,她不敢再養(yǎng)動物了。
關在家里錦衣玉食的寵物貓和草叢里自由奔跑的野貓哪一個更幸福,我沒顧上關心,只知道導師的眼睛在實驗室外完全變了。
▌六
導師看花時,眼神更專注。天下人去洛陽就尋牡丹,我導師卻蜻蜓點水地看看,反而刻意放大一張照片給我看:巖石嶙峋,極窄的裂隙里長著一枝燦爛的花,粉色的小喇叭微微仰起,諦聽世界。那是在龍門石窟,花朵上方恰有一尊布施像,寧靜、優(yōu)美、慈愛。一低眉,一仰望,那花天然成了佛前供花,花亦不凡,是生地花。生地花的根為地黃,在中草藥界光彩照人,生長極其用心,深吸地氣精髓,“服之百日面如桃花,三年輕身不老”—唯導師眼尖。
頑石再硬亦有裂隙,方能容納小小生地種子,花開見佛;導師做實驗研究不斷殺生,亦算裂隙,但專注生命的痛,反而更珍愛生命。導師就像佛前那朵生地花,具有布施精神。
導師年輕時梳一條大辮子,迷死人,四處求學,吃苦受罪。后來拿高工資,卻與奢華無關,喜好于街市覓尋好看、價廉的布料,自己裁剪裙裳。學養(yǎng)越深越淡泊,心疼一群寒門學子,動輒召集在家里,看滿室花草,包大餡蒸餃,煮一鍋玉米,吃盆栽的青菜、蘿卜,而后默默地施以盡可能的幫助。
導師的先生心疼她,勸她以后不要殺生了。導師不聽,摯愛的研究工作怎能說放手就放手。后來她到了退休年齡,仍有新生列隊拜到門下。她歇不了,繼續(xù)磨刀霍霍向白鼠,單薄而肅穆的眼神,越發(fā)凜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