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巖
摘 要:詹姆斯·喬伊斯的短篇小說《一朵浮云》描寫了愛爾蘭知識分子的貧苦生活,展現(xiàn)了愛爾蘭人的精神危機,通過意識流寫作手法,探討了彌漫于都柏林的精神癱瘓,展示了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理想和希望的毀滅。喬伊斯苦苦尋找解決危機的途徑,但一無所獲,而東方道家哲學(xué)中“順世”、“游世”和“超世”的思想恰恰為審視小說中的精神危機提供了新的視角。
關(guān)鍵詞:詹姆斯·喬伊斯 一朵浮云 精神危機 道家哲學(xué)
詹姆斯·喬伊斯是20世紀(jì)后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代表作家,其“意識流”、心理描寫、象征主義等寫作手法對歐洲文學(xué)發(fā)展影響深遠(yuǎn)。喬伊斯一生代表作主要有《都柏人》《青年藝術(shù)家的自畫像》《尤利西斯》等作品。喬伊斯一生坎坷,其流散的身份賦予了他特殊的視角觀察社會各階層人民的內(nèi)心世界。其作品中語言極具實驗性、采用多重敘事視角,大量使用符號象征主義來表達(dá)人物不斷變化的內(nèi)心世界。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由十五篇文章做成,描繪了愛爾蘭人民遭受天主教和英國政府的雙重壓迫,生活困苦,精神不振,抑郁的狀況。愛爾蘭當(dāng)局的無能和民族主義使得不少知識分子選擇了流亡,且苦苦思索拯救愛爾蘭人民的途徑。
《一朵浮云》是《都柏林人》中的代表作品,小說講述了辦公室文員錢德勒和加拉赫的會面,通過二者不同的人生境遇向讀者展示了當(dāng)時愛爾蘭知識分子矛盾的心理、潦倒的生活,提出了“精神頓悟”的觀念,但同時也明確指出救贖之路未能給作者以精神安慰,也無法完全拯救水火中的愛爾蘭同胞。
中國的道家思想源遠(yuǎn)流長,道,本義是人走的道路,引申為規(guī)律、原理、宇宙之源等意義。與儒家的“入世”思想不同,道家講求“出世”,認(rèn)為人生在世,受到無數(shù)外在的束縛,只有超然于這一切之上,才能領(lǐng)會到人生之真諦——道。物質(zhì)文明的迅速積累帶來的不僅是繁榮,亦是其一系列的副產(chǎn)品,道德淪喪、人性迷失。道家從重塑個人價值入手,呼喚人性的復(fù)歸。面對著紛繁復(fù)雜的世界,莊子提出了“超世”、“順世”和“游世”三種人生境界,恰恰在小說《都柏林人》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印證,本文以東方哲學(xué)闡釋西方普世的精神危機,以此來喚醒麻木中的愛爾蘭人民。
一、超世
道家思想家認(rèn)為:“人畢竟不可能終日在精神領(lǐng)域里生活,追求個體精神自由的理想價值觀,不僅僅是純理論問題,而更是一個如何實踐的問題?!雹偾f子痛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反對強加于個體的精神枷鎖,不予同流合污,憤世嫉俗的情懷體現(xiàn)在不是不事權(quán)貴,不媚時俗的超脫精神,即為“超世”。不無遺憾的是,《一朵浮云》中的各類人物,如同《都柏林人》中的其他角色一樣,鮮有超世之士。即便是有超脫的一面,也不過是人性中瞬間的火花閃現(xiàn),無不是在命運和現(xiàn)實囚籠里痛苦地忍受折磨,難以放下身邊的名與利。
小說圍繞兩個主要人物小錢德勒和加拉赫展開,通過二人在酒館里重逢后的會面,來反映愛爾蘭人的精神生活狀態(tài)。錢德勒曾自詡為超世之士,作為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他曾熱愛詩歌,將詩歌視為生命的源泉;他曾鐘愛生活,想與漂亮的女子共度余生;他也曾蔑視周圍的人群,視其為螻蟻般的卑賤。在虛幻和充滿理想主義泡沫的世界中,錢德勒痛苦地掙扎,卻難以逃脫命運的折磨。應(yīng)約時,錢德勒自詡為憂郁型詩人,改變了自己原有的姓氏,為的只是迎合殖民者的品味,一副十足的奴才相。自命清高難以挽救錢德勒,更無從談起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而其靈光一現(xiàn)的憤世嫉俗之情,也在酒吧濃重的啤酒味中化為了泡影。成為一名偉大詩人的夢想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他的內(nèi)心,但能力的匱乏使他只能將這一夢想變成“一朵浮云”。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員,錢德勒對現(xiàn)實社會憎恨無比,承受著背叛的恥辱,卻無力改變社會。邊緣化的他成為了社會的“局外人”。
相比錢德勒,“超世”的概念在另一名主人公加拉赫的身上則顯得過于虛偽。早年窮困潦倒,如今卻光彩照人。與《都柏林》中其他的人物一樣,喬伊斯以其流亡作家的特殊視角,安排了加拉赫出走的命運。流亡是一場心靈之旅,是為了生存、或是避世、尋求希望的自我斗爭。在成功人士的光環(huán)籠罩下,加拉赫似乎脫胎換骨,玩世不恭的浪蕩子如今已是衣著光鮮、一擲千金的上流男子,其奕奕的神采與病態(tài)的愛爾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加拉赫并非超脫于俗世,而是更加依戀于世間的繁華。他蔑視婚姻觀念,品嘗著情感的甜美,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劃清了自己與同胞的距離,其超世的一面被蒙上了虛偽的面紗,在看似瀟灑的外表下隱藏的卻是物質(zhì)主義的狂熱之心。
如同莊子所言,人生在世必有其生存的意義,可鯤鵬萬里,也可魚游淺底,不必拘泥于世俗的觀念。但《一朵浮云》中的人物卻難以擺脫俗世,或黯然失意,或自我迷失,或渾渾噩噩,難以實現(xiàn)自我的超脫,其曇花一現(xiàn)般的超世之情懷也無法拯救其于生活的痛苦中。
二、順世
精神的自由往往過于虛幻,在現(xiàn)實的壁壘面前,理想被擊得粉碎,世間最大的事情也就莫過于生存問題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①順世主義成為了擺脫痛苦生活的自我解脫的精神法寶。
喬伊斯在《都柏林人》中以濃墨重彩描寫了順世主義下如螻蟻般的窮苦人民,其重點描述了“精神癱瘓”現(xiàn)象。在《姐妹》《對手》及《阿拉比》中,喬伊斯采用了年輕男性的視角,文中角色的理想主義時刻受到現(xiàn)實社會的威脅,其渴望自由,試圖挑戰(zhàn)傳統(tǒng)價值觀的努力難以實現(xiàn)。而在《兩個浪子》、《寄宿客?!泛汀顿愜囍蟆分?,作者描述了一群迷茫的青年浪子,居無定所,漂泊不定,面對著人生重要的抉擇,無法做出正確的抉擇。但以《一朵浮云》《圣恩》為代表的作品,集中講述了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畏首畏尾,委曲求全,屈辱地生活著的一類人物。以順世主義來看,這些人物淪為了生活的奴隸,物質(zhì)的傀儡,缺乏反抗精神。
錢德勒的作家之夢、愛情之想、生活之追求在現(xiàn)實的面前統(tǒng)統(tǒng)如一朵浮云一般,縹緲無限,消失在遙遠(yuǎn)的天邊。生活留給他的只是痛苦與失落。作為一名辦公室文員,他的工作微不足道,機械乏味;作為一名白人男性,他難以得到應(yīng)有的尊嚴(yán),卻被以“渺小”來看待。女性化的特征暗示著錢德勒的不成熟與軟弱。受過良好教育的錢德勒像牛馬一樣拼命工作,勤勤懇懇,卻得不到世人的尊重。小說中“縈繞著憂傷凄美的主旋律,對過去生活的緬懷追念,對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偽善做作的厭惡,對他們物質(zhì)生活的貧困和精神生活的孤獨和哀嘆,使他們不敢直面慘淡的人生,卻采用騙喝瞞的態(tài)度以逃避現(xiàn)實的諷刺?!雹茏鳛檎煞蚝透赣H,錢德勒依舊難以履行自己的責(zé)任,面對著微薄的薪水、相形見絀的購買力、拮據(jù)的生活、家徒四壁的房子、哭鬧不止的孩子、疲憊不堪的妻子、麻不不仁的同胞,拜倫的詩歌無法改變其命運,家庭的溫情也難以挽回其空虛的心靈。雄心壯志的火焰被枯燥的家庭瑣事扼殺了,浪漫與溫情在困惑人類終極一生的生存問題面前泯滅了。正常的人性被無情地抹殺了,錢德勒心灰意冷,庸碌一生,既無沖破牢籠的勇氣和能力,也沒擔(dān)負(fù)起家庭責(zé)任的決心。放棄出走的他,注定成為不了圣經(jīng)中摩西式的英雄。
錢德勒的一生恰是整個愛爾蘭社會的縮影,在英殖民主義和天主教宗教的枷鎖下,都柏林一片蕭瑟。他無比悲傷,認(rèn)為自己是被命運作弄的羔羊,猶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命運吞噬。錢德勒走過蕭瑟、破壁的街道,無限感慨。愛爾蘭的窮苦民眾整日為生計奔波,精打細(xì)算,房子要分期,衣服要廉價;但此時愛爾蘭的貴族卻過著物欲橫流、紙醉金迷的奢侈日子。
喬伊斯曾試圖以精神頓悟的方法來解脫自己的同胞,給予其精神力量,但限于順世的各色人物卻鮮有機會來抗?fàn)?,最終淪為了生活的奴隸。
三、游世
不論是單純理想主義的超世態(tài)度,還是易令人迷失本性的順世主義,難免有其內(nèi)在的缺陷,道家思想家基于此提出了“游世”的思想,“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雹賳桃了构P下的同胞在虛幻的超世破滅后,苦苦掙扎在順世的泥潭中,卻難以做到“寓身仁義,仍能游心于塵世之外;位居高位,也可以不為世俗所累。”①
對于世人來講,道家此觀念似乎可遇而不可求。后工業(yè)時代的物質(zhì)主義的繁華卻無法帶來心靈中的平和,拜金主義的碾壓下,生存和享樂成為了人類的終極問題。小說中社會各階層,不論是身居高位,還是出身卑微,都難以擺脫世俗,悠然于世。作為知識分子的錢德勒,懷才不遇,欲入世挽救世人,卻難以實現(xiàn)其理想;愛爾蘭上流社會雖身居高位,手握大筆財富,卻只顧生活享樂,迷失在花花大千世界之中。
作為一名愛國作家,喬伊斯難以忍受同胞的麻不不仁,整日混吃等死,卻無力反抗。對于人類該如何處于天地之間,作家給予了充分的人文關(guān)懷。錢德勒悔恨的淚水亦或是加拉赫大膽的離開都難以打破愛爾蘭沉沉的死氣。無法獨善其身的民眾,選擇了實用主義的順世觀念,而非人生最高境界的游世之舉。
在小說《一朵浮云》中,喬伊斯以其獨特的視角,客觀地利用意識流等心理描寫手段講述了愛爾蘭各色人物的生存狀況,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先河。作者所痛心的并非是祖國的凋敝,而是同胞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一味順世的處世態(tài)度。以道家思想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小說中的人物,其命運可悲可嘆,既無法超脫于俗世,卻還保有一絲救贖的希望。作者寄希望于其瞬間的精神頓悟,以此來抗?fàn)幀F(xiàn)代社會的侵蝕,但收效甚微。東西方的文化雖有所不同,但道家提出的尋求正確的自我價值,自我定位,不妥協(xié)于污濁的世間,以務(wù)實、高尚的態(tài)度來尋求生存的意義卻是相通的。人世間的幸福需要自我的努力奮斗,同時也需要靈魂的精華和提升。喬伊斯苦苦追尋的救贖之路難以在西方的價值觀中淬火重生,而道家思想?yún)s可謂一陣清風(fēng)徐來,為其打開心靈之窗。
注釋
① 馮天瑜.中華文化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255,256.
② (英)詹姆斯·喬伊斯.一片流云[M].央金,譯.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2,4-6,5,15.
③ 赫云.喬伊斯流亡美學(xué)研究[M].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22.
④ 王萍.民族精神的書寫[M].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0:66.
⑤ 李維屏.英國短篇小說史[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