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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住房史

      2018-12-08 04:41:50黎泉
      滇池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院昆明母親

      1

      據(jù)母親回憶,父親率我們?nèi)疫w往昆明時,是 1949年冬天一個寒風呼嘯的陰暗早晨。

      內(nèi)戰(zhàn)的炮火剛剛停歇,四季如春的昆明絲毫沒有預期中的暖意。老北風嗚哩哇啦地鬼喊辣叫,咬在臉上,干巴巴地疼。

      1949年 12月 9日,盧漢將軍在昆明五華山宣布云南起義。國防部西南運輸司令部率先響應,并電令下屬各部立即趕赴昆明集結(jié),聽候安排。當時,父親供職的汽修廠在貴陽,這是一個軍工廠,隸屬國防部西南運輸司令部。于是,我們便舉家踏上驚心動魄的遷徙之旅。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在父親等候出路的那些難熬日子里,母親帶著我在圓通街的馬路牙子上鋪開包袱布,羞澀地售賣金耳環(huán)和隨身衣服的尷尬情景?;氐綍鹤〉男÷蒙幔姷匠蠲疾徽沟哪赣H,父親上前安慰道:老話說,災天餓不死手藝人,改朝換代也應該是這個理。再熬熬吧,憑我的技術(shù)……后半截話他沒能說下去,明顯地底氣不足。

      很快,父親便穿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黃軍裝,被任命為云南軍區(qū)后勤部汽車二十二團教導營的一名教官。

      教導營駐扎在昆明東郊關(guān)上的禾甸營,毗鄰著名的巫家壩機場。那時的禾甸營和巫家壩,放眼望去,到處是齊腰深的凄凄荒草,白天朔風撼樹,夜里沙石打窗,除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架飛機起飛的隆隆聲外,四野死寂一片。

      母親開始在附近的幾個村子里尋覓。那時昆明郊區(qū)的農(nóng)村,清一色的土基茅草房,民風雖然淳樸友善,但衛(wèi)生條件還是讓母親望而卻步。村里豬狗牛羊到處奔竄,遍地是垃圾和牲畜糞便,嗡嗡亂撞的綠頭蒼蠅大得嚇人。母親說,在我們江浙老家,就是豬圈也比這里人住的房子干凈得多哇!村路更是讓人想想都頭皮發(fā)麻,晴天一村的飛揚滾滾塵土,雨天則成了一汪一汪的爛泥塘,人陷其中,很難自拔。這些都不說了,最要命的是娃娃的上學問題。那時附近只有關(guān)上有個小學堂,說是附近其實并不近,離教導營有四五里路。關(guān)上是個只有一條街的鄉(xiāng)街子,類似如今最邊遠偏僻的窮鄉(xiāng)鎮(zhèn)。街子上僅有一個糧站,一個賣百貨的雞毛小店,一間豆腐坊,一個鍛打農(nóng)具的鐵匠鋪,再有就是這所破廟里的小學堂了。

      母親瞞著父親,悄悄坐上小馬車到小學堂偵察了大半天,回來便死活鬧著要搬回城里住。父親說,萬事開頭難,不就是條件差點嘛,總比被小日本攆著屁股逃難強些吧?

      總比遭第八軍的潰兵搶劫強些吧?后聽父親詳細一說,母親也摸著下巴不吭聲了。原來,母親顧忌的不是路遠,也不是學堂那四壁透風的破廟,而是學堂的老師。那個學堂有學生四五十人,兩個班,高小一個,初小一個。幾個年級的學生高高矮矮擠在一起,也不知他們是怎么學的。學堂教師僅兩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位四十來歲的黑壯漢子,只讀過幾年私塾,原是滇池邊的漁民。此人很謙和,笑瞇瞇的,雖然肚里沒什么貨,抓魚撈蟹卻是一把好手,他的絕活是下田摸溝抓黃鱔,手藝之精無人能及。他兩天不抓就手癢,常常曠課下河進溝去抓黃鱔,學生就放野馬。有時抓得性起,他還帶上幾個男生同去。也許是長年被陽光暴曬的緣故,他下巴上的幾莖山羊胡竟變成紅色,因此被學生取了個十分形象的外號:紅胡子老倌。街子上有好事者為他編了段精彩的順口溜:人之初,性本善,老師教我逮黃鱔。逮回黃鱔咋個辦?炒一碗,煮一碗,二兩小酒下干飯!人之初,逮黃鱔,性相近,習相遠……另一個女教師倒是位正經(jīng)八百的師范生,三十多歲的老處女,像個五六十歲的農(nóng)婦,精瘦,一臉的寡青菜色,動不動就咳喘個不停,說話有氣無力像蚊子叫,人們都懷疑她得了肺癆病。久病纏身,她的興趣早已不在教學上,而是成天躲進屋里蹲在爐旁熬又黑又濃的中草藥,因此無論她走到哪里,身上總攜帶一股刺鼻的中藥味。她的性格偏又刁鉆古怪,對學生從來是冷嘲熱諷,對任何人都沒好臉色,像全世界都虧欠她八百文似的。更令人驚異的是,極少曬太陽的她,稀疏的頭發(fā)居然也呈現(xiàn)出隱隱的紅棕色。學生們順理成章,悄悄贈了她個雅號:紅胡子老奶……母親說,你想想,你想想,把娃娃交給這兩個紅胡子,能學出什么名堂來!這不是誤人子弟嗎?……孩子的教育是特等大事,作為讀書人的父親看了母親一眼,一咬牙:再難不能難孩子。好吧,明天就在城里租房??!

      2

      南國昆明是座移民之城。如今這個城市的市民,若往上倒推三四代,絕大多數(shù)是外來戶,真正的土著原住民絕對是鳳毛麟角,難覓蹤跡的。除零星自發(fā)的人口遷徙外,史上大規(guī)模集中的移民潮有三次:最早的移民潮自明代始,當時皇家為加強中央集權(quán),隨著對邊陲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改土歸流”國策的強制推行,一大批來自中原及沿海地區(qū)的流官、屯兵,當然還有少數(shù)充軍發(fā)配而來的流犯,便紛紛流落到彩云之南的昆明。至今昆明坊間,仍流傳有其先祖為皇城腳下“南京青石橋大柳樹巷”的堂堂皇家子民一說。第二次移民潮,是始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的兩場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和國共內(nèi)戰(zhàn),特別是給中華民族造成巨大災難的八年抗戰(zhàn)。當時,由于大半個中國相繼淪陷,中原內(nèi)地和沿海淪陷區(qū)的大批政府機關(guān)、工礦企業(yè)、學校、商會、軍隊及逃難的平民紛紛涌向“中國最后的橋頭堡”昆明,小小的昆明城頓時人口爆漲。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經(jīng)歷了兩次戰(zhàn)亂的移民驚魂甫定,關(guān)山險阻,大江迢迢,田園將蕪難回歸,多數(shù)移民便紛紛選擇留居民風淳厚、四季如春、靜謐安詳?shù)睦ッ?。第三次移民潮,是踏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步履到來的。隨著將人捆綁至動彈不得的戶籍政策松動,商品化市場化風起云涌,全國大批的淘金者接踵而來,昆明得天獨厚的氣候、景觀和資源讓他們樂不思蜀,許多人來后就不走了,買房置產(chǎn)、攜家?guī)Ь煸赂鶃怼?/p>

      我們家,就是搭乘第二次移民潮的末班車,身不由己來到昆明的。在父母的心目中,昆明只是他們?nèi)松猛旧系囊粋€小小的驛站,一個賴以喘息、添油加水積蓄力量的人生食宿點。父親是江蘇鎮(zhèn)江人,就是《白蛇傳》中惡僧法海呼風喚雨、水漫金山寺的那個地方。父親常說:梁園雖好,絕非久居之地。我們總歸是要回去的,我們的根完全不在這里。然而,大話說多了,恐怕連他自己都懷疑這大話到底有多少切實可行的可操作性,于是從此緘口不提。

      比起父親來,母親就隨遇而安得多。母親是南京人,在那場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前夕,憑著當教書先生的外公寫的一本算術(shù)書所得稿費 300大洋,在長江邊好不容易租了一條小船,全家僥幸逃了出來,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母親一路輾轉(zhuǎn),經(jīng)歷千辛萬苦,最后才跟隨父親流落昆明。老昆明人稱這些抗戰(zhàn)時期來自江浙的同胞為“下江人”。也許是懷念江南水鄉(xiāng),父母親在選擇新居時不約而同定了一條標準:臨水而居。首選是翠湖。這個鑲嵌在昆明胸脯上讓人心顫的一池碧水,被當年西南聯(lián)大學生、著名作家汪曾祺譽為“昆明的眼睛”。不過我卻覺得,它更像我老媽的眼睛,永遠默默地凝視著我,潤澤著我,追隨著我,無論我走向高山大川,無論我去到海角天涯。

      父母在毗鄰翠湖的青云街看好一個小院。本來有好幾處地方可供選擇的,母親卻一眼相中了它。理由很簡單:院里栽著一株開得如火似霞的紅山茶。

      庭院有花,這本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春城無處不飛花,老昆明人,哪家的廊前檐下沒有幾盆鮮花相伴呢?但這個

      院里的茶花卻大不相同。它不是像一般院落的花是盆栽的,而是直接種在院子中央,樹高六七米,枝繁葉茂,樹下是一個青磚砌就的花臺,十分干凈清爽。據(jù)說它是茶花中的名貴品種,叫大紫袍。我至今仍隱隱記得那天剛進小院的情景:一樹小碗口般大的怒放茶花,像院中熊熊燃燒的火炬,斑斕奪目,眩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母親說:愛花的人么,大抵心地純善,最是好相處的。父親也說:養(yǎng)花的人不少,但把花侍弄得如此絢麗,真是難得!遠親不如近鄰,就這里吧。

      他們當時肯定想不到,這一住,就是整整四十年,而且將終老于此。其實選擇住所,就是選擇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人際關(guān)系。一旦住下來,就不知不覺將自己融匯其中,成為它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住下來后方知父母當時的選擇十分明智。鄰居五六家,和睦熱情,耿耿有古風。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很低,但無論誰家有了好吃的,總要多做幾碗,笑盈盈一家家送去,特別是腌的咸菜:茄子鲊、豆腐乳、蝦鲊、腌小白魚……一家腌制,戶戶均可共享;小孩放學回家時,若大人上班或外出,隨便推開哪家的門,均可端起碗就吃飯,常常比在自家吃得還多,大人們都笑:隔鍋香嘛,多吃點,唉,讀書也辛苦哩;誰家來了客而主人不在家,鄰人總是幫著接待,若等到飯口時主家還未歸,左鄰右舍都會端出酒菜苦苦留客:瞧不起我們是不是?老表,來到這個院壩,就是大家的客!莫見外了,來來來,快干了這杯,我們邊吃邊等;若洗了衣服、被蓋曬在院中人外出,忽遇下雨,則根本不用擔心,自有鄰居會幫你收了疊好;誰家有人病了,任是半夜三更,只要輕輕喊一聲,鄰人立馬起床穿衣,背了病人就往醫(yī)院跑……

      茶花無言,默默地陪伴我們度過了幾多寧靜、祥和、溫馨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花臺自然而然成了小院蕓蕓眾生們休憩、聚會、交流、娛樂的中心,男人們下了班,并不著急進屋吃飯,而是泡杯濃茶,拖張小凳往花臺旁一坐,大伙東說南山西說海地聊起當天聽到、看到的軼聞趣事,幾聲哈哈,一天的勞累便煙消云散。放學回來的孩子們在花臺下做完作業(yè),男孩就聚在一起玩起彈玻璃珠、拍洋畫、跳小黃牛的游戲,女孩子們玩的也是“老三樣”:花繃繃、跳橡皮筋、跳海牌……做飯的女人也不閑著,有人哼起了花燈調(diào),有人唱起了老滇戲,小凳上的男人們也坐不住了,有人干脆提出一把二胡,直拉得行云流水,如泣如訴。待到暮色蒼茫、炊煙四起時,大伙這才戀戀不舍回家。

      吃完晚飯,更是全院眾鄰的節(jié)日,不管是月光如水、星斗滿天、月黑風高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大伙總是早早圍坐花臺濟濟一堂。老人們愛“擺古”——從三寶太監(jiān)鄭和、孫髯翁和他的大觀樓長聯(lián),一直聊到為云南狀元袁嘉谷修建的狀元樓、聶耳在甬道街的老宅;從金馬碧雞坊金碧交輝的傳奇故事、黑龍?zhí)兜奶泼匪伟睾腕讨袼碌奈灏倭_漢、西山龍門和秀美絕倫的睡美人山,一直聊到云南白藥和《滇南本草》、“西南聯(lián)大”的師生們?nèi)绾闻莶桊^;從中國最早的“黃埔軍?!痹颇现v武堂、蔡鍔和唐繼堯?qū)④姳瘔训蔫F血護國,一直聊到當年小日本的飛機如何轟炸昆明、老美陳納德的“飛虎隊”勇士如何狠揍日機……但這些話題,早被他們重復了不知多少遍,往往才開頭,大伙便嚷:這個聽過了,另外講一個!一位當過教師的老先生便獨辟蹊徑,開始講起了《一千零一夜》。天啊,就像一下推開了世界的窗戶,阿拉伯,巴格達,海風浩蕩,足足刮了幾個月停不下來。就這樣,在疏影橫斜的花影下,在暗香浮動的花香里,人養(yǎng)著花,花也養(yǎng)著人,花開花落,斗轉(zhuǎn)星移,溫馨柔軟的日子如水流淌著,一個院壩,其樂融融。

      小院成了我的天堂,給我的童年時代,留下太多銘心刻骨的美好回憶。院里的孩子很多,街上更多,沒多久,我便交上一大幫鐵哥們兒。比較精怪的頑童的我們,根本不把“擠油渣”、“彈珠珠”、“窯泥槍”這樣的游戲放在眼里,這些玩法檔次太低,太一般化,高手不為。我們醉心的是讓人羨慕的“老五樣”:描蛐蛐、放風箏、釣魚、打小雀、洗澡。

      描蛐蛐就是逮蟋蟀。極品蟋蟀產(chǎn)自巫家壩。那時,父親因公務(wù)繁忙,就住在教導營,只有周末才回家,有時幾個星期也不見他的人影。秋風一起,我就吵著要到禾甸營看父親,為的就是逮幾只上好的蟋蟀。一次,我在巫家壩的老墳山上“描”得一只蟲王級的極品鐵金蟋蟀“火黃”,它體型龐大,鳴聲震天,驍勇無比,打遍天下無敵手,甚至文廟東巷的大玩家、以此為生的“車缸”(擺斗蟋蟀擂臺賭博收錢)霸主毛胡子的“四大天王”、“八大金鋼”,全在火黃無堅不摧的鋼牙前望風披靡。以至很多年過去,兒時的伙伴們?nèi)杂浀媚侵幌x王鐵金火黃,一見我便笑:頭缸(冠軍)呵!把那么不可一世的毛胡子都給鎮(zhèn)昏了!……接著便嘆息:現(xiàn)在到處是農(nóng)藥和化肥,再也“描”不到那么大、那么惡的蛐蛐啦!

      釣魚卻無這種自豪感,恰恰相反,彌漫胸中的,全是驚頭綠耳的提心吊膽和做賊心虛。那時可供垂釣的地方很多,“茭瓜塘”、“鐵路塘”、“老黑塘”,還有大觀河、八大河、金汁河……但我們常去的地方是翠湖。說是釣,其實是偷:幾個小伙伴放哨,我們則躲在柳樹叢中,悄悄將釣絲扔進湖中……這時,若有誰大嚷一聲:老園(園丁)來啦!……一個湖邊盡是抱頭鼠竄的我們。其實,稚童之意不在魚,我們要的,就是這份神秘和刺激。

      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們則把釣線扔在一邊,脫得一絲不掛,笑鬧著跳進翠湖洗澡(即游泳)。上得岸來,冷風一吹,全身都抖淋殼顫。于是,全都精著屁股擁到翠湖賓館門口,把背脊貼在被太陽曬得發(fā)熱的大鐵門上,用手緊緊捂住私處,我們謂之“電燙”。瞅著滿臉通紅、低垂眉眼的過路女生,一絲不掛的我們故意尖聲大呼小叫,快樂無比。

      放風箏和打小雀就更刺激。那時,我們放的風箏全是自己動手做,上山砍來金竹,細細破為篾片,扎成各種形狀的骨架,再買來綿紙精心糊上,最后用圖畫顏料上色,或“歪桃”,或“壽星”,或“蜜蜂”……之后,就是從針線籮中偷來老媽的絲線團,吆五喝六,成群結(jié)黨,站在翠湖邊或是圓通山的城墻上,豪情萬丈地一聲“起”,身心便隨著迎風鼓蕩的風箏,呼啦啦飚上藍天……

      同樣,打小雀的工具也是自己動手,砍來“白臘條”,細心削成彈弓叉,用汽車內(nèi)胎(飛機輪子的內(nèi)胎更妙,但很難找到,我曾在教導營倉庫找到一條,讓小伙伴們羨慕不已)剪成橡筋,拴上包皮,然后便鉆入林子……在我手下英勇就義的雀們多矣,有老山雀、老倌雀(白頭翁)、梔子花雀、點水雀、綠豆雀、八

      哥、斑鳩……當然最多的是麻雀。至今我的弟弟妹妹,仍念念不忘那些油炸谷雀的鮮美滋味。記得 1989年春天,我們“昆明作家徒步金沙江采訪團”來到水聲如雷的金沙江邊,在人跡罕至的江岸樹叢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種久違的鳥?!拌F練甲!……”我失聲大嚷,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但接著又沉默了,痛感自己罪孽深重。當年的剿殺,逼得那時隨處可見的鳥們,躲到這樣偏遠的地界……

      3

      小院生活是祥和溫馨的,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小院房子為土木結(jié)構(gòu),屋與屋之間,就那么一層薄薄的木板隔開,鄰居家有什么動靜,一覽無余,根本就沒有什么隱私可言。板壁中是臭蟲藏匿的樂園,大伙想了許多辦法,開水燙,用“六六粉”糊板壁縫……卻永遠無法把這些可惡的吸血鬼消滅干凈。然而,令我至今想起都心有余悸的事情還不是這些,而是穿街去倒痰盂和被煤煙熏嗆。

      早年間,昆明家家院內(nèi)在偏僻角落必蓋一小屋,不叫茅房,叫茅司,多為獨坑,不分男廁女廁。因此內(nèi)急之人來到茅司門口,首要的大事便是大聲咳嗽,茅司里若有人解手,定狂咳呼應,兩咳一問一答,猶如山歌對唱??榷ㄐ闹斜阌辛说祝舜诵恼詹恍?,避免了許多尷尬。那時的大糞是肥,是能賣錢的。早晨,街頭常聽糞車馬鈴聲脆,那就是糞農(nóng)收糞來了。馬車進不了院子,掏糞靠挑,糞農(nóng)挑著糞桶從院內(nèi)穿堂而過,主家即便是在吃早飯,也會端起碗打聲招呼,彼此客氣得很。糞農(nóng)與主家往往系多年往來的老關(guān)系,來挑糞猶如走親戚,糞農(nóng)常在主家喝水吃飯,也時常帶些時鮮蔬菜瓜果,權(quán)充糞資。院內(nèi)老人們經(jīng)常提起,當年小日本的飛機轟炸昆明時,因防空洞不夠,僧多粥少,不少人家跑警報時便往郊區(qū)疏散,落腳處除了親戚,就是投奔挑糞的農(nóng)家了。糞農(nóng)們雖窮,一見主家狼狽而來,大罵幾句“狗日的小日本”,然后傾其所有,以解主家危難。

      后來,各街頭巷尾次第蓋起公廁,作為私廁的茅司便一一填埋堆放雜物甚至住人,逐漸消亡。于是一早,街頭便出現(xiàn)一道熱鬧景觀:各深巷小院紛紛竄出端著痰盂、尿罐的飲食男女,急急奔公廁而去——說是男女其實并不準確,因為倒痰盂者九成為婦女或女孩,男人或男孩是羞于更不屑于干此窩囊勾當?shù)摹?/p>

      我有個鄰居是教師,儒雅清俊,可偏生娶了個兇悍老婆,常作河東獅吼。這婆娘收拾起男人來頗有謀略,不吵亦不罵,只逼他去倒痰盂!可憐老兄每每端著痰盂一來到巷口,頓時便逡巡不前,作潛伏墻根之烏龜狀,瘦高的竹竿身條一下銼為三寸丁,左顧右盼斷定不會碰到熟人后,這才深深吸上一口氣,箭一般沖過街心惶惶向公廁射去。不料屋漏偏遭連陰雨,一次竟不幸遭遇自己教的學生。幾位促狹男孩大喜過望,立馬賞了他個外號:痰盂缸。老兄斯文掃地,從此一蹶不振,夾起尾巴做人。

      當然,這是個別情況。對那些端著叮零晃蕩的穢物穿街過巷的婆娘來說,倒痰盂成了她們串聯(lián)交流的交際手段,她們定力極佳,能當街端著痰盂天南海北鬼扯一通,家長里短,柴米油鹽,臉不變色心不跳。

      公廁里有風景。除了滿墻鬼畫桃符般的涂鴉外,最有趣的便是一些“行為藝術(shù)家”在里邊扮的真人秀。公廁便池不多,一般也就是三四隔,而一條街的人都必到此方便,因此每天一早,公廁門口便顧客盈門,排大隊,盛況空前。近水樓臺先得月者多為起得很早的老倌,一字排開蹲著,抽著煙閉著眼慢慢地悠,滿臉一副舍我其誰之安然。等者水火不留情,口中“大爹、老伯”地央求著,只差沒喊祖宗了。然而不起作用,老人性子慢,仍老僧入定般閉目養(yǎng)神,如入化境,后之來者只好惶惶然齊跳迪斯科。于是便有些“雀薄鬼”氣不憤,以零食、玩具為誘餌組織一幫半大娃娃,比老頭們起得更早地先霸占了坑位,且一蹲就不走,真資格地占起茅坑不拉屎。老頭們一連幾天慘遭暗算,有苦說不出,只好也跟著昏昏然跳起老年迪斯科。

      我有一初中同學一日拉肚子早起,適逢客滿,急得鬼跳,見女廁那邊十分啞靜,喝問兩聲無應答后便徑直而入,不料幾聲尖叫后,蹲在里邊的兩個陰司鬼婆娘大嚷流氓,被暴打一頓不說,還揪他到派出所交待“作案”動機。黃泥巴已掉進褲襠里,他百口難辯,越說人家越不相信。后來總算整清楚了,但從此落下一個毛病——進了公廁就解不出手。醫(yī)生說,他得的是“公廁恐懼癥”。

      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母親讓我去倒痰盂。我寧愿去挑水。那陣還沒有自來水一說,家家戶戶吃水用水全靠到水井去挑。當時昆明的地下水十分豐沛,青云街有兩個水井很有名:雙眼井和四方井,幾乎一條街的人都到這兩眼井去挑。后來有了“機器水”(自來水),卻不入戶,是公共的,一條街一個,由專人(一般是位老奶奶)看守,一分錢一挑。挑水是苦力活,一個半大娃娃,要將一大挑水擔回家并提上樓,而且天天如此,也絕非易事,但我樂意,不像倒痰盂,丟人。

      比起倒痰盂,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煤煙。炊煙,曾被田園詩人們吟唱了數(shù)千年。霧靄迷茫,長河落日,茅舍柴扉,炊煙四起,縷縷溫情便在人們心中如夢繚繞。炊煙裊裊,彌漫出溫暖的家、母親呼喚子女的長聲呼喚、父親勞碌疲憊的背影、一家老小圍坐飯桌前的笑聲……然而,在我的記憶里,老昆明的炊煙留下的印象,卻更多的是無奈和令人詛咒。一到做飯時分,家家升火,戶戶冒煙,很快便滿院滿屋煙霧騰騰,猶如墜入云霧山中,四壁濃塵滾滾。天啊,到處是嗆喉嚨的、辣眼睛的、燎鼻孔的、燒肺管的煤煙,讓你大咳不已,令你無路可逃。

      毫無辦法,人總不能茹毛飲血。要吃飯,就得升火。老昆明人升火做飯是離不開大煤的。大煤是煙煤,學名叫褐煤,俗名才叫大煤。那時節(jié),焦炭、無煙煤等好煤要煉鋼煉鐵支援國家建設(shè),老百姓是不得染指的。而木炭(老昆明人叫栗炭)就更是稀罕之物,很難一見,偶有少數(shù)殷實人家不知從何處弄來些許,立即寶貝般裝箱藏進床底,留待春節(jié)吃團年飯時燒火鍋用。到煤店買煤要憑煤證,供應的清一色是煙煤,也就是大煤,只此一家,別無選擇。柴米油鹽醬醋茶,柴薪為首。我想,老昆明人之所以把燒的煙煤稱為大煤,肯定有“家族老大”、“頂梁柱”、生活中的“當家花旦”的意思。

      大煤不好燒,更不好引。引火絕對是一門學問,有技術(shù)含量的。技術(shù)不好的笨賊,一大堆柴燒盡,搞得到處烏煙瘴氣,煤還是引不著,而手藝好的人,幾小根柴就能把大煤點燃。我們院內(nèi)有一老奶奶,能用一小根“明子”、三小根柴引燃一爐大煤,是為高手,在鄰人面前自然身價陡增,吐泡口水都能砸?guī)讉€釘。以至多年以后,鄰人憶及早已故去多年的她,總會感嘆:楊奶奶那手藝!嗨,三小根柴就把一爐大煤點著了,煙子又少,“火虼蚤”硬是噼哩啪嘞地跳哩!

      4

      小院給我留下最神秘的記憶,莫過于小老三家媽為他喊魂。

      小老三家沒住我們小院,他是街對面一個寡婦的獨子。寡婦姓龍,前邊兩個孩子沒保住,男人病逝后,只剩下小老三和她相依為命,平時就靠她為人洗漿縫補度日。小老三是個六七歲的男孩,瘦得令人心疼,香棍脖子橄欖頭,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很大,病怏怏的,風都吹得倒的樣子。這孩子得了一種怪病,每年初春便會莫名其妙地發(fā)低燒,怎么也降不下來。寡婦尋遍百醫(yī),皆無效或療效甚微,據(jù)說街尾算命的瞎子鄒半仙,曾預言小老三最多活不到十歲。

      記得是剛搬進小院那年的一天,適逢臨近春節(jié),一個院壩都喜氣洋洋。房東老伯因?qū)懙靡皇趾米?,前來央求他寫春?lián)的人絡(luò)繹不絕。房東老伯寫春聯(lián)時極為講究,一張八仙桌搬至花臺旁,焚香凈手后方磨墨、展紙,運足內(nèi)氣,先在一張紅紙上唰唰寫下“新春舉筆,萬事如意”八個大字,瞇眼看了,自叫一聲好,然后才筆走龍蛇。那天,房東老伯寫了很多副對聯(lián),人散盡并搬走八仙桌時,天色已近擦黑。我忽然看見一個面帶惶恐的瘦削女人,口中念念有詞走進來,她低垂著眼瞼,徑直走向花臺,邁開碎步,左三圈、右三圈地圍著茶花轉(zhuǎn)圈子,最后虔誠站定,雙手合十,竟撲通跪下給茶花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又念念有詞,還不斷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擾了……然后急急向門外走去。一會兒,門外便傳來長聲吆吆的凄婉呼喚:“小——老三,快點回來……”“小——老三,快點回來……”母親和我驚詫莫名,房東老伯早見怪不怪,向母親解釋了半天事情的來由。母親苦笑道:這,有用嗎?我也說:會有什么用?老迷信!房東老伯正色道:小娃娃,不懂莫亂說!……每年她都要這么喊幾回,從這兒出去,街頭喊到街尾,又繞著翠湖走一遍。事情就有那么怪,要不了幾天,小老三的燒肯定就退下來了!這茶花,靈驗著哩!

      母親當晚和父親說:這個院子,什么都好,但就是有點神神怪怪的,要說是迷信吧,從來只聽說拜菩薩、拜觀音,哪有沖一棵花磕頭的?父親沉吟半晌,說世上許多事,是很難用我們曉得的道理解釋的。比如有些山地民族,他們就相信萬物皆有靈魂,山、水、樹、花、草,甚至一塊石頭,都是活物,有思維,有感應,甚至能和人進行交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也許這是一種寄托,一種精神暗示,或是一種萬般無奈后的期盼。人家孤兒寡母的,也是可憐人,只要不妨礙別人,她愛喊就隨她喊去,我們還是入鄉(xiāng)隨俗吧。

      之后一連幾天,龍寡婦天天都來,都是在晚飯時分準時進院。這幾天,鄰人們像約好了似的,一到這個時候,全都進屋閉門不出。父親猜測,這是大家有意避開她,免得讓她覺得尷尬。來后,不管院里有人沒人,她都像做錯事似的,向左右點點頭,然后口中念念有詞,極鄭重又極小心地圍著茶花轉(zhuǎn)圈,站定,雙手合十,撲通跪下給茶花磕頭,又急急起身向門外走去……“小——老三,快點回來……”“小——老三,快點回來……”當遠處傳來她凄婉、執(zhí)著、沙啞、長聲吆吆的呼喚時,大伙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端碗吃飯。

      到第七天時,龍寡婦竟沒來。房東老伯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小老三這回好清爽了!母親盯住院中霞般燦爛的茶花,目光幽幽的,什么話也不說。

      第二天放學時,我見臥床多日的小老三果然已魂兮歸來,他正坐在街對面家門口的小凳上曬太陽,一雙大眼睛骨碌碌滿街亂瞅,不時和他媽說著什么,笑得嘎嘎嘎的。龍寡婦坐在他的身邊縫補著衣服,一臉的幸福慈祥。

      后來,小老三從農(nóng)中畢業(yè),搞起了園林栽培,又承包下其母的墳山,專門種植茶花。他的茶花園取名“感恩園”,在當?shù)睾苡忻麣?。當然,這是后話。

      5

      滄海桑田,很多年過去了。

      這其間,發(fā)生了好多事情。

      讀高中那幾年,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一樣,我心生叛逆,老感到在這塊土地上呆久了,就像住進暖棚,渾身懶洋洋的,同學少年氣壯山河的斗志,慢慢被這溫吞水般的氛圍泡軟、泡酥、泡化,最后在春的溫柔鄉(xiāng)里消磨殆盡。于是向往著高山,向往著大海,向往著玫瑰色的詩和遠方。外邊的世界太精彩,我總想提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軀體拔離這塊土地。那時在我年輕的心中,這是一個倦慵之城,墮性彌漫之城,消磨斗志之城。這塊土地上人們的行為方式,運行節(jié)奏無比緩慢,心態(tài)中庸封閉,觀念守舊,不敢競爭或不屑競爭,以敦厚謙誠的古風禮俗自得其樂,猶如人們見面時打的招呼:你家,悠悠的去嘎!……那時我讀了不少書,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南行漫記》中描繪的老昆明,令我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這座城市是許多道路的會合點。它既是一條鐵路的終點,又是若干馬幫旅途的起點。它既是東西方最后的接觸點,又是東西方最早的接觸點。它既是通向古老的亞洲的大門,又是通向中國荒蕪的邊疆的大門。19世紀中國的帝國主義和新興民族主義,被弄得稀里糊涂的本地人和不能進行正常工作的電話系統(tǒng),紙幣和一串串銅錢,販運鴉片的馬幫和數(shù)不清的乞丐,冒著煙的紙錢和不會亮的電燈,野狗、皮革和古老的刺繡,所有這些東西都在這個城市里被荒誕而絕望地混雜在一起。這個城市伸出一條腿地警惕地探索著現(xiàn)代,而另一條腿卻牢牢地植根于從忽必烈把它并入帝國版圖以來就沒有多大變化的環(huán)境中?!?/p>

      隨著考上大學和在外地工作,我以為從此可以離開這塊土地了,然而,濃濃的鄉(xiāng)情總是如煙如霧排遣不散,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濃。記得一位老同學在國外學成歸來,和我神侃域外見聞。聊著聊著,忽神秘兮兮問我:你說,什么是祖國?我愣住了,不知他是想考我還是想調(diào)侃我。果然,他笑起來:北京天安門?五星紅旗?長江、黃河、長城?……你們這些文人在影視、文章里,不都是這樣整的么?其實,哪里是這樣!他忽然激動起來,說:在國外,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閃爍在我夢中的祖國,卻是滇池的水,西山的云,黑龍?zhí)兜拿?,金殿的松林,是翠湖碧波反射出的奪目陽光,是大觀樓前浩蕩的風,還有那讓我魂牽夢縈的小巷和小院,以及站在門口的彎腰樹下,滿頭白發(fā),瞇起眼睛,嘮嘮叨叨等著我的老媽!……他的眼睛濕潤了。

      我受到強烈的震撼!

      我這才明白,毫無辦法,我的生命和熱血,早已融進這塊磁石般的土地。在外十年后,轉(zhuǎn)了一圈又歸來,我又回到這個“剪不斷,理還亂”的小院。

      小街小院早已物是人非,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原先寬敞清爽的街道,一下子竟變得那樣狹窄,那樣陳舊。曾那么紅火光鮮,給我的童年留下那么多歡樂和溫馨記憶的小院,一下子竟變得那樣陌生,那樣頹喪,成了一個亂哄哄的大雜院。到處是擁擠不堪的自蓋偏房,到處是煙熏火燎的斑痕,原先的雕梁畫棟上畫著的茂林修竹、花鳥魚蟲早已蹤跡全無,一律換成革命的紅油漆。小院像個老態(tài)龍鐘、行將就木的老人,墻皮剝落,斑駁破敗,用渾濁的目光,默默注視著我的歸來。然而,變化最大的還是人。小院的人多了起來,老鄰居們有的搬遷它處,年紀大的大多已作了古,包括愛“擺古”的大爹、我的父親和腌咸菜的大媽等人,老住戶中像母親這樣仍堅守老窩子的寥寥無幾。鄰居中多了不少新面孔,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平淡冷漠又莫名其妙地緊張,人們好像不會笑了,互相戒備提防,見了面,能點點頭算是很客氣,很給面子了,更多的是視而不見,旁若無人地擦肩而過。人們畫地為牢,成天龜縮在屋里不知干啥,一個小院沉寂如死。然而,就在那些拉上窗簾的窗縫間,卻不時透出一雙雙向外窺探的亮晶晶的眼睛。我曾問過母親:大伙咋變得這樣了?一個個,賊驚驚的!母親長嘆一聲:也不怪大家,那么多運動,人心隔肚皮,就是躲在家里也不見得安全,哪個不怕呀。然而,即便世事險惡,飯總是要吃的,而且都想吃得好一點,于是,小院里養(yǎng)雞的人家多了起來。雖然居委會三令五申只能圈養(yǎng),但為了提高產(chǎn)蛋率和催膘,還是有人偷偷將雞放了出來。你放得,我也放得,沒多久小院便成了雞屎橫溢的世界,沒養(yǎng)雞的人家意見很大。重壓之下,幾家養(yǎng)雞戶吵嚷半天終于達成共識,誰家的雞屎誰家掃??墒菃栴}來了,雞們到處亂跑,又不會說話承認錯誤,鬼才曉得哪一泡雞屎是哪家的雞屙的!于是,院里便出現(xiàn)一道精彩至極的黑色幽默景觀:一個男人或女人,左手提掃帚撮箕,右手拿一截粉筆,十分敬業(yè)地跟在雞屁股后面,自家的雞屙了屎,掃了。若是別家的雞屙的,對不起,便在雞屎上畫一個圓圈,立此存照,誰也休想抵賴。另外的人家下班回來,見圈便老老實實低頭掃雞屎,并無二話。后來我寫了篇小說《小院軼事》,把這個事情原封不動搬進去。不少朋友看后笑翻了天:各人自掃門前雪,簡直是絕了!你是怎么想出這個細節(jié)來的?我唯有苦笑:生活往往比文學作品更精彩。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小舅作為第一批獲準到大陸探親的臺胞,到昆明看望母親并為母親賀八十大壽。小舅是臺灣中華航空公司的機長,全世界飛遍,見多識廣。老頭一到我家住的那條老街,便眉頭緊鎖四下張望,及至踏著黑暗狹窄又歪歪斜斜的樓梯上了搖搖晃晃的小樓,小舅終于按捺不住對我說:你也太不像話了嘛,怎么能讓你母親住在這里?!見我默然,小舅又力勸母親搬到條件好些的我妹妹家:大姐,這是危房!危房!天啊,人一走動,地板、板壁,天花板……到處都在顫抖,怎么能住人!真是想不到,大姐,你受苦了……我再次默然。這條老街,這個板壁房,我們已住了幾十年了。有什么辦法呢?那時的蕓蕓眾生,能有這樣的蝸居安身算是不錯的了。

      在一個工廠的子弟中學教了幾年書后,我被調(diào)到市文聯(lián)《滇池》編輯部。報到時文聯(lián)領(lǐng)導和我約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機關(guān)住房緊張,暫時無法分房,你要作好長時間克服困難的準備。又咬牙過了幾年,終于等到市里調(diào)撥了一批房子給文聯(lián),可以分房了,但我想起和領(lǐng)導的約定,加上自己資歷尚淺,就是排隊怕也輪不到我,就一直沉默著。時值雨季,大雨沖垮了小院后院的土基墻,走廊全被填埋塞死,連樓梯也被掩埋了一大半。沒辦法,我只好一邊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一邊從土堆的小山中掏出一個洞,方能進出回家做飯睡覺。上班時,主編王偉老師總是狐疑地盯住我,終于忍不住問道:瞧你這一身!又是泥又是土的,是不是到建筑工地去了呵?我苦笑道:生活困難嘛,只好到建筑工地打工掙點外快。老頭不高興了,白了我一眼:你這個家伙,怎么好跟我老頭子開這樣的玩笑!直到有一天,編輯部的苗族作家楊明淵到我家取稿子,我的居住窘境這才讓全機關(guān)知道了。那天老楊從土洞里鉆進來,又心驚肉跳踏著搖搖晃晃的樓梯上了樓,一見我就大嚷,你也太不像話了嘛,住得這么艱難,居然也不吭一聲!他到機關(guān)逢人便說:住房困難戶,黎泉是無可爭辯的第一名,沒有之一,只有唯一!

      就這樣,我在東華小區(qū)才分到一套六樓的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房子。記得機關(guān)辦公室主任楊從新率我們?nèi)タ捶康哪翘欤煌崎T,隨我同去的女兒便眉飛色舞地又跳又笑,太好了!太亮了!還有兩個陽臺和煤氣……嚷嚷著她要哪一間,還要把奶奶接來和她同住。我卻悄悄躲在廚房和衛(wèi)生間里,悲欣交集,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終于熬到不穿街去倒痰盂、不被煤煙熏嗆的一天了!

      然而母親卻執(zhí)意不愿隨我們搬進新居,一是樓層太高,她腿腳不方便,很難爬上去。第二她沒有說,但我們心里都明白,她是舍不下那個生活了四十年的小院。生命之根扎下近半個世紀,當年的“下江人”早已同化為昆明老街小巷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我和弟弟妹妹耍了不少花招,哄騙她到我們的居所去住,但過不了幾天,她總是吵嚷著要回去。女兒說:奶奶也真是的,鬼迷心竅!那個又爛又破的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她摸著孫女的頭,嘆道:你太小,不懂。

      斷斷續(xù)續(xù)地,母親又在那個越來越破落的小院住了幾年。只是苦了我和弟弟妹妹,既要上班,又要輔導孩子做作業(yè),還要抽空往小院跑,為母親送菜蔬、米面、肉食、牛奶和蜂窩煤,提滿水缸,掃地洗碗,然后打著呵欠坐下來,有一句沒一句地陪她說話。那幾年,我出差組稿、采風寫作、深入生活的任務(wù)偏偏又多又密。出門在外,我最擔心的就是家里來電報電話(那時尚無手機一說,電報電話只能由我去的地方的有關(guān)單位轉(zhuǎn)我),每次走前我都要交代好,若老母親一出什么狀況,立即告我。也許是父親在天有靈,我擔心的狀況一次也沒出現(xiàn)。

      接著,洶涌澎湃的舊城改造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向我們襲來。在隱匿于老街腰際的小院的狹窄小屋里,母親目睹了老街由青石板路改為碎石路、水泥路、柏油路,小院里一頭絨毛的嬰兒變成頭發(fā)染得焦黃的時髦青年,風華正茂的花季少女兩鬢披霜甚而愴然逝去的漫長變遷。和古城昆明所有的舊街道一樣,這條過去稱為“貢院街”的老街,最終不可避免地被拆遷改造。而母親一直堅守要塞的小院,同樣難逃被掃蕩推倒的命運。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奉母親之命,我從妹妹家攙扶著年邁的母親跨上自行車,小心翼翼地推著她,最后經(jīng)過狼藉一地的斷壁殘垣,心緒復雜地回到了故園老宅,久久徘徊,不忍離去。

      幾天后,同樣是奉母親之命,守著那些已融入生命記憶的房屋被推土機轟鳴著摧枯拉朽,我站在騰起的漫天粉塵中,淚流滿面。我知道,從那一刻起,這個讓母親、我、我們?nèi)壹八欣相従觽兓隊繅艨M的小院,從此便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當年的痕跡,殘忍地,冷酷地,一點也不會給我們留下,它只矗立在尚存于世的老住戶們憂傷的記憶里,溫馨的記憶里,如夢如幻的記憶里。小院被拆除后,沒多久,九十高齡的母親也駕鶴西去。那個夢中的小院,成為一闋只有我們才聽得懂的生命絕響。

      一晃又很多年過去了。如今,我早已搬進有四居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的月牙塘小區(qū)的寬敞住房。不僅不會穿街去倒痰盂、不被煤煙熏嗆,而且擁有自己夢寐以求的獨立明亮的書房。不知是誰說過,現(xiàn)代社會就是一個孤獨者的社會。從熱鬧群居的小院邁入離群索居的小區(qū),很多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會感到不適應。我也一樣,不管是在東華小區(qū)還是在月牙塘小區(qū),人們老死不相往來。很多同住一樓甚至一個單元的鄰居我都不認識,更不知他們在何處高就或姓甚名誰。人們目不斜視,行色匆匆,只關(guān)心自己和自己家的事情,其余一概充耳不聞。讀書寫作之余,有時淡淡的孤獨感會莫名其妙襲上心頭,枯坐半晌,鬼使神差似地,我便不由自主走回居住過的那條小街,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把老住戶攆走后,這里搖身一變,成了城內(nèi)黃金地段的高檔小區(qū),據(jù)說房價已漲為驚人的天文數(shù)字。到處是高聳氣派的高樓大廈,到處是花香鳥語的小橋流水人家,當年的古道西風瘦馬和枯藤老樹昏鴉早已蕩然無存。我在越來越陌生的小街夢游般晃來晃去,我想尋找什么?雖然明知除了鄉(xiāng)愁,什么也尋覓不到。

      我曾在一本寫老昆明的小說集《我夢中的青云巷》的后記里這樣說:“如果說一座城市是一部厚厚的書,那么,街衢巷道就是它的一行行文字,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則應該是文字間的標點了——有逗號,有句號,有省略號,當然還免不了感嘆號。喜怒哀樂,生死浮沉,全在這字里行間深深地埋藏著?!?/p>

      時間的長河磨鈍了我們的棱角,我們的心也在它不動聲色的沖刷下,逐漸變得鵝卵石般堅硬,長出陰森斑駁的苔蘚。面對這塊流逝的土地,面對母親遺像上的眼睛,那些逝去了的歡樂和憂傷,那些讓我心跳的青春律動,那些難以忘卻的夢境,還有人與人之間掏心貼肺的信任和真誠,以及恒久燃燒在心頭的生命激情……到底在哪里能尋覓得到,又重新拾得起來呢?

      我無法回答。也許,人生就是一道神秘的天問,根本無解。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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