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的「蠅王」式困境

文 《法人》特約撰稿 章程

《一出好戲》被認(rèn)為是一部反烏托邦式的作品，這類作品是荒誕的，但是荒誕中往往隱含著真相。筆者認(rèn)為，黃渤的《一出好戲》面對的正是“蠅王”式的人類真實困境

看了黃渤的《一出好戲》，無端地想起了英國現(xiàn)代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威廉·戈爾丁的長篇小說作品《蠅王》，雖然這不是他劇本的原型，美劇《迷失》和特稿《太平洋逃殺記》更接近于他對于故事的想象。但《一出好戲》的劇本結(jié)構(gòu)能與《蠅王》相互參照：一群人因遭厄運流落到孤島，被困在前文明的環(huán)境里。兩個故事中的人們，起初協(xié)力勞作，蓽路藍蔞，以處草莽?？墒敲撾x人類社會愈久，內(nèi)心的道德感和約束力量也就愈弱，人的動物性的那面開始浮現(xiàn)，再大同的幻想也終將分崩離析。

《一出好戲》與《蠅王》相互映照

《一出好戲》把人類進化史中最隱蔽的那面都模擬了一遍，從最初的氏族社會（以小王為首，大家組織在一起打獵采果為生），到以物易物的商品社會（張總依靠發(fā)現(xiàn)的船骸，完成原始資本的積累，建立了島上的物品交換規(guī)則），最后是資本競爭后形成寡頭政治（馬進和小興企圖抵抗過這個規(guī)則，但屢屢挫敗，最后利用這個規(guī)則的邏輯，壟斷了物質(zhì)資源，反客為主）。在最后時期，這個島嶼其實與現(xiàn)代社會無異，作為等價物存在的紙牌甚至如我們當(dāng)下的貨幣一樣開始貶值。

在《蠅王》中，表面和平的孩子團體分裂為兩派：以拉爾夫為代表的講求理性的“民主派”和以杰克為首的武力奪取權(quán)力的“專制派”?！皩Ｖ婆伞睂τ谫Y源的掠奪和占有后來者居上，戰(zhàn)勝了前者?！断壨酢放c《一出好戲》有著不同的故事走向，但隱藏在其下的社會結(jié)構(gòu)大同小異，文明社會的演化大多如此。

《一出好戲》中嗚嗚咽咽的聲音被視為不明力量，在《蠅王》中也出現(xiàn)了造成巨大恐慌的“野獸”?！币矮F”從黑暗中來，從樹林中來，從大海中來，《蠅王》從這種自然界神秘力量里挖掘出人最深層最原始的恐懼。

杰克砍下豬頭，把它的喉嚨插進木棒的尖端，尖端捅穿豬的喉嚨直到它的嘴里，血水沿著木棒淌下。孩子們以此作為獻給”野獸”的祭品。蒼蠅從四面八方在豬的內(nèi)臟上聚成黑團。豬牙白晃晃，眼睛昏暗。這就是「蠅王」這個意象的來源，在圣經(jīng)中被視為「萬惡之首」。

《蠅王》的存在，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荒誕反諷。當(dāng)生存成為第一要務(wù)的時候，所謂的道德，良知，法律，規(guī)則都要給它讓步，甚至可能蕩然無存，人類僅有的敬畏是未知。蠅王」就是在這種畏懼中應(yīng)運而生的宗教，是我們自原始社會以來的恐懼的外化。

樹上的祖先們花了幾百萬年成了最早的人類，而后又用了幾千年的時間從原始社會過渡到現(xiàn)代文明，但只要把人類群體在與文明社會隔絕的環(huán)境里生存，就能輕易歸宗返祖。人與獸的分野僅隔著一線，“蠅王”其實是我們內(nèi)心的獸性。

當(dāng)《蠅王》中的西蒙說出“大概野獸就是我們自己”后，他被群體視為瘋子迫害至死，這與《一出好戲》中因說出真相而被奚落為瘋癲的小王的境遇與此類似。文明看似精細(xì)巧妙，實則是紙牌搭成的城堡，在某種封閉且孤立的狀態(tài)里，頃刻就能坍塌，更何況是無法被文明容忍的異端。

面對人類文明的“蠅王”式困境，黃渤的《一出好戲》講得還算溫和。北野武的《大逃殺》則要極端很多，在資源有限的空間中，殺戮成為生存的唯一信念。

《一出好戲》中反烏托邦式的人性測驗

反烏托邦，是與烏托邦相對的概念。對于人類社會的圖景，反烏托邦摒棄了柏拉圖的《理想國》式的想象，它對人性有著深刻的疑慮。在反烏托邦的文本中，即便已經(jīng)到了未來物質(zhì)技術(shù)非常發(fā)達的時代，依然充斥著極權(quán)，階級，犯罪，壓迫，規(guī)馴。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和《復(fù)明癥漫記》是非常典型的反烏托邦文本。這兩部小說對我個人的意義，要遠大于喬治奧威爾那些經(jīng)典的作品。加繆的小說《鼠疫》描繪過“鼠疫下的城市阿赫蘭”，如同失明癥橫行的世界。但與加繆的存在主義式的樂觀不同，薩拉馬戈是悲觀的，他認(rèn)為雖然自己生活得很好，但這個世界卻不好，殘忍是人類的發(fā)明。

這個世界總體而言還是朝向熵增的方向往前進。《失明癥漫記》提供了一種反烏托邦的文本類型，《漢江怪物》，《流感》，《釜山行》，《雪國列車》等電影的劇本策略，和它異曲同工：把人置于絕境，而后考量人性。

這類反烏托邦的文本架空了一部分現(xiàn)實，對人類社會進行了某種極端實驗。它與任何人經(jīng)歷的世界都不像，卻又很像。它在我們的真實世界背后隱現(xiàn)，似乎預(yù)兆著我們的未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出好戲》與《蠅王》、《失明癥漫記》、《復(fù)明癥漫記》、《一九八四》、《動物莊園》等，共同構(gòu)筑了某種寓言。

當(dāng)《一出好戲》中的生存較量，擴大到整個人類社會的時候，就有了《失明癥漫記》所描繪的現(xiàn)實。前者沒有像后者一樣，花大筆墨去描繪人性惡的世界，可它依然把世界的丑惡，以一種更柔和的方式說出了。

從演員跨界到導(dǎo)演，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狀態(tài)，但我總覺得一個演出過《斗牛》，話劇《活著》的演員，對悲劇是有著自己的理解的。黃渤完全可以用更加凌厲的現(xiàn)實來作為結(jié)局，但他沒有選擇去凝視深淵。

盡管我期待黃渤拍出的是一部悲劇，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不是選擇大團圓，但這畢竟只是他的處女作，而且是一部商業(yè)片，他有著自己對于市場和審查等因素的考慮，畢竟像《大逃殺》這樣檢閱人性的命題，對于他這樣性格溫順忍讓的導(dǎo)演，未免太過沉重，這無可厚非。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村上春樹寫過一篇有趣的作品，叫《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在這部小說中，“世界盡頭”是一個幻想出來的烏托邦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河流，沙洲，柳樹，飛鳥，獨角獸，有可以被讀取的古夢。人們沒有心，于是也就沒有訴訟，沒有痛苦，沒有生老病死，沒有貧困和紛爭。它太完美，以至于最后我知道這只是一個臆想的世界。

與“世界盡頭”不同，“冷酷仙境”則是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是一個計算士，被“組織”審查了大腦，所謂的“意識核”也被保存了副本?！袄淇嵯删场笔且粋€賽博朋客式的世界，人在科技中異化。“我”在三十五年的人生里，只在最后的24小時，才留意到雨后的蝸牛、公園的鴿子和近在咫尺的外在世界。小說中“我”的影子逃離了“世界盡頭”，毅然回到“冷酷仙境”。

我想象過《一出好戲》的另一個結(jié)局：當(dāng)馬進沒有覺醒，而是選擇留在島嶼上繼續(xù)欺瞞，歡愉將繼續(xù)，島嶼也將是一個美好的烏托邦式范本，像村上小說中的“世界盡頭”或《黑客帝國》中的矩陣。可是馬進選擇逃離島嶼，我們諒解他的抉擇后，方才能理解“反烏托邦”的意義。

一個表象上和平與完美的世界是值得警惕的，因為人向來是浪漫化與功利性并存的矛盾體。只要人身上還有著功利，自私，貪婪的一面，烏托邦就永遠如夢幻泡影。當(dāng)一個社會不再暴露丑陋，它勢必在以不為人知的方式掩蓋這些。這并不是我們對人性失望，而是我們選擇真誠地面對丑與惡以及心底的“蠅王”。

反烏托邦的意義也許就在于展示了美與善的另一面，它們同樣不可或缺。人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是相對存在的。沒有陰影，我們無法知曉陽光的存在。有了丑陋，虛偽，痛苦和死亡，幸福和希望才能被體會到，才有了意義。

反烏托邦的作品是荒誕的，可是荒誕隱含了本相?，F(xiàn)實何嘗沒有荒誕，又何嘗不是反烏托邦的變體。黃渤在影片中用愛情完成了自我救贖，《大逃殺》中最后幸存的七原和典子也是情侶，這是導(dǎo)演對現(xiàn)實的溫存。

里爾克在《杜伊諾哀歌》中有句詩：「我們在相愛中相互解放，震顫地經(jīng)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