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曹魏時期豪族勢力成長的歷史背景

鄭皓天

摘 要：曹魏時期頻繁的災荒和瘟疫造成了北方地區(qū)人口的銳減和物質財富的重大損失，使這一時期豪族地主與自耕農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逐步形成了相互依存的關系。谷川道雄、川勝義雄等學者提出的“豪族共同體”理論在分析上述問題時體現(xiàn)出了巨大的學術價值，但這一理論也存在一定缺陷。其一，在分析“豪族”發(fā)展為“門閥貴族”的原因時，該理論忽視了專制皇權的重要作用；其二，在討論專制皇權與“豪族”的關系時，該理論僅強調這一時期衰弱的皇權對地方“豪族”的拉攏、優(yōu)寵，而忽視了二者利益的沖突，以及皇權對地方豪族地主的限制。

關鍵詞：曹魏；自然災害；豪族共同體；皇權

上世紀初，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在《論支那》一文中首次提出了自己對中國歷史分期的看法，并闡述了中國中古時期是貴族時代的觀點。1922年他又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一文中將“六朝貴族論”進一步闡述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中國古代歷史可分為上古、中世和“東洋的近世”三個階段；二是六朝至唐中葉屬于“中世”階段，以貴族政治為特征，地方上世代延續(xù)的名門望族逐漸成為貴族，貴族通過“婚”與“宦”的特權維系“高貴”的身份，獨占政治權利；三是皇帝只是貴族階級中的一個代表，無法掌握絕對權力。此后，“六朝貴族論”在以岡崎文夫、宮崎市定、宇宮都清吉為代表的京都學派第二代學者的努力下日臻完善，到20世紀60～80年代，以谷川道雄、川勝義雄為代表的京都學派第三代學者進一步提出了“豪族共同體”理論，實現(xiàn)了對以宮崎市定為代表的“正統(tǒng)”京都學派的超越。在這一理論框架下，魏晉時期的豪族和自耕農被認為是在既有階級差異又相互依存的緊張關系中實現(xiàn)結合的，并發(fā)展成為所謂的“豪族共同體”?？梢?，這一理論的重要特色在于，強調豪族與自耕農相互依存的一面，而有別于僅將豪族視為“壓迫者”的傳統(tǒng)階級史觀。谷川道雄學說中的“豪族”萌芽于西漢末年，在東漢末年獲得了較快發(fā)展，他們不僅兼并大量土地、控制依附農戶，還通過血緣紐帶部勒宗族、建立武裝以自保，形成了一股連各路割據(jù)梟雄都要拉攏的強大勢力。那么，這些“豪族”地主是否與其庇護下的自耕農乃至部曲、佃客形成了相互依存的“共同體”呢？對此，筆者擬從現(xiàn)有正史資料入手，探尋建安元年（196）以來曹魏勢力控制的北方社會中“豪族”勢力迅速成長的歷史背景，并對“豪族共同體”理論在分析這一問題時的適用性提出自己的看法，謹供方家斧正。

1 曹魏時期北方豪族勢力發(fā)展的歷史背景

漢獻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剛剛經歷了黃巾之亂的東漢王朝，正面臨著一場波及關中、中原、淮河等廣大地區(qū)的旱災，在戰(zhàn)亂和自然災害的影響下，北方地區(qū)的社會經濟和百姓正常的生產生活都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此后，更加頻繁的戰(zhàn)爭和自然災害接踵而至。僅在漢獻帝興平元年（公元194年）至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間就發(fā)生水、早、蝗、風、震等災害16次，據(jù)《太平御覽》卷三十五引《英雄記》記載，這一時期“歲歲不登，人相食，有蝗旱之災，民人始知采移，以棗堪為糧?！比欢?，正史《紀》《傳》中對災害的記載卻呈現(xiàn)出嚴重的缺失。對此，我們不能一味地迷信正史對災害的直接記載，并將之視為當時的實際情況。究其原因，一方面，在戰(zhàn)爭不斷、干戈擾攘不休的嚴峻形勢下，各割據(jù)政權的統(tǒng)治者都忙于爭城奪地，鞏固、擴充勢力范圍，對于災害的發(fā)生與災情記錄根本無暇顧及。另一方面，在當時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中，“災異”實際上代表著上天對人事的預兆和警告，故人們往往會借助天文星占、陰陽五行等數(shù)術知識對災害進行解說。這種對“災異”的解說在兩漢時期逐漸演變成一種政治活動，史籍中也開始出現(xiàn)專門的記載。因此，我們從魏晉南北朝時期諸史籍的《天文志》《五行志》中，便可找出在這一時期被漏載的諸多災害。以旱災為例，在《晉書·五行志中》就記載了魏明帝太和二年（228年）、太和五年（231年），齊王芳正始二年（241年），高貴鄉(xiāng)公甘露三年（258年）等多次旱災，而這些發(fā)生在北方地區(qū)的災害在《三國志·魏書》中均無記載。此外，有關暴雨、洪澇、地震等災害的記錄，在《晉書》《宋書》的《五行志》中也比比皆是，此不贅述。

頻繁發(fā)生的自然災害往往又與瘟疫疾病相伴而來，這在漢末魏初時期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因為在水、旱、蟲、震等自然災害的破壞下，往往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饑荒，使人們不得不以“以桑堪、蝗蟲為干飯”或者是在“饑餓凍餒”的侵逼之下，出現(xiàn)“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的慘劇，并由此而造成“白骨委積，臭穢滿路”的易于疾疫傳播的惡劣生存環(huán)境。如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發(fā)生于中原地區(qū)的瘟疫就最為典型。對此，魏文帝曹丕就曾在給吳質的書信中說：“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笨梢?，“建安七子”中陳琳、王集、徐干、應場、劉禎五人皆死于這場大疫，而這五人均是當時的上層社會成員，能夠得到較好的醫(yī)療救治，卻仍不免死于疾疫，足見這場瘟疫對當時北方社會的破壞力之大?？傊?，從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之亂起，直到西晉初年全國統(tǒng)一的約80余年間，在兵火戰(zhàn)亂與災荒饑餒的侵迫之下，我國北方地區(qū)成了煙火斷絕、極目荒涼的無人之境。故史載：“今大魏奄有十州之地，而承喪亂之弊，計其戶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這正是當時在戰(zhàn)亂和災害破壞下，我國北方社會的真是寫照。

上述的災荒和瘟疫對中國北方社會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其中最直接影響便是人口的大量死亡。建安元年（公元196年）以來發(fā)生的諸多災害，往往直接造成相當數(shù)量的人口死亡。此外，頻發(fā)的災荒和瘟疫也對物質財富造成了巨大損失。這不但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和社會經濟的正常運轉，也嚴重削弱了社會抗災救災的物質能力，使災后的重建更顯得困難重重。而隨著人口的銳減和物質財富的重大損失，“豪族”與自耕農、部曲、佃客的關系發(fā)生明顯的變化。他們逐漸形成了一種雙向互動模式，即“豪族”為了自保而極力團結自耕農、部曲和佃客屯塢自守，而后者也要依靠“豪族”出面組織武裝，反抗其他武裝集團的侵襲。此時，自耕農、部曲、佃客與“豪族”的結合不再僅是經濟上的利害關系，更加上了政治上的利害關系。因此，建安以來的戰(zhàn)亂和災荒不但沒有摧垮僮仆成軍的“豪族”勢力，反而加強了“豪族”與依附人口間的隸屬關系，促進了“豪族”地主經濟實力的增長。

綜上，頻發(fā)的災荒與瘟疫對這一時期的中國北方社會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使“豪族”與自耕農、部曲、佃客的關系又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逐步形成了相互依存的良性互動關系。在這一時期，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日益凋敝的社會經濟使得“豪族”與其依附者必須結成緊密的“同盟”才能謀求生存，這就在客觀上為豪族地主蔭占更多的依附人口提供了便利。以上，便是魏晉時期“豪族”勢力迅速成長的歷史背景。

2 “豪族共同體”理論的價值與不足

如前所述，建安元年以來的戰(zhàn)亂與災害為“豪族”勢力的成長提供了有利條件。那么，這些“豪族”與自耕農、部曲、佃客的結合是否構成“共同體”呢？綜合谷川道雄、川勝義雄的觀點可知，“豪族共同體”理論強調的是農村共同體中溫情的一面，重視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豪族”與其依附者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而傳統(tǒng)的觀念確是將“豪族”視為單純的壓迫者，忽視了魏晉時期的社會背景。在災害頻發(fā)、人口銳減、經濟凋敝的社會環(huán)境下，唯有結成緊密的“共同體”才能獲得生存。因此，“豪族共同體”理論對分析魏晉時期“豪族”勢力發(fā)展的原因和基層社會形態(tài)等問題具有較大的學術價值。

但“豪族共同體”理論也存在一定的缺陷。在谷川、川勝的理論框架下，“豪族”中最有力的部分逐漸進入王朝的中央統(tǒng)治機構，盤踞高位成為“貴族”，但其勢力的基礎仍然在廣大的豪族共同體中。而“貴族”的身份本質上是依“鄉(xiāng)品”而獲得，王朝統(tǒng)治機構只不過是加以承認罷了?？梢?，在他們看來“豪族”的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勢完全來源于廣大的地方社會，而此時的皇權為了穩(wěn)固自身的統(tǒng)治只能對“豪族”極盡拉攏之能事，承認“豪族”在地方的既得利益。但是考索相關史料便會發(fā)現(xiàn)，一方面，此時的門閥貴族勢力雖然強大，但在王朝更迭之際卻難逃滅頂之災。可見，魏晉時期的地方“豪族”勢力雖然強大，但也遠未達到完全擺脫專制皇權庇護的程度，皇權也并非只“豪族”的工具。此時的專制皇權雖然受到權臣和門閥的沖擊，但一有機會就會本能地以各種形式自我維護，雖然這些維護手段有異于秦漢帝國君主的做法，只能表現(xiàn)為一種“權宜之計”，但皇權仍在國家事務中占有很大的權重。日本學者矢野主稅就曾提出“官僚寄生論”駁斥谷川道雄的觀點，他指出在魏晉時期的“豪族”獲取政治資源，進而成為“門閥士族”的原因恰恰在于和政權的緊密結合，也就是說門閥貴族的權勢本質上是來源于皇權的，而非像谷川、川勝所說完全源于地方社會的支持。

另一方面，在戰(zhàn)事頻繁的三國時代，各割據(jù)政權都會直接控制大量的勞動人口以擴大兵員、榨取租稅。因此，皇權就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地方“豪族”勢力的發(fā)展。例如，曹魏政權曾遷徙、招納北方游牧民族人口內徙，積極推行士家制、屯田制。此舉顯然是在北方社會日趨凋敝，人口銳減的背景下，統(tǒng)治者設法通過軍事化的手段控制人口，擴大兵源，保障農業(yè)生產的手段。所以，皇權并非像谷川道雄所說的那樣，是世家大族的傀儡，只能被動承認“豪族”的權勢；而是在努力抑制“豪族”勢力，積極控制人口。

3 結語

綜上所述，魏晉時期的災荒與戰(zhàn)亂造成了這一時期北方人口的銳減，社會的凋敝，這使得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豪族”與自耕農的結合進程加快，并形成了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即谷川、川勝所說的“豪族共同體”。這一理論的意義在于，它揭示了階級史觀掩蓋下，歷史的另一面，亦即“豪族”不僅僅在政治、經濟上居于統(tǒng)治地位，扮演著“壓迫者”的角色，更在現(xiàn)實的共同體社會中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但“豪族共同體”理論也存在著一定的缺陷，首先，該理論忽視了專制皇權在“門閥貴族”形成過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其次，在討論專制皇權與“豪族”的關系時，該理論僅強調一時衰弱的皇權對地方“豪族”的拉攏，而忽略了二者間的利益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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