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臺北辛亥路,一幢三層小樓。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這里幾乎沒變過樣。一樓大約有50平方米左右,是客廳。墻上有男家長的畫像,還有一幅書法作品“江山入夢”,落款是:胡蘭成。
這是朱家的客廳。在臺灣,這個“朱家”值得單獨擁有一個條目。男主人朱西甯是臺灣作家,在張愛玲心中,他“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女主人劉慕沙是當代臺灣文壇最多產(chǎn)的日本文學翻譯作家之一。他們有三個女兒,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都是作家。
作家阿城曾這樣形容:“朱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這在世界上是少見的,如果沒人能舉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說這在世界上是僅見的……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p>
很多人都曾來過朱家客廳。痛失荷西的三毛曾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靜靜流淚。在朱家姐妹記憶中,她“初看的時候,人很憔悴,講著話就漸漸眼睛也亮了,膚色也明凈了,一派神氣飛揚,竟是沒有年齡的”。后來,侯孝賢、楊德昌等都曾在這里徹夜聊電影。
從客廳里走出來的朱天文、朱天心姐妹現(xiàn)在早已是文壇名人,甚至有人把她們稱為“文學界大小S”。朱天心的丈夫唐諾也是著名作家。即便是第三代謝海盟,也因為參與侯孝賢的電影制作而逐漸為人所知。但,朱家姐妹的父親朱西甯對很多人來說,卻還是個陌生的名字。
2018年10月29日,朱西甯回到了大陸。帶他回來的是他在三四十歲時寫的小說《鐵漿》和《旱魃》。這是臺灣作家朱西甯的作品首次在大陸出版。
小說發(fā)布會被安排在鼓樓西劇場。劇場有200多個座位,擠擠挨挨坐滿了人。紅色座椅的頭一排坐著編劇史航、學者戴錦華,還有朱天文、朱天心。侯孝賢也來了,他此行是為了拍攝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朱家》。朱西甯就是主角之一。
朱家的客廳好像瞬間被搬到了北京的這條小胡同里。客人們到了,談?wù)摰闹黝}是家長朱西甯。
這次在大陸出版發(fā)行的《鐵漿》是朱西甯寫于上世紀60年代的短篇小說集,講述了一群血性漢子在清末民初的山東鄉(xiāng)野所經(jīng)歷的抗爭與毀滅。《旱魃》則以遙遠世界里的華北老黃河為背景,以雜耍班女子佟秋香和土匪頭子唐鐵臉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再現(xiàn)了山東風土。
這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作家莫言。朱西甯祖籍山東臨朐,跟莫言的老家高密不過相距百 里。
上世紀80年代,莫言剛發(fā)表了小說《紅高粱》。一次偶遇作家阿城,他建議莫言:“你一定要讀讀朱西甯?!蹦詥枴盀槭裁础保⒊腔卮穑骸澳阕x了就清楚了。”十幾年后,莫言才真的清楚。2002年,他受邀到臺灣,終于有機會讀朱西甯的書。讀罷幾章,就有一種熟悉感。
朱家客廳留影,右一為作家張大春
在給《旱魃》作的序中,他這樣寫:“當我剛讀到三三叢刊版《旱魃》的第十八頁,小兒八福對他的母親說‘林爺爺還講,哪家墳土要是濕的話,墳里就有旱魃……時,我就猜到了這小說的結(jié)局”。在他看來,“我與朱先生使用的小說資源是那樣相同”。
這次,紀錄片攝制組也拜訪了莫言。在鏡頭下,莫言形容朱西甯是“一個有把握才能的騎手,一邊把持著馬兒奔馳的標的目的和速度,一邊也是不把持的,在把持和不把持之間”。朱天心記得,“撐個樣子說了很多以后”,莫言以為攝影機關(guān)了,整個人“忽然松開”,笑著指了指姐妹倆:“咱們?nèi)齻€寫得都不如朱先生?!?h3>“一眼就看到了張愛玲”
朱西甯的童年是被山東的傳說故事“喂”大的。他的爺爺是山東臨朐人,曾在德國人家里當長工,跟著主人家信仰了基督教,后來就騎著毛驢四處傳教。后來受到當?shù)亟虝?qū)逐,不得不一路南下,最終在宿遷落腳。
1926年6月16日,朱西甯就出生在江蘇宿遷。他是父母在四十多歲時生下的幺子,上頭有兩個哥哥和6個姐姐。他們都已經(jīng)離家在外工作學習。陪著朱西甯的是“像爺爺奶奶一樣”的父母。為了讓幼子不至于無聊,父母把山東的傳說編成故事講給他聽?!八耐晔窃谌绱素S富又如此寂寞的狀態(tài)中成長的”,朱天心說。后來這些故事悄無聲息地走進朱西甯的小說,以至于讓莫言讀來感到“有太多相同的地方”。
如果不是六姐回鄉(xiāng)探親,朱西甯也許還要跟放羊的孩子在山里蹦跶更久。姐姐不忍看弟弟在鄉(xiāng)下就此荒廢,把他帶去南京上學。這個比朱西甯大6歲的姐姐對朱西甯的影響不止于此。
在朱天心的印象中,這位六姑是個典型的文藝青年,最愛看張愛玲的小說。于是原本愛看老舍的朱西甯也跟著她一道看張愛玲,從此成了“張fan”。
1945年,還在念高中的朱西甯在《萬象》雜志上讀到了張愛玲的作品。那時候戰(zhàn)爭如火如荼,不少地方淪為孤島,僅存的靡艷就在小說里。當時的《萬象》中有一批文風大膽的女作家,其中就有張愛玲。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男生每天帶著“讀艷情小說的心情看雜志”。各個小說家之間的頁碼也是隔開的,以便有人經(jīng)過時趕緊翻頁,假裝在讀正經(jīng)文學。有人喜歡蘇青,有人愛讀潘柳黛。朱天文回憶道,父親朱西甯“一眼就看到了張愛玲”。他后來還寫到:“啟蒙我和提升我的張愛玲?!?/p>
直到后來抗戰(zhàn)勝利,一直在外輾轉(zhuǎn)求學的朱西甯回到家人身邊,他把所有雜志都隨身攜帶,還把張愛玲“安利”給家人。這么一來,全家人都成了張愛玲的粉絲,甚至還效仿她的穿衣風格。
朱西甯與胡蘭成
但張愛玲的文學尚不能抵過朱西甯骨子里的熱血。1949年,他追隨哥哥和姐姐的腳步,加入軍隊,跟著國民黨到了臺灣。隨身背包里帶了本張愛玲的小說《傳奇》。那是他花了三分之一的工資買的。
朱西甯沒想到會在臺灣呆那么久。
一批還摸不清頭腦的少年,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到了臺灣。對很多人來說,這更像一次“夏令營”,還有人此行的目的是“可以吃香蕉吃個過癮”。直到在臺灣結(jié)婚生女,朱西甯也沒想過要“定居”。他打定主意不買房:“買什么房子,安家落戶的,就不打算回去了么?”
妻子劉慕沙后來在《朱西甯·背后的風景》中這樣回憶。小兩口結(jié)婚初期,“以炮彈箱為桌椅、厚紙箱為衣柜”,能端出來招待客人最好的食物是酸菜肉配烙餅。
他們的婚姻也顯得“寒磣”。在發(fā)布會上,朱天心回憶了父母相識的過程。兩個年輕人通信兩年,卻只見過4次。高中一畢業(yè),劉慕沙就和朱西甯私奔了。她在后來紀念朱西甯的文章中寫,自己在私奔時想過要不要帶根扁擔。在此之前,兩人在數(shù)百封信件中大談文學作品,“讓你不由不浪漫且悲壯的認為等著你攜手一起去開墾的,是一片包括文學生活在內(nèi)的寬闊荒野”。朱西甯甚至“威脅”她:“當我們有機會成家結(jié)婚的時候,你要是跟不上來的話,我會棄你而去的。”聽到這里,所有人都笑了,身邊有姑娘忍不住嘀咕,朱先生這樣的居然還能追到老婆?
事實上,那個私奔的少女劉慕沙既沒挑扁擔,也忘了偷一根家里的金條,只帶了一疊手抄樂譜和網(wǎng)球拍。
上世紀60年代,朱西甯“被迫”買了第一棟房子,因為女兒們實在都長大了。朱天心的丈夫唐諾親耳聽到朱西甯自問“是要安家在這里了嗎?”他記得朱西甯的心情非常差。后來,朱西甯在小說《現(xiàn)在幾點鐘》里這樣寫:“家不一定都是使你習慣的地方。”
1949年,23歲的朱西甯跟著孫立人的部隊在臺灣南部參加新軍訓練。
每天訓練結(jié)束后,朱西甯還要在罩著六十個人的大蚊帳里寫小說。一個5瓦燈泡,光亮將將夠看清稿紙上的字——《大火炬的愛》?;鹁?,是新軍的標志。
因為這部小說集,朱西甯被稱為“軍中三劍客”之一。將軍孫立人也看到了這本小說,相當賞識朱西甯,決定把他培養(yǎng)成自己的筆桿子。但很快,孫立人自身難保。1955年,蔣介石以孫立人的部下在閱兵時意圖發(fā)動“兵諫”為由,將孫立人免職并軟禁。
朱天文認為,孫立人案是父親寫作的強烈動機,“父親為此不平,但無法在軍中向任何人講,只得將他的不平之氣灌注在了他的‘原鄉(xiāng)小說里”。這本小說就是《鐵漿》。
1963年,《鐵漿》在臺灣出版,朱西甯托出版社給張愛玲寄去了一本。兩年后,張愛玲回信,信中這樣寫,“西甯先生:《鐵漿》這樣富于鄉(xiāng)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zhàn)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與多數(shù)國人失去的錯過的一切,看了不止一遍,尤其喜歡《新墳》。請原諒我不大寫信。祝健筆?!?/p>
并非所有人都讀得懂他的血性。在1994年的一次兩岸三地研討會中,有人把朱西甯的文學主題歸結(jié)為“懷鄉(xiāng)作家的原鄉(xiāng)情結(jié)”。朱西甯寫了篇名為《豈與夏蟲語冰》的文章回應(yīng),里面一語道破,《鐵漿》寫的是“家天下的不得善終”,想說的其實就是他對孫立人案的不平。這番辯白在當時引起嘩然,不少人輪番寫文章重新解讀小說。
這大概是軍人的氣質(zhì),也許亦是山東人血液里的生猛。用史航的話來形容,“山東人的生活就像一個沒有王的戰(zhàn)國時代……每個人都忠于自己的人格人性所締造出的東西。”這種“忠誠”讓人下筆爽快。朱天文記得父親寫作時,三百字稿紙不打草稿,很少改,整潔得似謄清的稿子,不留存。她和妹妹會隨手抓來一疊,訂成草稿本做算術(shù)、畫畫。母親劉慕沙則隨手扯幾張拿去記賬或包糖果餅 干。
在交朋友這件事上,朱西甯也完全忠于自我,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剛”。
朱西甯喜歡張愛玲,想為她寫傳。1974年,他聽說張愛玲的前夫胡蘭成人在臺灣,抱著不能看到張愛玲,那就見見胡蘭成的想法前去拜訪。還沒說話,他就認定胡蘭成“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悄悄頭頂,腳底板亦會響”。
當時的胡蘭成背著“漢奸”的罵名,無處容身。愛屋及烏的朱西甯把胡蘭成接到了自家隔壁,一日三餐仔細照料。一到飯點,朱天心就在家中二樓書房的窗前隔墻喊一嗓子:“胡爺,吃飯啦!”
胡蘭成每周末晚開講易經(jīng)和禪學,堂下聽課的除了朱家父女,還有后來出名的作家鄭愁予、痖弦、蔣曉云等。他們稱呼胡蘭成為“胡爺”“蘭師”。在朱天心的印象中,“父親朱西甯和姐姐朱天文可能是胡爺一生中最認真最乖的學生”。
朱西甯也會邀請自己的朋友來一起聽課,得到的回復(fù)是“聽你個頭!你怎么跟漢奸在一起?”從此再不來往。這是胡蘭成在臺灣難得的快樂時光,他每日寫一則文章,三個月集結(jié)成《禪是一枝花》,里頭提到一位俠士“郭先生”,說的就是朱西甯。兩人還商量著辦刊物。1977年,朱西甯湊錢創(chuàng)辦了《三三集刊》。
朱西甯甚至因為胡蘭成得罪了偶像張愛玲。在給張愛玲的信件中,他為胡蘭成開脫,還隨信寄去了一張全家人和胡蘭成的合照。張愛玲沒有再回信,這成了兩人多年通訊的最后一封信。
1967年,于內(nèi)湖一村家中留影
1989年的一天,朱家客廳一隅,瘦削的朱西甯佝僂著身子寫作。滿頭凌亂白發(fā),就連八哥都會拿來做巢。手里的筆不足20厘米,沿著它,卻能一路走回他的山東老家。
這是朱西甯的最后十年。他從樓上的書房搬到了樓下客廳寫作,一面應(yīng)付接電話、收快遞之類的瑣事,一面扎在他的長篇作品《華太平家傳》中。他從80年代初開始寫這部作品,故事從清光緒二十六年開始,以華氏一族的百年家史為脈絡(luò),講述山東省鄉(xiāng)下在西方文化沖擊下發(fā)生的種種變化。在第一章里中,朱西甯這樣敘述:“眼前這個世代雖則全人類都在抗拒甚至棄絕文字,我可還是堅信文字會比人壽長久。若得忠忠實實記錄下我的所有回憶,寫成一部我這華太平家傳,至少可免白白糟蹋承自天上的恩賜,該是我人生一場唯一的價值奉獻了?!?/p>
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朱西甯在《華太平家傳》上耗費了近10年時間,其中八易其稿。第八稿寫了33萬字,他覺得可以繼續(xù)寫下去了。結(jié)果堆在書桌上的稿件被白蟻吃了個空。他把那群螞蟻稱為“天主派來的既嚴厲又殘暴的批駁家”,這是上帝在委婉告訴他“寫得不夠好,從頭來”。
1988年4月,朱西甯帶著妻子和大女兒朱天文回到了大陸。他走遍宿遷、南京、徐州等地,一路拜訪故人?;貋砗?,他決定再給自己十年,把《華太平家傳》寫完,像是一次告別。
他給老家的小輩們支付稿費,請他們幫忙把家鄉(xiāng)四季的作物生長細節(jié)以文字或圖像的方式記錄下來傳送給他。朱西甯寫這部小說,無欲無求。有人替他著急,時不時詢問寫作進度。朱西甯的回答是,這是他“一個人的圣經(jīng)”,不考慮讀者、發(fā)表、出版,是“寫給上帝看的”。一旁的朱天心簡直忍不住要煩躁地說:“這樣豈不太抬舉上帝了。”
1998年,朱西甯的《華太平家傳》手稿寫到了1066頁,共計55萬字。他預(yù)計寫300萬字。這一年他住進了萬芳醫(yī)院1066病房。住了整整50天,朱西甯因肺癌末期去世。
就在他去世兩三天后,有領(lǐng)導部門致電朱家,說要給朱西甯頒發(fā)獎狀。全家人拒絕了:“謝謝不用,因為父親非常不同意總統(tǒng)的為人處世,而且一直以為文學的成就也不需政治人物來肯定”。即便后來,在工作人員軟磨硬泡下收下獎狀,隨即就被當垃圾回收 了。
張愛玲親筆信——1965 .10 . 31致朱西甯
也是在這一年,臺灣評選了47位對臺灣文學有貢獻的作者。朱西甯不在其中。上世紀70年代,臺灣鄉(xiāng)土文學運動興起,朱西甯因為是“那邊的人”而遭到抨擊。朱天心認為,“因為臺灣政治氣候的變化,父親的作品被有意或無意地遺忘了”。
聽到她如此感慨,不知道朱西甯會作何感想。畢竟,在女兒對時事火氣十足的時候,他即便同意她的觀點,也不過是搖頭苦笑。
無論到哪里,朱西甯都像是異鄉(xiāng)人。莫言說他在“用語言尋找故鄉(xiāng),用語言創(chuàng)造故鄉(xiāng)”。學者戴錦華認為朱西甯是“所謂的懷鄉(xiāng)文學”:“但又從一開始就把現(xiàn)代中國文學當中廣袤的土地、歷史,那種極度赤裸但攜帶歷史傳承的東西,帶到臺灣文學當中?!?/p>
他在《鐵漿》代序《一點心跡》中說自己就“喜歡這一點點的永恒”。終其一生,從21歲寫到生命終結(jié),他所想留下的也許就是“永恒”,哪怕只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