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玉潔
一
中西比較詩學(xué)一直在追求互見互識,而文本是傳播交流的媒介,翻譯在這一過程中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由于中國文論語言的模糊性以及論說方式上邏輯的暗含性特征[1],使得理解和翻譯中國文論成為一項極具挑戰(zhàn)性的工作。
宇文所安是美國著名的漢學(xué)家之一,他在中國語言、文化和文學(xué)上都有很深的造詣,他對中國文學(xué)的翻譯和解讀也極具啟發(fā)性。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一書中,宇文所安對中國文論的翻譯做出了新的嘗試,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他用直譯的方法,即逐字翻譯的方式翻譯中國經(jīng)典,力求使譯文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與中文原文做到最大程度的貼合,“以便能讓英文讀者看出一點(diǎn)中文原文的模樣”[2]。但也因此,他的翻譯不太符合英文表達(dá)習(xí)慣,顯得笨拙、生硬甚至有些難以理解。雖然作者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理解和翻譯中國文論的過程中,在語言、論說方式、歷史文化等方面存在的種種障礙,他也盡可能地減少和避免受其影響,但還是出現(xiàn)了誤讀、誤譯的情況。
本文試從《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作者對中國文論的一些誤讀之處著眼,分析誤讀產(chǎn)生的原因,并對這種直譯方式進(jìn)行適當(dāng)評價。
二
“字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翻譯的原汁原味,但這種方法難以避免誤讀的產(chǎn)生。宇文所安對中國文論的誤讀,基本屬于無意識的誤讀,主要有以下四個層面。
1.套用現(xiàn)代漢語造成的誤讀
中國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存在很大差異,許多字詞在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意義往往全然不同。基于漢語的博大精深,西方漢學(xué)家雖然已經(jīng)十分精通漢語,但也難以面面俱到,他們有時會用某字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意思來理解古文,從而造成誤讀。直接套用現(xiàn)代漢語造成的誤讀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約有三十處。
先來看《詩大序》中“詩言志”這一經(jīng)典語段的翻譯。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The affection(情)are stirred within and take on form(形)in words(言).If words alone are inadequate,we speak them out in sighs.If sighing is inadequate,we sing them.If singing them is inadequate,unconsciously our hands dance them and our feet tap them.[3]
在此段中,作者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之”作代詞處理,把“之”翻譯成了them,代指前面的affection。通常情況下,我們將前文的“言之不足”“嗟嘆之”“永歌之”的“之”作代詞理解,指代“情”。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之”一般不作代詞理解,而是看作一個無實意的助詞。后來人們常省略“之”而直接使用“手舞足蹈”一詞,亦可佐證。這句話最后的四個“之”作代詞理解是不合適的。
劉若愚在翻譯這段話時就沒有將“之”作代詞來處理:
When an emotion stirs inside,one expresses it in words;finding this inadequate,one sighs over it;not content with this,one sings it in poetry;still not satisfied,one unconsciously dances with one’s hands and feet.[4]
不知宇文所安在這里是因為誤解了“之”的用法,還是為了刻意追求貼合原文句式的“字譯”,才出現(xiàn)了理解上的偏差。雖然這樣的翻譯略顯生硬,但不得不承認(rèn),從本段整體的形式上講,宇文所安的翻譯更符合中文原文的模樣。
在對《典論·論文》一文的翻譯中,也出現(xiàn)了一處明顯的誤讀。
斯七子者,于學(xué)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
“自騁驥騄千里,仰齊足而并馳”是指,七子各自的才能都已經(jīng)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足以并駕齊驅(qū)?!耙源讼喾嗔茧y矣”指七子都只看到自己的長處,所以他們之間難以相互敬服。
作者對此句的翻譯如下:
Yet they have found it most difficult to have all gallop together a thousand leagues,side by side with equal pace on their mighty steeds,and thus to pay one another due respect.[5]
可以看到,宇文所安將“騁驥騄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作為了“found it most difficult to”后面的兩個分句。此句的譯文大意為:他們難以一起馳騁千里,以相同的步伐騎馬并馳,并互相給予適當(dāng)?shù)淖鹬亍?/p>
在原文中,曹丕用馬并馳來比喻七子的才能相當(dāng),并不是騎馬并馳的意思。而從“咸”“自”二字中可以看出作者所表達(dá)的意思是七子因才能相當(dāng)而難以相互敬服,并沒有譯文中難以騎馬并馳的含義,這里的翻譯無疑是對原文的誤解。并且在翻譯中,“騁驥騄千里,仰齊足而并馳”的意思不再是“才能并駕齊驅(qū)”,而含有了“相互敬服”的意思。[6]
“劉楨壯而不密”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對劉楨寫作風(fēng)格的評論。宇文所安將“不密”譯為“holds nothing concealed [密 ;i.e.,in reserve]”。他認(rèn)為,“密”是隱秘或躲藏的意思,是一種“顯示思想或性格的某種保留和藏在里面的豐富性”的特質(zhì)。[7]由此可以推斷,作者對“密”的理解比較接近于“含蓄”一詞。
筆者認(rèn)為“密”不是隱秘,而應(yīng)理解為細(xì)密,理由有二。
其一,從其他人對劉楨作品風(fēng)格的評論可以推知。壯氣盛是劉楨作品最突出的特點(diǎn),如鐘嶸在《詩品》中評價劉楨詩為“仗氣愛奇……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8];《文心雕龍·體性》篇說:“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9];劉熙載的《藝概·詩概》中有“公幹氣勝,仲宣情勝”[10]的評價。且批評家們常把劉楨與王粲作比較,劉楨風(fēng)格承自“風(fēng)”,故詩文“雕潤恨少”,清健質(zhì)樸;王粲詩則文辭秀麗。[11]
因此,劉楨的詩賦之“壯”是壯氣,指氣勢雄勁。曹丕所說的“密”作為與“壯”相對的一組詞,指文辭的華美、細(xì)密,“不密”是指劉楨的作品語言質(zhì)樸,在辭藻上不那么豐富華美,文理情感豪壯而不那么細(xì)密。
其二,從文言文的表述習(xí)慣上看,古文中一般用“隱”、“不露”等詞來表示隱藏、隱秘,這是“密”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意義,在古漢語中一般表示周密、細(xì)密的意思。
因此,宇文所安將“密”理解為隱秘是不對的,這一方面是因為作者可能并不了解劉楨的作品,另一方面是由于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之間的差異造成的。
此外,在《文心雕龍》的翻譯中也多次出現(xiàn)此類誤讀。
《文心雕龍》主要為四字駢文,句子的含義常常無法直接從字面理解,也有許多句子有多種解讀,因此比較難以逐字翻譯。所以宇文所安是在參考周振甫的《文心雕龍注釋》的基礎(chǔ)上,按照周振甫的現(xiàn)代漢語釋義進(jìn)行翻譯的。相比于《詩大序》和《典論·論文》的翻譯,此篇在句法上、表達(dá)習(xí)慣上更符合英語表達(dá)一些。
但作者的翻譯依然是在遵循“字譯”的前提下進(jìn)行的,此篇用“字譯”的方法翻譯時,出現(xiàn)了誤讀或讓人較難理解的情況。
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作者將“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譯為“Only then can the butcher,who cuts things apart mysteriously,set the pattern according to the rules of sound.”譯文中,“玄解之宰”意為“玄妙地解剖東西的宰夫”。
周振甫對“玄解之宰”的解釋為“深通事物奧秘者”,“宰”即主宰,指心。[12]“宰”作“心”理解是有依據(jù)的?!罢嬖住币辉~在《莊子》中多次出現(xiàn),陳鼓應(yīng)認(rèn)為,“真宰”即真心(身體的主宰)[13]。周振甫此解與陳鼓應(yīng)相同。不過,《文心雕龍義證》對“玄解之宰”提出了另一種解釋,認(rèn)為這是用了《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宰”意為宰夫,指庖丁,以此比喻造詣極高的作家。[14]
這樣看來,宇文所安像是用了“宰夫”的解釋,但筆者認(rèn)為他在這里不是因為將其作為庖丁解牛的故事理解才這樣翻譯的,而是誤讀。之所以這樣認(rèn)為,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一方面,宇文所安將“宰”譯為the butcher(宰夫),但后半句中set the pattern(定墨)與宰夫的行為之間并無聯(lián)系,整句話的語義是不連貫的。
另一方面,宇文所安沒有為“宰”加注釋。文本中化用典故的地方,作者均加有注釋,并會在其中寫明典故來源,但此處卻沒有。由此可以推斷,作者將“宰”翻譯為宰夫并不是因為將其看作是化用庖丁解牛的故事,而是誤讀。
第三,在這兩種釋義中,筆者更認(rèn)同周振甫的解釋,“宰夫”這一理解有些牽強(qiáng)。如果這句話用庖丁解牛的故事作比喻,后半句的“聲律”還可以理解為庖丁解牛時“奏刀騞然”之音,但“定墨”二字在句中則無法理解。在這句話中,“定墨”即落筆,“聲律”指在音節(jié)方面的寫作技巧,此二句的意思應(yīng)為懂得玄妙道理的心,可以找到恰當(dāng)技巧來寫文章,郭紹虞也是將這句話作此理解的[15]。
因此,我們反觀譯文不難推測,宇文所安的翻譯是因為將“玄解之宰”依照現(xiàn)代漢語的字意來理解,從而產(chǎn)生了誤解。
2.表述方式的差異
古漢語的表述方式的不直白也是造成誤讀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古漢語中,邏輯表述并不像西方那樣直接,它的因果關(guān)系往往是暗含的。宇文所安雖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但在解讀中國文論時偶爾也會出現(xiàn)邏輯理解上的錯誤。不過,他對古漢語的理解總體來說是非常到位的,因此在書中只有少數(shù)幾處出現(xiàn)了此類誤讀。
在分析《二十四詩品》“含蓄”一品的首句“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時,作者對“風(fēng)流”與“含蓄”之間邏輯關(guān)系的把握與原文相悖。作者認(rèn)為司空圖這句話表達(dá)的意思是“只有在不外露的時候,也就是處于‘含蓄’狀態(tài)的時候,‘風(fēng)流’才能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16]。簡而言之,就是“只有含蓄(不用直白的語言),才能盡現(xiàn)風(fēng)流”。
而筆者認(rèn)為,“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的意思為“含蓄是沒有用直白的語言表達(dá)所思所想,但是字里行間風(fēng)流盡現(xiàn)”[17],即“只有不使用直白語言讓風(fēng)流盡顯的,才是含蓄”。由此可見,宇文所安將“風(fēng)流”與“含蓄”的關(guān)系弄顛倒了。
四字駢體文在表述上也用語簡省,有時省略了一些重要的介詞,從而使文句的邏輯關(guān)系變得不易把握。《文心雕龍·神思》中“夫神思方運(yùn),萬涂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一句即是如此。
原文中“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的意思是“要在沒有形成的文思中孕育內(nèi)容,要在沒有定形的文思中刻鏤形象”[18],即在神思活動的過程中,內(nèi)容還未形成,還是“虛位”“無形”的時候,需要加以“規(guī)矩”和“刻鏤”[19]。若用較為完整的表述,即為“規(guī)矩于虛位,刻鏤于無形”?!耙?guī)矩”與“刻鏤”在這句話中是指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
宇文所安將其譯為“rules and regulations are still hollow positions;and the cutting or carving as yet has no form”(規(guī)矩是虛位,刻鏤是無形)。從作者對這句話的注釋中可以看出,他將“規(guī)矩”“刻鏤”誤解成了某種文學(xué)形式[20],神思是要被放入這種文學(xué)形式中的。筆者認(rèn)為依照原文的意思,應(yīng)將其譯為“rules and regulations are set in hollow positions;and the cutting or carving is done in no form”。
3.意義無法完全契合
在翻譯中,英文詞的意思常與漢語無法完全契合對應(yīng),如一些比喻、讀音相同具有雙關(guān)或引申意義的字詞、禪學(xué)用語等,從而造成了部分意義的缺失,此類情況在書中約有5處。
例如第一章中,作者選取了《孟子·公孫丑上》中“遁辭知其所窮”一句,譯文為:
When someone’s words are evasive,I understand how the person has been pushed to his limit.
它的大意為當(dāng)一個人說話閃爍其詞時,我可以從中知道他是如何被推到極限的。在這里宇文所安將“窮”作窮盡理解,這樣使翻譯不是非常準(zhǔn)確?!案F”在這句話中指理有所窮、理屈詞窮,它不單指窮盡,而是因理虧而詞窮的意思。因此原文的大意為,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言辭閃爍知道他是理虧而無話可說。但譯文中沒有表達(dá)出閃爍其詞是因為理虧的這層含義。
在這一章還有對《尚書·舜典》中“詩言志,歌詠言”這一經(jīng)典話語的翻譯。
The poem articulates what is on the mind intently;song makes language last long.
“歌詠言”原本指吟詠,后來被注疏家們引申出長久保存的意義,宇文所安也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他看到了漢字“詠”(詠)由“言”和“永”兩部分組成,因而具有雙重含義,是一個重言式的陳述。[21]但是在英語中沒有一個同時具有“吟詠”和“長久保存”兩種含義的單詞,因此,宇文所安選擇了保留這句話的引申義,而舍棄了“吟詠”這一原始意義?;蛘哒f,宇文所安將吟詠理解為拖長字詞的音韻,翻譯也有些許此意,但表現(xiàn)得不明顯。
為了在翻譯過程中盡量減少因語義缺失造成的理解不到位,譯者們采用了許多方法加以補(bǔ)救。宇文所安就在分析和評論中進(jìn)行了解釋,劉若愚則在翻譯中直接進(jìn)行了補(bǔ)充:
Poetry expresses in words the intent of the heart (or mind),songs prolong the words in chanting.[22]
其中,“prolong”一詞指延長、長期保留(to make sth last longer),“chant”意為吟詠,這樣即使沒有解釋說明,讀者也能非常清晰地理解到這兩層含義。這兩種翻譯各有千秋,只是因為宇文所安主要為了說明“文”的“行遠(yuǎn)”特征才更加側(cè)重于長久留存的意義。在譯者理解了原文多重含義的時候,翻譯時對意義的取舍帶有一定的主觀性。
再如《滄浪詩話》與《原詩》的章節(jié)選譯中都出現(xiàn)的“參”字。
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One must practice vital lines,not dead lines.[23]
又如禪家之參死句,不參活句。
……like a Chan master's using dead lines and not lively lines.[24]
“參”也包含了是探究并領(lǐng)悟兩層意義。宇文所安在這兩處使用了practice和use兩個完全不同詞語翻譯“參”,但都與“參”的意義相去甚遠(yuǎn)。
4.文化差異
上述誤讀主要是由于古漢語、現(xiàn)代漢語、英語之間的語言差異造成的。不過文化差異也是中西文論互釋過程中的又一大不可忽視的障礙。文化差異會使譯者對中國文論的理解不到位,從而造成誤讀。雖然宇文所安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有很深的了解,但也有沒照顧到的地方。在書中最明顯的一處在《詩大序》中“譎諫”一詞的理解上。
《詩大序》在論述“風(fēng)”的作用時說到:“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庇钗乃矊@句話作了如下翻譯:
When an admonition is given that is governed by patterning(文),the one who speaks it has no culpability,yet it remains adequate to warn those who hear it.In this we have feng.[25]
我們將其與劉若愚的翻譯作對比很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劉若愚在《中國文學(xué)理論》中對這句話的翻譯為:
When the main intent is set to music and the admonition is indirect,then the one who speaks does not commit any offense,while it is enough for the one who listens to take warning.Therefore,it is called feng(airs/moral influence/admonition).[26]
可以看出,在“譎諫”一詞的理解和翻譯上二者有很大不同?!白H諫”指用隱約的言詞諫勸而不直言過失[27]。它包含了這樣一個關(guān)鍵信息——用于諷諫的話語是不直白的、隱約的、委婉的。宇文所安采用的翻譯“an admonition is given”只有“諫”的含義,而沒有表達(dá)出隱約、不直白的意思;劉若愚則用了indirect(間接的)一詞點(diǎn)明了這層含義。因此,在“譎諫”一詞的翻譯上可以看出,宇文所安對它的理解還不到位,這使他下文對這句話的分析出現(xiàn)了誤讀。
作者在對其進(jìn)行分析解讀時認(rèn)為,“風(fēng)”是在非自覺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因而說話人自然沒有考慮到,如何尊重對方,應(yīng)當(dāng)注意禮貌”[28]。在作者看來,用“風(fēng)”這一類詩對他人進(jìn)行諷諫時,言辭沒有表現(xiàn)出禮貌和對聽者的尊重。
出現(xiàn)這一誤讀正是因為宇文所安沒有準(zhǔn)確理解“譎諫”的含義。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講,用隱約的、間接的、不直白的語言諷諫正是出于一種禮貌,是為了不傷害到對方,體現(xiàn)出說話者對聽者的尊重。這是中國非常鮮明的語言藝術(shù),在記載論辯的作品中很常見,如《鄒忌諷齊王納諫》、“五十步笑百步”等??赡苡捎谖鞣轿幕容^講求語言的清晰直白,不崇尚這種“兜圈子說話”、“話中有話”的語言表達(dá)方式,所以宇文所安才沒有理解“譎諫”這種語言行為的文化內(nèi)涵。
三
在中國古代文論的翻譯過程中,譯者要跨越兩層障礙:一層是英語與現(xiàn)代漢語之間的差異,一層是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之間的差異。這兩層障礙是造成誤讀的根源。
正如宇文所安所說,傳統(tǒng)中國詩學(xué)的術(shù)語“處在一個隨歷史而不斷沿革的結(jié)構(gòu)之中”[29]。它是在歷史的不斷發(fā)展中,以及人們對其的不斷闡發(fā)中逐漸被定義和再定義的。這些在中國歷史文化中不斷積淀的術(shù)語擁有十分豐富的內(nèi)涵,加之其概念不如西方術(shù)語的概念那樣精確,因此在英文中很難找一個固定詞語到與之在意義上完全對應(yīng)。針對這一層障礙,西方學(xué)者通常采用漢語拼音[30]或加注釋[31]的方法對術(shù)語進(jìn)行翻譯。
而第二層障礙是對翻譯者語言功力的又一大考驗。有許多字詞在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中的意義相去甚遠(yuǎn),西方學(xué)者有時會因為對古代漢語的掌握不夠嫻熟而導(dǎo)致對文本的誤讀。宇文所安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對中國文論的誤讀主要集中在這一方面。中西語言表述方式及文化上的差異也是造成誤讀的重要原因。這些誤讀有可能會給西方學(xué)界和讀者帶來一定程度的誤導(dǎo)。
中西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讓中西文論的通約困難重重,文本意義的改變或喪失在翻譯過程中無法避免。宇文所安也深知這一障礙,因此他說:“其實有什么最佳的翻譯,只有好的解說。任何翻譯都對原文有所改變?!盵32]所以,中國文論不可能被翻譯得盡善盡美,只能在形式和意義上盡量貼合。
宇文所安在本書中一反漢學(xué)家們常用的“優(yōu)雅的翻譯”,更多地考慮了翻譯與原文形式上的契合,追求譯文與原文字句上的對應(yīng),因此在譯文中有許多不符合英文表達(dá)習(xí)慣之處,顯得有些笨拙、生硬,比如 literary man(文人)、shallow person(淺者)、spirit thought(神思)、literary works(文章)、human pattern(人文)、Patterned Language(文言)等詞匯。不僅詞匯,在語段上也是如此,如前文《詩大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一段,宇文所安的翻譯保持了中文表達(dá)的頂針形式,但讀之略有拖沓之感;而劉若愚的翻譯則更符合英語表達(dá),讀起來比較順暢,但卻無法讓讀者從中窺見中文原貌。
直譯與意譯各有千秋,我們無法斷言到底哪種翻譯方式更好??傮w而言,筆者認(rèn)為宇文所安的翻譯是可取的。雖然在有些地方因為語言、文化的差異和翻譯方式等原因?qū)е铝苏`讀,但瑕不掩瑜。作者基本上同時兼顧了文本的意義與形式兩方面,這對于想要深入學(xué)習(xí)中國文論的西方讀者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不過,這樣的翻譯可能更適合于有一定中國文論基礎(chǔ)的西方讀者而非初學(xué)者[33],它更像一部學(xué)習(xí)中國文論的進(jìn)階篇,因為直譯的方式使得本書的翻譯對西方讀者而言有些過于晦澀。
當(dāng)然,國內(nèi)學(xué)者對他的翻譯也有一些批評之聲,如劉蓓蓓認(rèn)為,這樣的翻譯是一種“蒼白的西式話語”,沒有保留原文的風(fēng)格和特色,比如宇文所安對《典論·論文》的翻譯沒有了原文的氣度和工整的對仗[34];伍凌批評宇文所安對一些核心術(shù)語的翻譯有故弄玄虛之嫌,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等[35]。
雖然宇文所安的翻譯并不完美,學(xué)者們提出的問題也確實存在,但對于以英語為母語的西方漢學(xué)家而言,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實屬不易,這也充分體現(xiàn)出了他在中國文學(xué)、文化上的深厚積淀。由于語言的差異性,要做到翻譯與原文的完全契合是不可能的。中國古代詩學(xué)語言幽古深奧,有時中國學(xué)者理解起來都是有難度的,即使將這些作品譯成現(xiàn)代漢語,也會感覺到譯文破壞了原文的豐富內(nèi)涵,再由現(xiàn)代漢語譯成英文便又隔一層。因此,我們不應(yīng)要求太過苛刻。
并且為了彌補(bǔ)翻譯的不足,宇文所安用注釋對翻譯作了補(bǔ)充,以關(guān)照中國文論所在的歷史語境與特殊性,盡可能地減小了因翻譯可能造成的意義流失,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誤讀。任何一部文論經(jīng)典都不孤立的,它的內(nèi)涵與當(dāng)時的歷史、文化都切實相關(guān)。在此意義上,宇文所安通過對詩學(xué)經(jīng)典的翻譯,也對中國文化的傳播做了巨大貢獻(xiàn)。
因此,宇文所安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采用的翻譯方法,是中西詩學(xué)交流的一種新嘗試,它可以幫助更多西方學(xué)者大致了解中國文論的原貌,也對中國文論及中國文化在西方更廣泛的傳播與接受有重要意義。同時,他獨(dú)特的視角和見解也為國內(nèi)學(xué)者打開了理解中國詩學(xué)的新的窗戶。
注 釋
[1]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相比不重視概念的準(zhǔn)確性,在論說方式上,邏輯術(shù)語少,確定的因果次序往往是暗含的,因此原本清晰的論述一經(jīng)翻譯就變得支離破碎,讓人難以理解。(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年,第15頁).
[2]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年,第14頁.
[3]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42頁.
[4]劉若愚:《中國文學(xué)理論》,杜國清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2頁.
[5]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63頁.
[6]作者在對此句做分析時寫到“他們不能‘仰齊足而并馳’”,可見作者將此句作“相互敬服”理解.
[7]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第65頁.
[8][南朝梁]鐘嶸:《詩品箋注》,曹旭箋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63頁.
[9][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詹锳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025頁.
[10][清]劉熙載:《藝概注稿》,袁津琥校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246頁.
[11][南朝梁]鐘嶸:《詩品箋注》,曹旭箋注,第65頁.
[12][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注釋》,周振甫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298頁。周振甫在《文心雕龍今譯》中對“玄解之宰”的解釋與前者相同:懂得玄妙道理的主宰,“宰”指心。(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第249頁).
[13]陳鼓應(yīng)注:《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16年,第52-53頁.
[14][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詹锳義證,第582頁.
[15]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35頁.
[16]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年,第359頁.
[17]參見郭紹虞的注釋:“不著一字于紙上,已盡得風(fēng)流之致?!保ㄋ究請D,《詩品集解》,郭紹虞集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第21頁).
[18]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 年,第250頁.
[19][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詹锳義證,第984頁.
[20]作者在本書第五章的注解[77]中,說自己采納了周振甫在《文心雕龍注釋》中的解釋。作者將其理解為“在神思活動中出現(xiàn)的各種念頭尚未確定,還沒有被選擇和放入文學(xué)形式中”。(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318頁)而周振甫在《文心雕龍注釋》中的解釋是“開始萌生的許多念頭……還是虛位、無形。對于這些念頭要依照寫作的規(guī)矩來衡量,再加修飾刻鏤”,這與他在《文心雕龍今譯》中的解釋是相通的。可見,宇文所安在這里誤解了周振甫的意思.
[21]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28頁.
[22]劉若愚:《中國文學(xué)理論》,杜國清譯,第101頁.
[23]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457頁.
[24]同上,第588頁.
[25]同上,第47頁.
[26]劉若愚:《中國文學(xué)理論》,杜國清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9頁.
[27]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6頁.
[28]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47頁.
[29]同上,第15頁.
[30]如劉若愚的《中國文學(xué)理論》,他在譯文中用漢語拼音對核心術(shù)語進(jìn)行了標(biāo)注,例如“wen”(文)、“tao”(道)、“ch’i”(氣)。(劉若愚,《中國文學(xué)理論》,杜國清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
[31]宇文所安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的《術(shù)語集釋》部分對中國詩學(xué)中的一些核心術(shù)語的含義進(jìn)行了系統(tǒng)梳理.
[32]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15頁.
[33]在本書的《導(dǎo)言》部分,宇文所安認(rèn)為,此書針對的讀者有兩類,一是希望理解一點(diǎn)非西方文學(xué)思想傳統(tǒng)的西方文學(xué)的學(xué)者;二是初學(xué)傳統(tǒng)中國文學(xué)的學(xué)生。(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第11頁).
[34]劉蓓蓓:《以〈典論·論文〉為例看宇文所安中國文論的翻譯局限》,《商業(yè)文化》,2007年07期,第136頁.
[35]伍凌:《論典籍翻譯中的過度詮釋——以宇文所安所譯〈文心雕龍〉的3個核心術(shù)語為例》,《外語學(xué)刊》,2014年第6期,第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