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天隨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葉老硬,氣味苦澀,猶食不已。因作賦以自廣。始余嘗疑之,以為士不遇,窮約可也,至于饑餓嚼嚙草木,則過矣。而予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捫腹而笑。然后知天隨生之言,可信不謬。作《后杞菊賦》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誰使汝坐堂上稱太守?前賓客之造請,后椽屬之趨走。朝衙迭午,夕坐過酉。曾杯酒之不設(shè),攬草木以誑口。對案顰蹙,舉箸噎嘔。昔陰將軍設(shè)麥飯與蔥葉,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豈故山之無有?”
先生聽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較豐約于夢寐,卒同歸于一朽。吾方以杞為糧,以菊為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p>
這是蘇軾作的一篇“自嘲”散文,作于宋神宗熙寧八年,此時蘇軾四十歲,任密州知府。這篇文章一共用了七個歷史典故,用典恰當、妥帖,揭示了蘇軾憂患仕宦人生的難言之隱。這年密州(即“郊西”)蝗蟲成災(zāi),疾疫流行,農(nóng)田荒蕪,民不聊生?!皷|南至于江海,西北被于河漢,饑饉疾疫,靡有遺矣?!保ㄌK軾《密州祭常山文》)面對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和政治旋渦,蘇軾仍以超然的情懷,從杞菊的民生滋味中吸取了儒佛道的治政哲理,把人生看得淡然,認為不論什么樣的身份人物,最終都將“歸于一朽”。此文后被誣為是在譏諷朝廷減削公使錢太甚,成為“烏臺詩案”的罪證之一。
文中“昔陰將軍設(shè)麥飯與蔥葉,井丹推去而不嗅”一句典出《后漢書·列傳七十二》。東漢光武帝建武年間,沛王劉輔等五王宴請井丹,井丹拒絕赴宴,信陽侯把他騙了去。五王給井丹準備了粗茶淡飯(即所謂“麥飯蔥葉”),井丹推去不吃;五王撤去“麥飯蔥葉”換成豐盛的美味佳肴,井丹這才大吃起來。本文反其意而用之,昔日井丹推去“麥飯蔥葉”而不食,而今太守連這些粗茶淡飯都吃不上,只有用草木充饑而已!即使弄到一點“麥飯蔥葉”之類的粗茶淡飯,蘇軾一想到災(zāi)民的饑餓苦難,就“對案顰蹙,舉箸噎嘔”,難以下咽。
“或糠核而瓠肥”句典出《史記·陳丞相世家》。丞相陳平年輕時長得又高又胖,有人問他:“你家很貧窮,你是吃什么食物長這么胖的呢?”他嫂嫂說:“吃粗糠罷了!”“或粱肉而墨瘦”句典出《太平御覽》卷三十八,說陳思王曹植很瘦,雖說吃的飯食精美,但長不胖。蘇軾用這兩個典故說明飯菜不在于好壞,為自己吃糠咽菜而解脫。
“何侯方丈”句典出《晉書·何曾傳》。何曾“性奢豪,務(wù)在奢華”,面前一丈見方的桌案上都擺滿了美味菜肴,“食日萬錢,猶曰無下箸處”。“庾郎三九”句典出《南史·庾杲之傳》。庾杲之,字景行,官任尚書駕部郎,但生活清貧,每日只吃韭菹、瀹韭、生韭三種蔬菜,任昉曾開玩笑說:“誰說庾郎貧窮,他每餐就吃二十七個菜。”因為,“韭”與“九”諧音,三韭(九)等于二十七。前典說何曾真富,食品精美豐盛,后典說庾杲之假富真貧,所吃二十七個菜不過是“三韭”。蘇軾用這兩個典故,是為了說明不論豐約貧富,都不免一死,即“同歸于一朽”。
“庶幾乎西河”句中“西河”指孔子的弟子子夏,也叫卜商,活了一百歲?!澳详栔畨邸本涞涑觥端囄念惥邸肪戆耸?。南陽酈縣有菊水,太尉胡廣飲此水治好了多種疾病,近百歲才壽終。“西河、南陽之壽”說長壽,用來說明以杞菊充饑,興許還會長命百歲呢!
《隨園詩話》有專門一段論述“用典”的文字:“余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嘗言: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quán)勢而不逞也。”袁枚在此處言作詩不用典故,并不是因為他不知典故,而是早已將典故爛熟于胸。這是用典的最高境界。因此,若用典過濫,人們就貶之為“掉書袋子”,故意賣弄,則不可取;可用典恰到好處,卻足以表現(xiàn)出一種含蓄雅潔的風(fēng)姿,可以使詩詞意蘊豐富、簡潔含蓄、莊重典雅,言近而旨遠,含蓄而婉轉(zhuǎn),達到古人常說的“力透紙背,擲地有聲”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