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麗 王書才
宋代,特別是北宋,官方對《漢書》的??蓖度肓撕芏嗳肆?,也產(chǎn)出了頗多校勘成果,僅據(jù)《宋史·藝文志二》等的記載,??狈矫娴臅从汹w抃的《新校前漢書》一百卷、張佖的《漢書刊誤》一卷、刁衎的《前后漢書版本刊正》六卷、余靖的《漢書刊誤》三十卷、劉敞劉攽劉奉世三人的《三劉漢書標(biāo)注》六卷、劉攽的《漢書刊誤》四卷、吳仁杰的《兩漢刊誤補遺》十卷、劉巨容的《漢書纂誤》二卷、佚名的《西漢刊誤》一卷等[1]。又有《玉?!匪d陳繹的《漢書是正文字》七卷[2]。這些書籍,有無原文是不同的。趙抃名下的《新校前漢書》多達(dá)一百卷,顯然其??敝Z是附在班固原文顏師古注文后的。余靖以下的??敝鳎?dāng)是僅列需要??敝恼Z句,故多則三十卷,少則一二卷。
上述七八種書籍,除吳仁杰之書今存外,余皆散佚。按照問世的前后順序而言,最早的是張佖的《漢書刊誤》一卷,成書于宋太宗淳化年間(990至994)。其稍后是刁衎的《前后漢書版本刊正》六卷,成書于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3]。然后是余靖的《漢書刊誤》三十卷,成書于仁宗景佑三年(1036)。再然后是神宗熙寧二年陳繹的《漢書是正文字》七卷?!队窈!肪硭氖涊d,嘉佑六年(1061)十二月,仁宗命秘書丞陳繹重?!肚皾h書》,又詔參政歐陽修察看監(jiān)督。北宋熙寧二年(1069)“八月庚子參政趙抃進新校《漢書》及陳繹所著《是正文字》七卷,賜繹銀帛”??梢?,當(dāng)時校勘記撰寫者乃是陳繹,趙抃僅是掛名而已[4]。劉敞、劉攽、劉奉世三人所撰的《三劉漢書標(biāo)注》,也當(dāng)是分別完成于神宗時期,稍后于陳繹。劉氏三人??彼谩稘h書標(biāo)注》,似為私人著作。劉奉世于神宗朝曾任集賢院校理,其書當(dāng)成于其時。吳仁杰的《兩漢刊誤補遺》成書于南宋孝宗淳熙年間,時間更在其后。劉巨容《漢書纂誤》與佚名《西漢刊誤》,難以確定其成書期限。唐末有將軍名為劉巨容,當(dāng)非此著書之人。
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二月,由昭文館、集賢院、史館組成的崇文院正式建成,藏書共八萬卷。隨之對前代史書的校勘印行也逐漸提上了日程。淳化五年(994)七月,下詔選官分?!妒酚洝?、《漢書》與《后漢書》。負(fù)責(zé)??眱伞稘h書》的是直昭文館陳充、史館檢討阮思道、直昭文館尹少連、直史館趙況、直集賢院趙安仁、直史館孫何。??蓖戤吅螅智矁?nèi)侍沛愈攜定本到杭州鏤版刷印。此次所刊行的版本,史稱淳化本,又稱“國子監(jiān)本”或“監(jiān)本”。有宋一代,史書有刻本始于此際。
這次校勘所得的??庇?,則由當(dāng)時任史館修撰的張佖整理稱為一卷本的《漢書刊誤》。
張佖,一作“張泌”,唐宋五代多有與“張泌”重名之士[5]。然此著《漢書刊誤》者,當(dāng)系《十國春秋》卷二十五中的“張泌”與卷三十的“張佖”有傳記那位,清人吳任臣在《十國春秋》中誤將一人分作二人。按照四庫館臣的考證,其名字應(yīng)以作“佖”為是,作“泌”者訛也[6]?!稄埫趥鳌穬H寫他事南唐中主李璟與后主李煜,北宋建隆二年(961)七月在任句容縣尉上上書后主,“后主覧書大悅,優(yōu)詔慰答,然亦未竟用其言,遂至于亡”。《張佖傳》才詳寫他是常州人,在南唐后主時任考功員外郎、中書舍人、內(nèi)史舍人等職。公元975年南唐滅亡,張佖隨后主李煜入宋為臣,安置于史館,曾任右諫議大夫、史館修撰,時已在宋太宗為帝期間。
其《漢書刊誤》成書于入宋在史館任職之時?!队窈!肪硭氖旁疲骸啊稘h書刋誤》一卷,淳化中史館修撰張佖撰?!贝净?990至994年)是宋太宗的年號,觀《十國春秋》卷二十五所載,其上李后主治國十策,羅列均是西漢君臣事跡,足見其于《史記》、《漢書》研讀之純熟,??薄稘h書》也是正是發(fā)揮其特長的事業(yè)。
張佖此書早佚,今僅存6則,見于宋代所刻《漢書》版本所附校語,校語中均稱“臣佖”,顯然是將校本呈給宋太宗時所撰。
第一則是??薄端囄闹尽贰翱鬃釉凰麟[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為之矣”一句。
張佖?fù)?jù)孔子語句的出處《禮記·中庸篇》的原文“素隠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發(fā)現(xiàn)《漢書》正文有訛字,顏師古注云:“《禮記》載孔子之言。索隱,求索隠暗之事,而行怪迂之道,妄令后人有所祖述,非我本志?!敝皇且缽陌嗍酚杏炛陌l(fā)揮串講,未能指出其中字有訛謬[7]。張佖指出訛字后,卻建議仍不加改動:“今《志》作‘索隱’,師古從而解之。文注即與《禮記》不同,意義亦不相逺,故‘索’字不更刋正作‘素’字?!?/p>
顏師古已知班史所引出處,對與《禮記》的差異不加說明,已是不當(dāng)。張佖亦認(rèn)為字雖不同,意義卻相去不遠(yuǎn),主張不改動原文,則有得有失。不改原文是可以的,但按照鄭玄注“‘素’讀為‘攻城攻其所傃’之‘傃’,‘傃’猶‘鄉(xiāng)’也,言方鄉(xiāng)辟害隠身而行,佹譎以作后世名也,弗為之矣,恥之也”,素、傃,在此均為朝向、走向之義,與“求索”意思大異?!八亍薄ⅰ八鳌敝栽诖水a(chǎn)生糾葛,顯然是二字形似導(dǎo)致抄寫者混為一字,應(yīng)當(dāng)加以指正,不應(yīng)含糊了之。
第二則是關(guān)于《張良傳》“良嘗閑從容歩游下邳圯上”。
此句“圯”字,漢魏即有兩種寫法與講法,服虔、文穎所據(jù)本作“圯”,他們依據(jù)《說文解字》“東楚謂橋為圯,從土,已聲”,釋為橋梁。應(yīng)劭所據(jù)本作“汜”,于是釋為沂水水邊。顏師古取服虔、文穎說:“下邳之水,非汜水也,又非沂水,服說是也”。張佖亦持作“橋”之說,云:“從‘水’乃《詩》云‘江有汜’,及今有汜水縣,字音詳里反。據(jù)許慎《說文》云‘東楚謂橋為圯’,在土部,本從土,傳寫蓋誤從‘汜’。合從‘土’,作頥音,與下文‘直墮其履汜下’并作‘圯’字校定?!笨梢娝纬醭救杂凶鳌般帷闭??!稘h書》此傳幾乎全抄《史記·留侯世家》,《史記》亦作“圯”,可證作“圯”有據(jù)。況且以當(dāng)時情勢而言,若是張良與黃石公二人水邊(“汜上”)相對散步,黃石公故意將鞋子掉進“汜下”,“汜下”乃是河水中,已是三十七八歲的張良如何會肯跳進水中去摸到撈取老翁之鞋?且上下文中僅寫張良“下取履”,“長跪履之”,既未寫張良如何水中撈鞋,更未寫老翁如何能穿全濕之鞋。可見作“汜”作“河水”解釋之謬。后來劉攽、宋祁全按應(yīng)劭注以批評張佖的斷語“率爾”,云其字當(dāng)作“汜”,義則作“橋”講,則純是故執(zhí)歧見也。
第三則是涉及《賈誼傳》“愚士系俗,僒若囚拘”句中“僒”字的字形與注音。
其前,李竒音是“僒音塊”,蘇林、顏師古音是“欺全反”。張佖認(rèn)為李奇、蘇林、顏師古的注音都是不妥的,正文作“僒”也顯是有誤。他引《文選·鵩鳥賦》的李善注“窘,拘之貌”與五臣注“愚者,縳俗累困如囚人拘束”均不帶“人”旁,作為依據(jù)判斷《漢書》此處的“僒”字不當(dāng)有“人”旁:“唯孫強《新加字玉篇》及《開元文字》有作‘僒’字,并音窘。疑蘇林音誤,今宜定從《說文》,音渠隕反。”然《史記》作正文“攌”,唐代司馬貞《索隱》引《漢書》已作“僒”字,則張佖以“窘”是、“僒”訛的說法是根據(jù)不足的。
第四則,是張佖懷疑《司馬相如傳下》“身親其勞,躬傶骿胝無胈,膚不生毛”。
句中的“傶”字應(yīng)當(dāng)作“湊”,云:“檢字書,無‘傶’字,又‘戚’字,《說文》曰‘戊也’。按李善注《文選》云:‘孟康曰:湊,湊理也。’疑《漢書》傳寫相承,誤以湊字作傶字耳。合為湊。”依王先謙說,此句“傶骿”均屬衍字,應(yīng)依《史記》作“躬胝無胈”為正。張佖僅知引《文選》而不知引《史記》,故未能得其真相。
第五則,張佖認(rèn)為《東方朔傳》“一日卒有不勝灑掃之職”顏注有脫文。
流行本此處顏注作“卒讀曰猝,灑音信,又音山豉反”。張佖云:“許慎《說文》‘灑’字解云:‘音先禮反。古文為灑埽字?!洹疄ⅰ纸庠疲骸匆?。汛音信。’今校定此注合云:‘灑音先禮反。古文為灑埽字。灑,汛也,所蟹反。汛音信。’蓋傳冩脫誤少一十七字,多‘又音山豉反’五字?!蓖跸戎t《補注》引錄后未加可否。
今按張佖說,添上“灑,先禮切”、“汛音信”解決了“灑音信”不合《廣韻》反切的問題。但說顏注衍出“又音山豉反”五字,是不當(dāng)?shù)??!墩f文解字》“灑”后注音云“山豉反”,說明“又音山豉反”不全是衍文。所以恰恰應(yīng)將張佖所以脫文中的“所蟹反”改為“山豉反”,就得當(dāng)了。只是張佖此處??睕]有版本根據(jù),似是他依照自己的主觀臆想而補出此結(jié)論,減弱了說服力。
第六則是關(guān)于《揚雄傳》“兗鋋瘢耆金鏃滛夷者數(shù)十萬人”句中的“兗”字。
如淳注云:“兗,括也?!鳖亷煿耪J(rèn)可如說,云:“如蘇氏,以耆字為著字,依其所釋,則括及鋋所傷皆有瘢?!睆垇卦?,如說、顏說以“兗”為箭括缺乏證據(jù):“字書無‘兗’字。今俗以為‘兗州’字,本作‘沇’。此‘兗鋋’合作‘鈗鋋’。許慎《說文》‘鈗’字注曰:‘侍臣所執(zhí)兵,從金,允聲?!吨軙吩唬阂蝗嗣釄?zhí)鈗。讀若允?!c‘鋋’字相次。又案《今文尚書》云‘一人冕執(zhí)鋭’,孔安國《傳》云:‘鋭矛屬也?!煽装矅畷r,舊是‘鈗’字,后傳寫作‘鋭’耳。《說文》:‘鋭,芒也?!嗯c‘矛’不類矣?!稘h書》相承,疑誤書為‘兗’字。如淳注釋乃云‘兗,括也’,顏師古又依孟康所說為箭括,即愈無所據(jù)。且箭括非刃,豈與鋋小矛同可以傷夷人乎?此‘兗’字故合作‘鈗’?!?/p>
張佖此處博引群書,不僅糾正了《漢書》訛文,還是正了《尚書》傳本的誤字,顯出了可貴的校勘功力,獲得了四庫館臣的認(rèn)可,只是他們覺得張說與《文選》作“吮鋋?!鄙杂胁缓?。此句前半句四字一頓便可順暢理解了“兗鋋瘢耆、金鏃滛夷者數(shù)十萬人”,即言,被銳器砍傷馬背的騎兵,和直接被箭弩射傷身體的將士,有數(shù)十萬人之多。
以上為張佖關(guān)于《漢書》的六則??庇洝?/p>
張佖的學(xué)識在宋代不算很突出,《宋史·張洎傳》曾記,吳越王錢俶去世后,張洎“判考功為覆狀”,尚書省群僚集議,時為虞部郎中的張佖駁斥張洎所撰《考功覆狀》中“亢龍無悔”句不應(yīng)用于宋臣身上,遭到張洎的批駁,結(jié)果宋太宗也責(zé)備張佖“學(xué)識甚淺,敷陳失實”[8],被罰俸一月。宋人曾慥《類說》也記其在南唐主持科舉,出《文選》謝靈運詩《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天雞弄和風(fēng)”為題,但不曾詳考天雞一詞含義,結(jié)果有舉子張某問此句中天雞指“鶾”還是指“螒”,張佖竟不能當(dāng)場回答,檢索《爾雅》后才有了答案。
其實對此,李善注已經(jīng)注得明白,此句天雞只指鳥類之天雞(野雞之類),與蟲類之“天雞”(昆蟲,俗名紡織娘)無涉。由此例可見,張佖于經(jīng)學(xué)(《爾雅》)、集部之學(xué)均有缺憾,然于史學(xué)則不僅熱心投入,曾向宋帝建議設(shè)左右史官,而且所??薄稘h書》,雖條目不多卻均有新見,展現(xiàn)出史學(xué)方面深厚的學(xué)識。
張佖、陳充、阮思道、尹少連、趙況、趙安仁、孫何等人??笨〉膰颖O(jiān)本,頒行后,仍然發(fā)現(xiàn)有很多的訛誤,宋真宗君臣對其甚不滿意,認(rèn)為還是校勘工作做得不夠精細(xì),因而在景德元年(1004)正月丁未,命崇文院刁衎、晁迥、丁遜復(fù)校前后《漢書》版本。經(jīng)過一年半的努力,景德二年七月,刁衎等完成復(fù)校任務(wù),改正監(jiān)本中三千多誤字,并撰為??庇浟?,呈給宋真宗。宋真宗對其獎以器帛。
然而,刁衎等人改后的版本,稱作“景德本”,其流行程度似不及淳化本,因為據(jù)王應(yīng)麟《玉?!分v:“今所行止淳化中定本?!毙?豹q如掃落葉,至景佑元年(1034)又有余靖上言監(jiān)本(即“淳化本”)文字多存舛訛,申請重校之事。
注 釋
[1]富弼的《前漢書綱目》一卷,《宋史·藝文志二》列于吳仁杰書后、劉巨榮書前,因其書全佚,難知其書內(nèi)容類型。
[2]《玉?!肪硭氖旁疲骸凹斡恿晔拢貢╆惱[重?!肚皾h書》,又詔參政歐陽修看詳。熙寧二年八月六日,參政趙抃進新校《漢書》印本五十冊、及陳繹所著《是正文字》七卷,賜繹銀絹。先是景佑二年,秘丞余靖言《前漢書》繆誤,請刊正。詔靖及國子監(jiān)直講王洙校對。踰年乃上《漢書刊誤》三十卷,九月壬辰詔學(xué)士張觀等刊定頒行?!?/p>
[3]《中國學(xué)術(shù)編年》宋代卷誤置于至道元年(995)。
[4]《玉海》卷四十九又云:“嘉佑六年十二月,命秘書丞陳繹重?!肚皾h書》,又詔參政歐陽修看詳。熙寧二年八月六日,參政趙抃進新?!稘h書》印本五十冊、及陳繹所著《是正文字》七卷,賜繹銀絹。先是景佑二年,秘丞余靖言《前漢書》繆誤,請刊正。詔靖及國子監(jiān)直講王洙校對。踰年乃上《漢書刊誤》三十卷,九月壬辰詔學(xué)士張觀等刊定頒行?!?/p>
[5]看《漢書刊誤》之張泌,既非唐末長于撰詞、入《花間集》者,也非在北宋仁宗時任刑部尚書者。
[6]《四庫全書考證》卷三十《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六月乙亥,李至以目疾辭吏職,張佖亦以早事偽邦,不能通知本朝故實,辭”條云:“原本‘佖’訛‘泌’,《宋史》改?!薄端问贰窡o張佖傳,《李昉傳》、《張洎傳》、《梁周翰傳》均作“張佖”。
[7]中華書局《漢書》點校本對此也沒有進行???。
[8]《宋史》卷二百六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