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靜泉
那片果園,被高大的廠房和高層建筑以及居民樓包圍著,那些建筑就像鋼筋混凝土大壩,把果園圍在低洼處,那一片低洼中的幽綠,就像一個湖。
多年以前,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遼闊的田野,每到春天,農民們就吆喝著耕牛開始耕地了。而如今這片果園,既像湖又像一個頑固地堅守著農耕時代的據(jù)點。殘留在果園里的農民,他們仍舊過著傳統(tǒng)的自給自足的農耕日子,春夏秋三季,他們汗流浹背地忙碌在土地上。冬季說起來是農閑的日子,但過分勤謹?shù)霓r民,其實是舍不得閑下來的,他們有時積肥有時打打零工,不舍得浪費每一個日子,確實沒有勞作的時候,也是他們不想再受苦了,他們就邀請幾個相好的,坐在溫暖的炕上喝燒酒說笑話打麻將。娛樂活動的時候,他們也忘不了互相問問,明年春天,我們該種點什么?
農民最開心的日子,要數(shù)夏秋時節(jié)。進入夏秋時節(jié),有些水果和蔬菜要上市,農民們就從果園里走出來,把汗水養(yǎng)育的果實帶給人間。他們從自家地里摘出黃瓜茄子西紅柿和豆角青椒西葫蘆,擺在地頭路邊,也不喊也不叫,就那樣默默地坐著,就像是接受了什么人的承諾,在那里默默地看守著別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他們根本就不像是賣菜的人。周邊的人們溜達來溜達去,買這買那,因為臨近菜地,人們經(jīng)常看見農民在地里種植蔬菜,就覺得那些蔬菜很放心,就覺得那些蔬菜是真蔬菜。農民賣菜不像菜販子會缺斤少兩,有時候剩下一點這菜那菜,會笑笑地說:“就剩下這么一點了,都給你吧?!弊詈蠼o你的那點菜是不要錢的。有一回,我對一個農民說:“你為啥不到市場上去賣菜,市場上的菜價不是比你在這里賣的菜價高很多嗎?特別是你們大批量地賣給菜販子的菜,菜價那么低,要少賣多少錢呢?”農民笑笑說,他不喜歡做買賣,根本受不了工商稅務和市容的欺負,到市場上去賣菜,明知道能多賺錢,可不是也能多賺氣嗎?不如這樣整掇整地賣給菜販子痛快,這樣賣菜,雖然少掙錢,但心里安靜,省下時間還能多做點營生。
這就是農民,農民的內心,原來是很尊貴的。
有一天,我也去了果園,循著說話聲推開一扇黑黑的柴門,走進一片木柵欄圍著的梨園里,看見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正手挽柳條籃子,爬上爬下地在梨樹上采摘梨子,就像是兩只活蹦亂跳的小猴子,看上去可真是有趣。一位年近五旬的婦女蹲在梨堆邊很耐心地選揀著大梨小梨,在那里分堆兒。大梨是大梨堆兒,小梨是小梨堆兒,分出了很清晰的樣子。一條小白狗很乖巧地臥在女人身邊,見我進了梨園便汪汪地吠叫起來。女人趕緊吼叫狗,然后又笑笑地對我說:“小狗,不咬人不咬人,你過來吃梨吧。”說完話,還在微微的笑。
我把一份報紙鋪在梨堆邊,坐在報紙上,一邊撫摸著梨堆,一邊和女人拉呱起來。
女人說她是后來才嫁給這個果園主人的,她說她現(xiàn)在這個男人心眼兒非常好,不但養(yǎng)著她,還養(yǎng)著她的兩個侄女,就是正在梨樹上采摘梨子的那兩個小女孩。那兩個小女孩考完試休息,就隨著姑姑來梨園摘梨來了。女人和女孩在梨園里摘梨,男人到外面去賣梨,好像是分工很明確的樣子。
女人說,她和頭一個男人養(yǎng)過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經(jīng)結婚成家了。女人一旦拉起家常來,可就沒完了。她們的話會很多,會很洶涌,就像滔滔江水洶涌不停。女人說,頭一個男人也不知咋了,就喜歡搭伙計(找野女人),從來不管家也不管孩子,當然更不管我,男人年輕時在煤窯里下窯,掙多少錢都不往家里拿,都給了野女人。他搭伙計就搭伙計吧,可偏偏還要回到家里往死打她,一點都不可憐她辛辛苦苦地為他拉扯著三個兒女,就連公公婆婆都看不過眼了,都讓她和男人離婚,可女人不離。女人說離了婚孩子就沒爹了,孩子在別人面前就低人一頭,有個壞爹也還算有爹的孩子,總比沒爹的好,等孩子都長大成家了,再想離婚的事情,自己也就堅持著挨點打,為了孩子,挨就挨吧。
這女人,在挨打中度過了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齡段。女人說,那種日子真難熬呢,有時候看見男人回家了,自己馬上就嚇得不會走路了,腿軟得跟面條似的。有時候看見男人稍微動作大一點,自己就趕緊蹲下身子捂住臉,把肉厚的地方支應給男人,撅著屁股等挨打。等等男人沒打她,才意識到男人是抬起手到墻上去拿衣裳。女人說,那些年,打得我骨頭都是酥的,我一見著他就嚇得慌,簡直嚇出神經(jīng)病了。
女人的淚水就像雨水一樣滿臉流淌,那張淚濕的臉仿佛是剛從水缸里撈出來的一顆長白菜。多年以來,女人在地里當農民,吃盡了千辛萬苦,把孩子都拉扯大了,都結了婚,女人就和男人離婚了。
女人說,前幾天我聽女兒說在礦上看見她父親了,看見父親很消瘦,頭發(fā)很長很亂,穿著破爛衣裳,穿著開了口子的破皮鞋,跟個叫花子似的。女人問女兒:“你沒跟你爹說句話?”女兒說:“沒說,我看見他假裝沒看見就走過去了。”
女人對女兒說:“那你可就不對了,他好賴也是你爹呢,你就不應該管管他?”
女兒說:“不管,他死了我也不管,我讓他傷透心了?!?/p>
女人一巴掌一巴掌地抹下臉上的淚水,看著我,看了片刻,仿佛不好意思地說:“我聽孩子說他爹變成那個樣子,心里真難受,我真想到礦上去看看他。他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不能下煤窯掙錢了,那些野女人也都不要他了,他連個住處都沒有,他怎么活呢?”
我說:“他過去那樣打你,打得你骨頭都酥了,你不恨他?”
她說:“恨是恨,可他活不好,我不是心里也難過嗎?”
這就是女人。
這女人,讓我突然知道,農民的內心,原來是堅強而高尚的。
我買了很多梨,其實我知道我不應該買那么多梨,可我還是買了很多梨。我拎著一大袋子梨,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果園,當我走遠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我站在一個地方回頭遠望,長久遠望,我看見那片凹陷在高大建筑里的果園,悠悠蒼綠,依然如湖,這讓我突然擔心起來,我擔心這片“城市湖泊”會不會用不了幾年,也將被填滿土石,建起一座座混凝土建筑物,到那時,我們就再也看不到善良的農民,也看不到一點農耕文化了,這是不是我們的一點遺憾,是不是人世上的一種遺憾呢?
這片城市里的果園,就像一個堅守在城市里的據(jù)點,可是,它還能堅守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