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江蘇邳州人,現(xiàn)居南京。作品見《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延河》《雨花》《牡丹》《讀者》等海內(nèi)外數(shù)百家報刊。著有文集《指間的沙》《給窗口加塊玻璃》《萬物有靈》《都將詩情付酩酊》等。
鎮(zhèn)尺
鎮(zhèn)尺,又稱鎮(zhèn)紙。大凡沾染點文氣的東西往往會給人文質(zhì)彬彬的感覺,鎮(zhèn)尺卻是另類,鎮(zhèn)尺的本質(zhì)是鎮(zhèn)壓,有用武的意思,用時髦的話說,是“文漢子”。
書房中,有時我會對著鎮(zhèn)尺發(fā)呆,紛雜的有趣的想法就在這呆想中生發(fā)開去,隨著思緒的天馬行空,常會不自覺地發(fā)笑,幸好是獨自在書房中,否則人們還以為是神經(jīng)病,亦未可知。
劉向的《戰(zhàn)國策魏策》中,有一則唐雎出使秦國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戰(zhàn)國時期,有個安陵的小諸侯國與大秦國為鄰,秦王想找借口吞了它,就派使者去跟安陵的國君說,我們秦王想用五百里的地方來換你們的安陵,你不會不答應(yīng)吧。安陵君覺得事態(tài)不容樂觀,這明擺著是強拆嘛,趕緊把涉外談判專家唐雎找來,緊急公關(guān)。
秦王明擺著是訛人,世人皆知,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自身沒有那個實力,只能小心行事,唐雎與秦王會晤,便把安陵之地的歷史淵源都跟秦王談了,歷史,現(xiàn)實,法理都講得很明澈,其實,秦王心里何嘗不明白呢,聽得不耐煩了,便對唐雎說,你知道嗎?我要是生氣了,后果很嚴重——“伏尸百萬,血流成河”。唐雎也不甘示弱,唐雎的原話很震撼,引用于此,唐雎曰:“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祲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痹捯粑绰?,便從腰中拔出寶劍。
唐雎拔劍而起,實乃小說家言,我覺得唐雎從懷中拽出一方鎮(zhèn)尺更符合人物的身份,醬色的尺余長的方條鎮(zhèn)尺,沉香木的,對準著秦王的腦門,更具有戲劇性,唐雎就更可愛了,想此,我就會暗自地發(fā)笑。
曾讀知堂寫廢名的文章,廢名與熊十力是湖北老鄉(xiāng),對佛學(xué)都很有研究,熊十力住北平的二道橋時,廢名常去熊十力的居所論佛,一日,大約是觀點迥異,各執(zhí)一詞,“大聲爭論,忽而靜止,接著二人就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而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
我讀書有個癖好,往往脫離文本,別開生面,讀此處時,我的思想便旁逸斜出了,我就想象他倆扭打的場面。假定二人坐在書案邊玄談,得意處擊掌相慶,不合時,怒目相向,繼而升級到擦槍走火,總覺得每人手里都會握著一條鎮(zhèn)尺,想讓對方開竅,想象著二人的額頭頂著大包,相視撫掌大笑,著實是很好玩的。
關(guān)于鎮(zhèn)尺,我有如此荒謬的想法,似乎是有淵源的,我最初的鎮(zhèn)尺是兩條角栗木,為了讓木頭雅點,或者說怕被當(dāng)成廢物給扔了,外邊裹上一層報紙,女兒小的時候,常拿著玩,有時,女兒會用鎮(zhèn)尺敲我,不分地方,我作痛苦狀時,她樂得咯咯笑,天真的樣子超級可愛,有時,姊妹倆以鎮(zhèn)尺互毆為趣,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鎮(zhèn)尺還有如此的用途。
鎮(zhèn)尺,一個鎮(zhèn)字,似乎道出它的本源,鎮(zhèn)尺的發(fā)明,我曾有過這樣的猜想,一些東西被發(fā)明出來,我以為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生活需要,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你若走累了,就會找個干凈的地方坐下來休息,我想當(dāng)初古先民用毛筆寫字時,案幾上的紙會亂動,影響書寫,于是,自然就會找個東西把紙張壓住,這就是最早的鎮(zhèn)尺,至于是什么東西,那就悉聽尊便了。
興趣使然,我到網(wǎng)上搜索一下鎮(zhèn)尺條目,“鎮(zhèn)尺,又稱鎮(zhèn)紙,即指寫字作畫時用以壓紙的東西,常見的多為長方條形,因故也稱作鎮(zhèn)尺、壓尺。最初的鎮(zhèn)紙是不固定形狀的。鎮(zhèn)紙的起源是由于古代文人時常會把小型的青銅器、玉器放在案頭上把玩欣賞,因為它們都有一定的分量,所以人們在玩賞的同時,也會信手用來壓紙或者是壓書,久而久之,發(fā)展成為一種文房用具——鎮(zhèn)紙”。果然與我想的差不多,只不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它的別樣用途——可當(dāng)作一種攻防兼?zhèn)涞奈淦鳌?/p>
文武之道,大約說的就是鎮(zhèn)尺吧。
信箋
閑時,我常以理書為趣,一日,在書堆中發(fā)現(xiàn)一封信,抽出信箋,喜不自勝,信是慶龍兄寫給我的,信箋在今天看來,古雅別致,十六開,豎行,紅線格,信是毛筆書寫的,略去內(nèi)容,單看這信箋,便如對著一樽玉液瓊漿,氤氳著的酒香,足以醉人了。
一般說來,內(nèi)容決定形式,我覺得信箋是個例外,信箋本身就是內(nèi)容,可以是形式與內(nèi)容不可剝離的完美的統(tǒng)一。
記不清在哪里看到過一個小故事,過去,有一人外出謀生,妻兒老小在家留守,彼此溝通就要靠書信,妻子又不識字,何況收到信要付錢的,于是,他們想到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在信封上畫個記號以報平安,如此一來,就不用付錢,也能互通消息。
過去,是收信人付郵資的,那些信封就是一張張傳遞思念的信箋,說到對方付郵資的事讓我想起,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給雜志社投稿,一度就是雜志社付郵資。
信箋追溯起來,我覺得恐怕要追溯到上古時代,傳說有匹龍馬從黃河里出來,背著一張圖,被伏羲氏獲得了,于是,他便照著圖描繪了八卦這就是所謂的“河圖”,龍馬是天使,也可以說最最早的郵遞員了。
《史記·陳涉世家》講述了陳勝吳廣無奈反暴秦的故事,在起義前做了精心的策劃,他們從魚市上買來大魚,在絲絹上用朱砂寫著“陳勝王”,塞在魚腹中,讓戍卒們買著吃,以制造輿論。塞進魚腹中的“帛書”,其實,也就是信箋。
說到帛書,不由地讓我想到《漢書·蘇武傳》,漢武帝時,蘇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囚胡地19年,矢志不改,幾經(jīng)周折,后來得以歸漢,鴻雁傳書之說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敖淌拐咧^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毙倥珕斡谄扔跓o奈,不得不放回蘇武,這就是“鴻雁傳書”典故的由來。
在我國古代,魚雁可謂書信的代稱?!瓣P(guān)山夢魂長,魚雁音塵少”“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手攜雙鯉魚,目送千里雁”等等,這些優(yōu)美的詩句,無不給書信披上一層唯美而神圣的紗衣。
說到信箋的唯美,不能不提到紅葉,藝術(shù)的魅力真是無窮的,有關(guān)《題詩紅葉》的典故就有諸多版本,不妨在此,挑一個說說。
據(jù)《流紅記》載:唐僖宗時,有個叫于佑的書生在御河邊洗手,見一片紅葉飄浮在水面,他順手就將這片紅葉撈了上來,見葉面上有一首題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庇谟雍荏@奇,便把這枚紅葉珍藏在書箱之中,不時拿出來看看,對著那枚紅葉,想入非非,于是,他也在一枚紅葉上題了一句,“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放到了御河中飄流進宮城。
故事到此還沒有完結(jié),后來,于祐與一姓韓的女子成了婚配,韓氏在于佑書箱中發(fā)現(xiàn)了一枚紅葉,驚嘆道:“這紅葉題詩乃我所書,不知夫君又是如何得到?”于佑便如此這般講給了她。韓氏聽罷,說道:“我也在御河里撿到了一片題句的紅葉,也不知道是何人所為?!彼泵Υ蜷_自己的衣箱尋出了那片紅葉,于祐接過來一看,驚愕萬分。
估計漂流瓶就是受此啟發(fā),亦未可知。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曾一度時興筆友,我也沒能免俗,就像而今的人會申請個QQ號,書來信往,信箋都是十六開的,綠格或是紅格橫行的那種普通紙張,我所收到的信箋,有的是普通的便箋,有的是單位的箋紙,抬頭都是單位的名稱,用今天的話說,也算是給單位打廣告了,不覺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今想來,夢幻般不真實,時光給它染上了傳奇的色彩。
懷念那些書來信往的日子,懷念那些信箋。
毛筆
筆,簡體字,卻簡化得傳神,竹子的筆管,羊毫的筆頭,捏管走筆,橫平豎直,方方正正,可見漢字的繁簡之爭論,實在是意義不大。
筆,在國人的思維里,指的就是毛筆,可謂國粹。造紙術(shù)都名列四大發(fā)明了,我實在為筆抱不平,或許造紙術(shù)與筆是同一個系統(tǒng)吧,筆便被造紙術(shù)代表了。不知我們的中華筆翻譯成英文是哪個單詞,倒是舶來的“pen”被翻譯成了漢語的“鋼筆”,中華民族熱情好客,客人往往都待為座上賓,家里來了客人,都要好酒好菜地招待,唯恐招待不周,慢待了客人,哪怕是平日里節(jié)儉慣了的人家,也不得不奢侈一把,pen到了中華大地變成鋼筆時,筆以禮相示,大約從此始自稱“毛筆”了。
文化是有基因的,這恐怕不由人,我最初聽神筆馬良的故事時,在我的想象里,馬良手中的筆就是一支毛筆,有一天,我莫名地想到這個故事,便暗自問自己,你憑什么無端地把馬良的神筆想象成是毛筆呢?這么一問,真把自己問愣了,思來想去,勉強給自己一個文化基因說。
后來,我輔導(dǎo)幾個初中學(xué)生寫作文,一天,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心血來潮,我就問他們,神筆馬良繪畫使用的是什么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是鋼筆,莫名的失落,我很后悔問他們這個荒唐的問題,同時,也讓我去反思。
過去,字代表著自己的臉面。入塾啟蒙,都使用毛筆,毛筆柔中帶剛,剛?cè)嵯酀?,潛隱著儒家的氣息,寫毛筆字,需沉心靜氣,寫字也是一種修身,所以古人說,字如其人。學(xué)人一生都不離毛筆,字自然不會寫的太次,估計古人沒有書法家一說,不過,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古人似乎個個都是書法家,再回頭看看今天的書法家的字,這不能不說是“pen”,甚而“pc”的功勞,此一時,彼一時也,還好,毛筆字雖然基本上淡出了實用性,在漢語的國度里,依舊不可或缺,至少在小學(xué)階段還開設(shè)著大字課。
傳說毛筆是秦代蒙恬所造,其選用兔毫、竹管制筆,制筆方法是將筆桿一頭鏤空成毛腔,筆頭毛塞在腔內(nèi),毛筆還外加保護性大竹套,竹套中部兩側(cè)鏤空,以便于取筆。毛筆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不斷的完善,制作毛筆筆頭的原料通常以羊毛、黃鼠狼尾毛(即狼毫)、山兔毛、香貍毛為多,豬棕、馬尾、牛尾、雞毛、鼠須、胎發(fā)等也廣為使用。毛筆桿多用竹管,如青竹、紫竹、湘妃竹、羅漢竹……
我有一友就用小兒的胎毛制作一筆,以留作紀念,我覺得很有意義,我曾問過他,用過否?可以蘸著清水試一試的,到底還是沒有舍得用。汪曾祺有一文《晚翠園曲會》,文中有段文字談及鼠須制筆的事,“胡小石當(dāng)時在重慶中央大學(xué)教書。云大校長熊慶來和他是至交,把他請到昆明來,在云大住了一些時。胡小石在云大、昆明寫了不少字。當(dāng)時正值昆明開展捕鼠運動,胡小石請人給他拔了很多老鼠胡子,做了一束鼠須筆,準備帶到重慶去,自用、送人。”一般文具店里所賣的毛筆,通常多是羊毫、狼毫筆。
毛筆散發(fā)著濃郁的人文氣息,毛筆作為一種書寫工具,寫字本是尋常的事,而今,毛筆字稱之為書法,漢字通過毛筆的書寫,上升到了藝術(shù)的層面,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莫名地想到妙筆生花一詞,我想那只生花的妙筆一定是毛筆,都說當(dāng)代文壇沒有出現(xiàn)大家,估計與荒疏毛筆不無關(guān)系。
筆筒
夏日,在河岸邊看水,是件極有意思的事情,說這話,時光已退后三十多年之前,那時,我還是個無所事事的少年,暑期沒事,最喜歡跑到河邊的大柳樹下看河水,河水暴漲時,平日里溫順的河水,此時變得暴躁異常,渾黃的水流,一股一股的,交織,沖撞,似乎在河道里擰麻花;大團大團的水沫,碰碰車般,相互撞擊著,急促前行,那是河水的中流。那時,我還沒有學(xué)到中流砥柱這個成語,河邊的水流,應(yīng)該叫末流,或稱之為非主流,在河邊回旋著,大大小小的泉眼生生滅滅,無窮盡,攪動著人們的目光……
主流,浩浩蕩蕩,次流,跌蕩回環(huán),形成一派夏日河流的崢嶸氣象。有時,我就想生活也像這條夏日小河一樣,無論在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存在即合理。這是某日我對著書桌上筆筒時的遐思。
筆筒,在生活中,確乎是不堪大用,不過,若有一天書桌上少了它的存在,肯定有不方便處,這是不言而喻的,也就說看上去無用的筆筒,書桌上少了它,首先毛筆會表示不滿,那是它的安身的家園。
事物總是在不斷變化的,過去,腸胃沒有食物消化時,水果對于一般老百姓來說,連生活的點綴都算不上;而今,水果是生活的必需品,不可或缺,我就想若有一天,筆筒也能像水果一樣,那就好了。有時,我也會納悶,在生活清苦的年代,人們滋滋地追求精神生活,青燈黃卷,漁歌樵吟,而今,文學(xué)都邊緣化了。文學(xué)邊緣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靈魂別被物質(zhì)趕到邊緣去,別把科技人為地拔高,一只簡易筆筒比MP3更有內(nèi)涵,更有滄桑,更有故事。
我書桌上的那只筆筒,竹質(zhì)的,說白了,就是一節(jié)毛竹筒子。每每用手去觸及它,我都會想起兒時的筷子籠,想到曾經(jīng)的鍋屋(廚房)行條棒,它們與我的筆筒一脈相連。
有關(guān)我的筆筒來歷,純屬無中生有,此中故事,說來話長。過去,農(nóng)村是大集體制度,除了少量的私留田,其余的東西都是集體的,當(dāng)然也包括樹木。當(dāng)時,鍋屋是簡易草棚,不避風(fēng)雨,父親想蓋間鍋屋,苦于沒有木棒,有族人如此這般密語父親,于是,家里就多了幾根六七米長的毛竹,后來,我才知道有親戚在水利局當(dāng)倉庫保管員。
把毛竹截成一截截,當(dāng)木棒用,剩下的竹筒,被父親收拾起來,其中一只被制成了筷籠,洗刷干凈的筷子,往筷籠里一放,用起來衛(wèi)生、方便,沒有想到的事,若干年后,我喜歡了書法,一門心思想要只筆筒,那些被遺忘的竹筒終于被父親想起來了,父親把那些竹筒找出來,讓我挑一只做筆筒。
海選,精選,鎖定。我心愛的筆筒就這么誕生了,它伴隨著我一路成長。開始,它作為筆筒,放在我家土坯墻的墻檻上,樸素,本色。因為一只毛筆的駐扎,它就成筆筒了,君子不器,竹筒原也是不器的,今天它成了我的器皿,是幸,還是不幸?它不言,我就更無法言說了。不過對我來說,我是幸運的,擁有了它,滿足了我的快樂。后來,我看著它光潔的表面,便在它的表面上打起了主意,鐫刻了一株蘭花草,調(diào)和了草綠色的顏料,蘭花草便栩栩如生了起來,而后,一友來玩,我讓他在蘭花草邊,題上“蘭草”并落款,此時,筆筒里毛筆已成家族,蔚為大觀了。
后來,有朋友贈我過筆筒,木制品,陶制品,根雕制品,五花八門,都無緣我的書桌。書桌上,依舊擺放著我的毛竹的筆筒,那只筆筒,對我來說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同水果,不可或缺了。
也許筆筒向來都是生活中的非主流,這點,它有些像文學(xué)作品,文學(xué)有什么用呢?餓時,不能充饑;冷了,無法擋寒,可它的用處或許是無用吧,就像空氣與陽光一樣,平時,沒有人去留意它,忽略它們的存在,一旦缺失卻是致命的。
筆筒,養(yǎng)著生花的筆,描繪紛雜的生活。
硯臺
從前,一位番邦使者來到中國,朝堂之上遞呈國書,皇上一看,滿紙的鬼畫符,愣是不識一字。傳閱文武百官,也都面面相覷,一個勁地搖頭。面對夷使的一臉傲慢,皇上的臉面有些掛不住,此時,有一大臣進言皇上,說有一人保準能看懂,那還不趕緊地去叫,磨嘰個毛線?。』噬鲜钦婕绷?,此人就是李白,正在御花園里喝酒呢,于是,一路踩著云朵就來到了朝堂,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個趔趄險些把夷使撞趴下,李白接過“蠻書”,瞇著醉眼一掃,乜斜著夷使言道,就這小兒科,也敢拿到中土大唐來忽悠人,說罷,回頭跟皇上說,讓俺立馬回書一封,不過有個條件,得讓高力士為俺脫靴,楊國忠給俺磨墨。
這是兒時,我從父親那里聽來的故事,聽時,便很好奇地問父親,什么是磨墨?我這么一問,又讓我增了不少知識,知道了文房四寶,知道了硯臺。勤學(xué)多問自有學(xué)問,父親為了讓我更直觀地了解什么是硯臺,他神秘兮兮地從老屋的土墻洞里掏出一個紙包,打開層層油紙,我看到一方渾身黑乎乎的黑陶硯臺,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硯臺,父親說,這玩意兒屬于“四舊”,外人見了會被沒收的。
我記事時起,從來就沒有見到父親用過硯臺,估計答案也就在這兒了,父親說這是爺爺用過的遺物。我沒有見過爺爺,我出生時爺爺早已作古,自然無法見他老人家用硯臺磨墨寫字。爺爺是位郎中,在我們那一帶還有點名氣,估計爺爺用這塊黑陶硯臺抄寫過不少湯頭歌訣。到了我學(xué)寫大字時,就更沒有見過誰人使用過硯臺了。
讀書時,三年級抑或四年級,記不清楚了,每周開設(shè)一節(jié)大字課,那時也沒有什么描紅本子,老師發(fā)給我們一本大字薄,十六開,左翻頁,大方格,米字虛線,一頁可書寫十個大字,上下各五個。本子發(fā)下來了,筆墨自備,毛筆,墨水都是在大隊商店里買的,依稀記得墨水瓶乃扁四方的厚厚的玻璃瓶,紙標簽貼在瓶面上,上有“墨汁”二字,行楷,色紅,字跡醒目而好看。
每到上大字課的時候,頭都大了,怕寫。我們那時叫寫大字為抹大字,一個“抹”字,太妙了,很形象地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寫大字的狀態(tài)。后來讀汪曾祺的小說《受戒》,明子的舅給明子相了面,又讓他站起來走兩步,喊上幾嗓子,便斷言明子將是好和尚,讓他啟蒙識字?!按謇锒伎渌謱懙煤?,很黑。 ”讀此,不覺會心一笑。
平日走在上學(xué)路上,沒有個正行,有大字課這天,都會不自覺地老實了起來,因為手里端著個墨汁瓶子,不敢造次。老師幾乎每堂課都要反復(fù)地講執(zhí)筆要領(lǐng),可是握慣了鉛筆、鋼筆的手,就是不聽使喚,怎么也握不好毛筆。過去,寫大字之前,都要描紅的,魯迅先生有一文《孔乙己》,孔乙己的名字的出處就是來自描紅本,現(xiàn)在的小學(xué)生又恢復(fù)了描紅。我們讀書那會適逢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學(xué)制要縮短,這一縮短就把描紅給縮水掉了。老師的示范字,也不用毛筆寫,是書寫在黑板上的,粗體的粉筆字,寫著“科學(xué)不怕艱,攻書不怕難”之類的字樣,讓學(xué)生照著葫蘆畫瓢。
可以想見,上大字課,不過是應(yīng)付差事而已,毛筆在手里有千斤之重,只有胡亂地涂抹。不過,見到老師在黑黑的大字上畫上紅圈,心里還是很得意的。我的毛筆字是鋼筆體,自認為鋼筆字不錯,所以對毛筆字倒是有點自信,當(dāng)然,這自信都來自老師的紅圈圈,鼓勵是好事,有時卻會適得其反,看來客觀公正,實事求是很重要。
多年后,因我的文章屢見報刊,被一單位聘去做文書,上班伊始,領(lǐng)導(dǎo)讓我寫幾幅宣傳標語貼在會議室里。因為自信有鋼筆字的底子,沒認為毛筆字有什么了不起的,也見過一些書法家寫的毛筆字,總覺得不以為然,總覺得讓自己寫,不一定比他們差。及至讓我來寫,方知字不是亂寫的,自視甚高,實乃眼高手低,孤陋得可笑?;仡^再看書家的字,乍看不咋地,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看自己的字,猛一看似那么一回事,仔細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的首次書法秀,領(lǐng)導(dǎo)看了看,笑了笑,說,先這樣吧。
這之后,我便到街頭的舊書攤上陶一本柳公權(quán)的《玄碑塔》,每天抽空臨摹練字,廢舊報紙就有了用武之地。不臨帖不知道,臨帖練字要沉心靜氣,書法可以修身,字如其人,古人不與欺也。筆墨需功夫,需歷練,可惜我臨寫一段時日,字好像寫出點意思了,俗事纏身,也就荒疏了,現(xiàn)在都沒有勇氣拿筆了。
我臨寫玄碑塔時,用廢舊報紙,買一瓶500克裝的墨汁,用時往小白瓷碗里倒一些,小白瓷碗就起到了硯臺的作用了。我這是寫著玩的,像我這么個寫法,估計難有修身之效,凡事都有學(xué)問,都有考究,有時,形式也是內(nèi)容的一部分,書法要有書法的環(huán)境,書房,書桌,紙筆硯瓦,鎮(zhèn)紙,最好能焚香沐浴……
曾讀知堂的《買墨小記》,方曉墨中原來也有大學(xué)問,墨也遠非而今的墨汁,“我的買墨是壓根兒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見過邵格之,連吳天章也都沒有,怎么夠得上說墨,我只是買一點兒來用用罷了。我寫字多用毛筆,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習(xí)慣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筆非墨不可,又只得買墨。本來墨汁是最便也最經(jīng)濟的,可是膠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煙,難保沒有‘化學(xué)的東西,寫在紙上常要發(fā)青,寫稿不打緊,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適了?!奔涯梢宰鳛楣哦?,“從前有人說買不起古董,得貨布及龜鶴齊壽錢,制作精好,可以當(dāng)作小銅器看,我也曾這樣做,又搜集過三五古磚,算是小石刻。這些墨原非佳品,總也可以當(dāng)墨玩了,何況多是先哲鄉(xiāng)賢的手澤,豈非很好的小古董乎?!?/p>
墨品的高下,講究膠輕、煙細、桿熟……一磨便可知曉,磨墨就需用硯臺,墨與硯如同形影,就像秤與砣,彼此無法失去依靠,否則確會失去其存在的實用意義。
董橋喜歡把玩石硯,他有一文《硯邊箋注》,文章寫到兩方硯臺,一方石榴百子硯,“大不盈掌,水坑子石,色青灰而帶紫藍,鐫大小石榴六枚。大石榴化成硯堂,撫不留手,還長出綠豆小的一顆石眼,比硯側(cè)那潭累累石榴漿果還要??;硯底正中隱然一鐘宿存花萼。硯頭深刻老枝蔓葉,繞向硯背;大的那枚石榴撥開對生葉片,綻為墨池,池內(nèi)又是一簇漿果。另一枚則款款相依,果皮上分明一輪昏黃的石眼,牽連一片嫩葉,呵護葉下的小石榴。一幅硯面輒成宋人工筆花卉團扇……”
另一塊端溪太璞硯,“似方似圓,就天然形琢礱,周側(cè)與硯堂磨治得活潤素雅,再以蟲蛀為池,錯錯落落得砂小數(shù)潭。整塊硯石不見秋雨之痕卻自呈新霽之氣,古樸渾厚,凝重流暢,從中想見當(dāng)年石工裸體鋪伏爬入硯坑取石的雄毅精神?!?/p>
看似寫他的兩段硯緣,實乃抒發(fā)其一生為文的慨嘆,用他自己的話說,“世事遷流,風(fēng)氣蛻變,燈下摩挲這塊凝英紫石,雖然深為其纖巧靈秀之姿色所動,卻也聯(lián)想到年來自己對文學(xué)藝術(shù)求精求細,避俗避濫,未免背晦??上Я?xí)性難改,早歲追求空靈的筆性確是戒除了,竟一心想在自然平實處經(jīng)營恬靜閑澹的風(fēng)人之致。于是,有緣玩賞榴開百子硯,誠然重溫幾許少年聽雨的凄美舊夢;品鑒案頭另一塊張廷濟銘殷去樓所藏端溪太璞硯,不免有微醉之樂,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了!”
而今,有這份閑情的人恐怕不多了,快節(jié)奏的生活,誰還會有閑心去細細賞玩一塊石硯,即便是有空閑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像董橋先生這般深刻的感悟。想來多是為了裝點自己,以示有雅好,少俗氣,其結(jié)果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作為文房之寶的硯臺,據(jù)說始于戰(zhàn)國時期,有關(guān)硯臺的專著,諸如歐陽修的《硯譜》、米芾的《硯史》、唐洵的《硯錄》等等諸如此類,成為小眾又小眾的文字了。
當(dāng)年我練字時,心血來潮,曾問父親找那方黑陶硯臺,因家中老屋幾經(jīng)翻蓋,竟然尋它不著了,看來我是與其有緣無分了。當(dāng)下,都是用電腦敲字,紙筆基本都要閑置了,省略了,鋼筆大有遭淘汰的可能,毛筆更成了務(wù)虛之品,硯臺怕是走得更遠,遠到人們的懷舊里了。
我一友,是位書法家,在他的案頭見一方硯臺,卻從未用過,用他的話說,就是一種擺設(shè)。硯臺,已經(jīng)失去其實用的意義,脫實入虛,成為一種文化符號。有時,我就想人們因何如此急匆匆地追趕著人生,乃至靈魂追趕不上肉身,形同行尸走肉,何妨于書房之中,拿起一塊墨,在硯臺上慢慢地研,慢慢地磨,然后想想如何去書寫最簡單而又最復(fù)雜的“人”字,這一撇一捺,孰長孰短呢。
責(zé)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