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其實我認為自己一生不論是求學或做人,都不足為訓。換句話說,也就是沒有什么可以提供別人參考的。
且以讀書來說吧,我是一個自修苦學出身的人;因為幼年家境清寒,父親很早去世,使我沒有機會像一般青年人一樣,由中學而大學,從師研究,或出國深造,我常勸勉青年朋友,非萬不得已,仍然應當按部就班,完成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
談到做人,我是一個不好高鶩遠,不跨大步,腳踏實地的人。主張做人必須平淡、切實;言顧行,行顧言;知到哪里,行到哪里;今日知到此處,今日行到此處。
在我的青年時代,正是滿清末年,當時的一般父兄師長,通常是以諸葛亮、王陽明、曾文正,這三位道德、文章、事功兼?zhèn)涞娜宋?,作為勖勉子弟們師法的楷模。我一徑遵奉諸葛孔明的“一生謹慎”,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曾文正的“扎硬寨,打死仗”,作為做人的格言,生平受他們三位先賢的影響最深。
自審才性,我是一個只適宜于閉門讀書、上堂教課的人。從民國元年,我十七歲那年開始到小學教書,以及后來到北京大學、燕京大學、西南聯大等校任教,一直到現在,先后幾乎有五十年,沒有離開過教書生活。
除此之外,就是講演和寫作,在寫作方面,陸續(xù)出版了三十種書,歷年在各報紙雜志刊登的學術論文,還沒有匯印出版的,約有一百萬字左右。我對寫作有一種習慣,就是喜歡親筆寫繕,早年而且全用工整的小楷。
我出生于民國前十七年(公元一八九五年),先父在十六歲的時候,以第一名秀才入學,被視為神童,可惜身體虛弱,剛到中年就患肺病去世。
當時我僅十二歲,我與長兄以及兩個弟弟,在家無一畝之地、無片瓦之屋的貧困情況下,由寡母劬勞撫育成人,而且都完成了中等教育。母親畢生辛勤,全為了培育我們兄弟。直到“七·七事變”后四年才去世,享壽七十六歲。
我在家庭方面,承受母教的影響最大。我的祖父、父親、哥哥,都是在四十左右患肺病去世,而我如今已活過了六十八歲,身體精神都還算健康,這也許是和我一生規(guī)律而簡單的生活有關。我除喜抽煙斗之外,別無其他不良嗜好。愛好接近自然,喜歡鄉(xiāng)村環(huán)境,喜歡接近青年,五十年來的教學生涯,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天真活潑的青年人。
我雖然沒有好好的從過師,卻常接受先哲先賢的影響,除效法諸葛孔明的“一生謹慎”,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與曾文正的“扎硬寨,打死仗”之外,我還喜歡《論語》里“篤信、好學、守死、善道”這八個字,我自青年時代就常以這八個字來反省、自勉。
“守死”使我在新亞困難的時候,決不逃遁;“篤信”使我深信中國一定有前途,使我一生從不曾放松這信念。
還有:我在前清光緒年間讀小學的時候,因為作文成績特優(yōu),老師獎賞一本課外讀物,我至今還記得書名是《自學篇》,由蔣百里先生從日文翻譯過來的,其中記述了四十多位歐洲自學成功的名人小傳,一篇篇刻苦勤學的奮斗故事,使我讀了很受感動。
不過我一直仍認為,青年人只要有可能進學校從師研究,還是循著正規(guī)教育的程序以求上進為好。除非是萬不得已,才采取自學的途徑。因為在學校里,不僅可以有系統(tǒng)地研究各門課程,還可以與良師益友從切磋琢磨中,增進內心的修養(yǎng),完成偉大的人格,奠定學業(yè)與事業(yè)的鞏固基礎,那比自學究竟要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