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季節(jié)的輪替將我們推向
古老的出發(fā)點。高大的榆樹下,
憑借枯黃,落葉打薄了欲望,
但街道依然堅挺人生的插曲。
電線桿頂端,怎么會缺少
從紐黑文飛來的烏鴉正在放哨。
此時,唯有碧藍的長天
能讓時間的洞穴陷入羞愧。
陰影下,黑松鼠撥弄
鵝掌楸的指針,終于找到
堅果的破綻。它不反駁
棕紅色的松鼠更常見;
它靈巧于它的身材瘦小,
但這很可能只是表面現(xiàn)象;
更深的意圖是,它信任
俏皮的具體性,用它靈巧的身體
把世界之大排斥在
一個秘密的游戲之外。
它顛跑著,仿佛在示范
怎樣才能在生命的好奇和生存的警覺之間
保持好一個微妙的距離。
僅次于死亡,它活潑的躲閃
竟然給生活留足了一個面子。
它活潑得就好像有一只眼睛
正從迷宮深處打量
仍然處于邊緣的我們。
我猜,假如我們有辦法
將身體縮小到同樣的尺寸,
我也可以獲得那樣的眼光,
從內部,目擊到一個陌生的我。
小小的特別甜將它們放大到
世界的印象中。此時,其他的對手
都已在海南的陣雨中失去了
競爭性。它們的出現(xiàn)就好像
偶然比宿命更性感。但因此
驚動雄心,就有點反應過度了。
畢竟,它們不是你曾見識過的
把自己隱藏得很完美的獵物。
它們是否算得上靜物,都很成問題。
你的好奇心傾斜在生命之光中。
從禮物的角度看,它們大小如念珠,
但脾氣脆弱得比漿果還愛哭。
如果你問鷓鴣,它們的名字叫金燈果。
如果你問陵水的波浪,它們的名字叫姑娘果。
如果你問浮云,它們的名字也叫秘魯酸漿。
如果你問我,它們味道獨特得
讓我差點忘了宇宙還有其他的乳名。
僻靜的林蔭路上,我們
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對方。
但更有可能,在我注意到
這只年輕的鷯哥之前,
它就已發(fā)現(xiàn)了我。只不過
在它的警覺中,按危險程度排序,
我,應該排得很靠后;
甚至連潛在的天敵,都算不上。
初夏的寂靜中,它更關心
雜草里隱藏著的美餐:蚯蚓
或蛾類的蛹蟲。它不歡迎
我成為它的攝影師。它不歡迎
我用鏡頭欣賞它身上
年輕的黑。在它的拒絕里,
人的賄賂完全不起作用。
一旦我稍稍湊近,它就飛跳到青石上;
它的機敏中不乏對笨拙的輕蔑。
我剛要表示離開,實際上,
我轉身的動作才完成了不到一半;
它就憑古老的預感,飛下青石,
又蹦跳著回到草叢中的那個原點。
看樣子,我的介入,無論怎么意外,
都無法改變那條蚯蚓的命運。
盡管發(fā)生了,但殺戮仿佛并不存在。
它只是在捕食,而那條蚯蚓
仿佛因為在進食者的肚子里
剛剛犧牲了自我,而為同類貢獻了
一次生存的機會。這幕情形中,
現(xiàn)場也很曖昧。離開時,
除非敏感于世界的殘酷,
從情感上判斷,我并不覺得
我剛剛圍觀過一次死亡。
絕對開放,毫無隱蔽性可言;
酒店對面,它就筑在狹長的河塘里;
所用的建筑材料和鵲巢沒什么兩樣,
只是枝條更纖細,里面甚至
混雜著幾根彩色冰淇淋吸管。
人類的垃圾就這樣被利用著,
無奈中透著小聰明。此時
假如有一只手,湊過去翻動,
并取走那幾根吸管,反而像
過度的干預。想象中,
岸邊最起碼應該有幾株蘆葦
或叢生的鼠尾草,作為隔斷,
減緩一下潛在的威脅:比如
黑背鷗就一直覬覦巢中的鳥蛋。
其次,來自游客的好奇,
也很容易構成頻繁的驚擾。
而它的主人,兩只白頂骨雞
似乎沒工夫計較來自人類大腦中的
這些擔憂;它們專注于自己的責任,
甚至雄鳥也會趴在那簡陋的巢穴上,
像雌鳥一樣從事孵化工作。
它的不設防涉及一些深意,
有的甚至有點殘酷。畢竟
除了清澈的倒影,在它周圍,
幾乎沒有東西可以構成屏障。
納稅人的錢顯然沒有白交。
或許也和驅蚊有關,坡岸上,
所有的雜草都被處理成
一塊碩大的床墊。它不僅裸露在
我們的目光下,也暴露在
銀鷗那貪婪而固執(zhí)的眼光中。
輪到詩的責任時,我必須保證
我們的隱喻不會出任何問題;
否則,它看上去就像剛剛拿掉罩蓋,
放在平靜的水面上的一道菜。
湖邊,三個女孩并排站立,
身上套著寬大的黑得發(fā)紫的畢業(yè)服;
全都戴著眼鏡,裸露的小腿
全都像剛剛沖洗過的藕。
她們正準備起跳,把騰飛的身體
交給鏡頭的魔力。但看樣子,
前幾次好像都不太成功。
最左邊的那個,突然把相機
遞到我手上。當口令發(fā)出,
“您就一直按著”。她們跳得并不高,
其中的阻力,有很大一部分
來自那套紫黑的厚制服;
但必須承認,她們跳得相當精彩,
夸張的肢體仿佛為地球平添了
幾個明亮的影子。她們起跳時,
我能明顯感到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
手里的相機像黑鳥突然長出了玻璃羽毛。
——贈雷武鈴
必要的美德會提前
把更多的湛藍留給鯨魚。
海面平靜,但距離已拉開。
必要的美已毫無懸念,
但必要的理智仍會阻止我們
動用象征的力量,將你和鯨魚
并列在天平上?;蝿右巡豢杀苊狻?/p>
幾乎所有的死亡都已被大海
稀釋在波浪的詠嘆中。
沒有人知道,鯨魚的沖動
何時會再兜回來,把我們帶向
平坦在沙灘上的祭壇。那美妙的傾斜,
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設想。
什么時候?什么事情?
或者在人類普遍的遲鈍中
又有怎樣的秘密如同你剛剛
挖下的墻角?以至于我渴望知道
我們會不會由于距離
或角度的原因,再次誤會你就像
一頭扎進金色魚塘中的鯨魚。
——贈錢文亮
密密麻麻,像落入水中的
黝黑蜂巢;但你不必擔心
有東西會褪色。那個我們稱之為
詩的東西,早已潛伏在
它們周圍,像母愛
剛剛漫過初夏的陰影——
你不必擔心它們會弄丟
我們安放在它們身上的故事。
尋找早已開始。命運是
命運的缺席,如同我們
也是我們的缺席。漂浮著,
醒目于我們只是偶然在場,
小小的抖動足以完成
一次涉及新生的簇擁;
更直觀的,輕輕的旋轉
也已同步發(fā)生在主觀中,
取代了激進的暈眩。
它們身上的黑色,代表
未成年的經(jīng)驗,很可能
只是一種部落的舞蹈;
和我們身上的,全然不同。
我們身上的黑,還從未天真到
這一步。我們身上的黑
多半比它們的,更偏僻。
所以說,越是到后來,
偏僻,越是意味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