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董世貴練武練到兩個月,有些不耐煩。初練時,雖覺枯燥,可是,師父的話,就算怎么膩腦皮兒,也得照辦。再說,還有師爺在暗地里監(jiān)視,借他點兒膽子也不敢?;^??傔@樣,一天天過去了,還只是推榆樹、扔沙袋、 門板,單調、乏味,誰受得了!最令他煩躁的是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是啊,他長到十三歲,一天都沒有離開過父母,一天都沒有離開過兄弟姐妹,一天都沒有離開過那些小伙伴,一天都沒有離開過珍子。他一想到珍子,那些不爭氣的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他也曾暗暗地罵過自己“沒出息”,可沒用,該想的時候還是憋不住,毫無辦法,就這么討厭!
他雖是這么想念父母,雖是這么惦念小朋友,雖是這么掛念珍子,可他一次也沒有耍過滑頭。相反,師父每項要求他練十遍,他起早戀晚,每項演練幾十遍!
當董世貴正在揮汗如雨的時候,李鐵師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董世貴趕緊扔掉沙袋,跑到師父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叫道:“師父!”
李鐵答應了一聲,掃視了一下四周,然后,滿意地走到董世貴的跟前,撫摸著他的頭,為他抹去汗水,輕輕地說:“苦嗎?”
董世貴顯得有些驚奇,仰起臉,望著師父,搖搖頭。
李鐵問:“董世貴,你讀過書嗎?”
董世貴搖搖頭。
李鐵說:“那我教你幾個字吧!”
董世貴笑了。
李鐵說:“看好,這念什么?”他五指并攏,置于兩腿,將身體站立得筆挺。
董世貴搖搖頭。
李鐵說:“念‘1’,阿拉伯字碼的‘1’字呀!看好,這念什么?”他筆挺而立,雙臂平伸。
董世貴搖搖頭。
李鐵說:“念‘十’,漢文的‘十’字呀!看好,這念什么?”他忽然兩腿叉開,坐于地上,雙臂仍然平伸。
董世貴搖搖頭。
李鐵說:“念‘士’,戰(zhàn)士的‘士’字呀!看好,這念什么?”他突然站起,雙腿劈叉,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
董世貴搖搖頭。
李鐵說:“念‘大’,大小的‘大’字呀!看好,這念什么?”他從槍架上,用腳尖兒一挑,那支長矛一下子躥至屋檐,從空中落下,平穩(wěn)地落于李鐵的頭頂,他平伸兩臂,雙腿劈叉,站在地上。
董世貴搖搖頭。
李鐵說:“念‘天’,天地的‘天’字呀!”
董世貴笑了。
不經(jīng)意間,李鐵只將腦袋一晃,那支長矛徑直飛往他的父親李恕寬。
師爺趕緊用肩頭抵住,搭在雙肩,不偏不倚,兩端平平,雙腿劈叉,站在地上。
李鐵說:“董世貴,這念‘夫’,頂天立地,大丈夫的‘夫’字呀!哈,哈哈——”
董世貴望望師父,又看看師爺,笑了,笑得很開心,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自此,董世貴練習武藝的勁頭更足了。有活兒趕緊干,沒活兒抓緊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雪花飄飄刺骨寒,冷了迎風站;赤日炎炎似火燒,熱了擦把汗。
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一天過去了;過了小寒就是大寒,一年過去了。
乙酉年,臨近中秋,董世貴正在李恕寬家的院子里演練,突然,從大街上傳來一陣嘈雜聲。他內心里不斷用師父說過的話,叮囑自己:“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笨墒?,沒用,外面的噪雜聲,愈來愈大,鬧鬧嚷嚷,人聲鼎沸,一浪高過一浪。
董世貴終于管不住自己,躍過墻頭,跑到石幢,看個究竟。
清晨還看見日本兵的巡邏車從門前開過,石幢漢白玉的蓮花座附近,有日本兵荷槍轉來轉去。這一切,突然不見了。中國市民也不再進進出出地在商鋪里閑逛,大著膽子走近日本兵。有些膽壯的,竟敢將嘴里的棗核、手里的果皮,扔向他們的后腦勺兒。奇怪的是,這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日本兵,竟然連哼都不哼一聲。一個個蔫頭耷腦的,像是斷根的草、上繩的菸、打敗仗的兵、卸任的官。有一輛日軍吉普車,從縣城西街風馳電掣而來。突然,飛來一顆流星錘,正擊中吉普車的擋風玻璃。吉普車剎住死閘,猛然停下。乘坐吉普車的是一名日軍少佐,下了吉普車。圍觀的老百姓以為惹了禍,不料日軍少佐向飛流星錘的勇士敬了軍禮,嘴里咕咕囔囔地說了一通兒什么,接著,向吉普車上的日本女兵拱拱嘴,命令她翻譯給中國老百姓。
日本女兵也跳下吉普車,向左行了個軍禮,又向右行了個軍禮,說:“日本投降矣,日本投降矣!”
那飛流星錘的原來就是李鐵,他攔在日軍吉普車前,厲聲說:“我就是你們搜捕多年的禿爪子李!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中國人民不是好欺辱的!”
日本女兵身穿草綠色軍裝,兩腿站得筆管條直,反反復復地說:“日本投降矣,我們謝罪。我們謝罪,日本投降矣!”
李鐵把手中的流星錘,在空中舞得呼呼作響,吼道:“鄉(xiāng)親們,同胞們!日本人投降矣,這些狗男女,嘴上說說謝罪就行了嗎?”
日本女兵急得帶著哭腔說:“日本投降矣,日本投降矣!”
李鐵站在臺階上,高聲說:“大家聽我說,武松打虎,才是英雄,要是打死趴在地上的喪家犬,就算不得好漢啦!既然日本投降矣,咱也不趕盡殺絕,放他們走,擦亮眼睛,看看他們往后如何動作!”
日軍吉普車飛也似地跑了。
這一幕,統(tǒng)統(tǒng)進入董世貴的眼簾。最讓他佩服的就是李鐵師父,他真想立即跑到師父跟前,抱緊他。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一不留神,師父不見了。他用力搜尋,還是沒有結果。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金花姐姐,于是,他不顧一切地奔跑,一直追進朱二先生藥鋪。
董世貴喊道:“姐,金花姐姐!”
金花聽到叫聲,回頭一看,愣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董世貴說:“姐姐,我是成子,我是成子呀!”
金花突然認出這個眼前的弟弟,一下子向他撲過去,抱著他的肩頭,大聲悲泣地哭起來。
董世貴一邊為姐姐抹淚,一邊說:“我在西街李鐵師父家學徒,他家對我很好!”
金花說:“朱老爺子一家對我也挺好的!”
董世貴說:“我有大號了,叫董世貴。姐姐,你說,小日本投降了,今后,是不是就該有窮人的好日子過了?”
金花說:“這我可說不好,你問問朱老先生吧!”
朱二先生見金花點手叫他,便朝這邊走來,說道:“有事,金花?”
金花笑笑說:“成子有話問您?!?/p>
董世貴說:“您說,小日本投降了,往后,窮人就該有好日子過了?”
朱二先生笑笑說:“小日本在中國這么多年,到處燒殺搶掠、奸淫婦女,把中國老百姓禍害苦了,可算滾蛋了。小日本滾蛋了,老百姓就一定有好日子過?還真看不出來!”
董世貴說:“那、那為什么?”
朱二先生說:“小日本滾蛋了,還有國民黨呢!老百姓管國民黨叫什么,知道嗎?叫刮民黨!搜刮民脂民膏。就沖這,老百姓就不會有好日子過!”
金花問:“成子,你說學徒,學什么徒呀?”
“平日里,給他家干零碎活兒。說開了,就是當小半伙兒?!?/p>
“就當小半伙兒呀?”
“每天,干完了零碎活兒,就習武?!?/p>
“成子,干活兒,就好好干活兒;練武就好好練武。千萬不許偷奸?;?!”
“姐姐,你放心,我不會給朱家丟臉的?!彼f起老朱家,鼻子一酸,眼淚險些掉出來。
“姐姐好多日子沒回家啦,咱媽挺好的,我就沒的惦記了?!?/p>
“姐姐,我出來半天了,也該回去了,不然,該找罰站了!”
金花催促道:“那,那趕緊走吧,別誤事就好!”
董世貴站起來,說走就走,扭臉出了門。
金花把他送到大門口,眼窩里涌滿了淚水。
李恕寬是順義縣城最大的財主,他家在北平王府井開買賣,專賣龍井、鐵觀音、大紅袍這些名茶。
李恕寬又是縣城里最小的地主,家里外頭總共三四十畝地,都在西門外的鐵道邊兒上。要依李鐵,鞋盒子這點兒土地,早就出賣了,費那事!為土地的去留,李鐵跟老父親沒少鬧別扭。
李恕寬雖然上了些年紀,還是他當家,李家的事,就得由他說了算。他有他的理由:民以食為天。北平在皇上腳底下,順義是風水寶地,旱澇保收,年頭好賴都打糧食。手里有糧,遇事不慌。無論窮富,誰也離不開。離開糧食,人答應肚子不答應。就這樣,雖說李鐵在北平的買賣做得好大,進項不少,卻仍舊保留著這么一塊土地。
一年之內,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就這么多農活,雇長工不值,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提梁下種,篩簸揚拿,拉墑打砘子,薅苗耪地,打墻脫坯,拔麥子和泥,掰棒子砍高粱,刨白薯扛秫秸,哪樣農活也少不了。
打砘子,只在播完種子的時候,苗子都出齊了,打砘子還給誰打,只好下樵子;未到夏至,再擅長拔麥子,也得后騰騰;立冬已過,剛剛想起砍白菜,有??!農活農活,能干什么活干什么活,不能等,也不能拖,急不得,惱不得。
董世貴說是學徒,實際上就是長工,未成年人就是小半伙。小半伙小半伙,大活干不了,小活少不了。
董世貴既非學徒,又非小半伙,更不是雇工。他有活干活,沒活練武。
莊稼地里的活兒,都難不住董世貴??伤貏e討厭給老崔頭拉墑。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他家那頭老黃牛,按說應該聽得懂老崔頭的話??衫洗揞^喊“拽著”,董世貴使勁兒拽,牛脖子偏偏往外伸;老崔頭喊“推著”,牛脖子偏偏往里擠,有時,竟踩了董世貴的腳。
另有一宗,就是“卷包活”。要說累,頂數(shù)這種“卷包活”。村夫說,莊稼地里沒有師傅徒弟,出傻力氣就行。其實,原本不是那么回事。比如掰棒子、釗棒秧、劈棒個、捆棒秸,再把棒秸扛出莊稼地。這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卷包活”,就足夠莊稼人喝一壺的。沒有點兒筋骨皮肉,累不死也得蛻層皮!
這種累死人的“卷包活”,人家干完都回去了,只把董世貴落在了地里。他很沮喪,索性走到柳樹下,喘口氣。
人待懶,車待散。剛說站著喘口氣兒,就想坐一會兒;剛剛坐一會兒,就想出溜兒躺在草地上。董世貴頭枕雙手,仰臥在土埂上。
空中,半空中,都那么藍汪汪的。天上的白云,一會兒像一團棉花,一會兒像一群綿羊。遠處,不遠處的樹上,鳥們在啼鳴,都那么清脆悅耳。莊稼地里,野花叢中,蟈蟈在唱歌,蟋蟀在彈琴,活像一支悠悠的田園小樂曲。
董世貴陶醉了,聽著聽著,似乎從遠處傳來了歌聲。那聲音接近了,果然是歌聲,況且越來越近。他趕緊躲到樹后,可是,越想聽清,越是聽不清,支棱起耳朵,還啟用了手掌來幫忙。他終于大著膽子,鉆進鄰家的莊稼地。
董世貴隔著密密匝匝的莊稼,看見有一支隊伍正在大路上行進。
他藏在地頭的莊稼后面,悄悄地望。
“怪,路那邊就是瓜地,咋連個瓜也沒人去摘?”董世貴心里惴惴地想。
他的膽子漸漸壯起來,竟不知不覺挪到了路邊。沒有人來抓,他甚至感到眼前走過的戰(zhàn)士,一個個竟然那么可親、可敬、可愛。他真想找個人問問這究竟是怎么檔子事?
他終于弄清了,原來這樣的隊伍,就是趕走小日本的八路軍,現(xiàn)在改叫中國人民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專為窮人打天下。他胸中突然燃燒起一團火:“我也要當一名這樣的兵!”
遠處有兩個挎短家伙的走了過來,他估計那一定是這支隊伍的“長官”。
他向那兩個“長官”迎上去,劈頭劈臉:“我要當兵!”
那兩個“長官”對視一笑,扶住董世貴:“咋?”
“咋?咋也不咋,我要參軍!”
“參,參軍?”其中一個又高又壯的“長官”,從身旁行進的戰(zhàn)士肩上抄過一支步槍,往董世貴身邊一戳,“哈,來,比比,你比這支槍高,就收你!”
董世貴踮起腳尖,結果,泄了氣。
“等長高了再來找我,哈……”
董世貴心想,等,還不等到猴年馬月?再說,鬼知道你飛到哪里去?他急了,嘶啞著嗓子叫:“不,我要參軍!”臉上掛滿了汗珠子。
在這樣倔強的小伙子面前,“長官”們毫無辦法。結果,董世貴果真成了這支隊伍的一員小兵。
到了宿營地,司務長為他換了三次衣服,還嫌又肥又大??汕?,有個小個子兵經(jīng)過這里,司務長信手扒下他的衣服,說:“鄧三珂,你扒下一件,給他穿上,將就罷!”司務長沒轍了,苦笑著說。
“將就將就!打起仗追擊敵人時,跑著更松快!”
“哈——”大家望著面前這個精瘦的小戰(zhàn)士,打心眼里喜歡。
時間鐫刻在1948年7月15日,十五歲的董世貴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成了二○○師五九八團八連一名光榮的人民戰(zhàn)士。
李鐵坐火車從北京到順義站下車,雇了一輛三輪,徑直拉到西門里的李家大院。手里提著的小小黑色皮箱,都沒顧得放下,就直奔董世貴住的小屋。
李鐵在小屋外叫道:“董世貴!”
小屋內沒有應。
李鐵聲音加大了一倍,叫道:“董世貴——”
小屋里依然沒有動靜。
李鐵索性“騰騰”登堂入室,盡可能地睜大眼睛,四下里搜尋,連董世貴的影子也沒有。他隨手扔下黑色皮箱,跑出小屋,就奔上房跑去,叫道:“爹,董世貴哪去了?”
李恕寬老爺子臉上極顯不悅,嘴上不說臉上說:“進門先奔廂房找董世貴,那么,老爹往哪兒擺?難道董世貴比老爹還要緊?”
李鐵似乎也已經(jīng)感到稍有不妥,于是,把語調放得很輕,說道:“爹,您見到董世貴了嗎?”
李恕寬是個讀書人,兒子心理上的變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因而,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改了,慢條斯理地說:“還沒有回來?!?/p>
李鐵著急忙慌地說:“都晌午歪了,干什么也該回來了?!?/p>
“一大早,他就跟著老崔頭幾個莊稼把式去地里了?!?/p>
“那老崔頭他們呢?”
“老崔頭他們吃完晌午飯回地里了?!?/p>
“這么說,董世貴連晌午飯還沒吃呢!”話沒說完,抬腿兒就出了屋,“騰騰”跑出院子,穿過西門外大鐵橋,沿著鐵道往南,一直奔到自家的地頭,吼道:“老崔頭!”
老崔頭耳背,沒有聽清。
李鐵大聲叫道:“老崔頭,過來!”
莊稼把式們不知啥餡,趕緊朝老崔頭又叫又拍巴掌,示意主人在招呼他。
老崔頭抬眼看看,知道李鐵在找他,急急忙忙走過來,先點點頭,哈哈腰,這才說:“少當家的,您找我?”
李鐵說:“董世貴呢?”
老崔頭說:“上午干‘卷包活’,我們幾個人干完了,他沒有干完,我們幾個回家吃飯去了。我想他干完地里的‘卷包活’,應該回去吃飯了吧?”
“你們都是莊稼地的老把式,他剛剛十五歲,跟你們一樣干‘卷包活’,他能追得上你們?”
“也沒落多遠,是不是回家吃飯還沒回來?”
“怎么你們沒碰見他?我也沒碰見他!”
“興許走岔道了,這孩子,他平日里就喜歡順著鐵道跑,不跟大家伙一塊兒鉆鐵橋?!?/p>
李鐵聽到這里,似覺有道理,說:“那,我回去再找找?!迸ゎ^回來,急急忙忙趕回家。
依然沒有董世貴的影子。
這下子,李鐵可真的著急了,站在院子里,大聲地吼叫:“董世貴,你在哪里?”
李恕寬老爺子從上屋走出來,咳了兩聲,說:“這個老崔頭!就鞋盒子這么大個地兒,就雀蛋丁點兒事兒,玩什么‘卷包活’!你們什么歲數(shù)?你們干多少年了?他小孩子家家,能跟你們比?準是給累怕了,顛兒人了!”
李鐵說:“鐵道西,有個童家坨子,聽說以往鬧過狼,吃過小孩。董世貴可別讓狼給吃了?”
李恕寬說:“你放心,這不會,火車道邊兒上,轟轟隆隆,一天跑好幾趟火車,咋會有狼呢!”
李鐵說:“要么遇上壞人了?”
李恕寬走到圍墻下,用力推榆樹,碰不到墻頭瓦;又走到截斷墻處,用力提起比人還高的沙袋,想扔過高墻,也沒有扔過去;走進東廂房,門板上的同心圓,僅僅還剩下燒餅大,況且,圓中心的鐵釘兒,被擊打得歪歪扭扭。這時,他才說:“你看,他的功夫,已經(jīng)練到了這種程度,還有什么人能對付得了他!”
李鐵說:“我就知道董世貴是棵好苗子!啊,他的武功,已經(jīng)練到這步田地了!可惜呀,太可惜了!”
“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董世貴究竟會到哪里去了?”
“您沒聽說他在縣城里有沒有同鄉(xiāng)、親戚?”
“你這么一說,倒提醒了我。他倒是有個姐姐,在朱二先生藥鋪。這樣,你去一趟,探探路,他要是沒去過那里,也別聲張,免得揚門打鼓的?!?/p>
李鐵說:“我去一趟,死馬當活馬治吧!”說著,立即開拔,從西街拐至北街,很快來到朱二先生藥鋪。
看藥鋪的是一位姑娘,長得很標致。
李鐵走入,恭恭敬敬地問:“朱二先生可在?”
姑娘看了他一眼,見面前這人西服革履,金絲眼鏡,知道來者不善,心里一痙攣:這是個什么人?找老先生有何公干?
李鐵看出姑娘正在猶豫,于是,嘻嘻哈哈地說:“你就跟老先生說:鐵爪子李來見!”
姑娘稟報回來說:“老先生有請?!?/p>
李鐵剛要往里走,就聽見月亮門里傳出來的聲音:“李大俠,無事不登三寶殿。難得李大俠屈尊來到寒舍一敘,幸會,幸會!”
李鐵急忙迎了上去,說:“老先生,別來無恙乎!”
朱二先生打躬作揖道:“慚愧,慚愧!”
李鐵輕聲說:“老先生,最近,可有一個在我院里練武的小伙子來過?”
朱二先生說:“倒是來過,他是前臺金花的弟弟。這不,好些日子沒來過了。”
“嗷?!?/p>
“咋?”
“我馬上就回北平了,有一本《鶴樁功》的書,傳給他?!?/p>
“嗷。里邊坐,里邊坐!”
“不坐了,不坐了!”言罷,轉身而去。
李恕寬見兒子蔫頭耷腦地回來了,知道找董世貴沒戲,回身依杖自嘆息。
李鐵說:“這么大個事,咋著也得叫他家里人知道呀!”
李恕寬憤憤地說:“就老崔頭這幫子鬧的!鞋盒子丁點兒地,弄什么‘卷包活’,媽媽的!”
李鐵說:“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我得趕緊去趟河南村,找高鵬遠?!?/p>
李恕寬說:“這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語。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李鐵從石幢雇了一輛三輪,馬不停蹄,徑直來到河南村,打聽到高鵬遠家。
高鵬遠見鐵爪子李來了,趕緊出來迎接,說道:“李師傅,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李鐵擺擺手,說:“別說了,大哥。”他貼近高鵬遠的耳朵,輕輕說,“董世貴不見了,家里找,地里找,都不見他的蹤影。”
高鵬遠大吃一驚,臉都變了色,結結巴巴地說:“咋會?對了,他的姐姐金花在縣城朱二先生藥鋪,沒去打聽打聽?”
李鐵說:“去了,朱二先生說,前些日子他是去了一趟??墒?,好些日子再沒有見過他?!?/p>
高鵬遠說:“這就怪事了,他去哪兒了呢?”
李鐵再也想不出轍,急得直撓腦袋,說:“董世貴呀,董世貴,一個大活人,莫非真的就丟了?”
墻這邊有人說話,那邊有人聽。
珍子突然跑過來,叫道:“說,誰丟了,董世貴?董世貴是我哥,是我成子哥!”
李鐵自知失言,可是,再也無法挽回,只得實話實說:“沒丟,一個大活人,咋能說丟就丟呢,是不是?”
珍子說:“你說的,又不是我說的?!?/p>
高鵬遠拉了一下珍子的襖袖子,說:“珍子,咋說話呢,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
珍子說:“是他把成子哥弄丟的,這怨誰?”
李鐵說:“沒丟,沒丟,真的沒丟!”
珍子說:“還說瞎話,大人說瞎話,沒羞沒臊,大人還說瞎話!”
高鵬遠說:“你成子哥去了別處,去哪兒了,他沒留下話。說不定哪年哪月就自己回來了?”
珍子聽到這里,更加氣急敗壞,“嗚嗚”大哭。
高鵬遠說:“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哭,哭,就知道哭?哭就能把你成子哥哭回來?”
爸爸的一陣呵斥,反倒叫珍子無所適從,一面嚎嚎大哭,一面跑出院子。
高鵬遠大嚷:“珍子,回來,你給我回來!”
董世貴聽說二○○師五九八團是一支英雄的部隊,心里十分高興。他真想立馬跑到珍子身邊,把這個天大的喜訊告訴給她。這也太突然了,設身處地想一想,有時間回去告訴珍子嗎?就連李恕寬老爺子也沒能來得及告訴他一聲。
夜晚,熄燈號響了,全體戰(zhàn)友都躺在壕溝里,呼呼大睡。唯有董世貴合不上眼睛,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望著天空。漫天的星星,一個個瞇著眼睛在笑他哩!
董世貴看著看著,心里說,你在笑誰?討厭,在笑你自己!我還不看你們了,誰稀罕你們哩!索性閉上了眼睛。
雪白雪白的沙灘,小伙伴們嚎嚎地叫:“抬花轎,抬花轎啦!”
成子在沙灘上飛跑,跑到牽?;ㄩ_得最繁茂的土坡上,那里的花可真多,紅的、白的、藍的、粉的、紫的。他挑揀幾串最好看的牽牛花,送給珍子。珍子朝他跑過來,嘻嘻笑著說:“咋,成子哥?”成子把嘴巴附在珍子的耳畔,輕輕地說:“珍子,你當新娘子,我當新郎?!闭渥诱f:“太好了,太好了,成子哥!”成子捋起一截牽?;o珍子繞過頭頂,在頷下打個結,黑發(fā)上,兩腮邊,揚起一串一串的小喇叭。小艾手里提著幾片麻葉,當作手絹,輕輕搖擺,左右舞動,像在扭秧歌。她高聲叫嚷道:“咿啦啦,喔哇哇,成子哥要娶媳婦啦!一朵花,兩朵花,珍子坐花轎,嫁到成子家!喔哇哇,喔哇哇,新娘子,到家了!”
董世貴笑醒了。
二○○師五九八團,接到了上級的命令:急行軍,參加解放太原的戰(zhàn)斗。
一聽有仗要打,大家都高興得嗷嗷直叫。
大個子兵賀云龍說:“打石家莊,咱們二○○師五九八團,就吃了瓜落兒,等于收拾一些散兵游勇,真沒勁。大仗、惡仗,才過癮;街戰(zhàn)、巷戰(zhàn),才解氣!”
小個子兵鄧三珂說:“那是,等人家把石家莊拿下來了,咱們五九八團才開進去。狗尥蹶子——沒勁!”
高福生連長正巧走到鄧三珂的背后,輕輕地停下腳步。
賀云龍用眼神示意他別再往下說,可鄧三珂哪里知道,仍舊滔滔不絕:“功勞是人家的,咱們八連跟在人家屁股后頭拾破爛、撿便宜。高連長還牛氣哄哄……”
高連長在鄧三珂的背后,向賀云龍擺擺手,壓低嗓音說:“本來嘛,兄弟部隊都把石家莊拿下來了,咱們八連,才攻進敵人指揮部,扯下敵人的作戰(zhàn)地圖。牛氣什么,這個八連長!”
鄧三珂說:“賀云龍,你沒見,八連長扯下敵人作戰(zhàn)地圖,卷巴卷巴,神氣十足地說:鄧三珂,你收好,將來會有大用處!其實呀,一張破地圖,有啥了不起,至于那么高腔大嗓地叫喊?那家伙,八連長的嗓門比驢……”
賀云龍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淚,笑夠了,笑飽了,這才說道:“鄧三珂,你這小子,看看誰來了?”
鄧三珂一回頭,見八連長正站在身后,趕緊站了起來,叫道:“連長!”小臉漲得像紅布一樣。
八連長笑笑說:“我的嗓門是不是比驢嗓門還大?”
鄧三珂使勁兒撓撓腦袋,說:“是,不是,沒有那么大!不,比這還大……我,我可沒有那么說!”
連長說:“說說打什么鳥緊!本來么,石家莊這一仗,咱們八連的任務太簡單,太窩囊了。就連你鄧三珂的拿手好戲都沒能夠派上用場……”
鄧三珂見連長并沒有怨恨他的意思,這才又壯起膽子說:“我倒沒什么,最可惜賀云龍的絕活,都沒用上!”
連長說:“好了,上次打石家莊,你和賀云龍的本事,都沒機會施展。這次打太原,叫你們好好施展施展!”
鄧三珂說:“到時候,就聽您的命令了!”
連長說:“好,一言為定!”
董世貴聽到這里,心里想,這賀云龍和鄧三珂,到底有啥絕技?看吧,戰(zhàn)場上見,好騾子好馬拉出來遛遛!他一面想,一面摸摸懷里深藏不露的流星錘。
可是,小小年紀的董世貴,他哪里懂得,艱苦的歷程正等他哩!
長途行軍,每個戰(zhàn)士除了自己的背包、槍支以外,還要背上20多斤重的小米、棒子面、食鹽一類的東西。
高福生望望像蘆柴棒一樣干瘦的董世貴,說:“你,只背上自己的背包、水壺和小馬槍,干糧袋就免了!”
董世貴急赤白臉地說:“那不行,我也是一個兵嘛!”
高連長無可奈何,悄悄吩咐司務長少分些給他。
千里跋涉,老戰(zhàn)士有經(jīng)驗,一是裹腿要綁緊,二是要換雙厚底鞋,萬一腳走疼了也甭脫掉鞋子看。
董世貴不懂這些,行到汾水河邊兒,部隊停下來休息,他扒下鞋子一看,滿腳都是水泡,鉆心般地疼痛。
高福生連長走到董世貴面前,蹲下來,說:“董世貴,把腳伸過來,叫我看看?!?/p>
董世貴急忙把伸出的腳丫子縮回來,說:“臭腳丫子有什么好看的?”
高連長扳過董世貴的腳,看見腳上磨出了泡,鼓溜鼓溜的,好一陣心酸。
董世貴說:“連長,還沒看夠呢?”說著,他想把腳丫子抽回來。
高連長說:“別動,我給你治治腳上的泡?!彼幻嬲f,一面掏出針線包,用針尖兒挑開,噗地一股清水淌出,然后穿進馬尾兒,再為他換上一雙寬松的鞋。
董世貴望著高連長,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
出發(fā)號聲響了。
高連長扶起董世貴,搶過他的干糧袋,掄到自己身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董世貴本來雙腳疼痛難忍,此時此刻,一切痛苦都不知哪里去了,他奪過身旁一名老戰(zhàn)士的步槍,扛在肩上,跟上大部隊,雄赳赳地挺進。
五九八團以每晝夜一百二十里的速度,來到太原附近的小山溝里扎寨。
賀云龍甩掉背包,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說:“媽呀,我的兩條腿,都走木了!”他一面使勁兒拍打著大腿,一面說。
鄧三珂說:“我的腳脖子都朝前了。”
高連長抻過董世貴,彎腰扒掉他的鞋子,說:“你們都過來看看,這雙腳,磨出了泡,泡磨壞了,磨肉。你們都過來看看,董世貴的兩只腳,鮮肉都磨爛了!”高連長說到這里,看了看賀云龍和鄧三珂,說,“你們都當了好幾年兵了,成了老兵油子了,還說這種泄氣話。不嫌害臊!”
賀云龍說:“高連長,董世貴的腳磨成這樣,怨我,都怨我沒有照顧好他!”
董世貴忙說:“不能怨你,咋能怨你呢?”
鄧三珂搶過來說:“董世貴這么小,還替老同志扛槍,怪不得累成這樣!”
董世貴說:“這算什么?”
鄧三珂的嘴皮子溜,說起話來叭叭叭,就像機關槍似的,說:“這也不算什么,那也不算什么,到底什么算什么?”
鄧三珂的幾句話,逗得高連長和身邊的戰(zhàn)士們嘎嘎地樂。
幾句說說笑笑,早把痛苦與疲勞扔到大山那邊兒去了。
屁股還沒有坐穩(wěn),上級的作戰(zhàn)命令便下達了:立即攻占西水屯。
董世貴聽說馬上有仗要打,高興得叫起來:“有仗打?有仗打!”
賀云龍說:“有仗打,有仗打,你個新兵蛋子,知道咋打?”
董世貴執(zhí)拗地說:“咋打都能打,上級讓咱怎么打,咱就怎么打!”
鄧三珂說:“給你子彈,你能打得準嗎?給你手榴彈,你能炸死敵人嗎?”
董世貴說:“你能我就能!”
鄧三珂哈哈大笑,說道:“吹呢,吹誰不會!”
高連長嚴肅地說:“鄧三珂,咋說話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誰也別看不起誰。論放槍,你行;可論扔手榴彈,你在賀云龍面前,就得后騰騰!”
賀云龍撓撓腦瓜子,嘻嘻地笑。
鄧三珂說:“瞧你得意的樣子,說你胖,你就喘?!?/p>
賀云龍說:“你不服咋的?給你手榴彈,就算你扔三次接一塊兒,也甭想超過我,你信不信?”
鄧三珂說:“信不信都叫你說了,你怎么不跟我比射擊,你三槍也比不上我一槍,信不信!”
董世貴說:“這么說,你們都行,我是不行,打槍不如你,扔手榴彈不如他??捎袝r候,你們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說了擱著,你們愛信不信!”
高連長聽了董世貴的這樣幾句話,打心眼里佩服。
西水屯是進攻太原的必經(jīng)之路,如何拿下西水屯,是擺在八連面前的攻堅戰(zhàn)。
此處山勢險要,易守難攻,何況又經(jīng)閻錫山苦心經(jīng)營多年,在通往西水屯的山口上,明碉暗堡,敵人的槍眼,都是能轉動的石頭坨子,可隨時閉合?;鹆棾删W(wǎng)狀,我軍簡直無法前進。
賀云龍說:“高連長,給我一箱手榴彈,我一個一個都給丫挺炸翻!”
高福生連長說:“不行不行,你的手榴彈投得再遠,也接觸不了目標?!?/p>
鄧三珂說:“把大家的子彈都集中我這里,我一發(fā)子彈消滅一個,看他們能有多少人!”
連長說:“最現(xiàn)實的作戰(zhàn)方案,就是集中炮火轟擊目標??墒?,咱們的六○炮排,離前沿至少還有三百米,電話又無法接通,只能靠人把命令傳過去?!?/p>
賀云龍說:“高連長,我去!”
高連長說:“不行,你的目標太大?!?/p>
鄧三珂說:“連長,我,一定能夠完成任務!”
高連長拍拍鄧三珂的肩膀,說:“傳達命令不比你當狙擊手,越過敵人的封鎖線,要靠機動靈活。”
鄧三珂說:“連長,我個子小,目標小,機動靈活,一定能夠完成任務!”
高連長說:“傳達我的命令,六○炮排集中炮火,轟擊西水屯山口上的明碉暗堡?!彼牙L制好的地標,親手交給鄧三珂,并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
鄧三珂說:“是,堅決完成任務!”他把槍交給連長,“完成任務后,我還當狙擊手!”
高連長命令:“全體注意,隨時準備還擊,掩護鄧三珂!”
鄧三珂依仗個子小巧,動作靈活,匍匐在地,隱蔽爬行。結果,還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碉堡里機槍、步槍不停地朝鄧三珂開火。
戰(zhàn)士們趁著敵人開火的機會,看準目標,一起射擊,壓住敵人的強大火力。
初看,鄧三珂一會兒匍匐前進,一會兒臥倒在地。陣地里的戰(zhàn)士們,一會兒替他興奮,一會兒又為他擔心。終于,在他又一次匍匐前進時,就再也沒有了動靜。
高連長眼睜睜看著鄧三珂在他的眼前倒下了,急得像一頭咆哮的獅子。
命令無法傳出去,六○炮排便無法發(fā)揮威力,敵人的堡壘就無法被摧毀,我軍就無法前進,一連串的“無法”,像一團團亂麻,死死地纏繞著高連長。
此刻,一聲近于童稚的叫喊,把高連長驚呆:“我去,我能行!”
高連長回頭一看:是董世貴。他望著董世貴那雙懇切的目光,心里顫抖了:哦,你?你還是個孩子呀!
“能,一定能!”董世貴又重復了一遍。
“好吧!”高連長緊緊攥住董世貴的手,把傳遞命令的紙團塞入他的上兜,眼里涌滿了淚水。
董世貴從步槍上抽出一根探條,攥在手中。
大家都很奇怪,連高連長也不知董世貴心里咋想。
董世貴出發(fā)了。當他爬至山腳下敵人封鎖區(qū)時,密集的子彈如雨點般落在董世貴的身邊。
董世貴非常機靈,在溝壕的最淺處,極易暴露目標。于是,他翻過身子,仰面朝天。摘下軍帽,用槍探條挑著,故意露出地面,誘使敵人射擊。結果,敵人果然上當,密集的子彈,向軍帽射來。他適時將軍帽撂下,騙過了敵人。董世貴急忙用雙腳輪番踹地,一寸寸地“挺進”,通過了封鎖線。
很快,六○炮排的炮群怒吼了,以準確的轟擊摧毀了西水屯的碉堡群,為我軍掃平了前進的障礙。
戰(zhàn)斗結束時,賀云龍一下子撲向鄧三珂,抱起他,放聲大哭。
突然,鄧三珂輕輕動了一下。
賀云龍感到他還活著,伸手試試鼻息,還有呼吸,于是喊道:“高連長,鄧三珂、鄧三珂他還活著!”
高連長跑過來,仔細看看,喊道:“衛(wèi)生員,快!賀云龍,由你和衛(wèi)生員負責,繼續(xù)包扎治療。”
當八連回到宿營地,駐扎下來修整,全連評功時,大家一致給董世貴請功,經(jīng)過上級批準,董世貴立了三等功。
戰(zhàn)友們舉著董世貴的軍帽說:“瞧,小董的軍帽上,讓敵人的子彈穿了3個窟窿,立了個三等功。要是穿6個窟窿,準能立個六等功!哈……”
董世貴執(zhí)拗地說:“六等功算啥?八等功也照樣!”
攻打太原,是一場硬仗。二○○師的主攻方向為太原城北,五九八團為后衛(wèi)。
命令傳達后,八連的戰(zhàn)士沸騰了。
賀云龍說:“又是后衛(wèi),憑什么總讓咱們打后衛(wèi),人家吃肥肉,咱們啃骨頭。高連長,能不能跟上級反映反映,也讓咱們當一次尖刀連,那家伙,大炮一轟,大家一沖,才過癮!”
高連長說:“服從命令,這是打仗,又不是過家家!”其實,高連長的心里,比誰都窩火。
鄧三珂當時只因失血過多一時昏迷,經(jīng)過治療后很快康復,回到八連,仍然當狙擊手。他說:“這一次,輪班也該咱們當尖刀連了!”
賀云龍說:“行了,行了,打西水屯連長派你當通訊,你差點光榮了。這次,你身上的傷剛好,就是咱們八連當上尖兵連,你也得靠邊兒站!”
鄧三珂說:“那次是那次,這次是這次,哪碼歸哪碼,不能驢蛋跑到馬胯骨上!”
連長說:“都不要爭執(zhí)了,做好戰(zhàn)斗準備!”
俗話說得好,不汪汪的狗才咬人。
太原,是閻老西兒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老巢,城池堅固,四周明碉暗堡無數(shù)。攻堅戰(zhàn)并非人們所想象的那樣,一通大炮轟,城破就沖鋒,敵人像豆渣,我軍逞英雄,沒有那么便宜。
太原,像擺在二○○師的一塊硬骨頭,極難下嘴。我軍萬炮齊發(fā),久攻不下。
五九八團從來就不是吃素的,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久攻不下,就先不攻城,沿著山路,盡可能地接近敵人,給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就這樣,五九八團首先攻進太原城。
主攻部隊攻陷城池,擔任后衛(wèi)的八連像閃電般地出現(xiàn)在敵人面前。待八連攻進城里,殘酷的巷戰(zhàn)開始了。
攻堅戰(zhàn)是大兵團作戰(zhàn),拼的是決策者的智慧、武器和裝備。巷戰(zhàn)比攻堅戰(zhàn)要殘酷得多。巷戰(zhàn)呈膠著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僅靠指揮者的智慧,還要靠戰(zhàn)斗員的勇敢、體力、技術,更要靠戰(zhàn)斗員勇于拼搏,敢于刺刀見紅。
賀云龍身上的四顆手榴彈投光了,唯靠與敵人展開搏斗,短兵相接。他身高馬大,力氣過人,等的就是這一天。
閻老西兒的兵,經(jīng)過多年訓練,個個身手不凡。
強中更有強中手。巧極了,正當賀云龍翻墻越窗尋找戰(zhàn)機之時,一個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大胡子出現(xiàn)了。
仇敵相見,分外眼紅。賀云龍像下山猛虎,一下子撲了過去。
卻怎知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大胡子,身手不凡,一個鷂子翻身,反倒轉到賀云龍的身后,使賀云龍撲了個空,險些撲倒,幸虧有一棵小樹將他攔住。
大胡子朝賀云龍猛踢一腳,正踹在他的后腰上。
賀云龍?zhí)鸶觳?,后肘正巧擊打在大胡子的眼眶上,一時間,鮮血迸流,迷住了眼睛。賀云龍趁勢抬起腿,猛踢一腳,把大胡子踢翻在地。一個惡狗撲食,將他壓在身下,鐵錘一般的拳頭,像雨點一樣,狠狠地砸在大胡子的腦袋上。
這邊,鄧三珂遇到了麻煩,可巧,一個身高馬大的壯漢,與鄧三珂相遇了。
雖說鄧三珂小巧玲瓏,機靈鬼怪,可是,他的傷剛好不久,體力還沒有恢復,顯然不是對手。
鄧三珂和壯漢揪打在一起,被壯漢壓在身下,正當壯漢高高舉起手中匕首的危急時刻,高連長從背后向壯漢開了一槍。
壯漢應聲倒在地上。
鄧三珂騰地站了起來,顧不得一切,趕忙去追擊敵人。
董世貴身子小,目標小,隱蔽起來不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他沖進院子,翻過破窗,跳上墻頭,尋找逃敵。果然,他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破屋里的敵人,渾身上下滾得黑不溜秋。
董世貴輕輕跳下墻頭,慢慢摸了過去,冷不防向他猛擊一錘,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那小子的頭部,一命嗚呼。
賀云龍、鄧三珂和董世貴在追擊敵人途中,正巧相遇,三人合為一處,相互照應,相互掩護,一起繼續(xù)搜尋。
可巧,他們三個人發(fā)現(xiàn)一處空地,雙方正在拼搏,三人急忙飛跑過去支援戰(zhàn)友。
賀云龍大步流星跑在最前面,他見一個戰(zhàn)友正與敵人廝打,立即上前支援,拽住敵人的脖領,卡住他的脖子,制服了敵人。
一個戰(zhàn)士與敵人搏斗,正在此時,董世貴趕到了。
敵人見寡不敵眾,撒腿就跑。
董世貴飛出手中流星錘,鐺的一聲,正中敵人后腰,撲通倒地。
鄧三珂趕上去,踏上一腳,疼得那個敵人吱哇亂叫,乖乖地當了俘虜。
連長細細地檢查了現(xiàn)場,再沒有發(fā)現(xiàn)敵人,這才叫司號員吹起集合號,查點人數(shù),匯報戰(zhàn)果。
這一次,董世貴再次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