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梅特林克 著 王維丹 譯
一
人們愛狗。在自然法則那頑固不變的和諧中,將物種間相互隔絕的藩籬原本在任何地方都無法穿透,而唯一的例外就是,為了更靠近我們,一種生物成功地穿過這樣的屏障,展示出對我們的愛。如果考慮到這些,人對狗的愛應(yīng)該要增加多少!我們是孤獨的,在這個因緣巧合而存在出現(xiàn)的星球,我們是絕對孤單的。而且,所有我們周圍的生命形式中,除了狗以外,沒有誰與我們結(jié)盟。很少有生物害怕我們,大多數(shù)都沒有意識到我們存在,那其中也沒有一種會愛我們。在植物世界,我們擁有啞口無言又靜止不動的奴隸,舍棄自我而為我們服務(wù),一味忍受著我們施加的法則和束縛。它們是無能的囚犯、無法逃跑的受害者,卻在靜靜地反抗。一旦離開我們的視線范圍,它們就急忙地背叛我們,回歸它們從前的荒野和肆無忌憚的自由土壤。假如玫瑰和小麥有翅膀,就都會像鳥兒一樣在我們靠近時飛走。
在動物中只能數(shù)出少數(shù)幾種聽從我們的奴隸,而唯一的馴服方法就是利用它們的無情、怯懦和愚蠢:喜怒無常又懦弱膽小的馬,它只對疼痛有反應(yīng),不依附于其他任何事物;逆來順受又垂頭喪氣的驢,同我們在一起只因為它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要去何處,但在棍棒和鞍勒之下,不管是誰都能讓它牢記在耳邊聽到的指令;母牛和公牛,只要有食物果腹它們就覺得幸福,它們馴服是因為幾百年來都沒有產(chǎn)生過自我意識;驚恐不定的綿羊,除了恐懼以外,它根本不懂得有什么主人;母雞忠于養(yǎng)雞場是由于在那里它能比在附近的森林中找到更多的玉米和小麥。我不想談到貓,除了它體形不大,沒有食用價值外,不值一提。貓性情兇殘,目中無人,藐視一切的它之所以容忍我們,無非是因為我們讓它做了成為屋里累贅的寄生蟲。至少貓會在內(nèi)心詛咒我們,而以上其他的動物在我們身邊生活,就像在一塊石頭或一棵樹旁邊生活那樣。它們不愛我們,不了解我們,很少注意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生與死、離別與歸返、悲與喜、歡聲笑語。只要我們不再發(fā)出威脅,它們甚至都不會聽出我們的聲音。它們看著我們的情景可以用對我們不信任也不理解的馬為例。第一次見到我們時,它的眼睛里仍然縈繞的是對麋鹿和瞪羚的印象?;蛘咚难壑袔еt鈍的迷思,看到我們這件事就像牧場上發(fā)生的一件無關(guān)緊要之事,短暫得眨眼而過。
數(shù)千年來,這些動物一直在我們身邊生活,對我們的思想、喜好、習(xí)慣如此陌生,我們就如同關(guān)系最疏遠的星星,昨天才墜落地球,落到它們身邊而已。在把人類與其他所有動物分隔開的寬廣空間中,我們不過以耐性的力量才成功地讓它們朝我們邁出了不真實的兩三步。而假如明天讓它們回到從未被我們改變的最初感覺,假如大自然賜予它們可以征服我們的智慧和武器,我得承認自己不會相信馬匆匆了事的報復(fù),驢頑固的報復(fù)和綿羊有失常態(tài)的溫順。我會像避開老虎那樣躲避貓,甚至連馴良的母牛,它的莊重嚴肅和昏昏欲睡都只會讓我萌生有所保留的信任。至于母雞,以它那尋找蛞蝓或是蚯蚓時圓溜溜的火眼金睛,我相信它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吞掉。
二
如今,在這冷漠中,在我們周圍一切事物都完全缺乏相互理解的環(huán)境中;在這無法溝通的世界,這里每個事物都將自己的目標密封于內(nèi)心,每種命運都固步自封,生物間的關(guān)系只有行刑者和受害者、進食方與被食方。這里沒有誰能離開鋼鐵圍墻的世界,只有死亡能在相鄰生命間建立殘忍的因果關(guān)系,從未有絲毫同情在物種之間有意識地飛躍傳遞。地球上生存的動物里只有一種已經(jīng)成功地突破了預(yù)言的限制,逃離自己的領(lǐng)域跳向我們?nèi)祟?,真真切切地跨越了在大自然令人難以理解的計劃下將每種生物隔絕的海岸、冰冷與靜默的廣闊區(qū)域。這種動物就是我們熟知的狗。今天,它所做的在我們看來也許簡簡單單、平凡無奇,但我們能感覺到它在越來越靠近一個本非出生于此、也非命定于此的世界,而且還做出了我們在一般生命歷程中所發(fā)現(xiàn)的那些最不尋常、最不可能的舉動。人類對動物的這種認知,這種從黑暗到光明的非凡通道是何時形成的呢?是否我們從豺狼中找出了獅子狗、牧羊犬和獒犬,或者是它們自發(fā)地來到我們這里的?對此我們無法作答。自人類有發(fā)展史以來,它就在我們身邊,和現(xiàn)在一樣??扇祟惖臍v史與人類未曾出現(xiàn)時的歷史相比又是怎樣?事實是,它依然在我們的屋中,與遠古時一樣理所當然地在那里,完全適應(yīng)我們的習(xí)慣,仿佛它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時間與我們完全相同。我們不必獲得它的信任和友誼,它生來就是我們的朋友,在眼睛還未睜開時,它就已經(jīng)是相信我們的,甚至在降生以前,它就已經(jīng)把自己獻給了人類。但是,“朋友”這個詞并不能確切地描述它深深的崇敬之心。它愛我們,尊敬我們,像對一個使自己從無到有的恩人那樣。最重要的是,它對我們滿懷感激,比我們的眼睛還忠實可靠。它是我們親密無間又熱情四溢的奴隸,沒有什么能讓它對我們灰心泄氣,沒有什么能把它從我們身邊趕走,沒有什么能削減它對我們熾熱的信任和愛意,假如一支種族占領(lǐng)我們的星球,人類會面臨一個可怕的問題,而它以一種令人欽佩和感動的方式使那個人類智慧將不得不去解決的問題迎刃而解。它忠實、虔誠、義無反顧地認同人類的優(yōu)越性,并且全心全意地俯首稱臣,不會事后反悔,沒有任何重回老路的打算,只保留小部分獨立性、本能和性格,以此用于大自然規(guī)定的必要生命延續(xù)。它懷著一份毫無疑問的確信,一種開放又樸實得讓我們有些吃驚的思想,把我們看得比所有其他生物更好、更有力,并且為了我們的利益而背棄了自己所屬的整個動物王國,毫無顧慮地否認了自己的種族、家族、母親和后代。
然而,它不只是以意識和智慧愛著我們,還有自身種族的那種本能、自身物種的全部無意識。似乎它想的只有我們,所追求的也只是于我們有用。為了更好地為我們服務(wù),使自身更好地適應(yīng)我們的不同需要,它已經(jīng)采用各種形式,能夠無限變化本領(lǐng)才能任我們所用。它不是在追逐賽上幫助我們嗎?它的腿能極度伸長,它的鼻子又尖又細,它的肺活量能增大,能跑得比鹿還快。我們的獵物是否藏在樹下?這一物種溫馴的特性已經(jīng)比我們的意愿還搶先一步,為我們獻上了矮腳獵犬,它就像無足的蛇,能潛入最靠近獵物的叢林。我們是否需要它來放牧?同樣是那順從的特性又賦予它這項任務(wù)所需的體形、智慧、活力和警覺。我們想讓它為我們看家護院?為了讓自己的爪子能更強韌有力、更讓敵人難以對付,它的腦袋變成又圓又大的形狀。我們要帶它去南方,它的毛發(fā)就長得更短、重量更輕,這樣它就能在更炎熱的陽光下寸步不離地陪伴我們。我們要帶它到北方?它的腳會長得更大,更適于踩到雪里,皮毛也會長厚,這樣它就不會因寒冷而丟下我們。只想讓它供我們玩耍、供我們觀看娛樂、裝飾居家或是活躍家庭氣氛?它會裝扮得端莊雍容又優(yōu)雅,它會讓自己比一個洋娃娃還小巧,在火爐邊睡在我們的膝蓋上,或者在允許的情況下,應(yīng)我們的想象要求,表現(xiàn)得滑稽可笑來取悅我們。
你還未發(fā)現(xiàn),在自然那殘酷的重大考驗下,一種鮮活的生物會顯示出如此類似的馴服性、相似的形態(tài)豐富性、同樣適應(yīng)我們愿望的驚人能力。這是因為,在我們所知的世界里,在管轄眾多物種進化的各類原始天賦中,除了狗以外,沒有哪個物種把心思用在人類的存在上。
也許有人會說,我們幾乎已經(jīng)能深層次地改變一部分家畜,比如母雞、鴿子、鴨子、貓、馬、兔子。可能是這樣。但這樣的改變不能與狗所經(jīng)歷的相提并論,那些動物為我們提供的服務(wù)可以說仍然是一成不變的。無論怎樣,不管這樣的印象是純粹想象還是與現(xiàn)實相符合,從這些改變中我們似乎感覺不到與狗相同的那種經(jīng)久不衰、防患未然的好意,以及與狗同樣的睿智又專一的愛。對其余方面,很可能是狗,或者不如說是它這個種族擁有難于理解的天賦,幾乎完全不會煩擾我們,而且我們只知道如何利用生活中的大量機會所提供的各種才能。因為我們對于事情的本質(zhì)一無所知,所以必須依附于表象。至少,形成一種表象也是美好的。在這個星球上,我們?nèi)缤槐怀姓J的國王,生活在孤獨的狀態(tài)下,而這里還有一種生物愛著我們。
不過,實情也許就同這些表象一致??梢钥隙ǖ氖牵谟袡?quán)力、責任、使命和命運的智慧生物群體中,狗是一種真正擁有特權(quán)的動物。在這個世界,它占據(jù)了一個出眾的位置,足以讓所有動物羨慕有加。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并承認確實存在一位無懈可擊的有形神明,這是動物中獨一無二的。它知道將自己最擅長的奉獻何處,以及自己所投身的更上一級是誰。它不必在黑暗中、在不斷的謊言、假設(shè)與夢想中尋找一種完美、出眾的無限力量,因為那力量就在它前方,它就在那力量的光耀下行動。它知道我們都不了解的最高責任。它具備的那種道德能超越一切能從自身發(fā)掘的道德,并且它能全無顧慮和畏懼地將其付諸實踐。它擁有全部真理,還有一種確定又高遠的理想。
三
一切經(jīng)過是這樣。佩利亞斯患病前的一天,我看到小小的它蹲坐在我的書桌腳,尾巴小心地蜷在爪下,頭微微側(cè)向一邊,更像在關(guān)切與平靜地詢問我,神情如同一位圣徒面對著上帝。它為之開心的幸福是什么,也許我們永遠不知道,那是從微笑中迸發(fā)的,是源于肯定一種它自己的生活無法比擬的更高級別生活。它在那里,玩味著、陶醉于我的全部表情,而且嚴肅又平等地一一回應(yīng),讓我知道。毫無疑問,那至少借助于眼睛,以這一最精神性的器官傳遞著我們都欣賞的深情與智慧之光。因此,每次我見到幼小、熱情又有信仰的佩利亞斯,它都會給我?guī)硇┮娮R,從不倦的自然深處帶來生命最新的消息,讓人相信、讓人驚奇,仿佛它是自己種族里第一個降生地球的,仿佛我們還在混沌初開的最初時日。與人類仍在黑暗中四處掙扎的命運相比,我羨慕它篤定的快樂,而且對自己說,在一位好主人和自己的狗這兩者間,更幸福的是遇到這位主人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