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王苗

“滴答，滴答”，黑暗寂靜的夜，只能聽到鐘表的聲音，那是勤勞的秒針趁人們熟睡之際，在悄悄邁動自己的步子，想要頑皮地從他們身邊溜走。

“滴答——”“滴答——”

奶奶突然驚醒了，她猛地坐起身子，打開燈，把果兒叫醒了：“果兒，快起床！再不起就要遲到了！”

果兒一驚，滾身就要爬起來，但扭頭一看墻上的時鐘，猛地醒悟了，什么，才四點(diǎn)？她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不錯，時鐘的秒針還在“滴滴答答”地走著，最短的時針剛剛停在“四”的位置。

果兒放心了，又懶懶地躺下，“奶奶，才四點(diǎn)，還早呢……而且，今天是星期六，我們不上課?！惫麅捍騻€哈欠，用手遮住刺眼的燈光。

奶奶已經(jīng)忙忙慌慌地把衣服穿好了，嘴里嘟噥著：“今天星期六了，我怎么記得是星期一呢？”

果兒在被窩里翻了個身說：“奶奶，今天周末，我們不上學(xué)?！?/p>

“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我還擔(dān)心忘了起床給你做飯……”奶奶渾濁的眼神里顯出一絲惶惑和慌亂。

果兒拉住奶奶的胳膊，“奶奶，您看，才四點(diǎn)，起床還早呢，您再睡會兒吧?！彼种钢差^的日歷本給奶奶看，“您看，今天星期六?！?/p>

奶奶看看時鐘，看看日歷本，又看看果兒，還是一臉不相信的表情：“是嗎？我還覺得自己睡過了……”說著又半信半疑地躺下了。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只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秒針又開始?xì)g快地邁動它的腳步。果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滴答，滴答”，外面的天色越來越亮。她抬頭看看表，已經(jīng)七點(diǎn)了，不知不覺中，時間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溜走了。

果兒看看身邊熟睡的奶奶，此刻她睡得正酣，口中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花白的頭發(fā)雜亂地披散在枕頭上，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溝壑。要在往常，七點(diǎn)鐘的時候，奶奶早已把早飯做好了，而此刻的她正一臉滄桑地熟睡著，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滴答，滴答”，時鐘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奶奶似乎越睡越沉了。她好像在做夢，不時囈語著，呢喃著，像在跟人撒嬌一樣，語氣中有一絲嗔怪和委屈，又像個在夢中迷失道路、急于回家的小孩。

之前，奶奶每天的作息都無比準(zhǔn)時，什么時間做什么事，從來沒出過差錯，仿佛她的身體里有一座計時最精密的鐘表。而最近，她的時間感經(jīng)常出現(xiàn)混亂，就像今天這樣，會毫無征兆地突然醒來，又毫無征兆地突然睡著；會突然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突然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爸爸說，奶奶就像一座年代久遠(yuǎn)的老鐘，用得時間太長了，就會出現(xiàn)零件損壞，導(dǎo)致計時不準(zhǔn)、錯亂，甚至停走的情況。

“找人修一修，重新?lián)Q個零件，鐘表不就又好了嗎？”果兒疑惑地問。

爸爸有些無奈地笑笑：“有的損壞是可逆的，有的損壞是不可逆的?！币姽麅哼€不明白，爸爸摸摸她的頭，“你看時間過去以后還會倒流回來嗎？奶奶老啦，一天比一天老啦！”

果兒有些懂了。

這么多年，奶奶身體里的那座鐘似乎從來沒有壞過。每天早上五點(diǎn)半，她就準(zhǔn)時起床，開始準(zhǔn)備一家人的早餐。那會兒全家都在睡眠中，星星都還在夜空中頑皮地眨眼呢。

雖然除了奶奶，家中只有三口人，但每個人出門的時間不一樣，愛吃的口味也不一樣，奶奶每天早上都會根據(jù)大家的出門次序，依次給每個人做出美味可口的早餐。

奶奶說，全家最辛苦的就是果兒了，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學(xué)生，但每天要上學(xué)，放了學(xué)還要去上輔導(dǎo)班，作業(yè)多得要做到很晚才能做完。果兒正是長身體、用腦子的時候，每頓飯都得吃好才行。但果兒只喜歡吃肉，不喜歡吃蔬菜。為了讓她補(bǔ)充足夠的蔬菜和維生素，奶奶做早餐時會把蔬菜切得碎碎的，和在面里，烤成蔬菜餅，然后再給果兒炒一小盤她最愛吃的雞胸肉，再加一個煮雞蛋和一杯牛奶，這樣果兒就能吃得飽飽的了，營養(yǎng)也能跟上。

爸爸呢，因?yàn)楣ぷ鞣泵Γ刻熘形缍紱]時間回家吃飯，晚上又經(jīng)常加班，單位食堂的飯又很難吃，奶奶便把他每天的早餐當(dāng)正餐來做。包餃子、蒸米飯、烙大餅、燉牛肉……爸爸吃完了，奶奶還會用飯盒給他再帶一些，在單位用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

媽媽因?yàn)闇p肥，每頓飯都吃得很少、很清淡，早飯就是幾片烤面包、一碗小米粥或者一杯豆?jié){，再加一小碟咸菜。媽媽吃面包時喜歡配草莓醬和番茄醬，咸菜則喜歡腐乳，不喜歡辣椒醬，因?yàn)槔钡膶ζつw不好。這些奶奶都記得清清楚楚。

每天早上，是奶奶最忙碌的時刻。她就像個陀螺一樣，忙得手腳不停；又像一個程序精準(zhǔn)的自動化儀器，雖然有多套程序要同時運(yùn)行，但安排得當(dāng)，協(xié)調(diào)高效，從來不會出錯。

等大家都出門后，奶奶再一個人安靜地吃早飯。吃完早飯，她又開始拖地、洗衣服，然后出門買菜，準(zhǔn)備午飯。買菜回來，把米淘好，把菜洗好，就十一點(diǎn)一刻了。這時奶奶出發(fā)去學(xué)校接果兒放學(xué)，果兒每天十一點(diǎn)半放學(xué)。把果兒接回家，十一點(diǎn)四十五，奶奶開始煮飯、炒菜。十二點(diǎn)一刻，午飯做好了，媽媽也回家了，奶奶、媽媽、果兒三個人開始吃午飯。

吃完午飯，媽媽和果兒稍微休息一下，就又要出門了。奶奶在家午睡一會兒，或者去鄰居家聊聊天，就又到了準(zhǔn)備晚飯的時間。

下午四點(diǎn)半，奶奶去接果兒放學(xué)。把果兒接回來后，果兒寫作業(yè)，奶奶開始準(zhǔn)備晚餐。奶奶的晚餐比早餐做得更加精心，她總是說，大家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一大早出門，大晚上才回來聚在一起，好不容易一家人一起吃個晚飯，一定要吃好才行。燉雞、燉魚、蘿卜羊肉、紅燒排骨、花卷、烙餅、包子、炸油條、蛋花湯、粗糧粥……奶奶變著花樣，做出一大桌子豐盛的晚餐。

吃完晚飯，奶奶收拾好碗筷，看會兒電視，九點(diǎn)半就去睡覺了。第二天一睜眼，又是同樣的忙碌。

奶奶就這樣忙碌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滴答，滴答”，奶奶還在沉沉地睡著，她似乎做了噩夢，受到了驚嚇一般，身子突然顫動一下，口中囫圇不清地說著什么。果兒一抬頭，已經(jīng)八點(diǎn)鐘了。她在奶奶耳邊輕輕喊了幾聲：“奶奶，奶奶。”奶奶好像聽見了，身子動了一下，口中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但似乎又沒有聽見，繼續(xù)沉睡著。

不知什么時候，爸爸走了進(jìn)來，他輕聲對果兒說：“讓奶奶再睡會兒吧。早飯做好了，出來吃飯吧?！?/p>

果兒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從她記事起，奶奶從來沒有早上這個時間還在睡覺。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奶奶現(xiàn)在身體里的時鐘已經(jīng)紊亂了，說不定她以為現(xiàn)在是晚上呢。

“滴答，滴答”，就讓奶奶安安靜靜地在她的時間里再睡一會兒吧。

果兒和爸爸媽媽一起吃了早飯。因?yàn)槭侵苣酝暝顼?，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聊天、看電視。

奶奶突然慌慌張張地從房間里跑出來，火急火燎地說：“果兒，你今天不是期末考試嗎？怎么還不去學(xué)校？別誤了考試！”她慌亂地轉(zhuǎn)著圈，眼神渙散，花白的頭發(fā)凌亂不堪，口中嘟嘟囔囔：“果兒的書包呢？果兒的書包呢？”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

果兒上前拉住奶奶：“奶奶您忘了？今天是星期六，我們不上學(xué)。”

奶奶遲緩地動了動渾濁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許久，她慢慢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醒悟過來了，“哦，今天是星期六?！睕]一會兒，她布滿皺褶的臉突然又緊繃了，“你們是不是都還沒吃晚飯呢？餓壞了吧，我這就去給你們做！”說罷擼起袖子就往廚房走。

爸爸媽媽趕緊攔住了她，“媽，現(xiàn)在才早上十點(diǎn)鐘，離吃晚飯還早呢。今天我們都在家，晚飯我們做，您再歇會兒吧?！?/p>

奶奶渾濁的眼睛又迷離了，似乎不相信爸爸媽媽的話，果兒指指墻上的掛鐘：“奶奶，您看，現(xiàn)在才十點(diǎn)?！?/p>

奶奶扭頭看看掛鐘，臉上的表情慢慢舒緩了，眼睛里也漸漸有了神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們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成天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幾點(diǎn)了?！彼垡晦哿鑱y花白的頭發(fā)，“我怎么都睡到這會兒了？最近不知怎么了，動不動就想睡覺?！?/p>

媽媽笑著說：“您累了就多睡會兒，以后家里的事都交給我們來做?！?/p>

奶奶有些激動地說：“那怎么行！你們上班、上學(xué)都很忙，我只能給你們做做飯，洗洗衣服，照顧好你們的生活，要不什么忙都幫不上，吃了睡，睡了吃，不成老廢物了？活著還有什么用？”

媽媽還想說什么，被爸爸?jǐn)r住了。他輕輕地對媽媽搖搖頭。媽媽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不說話了。果兒也懂，奶奶想盡力照顧好大家的生活，好覺得自己是有用的。她不想讓自己顯得沒用，成為大家的負(fù)擔(dān)。

爸爸拉住奶奶：“媽，您照顧全家人的生活，我們都離不開您。不過我們都過周末，您也要過個周末，今天的家務(wù)活就全交給我們吧。”

爸爸的一席話把奶奶哄得很開心，她笑瞇瞇地說：“我不累，就是最近老愛睡覺，老犯糊涂。你們給我買一個可以定時的鬧鐘，一到點(diǎn)就把我叫起來，什么都不耽誤！”她的神情突然又開始慌亂了，“我要干什么來著？我怎么想不起來了……”她焦急地轉(zhuǎn)著圈，“對了，我要給你們洗衣服。”說著，顫顫巍巍地往陽臺走去。媽媽不放心，扶著她一起去了陽臺。

爸爸對果兒說，奶奶這種病叫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會越來越嚴(yán)重。現(xiàn)在她的時間觀都是混亂的，再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會完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甚至?xí)B家人都不認(rèn)識，大家都要有心理準(zhǔn)備。

果兒呆呆地問：“真的不能治好了嗎？”

爸爸苦笑著搖搖頭：“這是進(jìn)行性的疾病，會隨著人的逐漸衰老一點(diǎn)點(diǎn)加重。就像時間總是往前走，不可能倒流一樣。自然規(guī)律呀！”他重重地嘆口氣。

果兒很傷心，難道就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奶奶的病情逐漸加重而無能為力嗎？果兒突然體會到了時間的無情和殘忍。

“滴答，滴答”，鬧鐘的秒針走動起來的聲音似乎更加響亮和清晰，不緊不慢、永不停歇中又有一種壓迫和急促。四周靜悄悄的，銀色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淡淡地投在奶奶的臉上。奶奶沉沉地睡著，安靜乖巧得像個嬰兒。

當(dāng)果兒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奶奶就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照顧她了。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忙，果兒真的是奶奶一口水一口飯喂大的。自從果兒上了幼兒園，奶奶又每天接送她上學(xué)。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果兒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長高，不知不覺中，她都是一個小學(xué)生了，都比奶奶要高了。因?yàn)槊刻斐ο嗵?，果兒根本沒有發(fā)覺，自己一天天長大的同時，奶奶也一天天變老了。她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身軀也越來越單薄……

最近，奶奶開始糊涂、健忘，幾次在家門口迷路，直到爸爸從醫(yī)院拿回她阿爾茨海默癥初期的診斷書，果兒才意識到：奶奶真的老了。不知不覺中，時間的魔爪已經(jīng)偷走了她的歲月和健康，甚至還要狠心地偷走她的記憶、她的一切，漸漸讓她像一個初生的、混沌的嬰兒一樣，一片空白地生活在世上，柔弱無助，嗷嗷待哺，就像自己第一次被奶奶抱在懷中那樣。

“滴答，滴答”，果兒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一點(diǎn)睡意都沒有。她打開臺燈，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了。突然，床頭的鬧鐘猝不及防“丁零零”地響了，把果兒嚇了一大跳。她剛想去把鬧鐘關(guān)掉，奶奶猛地驚醒了。

奶奶的眼神懵懵懂懂的，她似乎沒看到果兒一樣，坐起身來就要下床。果兒抓住奶奶的手：“奶奶，您要干嗎？”

奶奶還是沒有看果兒，低著頭喃喃自語：“時間不早了，我起床去做早飯……”嘴唇微微顫抖。

果兒急忙拉住她：“奶奶，您弄錯時間了，現(xiàn)在才剛剛凌晨?！?/p>

奶奶疑惑地看著果兒，眼神中充滿了陌生感和不相信：“我睡覺前明明定好的，早上五點(diǎn)半起床……”

果兒耐心地對奶奶說：“您真的定錯鬧鐘了，您再仔細(xì)看看，現(xiàn)在是幾點(diǎn)？”

奶奶瞇起眼睛，認(rèn)真盯著時鐘看了一會兒：“真的是十二點(diǎn)？我稀里糊涂的，把鬧鐘上錯了？”她的嘴唇又開始微微抖動。

果兒對奶奶說：“奶奶，您放心睡，到時候我叫您?！?/p>

奶奶反對：“那怎么行，你是長身體的時候，又要用腦子，要多睡會兒。就用這個鬧鐘，要是我睡過頭，用鬧鐘叫醒我。”她把鬧鐘拿過來，哆哆嗦嗦地?fù)軇又〞r的按鈕。

果兒把鬧鐘拿在手里，對奶奶說：“您看，是五點(diǎn)半。這下您放心睡吧，鬧鐘再一響，您就可以起床做飯了?！?/p>

“千萬要定好，你們吃飯不能耽誤?！蹦棠逃粥洁炝藥拙洌@才慢慢地躺下了。

“滴答，滴答”，果兒迷迷糊糊的，也漸漸睡著了。但心中似乎有一件事，讓她睡不踏實(shí)，仿佛一點(diǎn)輕微聲響，她都能聽到。就這樣暈暈乎乎地睡到五點(diǎn)，果兒又醒了。她把鬧鐘的定時按鈕關(guān)了，鬧鐘的鈴聲響起來太刺耳、太嚇人了，不要讓奶奶再受一次驚嚇了，反正就半個小時了，自己再堅持一下，到時把奶奶叫醒就行了。

“滴答，滴答”，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過去。果兒雖然很困，但努力不讓自己睡著。過幾分鐘，就要看一次表。終于五點(diǎn)半了，她把鬧鐘關(guān)掉，在奶奶耳邊輕輕喚著：“奶奶，奶奶?！?/p>

奶奶安穩(wěn)地睡著，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她的呼吸非常均勻，像個熟睡的嬰兒。

果兒悄悄地把鬧鐘撥晚了一個小時，奶奶睡得正香，既然“五點(diǎn)半”終究要到來，那就讓它再晚來一會兒吧。

“滴答，滴答”，安靜的房間里，只能聽見鐘表的聲音，一刻不停，不疾不徐。

“滴答——”“滴答——”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