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小縣城的沿河一帶,沒有鋪上水泥的地方,成了許多草木最后的家園。我們猜測,或許,這些草木已經(jīng)意識到被排擠與被放逐的命運了吧。它們的神情里,或多或少摻雜了一些悲戚與憔悴。事實不然。進入夏季,當我每次走到這片低洼的潮濕地帶時,草木們都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它們這種無憂無慮樂呵呵的樣子,會讓我在心底里為它們發(fā)出嘆息。
更多的時候,當我進入到這片屬于草木的世界,眼前的景象總給我一種穿越了的錯覺。從車水馬龍的道路拐下去的那一刻起,我就仿佛置身在一條時光隧道中。隨著耳邊喧囂之聲漸漸消失,我也越走越遠。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抵達了某個遙遠的古代?;蛟S是唐朝吧。我暗暗在心里想,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朝代。
沒錯,初夏的河邊,眼前這些無憂無慮的草木,讓我產(chǎn)生一種感覺,我仿佛回到了屬于唐朝的某個小集鎮(zhèn)。這些草木,就是這個集鎮(zhèn)上的原始居民。它們一點也不驚訝我的到來。事實上,我的出現(xiàn),就好像被風掠起的一撮塵土,屬于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不會產(chǎn)生一絲驚擾。這些草木,啊不,這些原始居民們,按部就班地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恍惚中,耳畔傳來一陣叮叮作響的金屬聲。這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來自一家打造銀器的小作坊。我聞到了隨風飄送而來的一種桂花糖的味道。暮色中,我看見那座低矮的屋檐下,一家老小,正將去年秋天摘下的桂花,撒進剛剛熬好的糖水里……
我無法寫出更多屬于他們的生活場景。也無法找到更貼切的比喻來形容屬于他們的這種生活。必須承認,這種生活,還有許多粗糙的地方。比如這個小集鎮(zhèn)四處飛揚的塵土,需要一場大雨才能夠?qū)⑵渚髲姷某岚蜣糇?,可這些小鎮(zhèn)居民并不在乎,他們?nèi)螒{這些塵土落在他們古銅色的臉膛。比如這個小集鎮(zhèn)的道路,是如此狹小和曲折,那些遠方的消息沿著這條道路需要耗費太多太多的時間,才能傳遞到小鎮(zhèn)居民的耳朵里。這消息或許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或許與改朝換代有關(guān)??墒?,這消息卻與這些小鎮(zhèn)居民似乎沒有絲毫關(guān)系。他們一邊聆聽著這姍姍來遲的消息,一邊繼續(xù)敲打著手中那尚未成形的小小銀器,抑或一邊聆聽著這消息,一邊攪拌著甜膩的桂花糖……
很多時候,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這些生活在河邊低洼地帶的草木,它們和古代那些小集鎮(zhèn)上的居民何其相似,它們和他們,按照自己內(nèi)心中那種自我認可的生活方式,來度過屬于自己短暫或漫長的一生。后來,我驀然明白,其實,這些植物并不是一味埋頭于自己的生活之中,它們時時抬起頭,甚至還踮起腳尖,朝著我們來時的方向眺望。
我想,毫無疑問,這些植物都擁有一雙屬于自己的眼睛,我們暫且稱它為“植物之眼”吧。這些植物,在用植物之眼眺望我們的同時,也在揣摩著我們。一如此刻,當我吃過晚飯,利用這個初夏傍晚稍縱即逝的時光,來到這片河邊草地上時,我發(fā)現(xiàn),身邊這些草木紛紛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這目光告訴我,在它們心中,我依舊是那個騎著白馬的少年,曾經(jīng)有一天,我從這個小集鎮(zhèn)打馬經(jīng)過,若干年后,我又重新回到這里。啊,那個少年又回來啦!風吹草木的嚓嚓聲,聽上去,就像是一片交頭接耳的私語聲,令人喟嘆。這些草木窮盡一生,似乎都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終于,那個期盼的人,回到它們身邊來了。這一刻,這些草木的內(nèi)心里,一定回蕩著最激越的漩渦。
我想,這些草木,在用植物之眼打量我的同時,一定在心里一遍遍小聲詢問著我:我這個樣子,是你最喜歡的嗎?這個想法,讓我感到心中一驚。這么多年的時光過去,這些草木一直在揣摩著那個少年的心理活動,并且,一廂情愿地按照少年的意愿來完善自己。我注視著身邊這些草木,仿佛看見飛揚的塵土中,那個打造銀器的工匠,舉起手中的銀器小聲問我是否喜歡;暮色中,那個制作桂花糖的女孩,捻著手中的桂花,問我是否還眷戀這種熟悉的味道……當然,也有那么一些草木,內(nèi)心里,充滿了無法消弭的仇恨。它和它一直記恨著那個少年。這種恨,有的脈絡(luò)清楚,有的則屬于無端的恨。這種種恨,使它們變得不可親近。這些懷恨在心的草木,自然包括渾身長刺的蒼耳。此時的河邊,一株蒼耳距離我很近。它那種猙獰的樣子讓我明白,在這個世界,有許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蒼耳心中的仇恨便是如此。
我想,這些低洼地帶的草木,它們無憂無慮地簇擁在一起,一定都在翹首期盼著那個騎白馬的翩翩少年歸來。這樣想著,我驟然之間有了想哭的沖動。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