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一個偶然,凌晨四點的時候,我走出家門,冬天的夜還是有些寒冷,想著這時尚沒有人聲,卻看到了早起的人。
一個小店,昏暗的燈光里,一個男人正在狠勁地揉著一塊面,那面似乎很不聽話,因而男人就左一下,右一下地下狠,下狠也解決不了戰(zhàn)斗,男人于是加上了拳頭。
女人則用木柴點著一個爐子,木柴棒子插得亂七八糟。那火一會兒紅一會兒灰,一會兒又不見了,聚成濃濃的白煙,反熏到了女人的眼睛。女人揉著眼,咳嗽著,動起了大扇子,一下一下地,終于讓火苗撒起歡來。
這是一個早點小攤,在一個小巷子里,必定每天夫婦兩個都在重復(fù)著這早晨的項目。很多熟睡的人不知道他們的這個項目,只知道他們后來開始收錢的項目。
包括我。
一只螞蟻正在上樹,一只螞蟻跟在它的后面。
前面的螞蟻爬爬停停,似在尋求最好的路徑;后面的螞蟻也爬爬停停,似在等待著前面的螞蟻尋求最好的路徑。
兩只螞蟻的后面的后面,是一群的螞蟻,循著前面的螞蟻的路徑迂回而行。這是一只什么隊伍,要到什么地方去?一概不知。想不明的是,為什么還要有兩只先行,是怕中了埋伏,先要兩只探路,還是兩只螞蟻同后面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倒是自己的行蹤引來了敵人?
看著的時候,就有時光悄悄走過了。一個影子斜了過來,那是一片葉子,所有的螞蟻都沒有被這影子攔住。前面的螞蟻若果真不知道有敵人在后面,自家的窩門可要處于危險的境地。
我拿起了一根折斷的小棍,待兩只螞蟻走過,橫在了一群螞蟻的路上。那群螞蟻過來,果然順著小棍橫向里爬去,少部分越界后又跟回了大部隊。橫著走了好遠,到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斷崖,隊伍發(fā)生了不小的混亂。這個時候再看那兩只螞蟻,早沒有了蹤影。
我不知道這個忙幫得對不對。
一個具有一定能量的人的不經(jīng)意的一個舉動,竟改變了一個領(lǐng)域的一次大的事件。
一個女子推著一個童車正在穿越馬路。
寬大的馬路上一輛一輛的車子擠擠挨挨,女子推著童車像推著小皇帝的龍輦,毫無顧忌地穿過一輛又一輛正在慢行的車子的縫隙。
對面是他們的目的地。
孩子在車上正襟危坐,口里含著一個空空奶嘴,那般悠閑無所顧及。女子只管徑直地往前推著,一些汽車倒猶猶豫豫,搶過一些車頭的時候,還會聽到偶爾尖利的剎車聲。
在童車走過的曲折路徑,所有童車前面的車子都停下來行注目禮。
女子推著童車的狀態(tài),全仰仗于這小小的童車,假如沒有了童車,女子或許沒有這么自信的舉動。
每天早晨,一個盲老漢都會從巷口走到巷尾,去打一碗豆?jié){或者別的。
盲老漢邊走邊哼唱著小調(diào),多是過時的流行歌曲:三月里來好風光,洪湖水呀浪打浪,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呀咿呀一得兒呦……
老漢使用竹竿的方法有些特別,他先將竹竿點在自己的正前方,然后向右邊劃,直劃到路邊的路沿,再重復(fù)第二個動作。老漢是靠路的一邊走。一旦找不到路沿,竹竿會停下來,點劃幾下,以確定是路沿壞了,還是到了哪個家屬院的門口。那正唱的曲兒也立即收住,待再往前走時,接著再唱。
看不到路的盲老漢,像一縷陽光,從巷子的這頭走到那頭,感染了巷子里起早的人。
有時那根竹竿會別在一輛自行車的輪子里,車子的主人會說,向左,向左,對了,直走。有時竹竿會撥著一輛汽車,但你看到那竹竿不是亂搗,撥著的必是車輪部分而不是車身。司機會搖下車窗說,向右,向右,對了,直走。老漢稍稍停頓后,繼續(xù)他的小曲:三月里來好風光,家家戶戶種田忙……
我多次在早點攤前看到這個盲老漢,唱著那重復(fù)過多少遍的小曲,用一根竹竿,劃船一樣,在晨光如溪的小巷,將自己劃向前去。
女人摸摸男人的下巴,你的胡子還挺硬。
男人說,我不單單是胡子硬。
女人的手很氣憤地在男人脖子上劃了一圈,繼而動員了柔軟的玉臂,將男人的頭環(huán)壓下來,男人的頭便像安了一根彈簧,在女人的胸前彈了兩彈。
男人說,把我的頭碰疼了。
女人就咯咯地笑。去吧你!女人說。
我撞上了兩座大山。男人說。
你恨不得撞上十萬大山!女人說。
哎,你的頭上有一條傷疤耶。女人吃驚而認真。
小時候淘氣,跌下來碰到一顆小石頭上了。男人摸著頭像又摸著了那時的疼痛。而疼痛卻已經(jīng)在女人那里顫了一下,哎呀,你讓我的心口好難受。
怎么難受?
疼唄。
去吧你,你會疼?
真的,不騙你。
男人被感動了,說,讓我揉揉。男人的伸了過去,手還沒到,就被女人擋了回來。
想趁機揩油?。∨苏f。
明天我們都游哪里?哎,正經(jīng)的,跟姐稟報稟報。女人擋回去那只手順勢就叼住了它,在自己的手里玩弄著。男人的另一手扣了上去,像一只黃雀。
先去石林,然后去九鄉(xiāng)。
都沒聽說過,俺們那兒有個九間,在山頂上。
女人的手又把黃雀叼住了。黃雀掙脫出來,放在女人的膝蓋上,而后順著膝蓋向里爬。爬到一半行程,被女人按住了。你真會帶我玩,回去我要感謝你。
男人迷茫地說,感謝還要等回去嗎?
我坐在臨過道的C位上,飛機起飛不久一場好戲即在我的身邊上演了。接下來我便知道了那男人屬于吃公家飯的那種,女人是他的下屬單位的。哪個單位的?別急,而且我還知道了男人的大號,女人猛然叫出來的時候,男人立時止住了她,并且看了看我,這個名字我一下子就記住了,因為和前一段網(wǎng)上很火了一陣的那個名字一樣。你更想知道了?你呀,讓我想想以什么方式告訴你。
偶爾在街頭聽到了這樣一件事,這家老人的女兒在加拿大找了個老外做女婿。女兒一直邀請老人到加拿大去住一段。老人一直沒有成行。女兒女婿在這年春節(jié)就回來看老人。老人別提多高興了,一大家子整日歡樂有加。后來又一同乘車去少林寺游玩。
回來的路上,老人有點感冒,隨手將擦鼻子的衛(wèi)生紙扔出了窗外。不想老外女婿立即大呼小叫地讓停車,大家以為什么事呢,車子停了,老外撒腿就向后跑去,直到找到那團紙并扔進垃圾筒才回到車上。車上的人早就大眼瞪小眼了。
車子駛出了郊外,老人又隨手扔出了一個紙團,老外女婿又讓停車,老人不愿意了,和女婿爭辯起來,說這是野外,不是市里。車上的親戚也說不必太認真了,這不是在加拿大。車子也沒停。
習(xí)慣是難以改變的。老人又一次下意識地把紙扔到了窗外。老外女婿又看到了,再次要求停車。爭執(zhí)了半天,還是停了,老外女婿這回是把衛(wèi)生紙撿了回來,并且一把裝進了自己的口袋。老人這回是惱羞成怒,這哪是女婿呀,分明是個找茬的。還讓去加拿大呢,在中國氣就受夠了。你不能拿外國的習(xí)慣來套中國的習(xí)慣。老人見人就嘮叨這件事。這洋女婿一點都不懂道理,你再講文明也得給人面子吧?
我聽了,暗自一笑,走了。老外十分自然的行為,卻給人帶來了許多的委屈。內(nèi)中的道理,是一下子講不通的。
在一個小理發(fā)店理發(fā)。
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經(jīng)營著這個不大的店面。來往的人倒是不少,多緣于兩人的服務(wù)與手藝。兩人也沒有什么分工,不是一個人理發(fā),另一個洗頭,就是一個人忙著,另一個人掃地。而只有一個顧客的時候,倒是女的忙,男的在電腦前玩著游戲或看著報紙。
兩人還有說不完的話題。女孩一說到高興處就唧唧咯咯地笑,笑得連活也干不了,就停下笑一陣子。然后說,“哥哥可真逗?!?/p>
確實聽了女孩是叫了哥哥的。需要什么的時候,女孩會說,哥哥,給咱把什么什么拿來。哥哥就即刻伸手去遞。聽口音,兩人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像是開封東的哪個縣。哥哥的叫法是一重一輕,前一個哥挑起來,后一個拐著彎落下去,有一種甜甜的又犯嗲的味道。但女孩確實總是這么叫了,男孩也是認認真真地答應(yīng)著,也就不覺得是故意拿腔拿調(diào)了。
快吃飯的時候,兩人會商量著吃什么,女孩說,“哥哥看著買吧?!蹦泻⒕统鋈チ耍⒗^續(xù)忙活。
那天一個人就說:“你們兄妹兩個還挺和諧的?!迸⒕托ζ饋恚f:“哪呀,那是俺那口哩。叫哥哥叫慣了,改不了口?!闭f了就又笑,“哪有哥哥妹妹開一個店的呀。呵呵?!?/p>
原來是個小夫妻店。叫慣了的“哥哥”,使這個小店充滿了和諧,使兩人的情感蜜上更加了一層甜。
走出去的時候,“哥哥”的甜音還耳邊響著。
一個收廢品的正在拆解一件舊家具,他想將其更細碎地裝在車上拉回去。
而他的努力是徒勞的,最后割破了手指。不得不電話叫來兒子幫忙。兒子來的同時還帶來了一輛現(xiàn)代。打開蓋和后門,折騰了半天,才將那些破爛解決掉。老人捏著手指,笑瞇瞇地看著現(xiàn)代遠去。
老人整這一下子可掙二十五元錢。而兒子跑過來再跑回去的費用也夠了。但兒子似乎理解這位父親,知道父親的快樂就在每天的一堆廢品上邊。老人說,兒子可孝順了。
我早起吃小吃,將這一幕就此記錄下來。這個早晨我很滿足。
冬天的街上閑人很少,都被刀子樣的寒風堵在了屋子里。出門的人無不行色匆匆,忙著自己要辦的事。但如果你哪天走出門外,卻說不準會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在哪個角落飄然而出,給這個冬天染上一縷暢快的春意。
我出去的那天特別冷,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來一場紛紛揚揚的雪。我把衣帽捂得嚴嚴的,戴了厚厚的手套。轉(zhuǎn)過街角的時候,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笛聲,那種帶有水音的聲音讓我猛一振奮。厚厚的帽子竟也沒有能夠阻擋住這種脆亮的聲音。
回首望去,竟是兩個衣著樸素的鄉(xiāng)人,一邊走,一邊吹著手中的笛子。他們的肩袋里,也插著長長短短的笛子。不用說,他們是以這種方法賣那管樂器的。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又會有多少人能買下他們手里那價錢并不昂貴的竹笛呢?我跟在他們的后邊,走了長長的一段路程,一直到了另一個街口。一路上,確實是沒有人向他們過問過什么。甚至沒有多少人回過頭來發(fā)出一聲贊嘆。不是因為他們吹奏得不上檔次,他們的演技確實夠得上一個水平。我多少還懂得一點樂器。是人們見的太多了,聽的太多了。而更多的人是玩不轉(zhuǎn)這種看似簡單的樂器的,別人的嘴一用力,手指一動彈,一串美妙的樂聲就從竹管中飛了出來。而你不行,得練。這些人從冬到夏,從夏到冬,無論場合環(huán)境,每天都在不停地練習(xí)著,熟能生巧,總有一天會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我遇到的這兩個人,一個年輕,一個年長。渾身透著歲月的風塵。他們已經(jīng)在這樣的街道上,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日月了。而他們又賣出去多少竹笛呢?這種商品,不能說是假冒,也不能說是偽劣,它不會損壞人們的身體健康,反而會給人們帶來某種愉悅。他們不會掙到什么大錢,賣出去一支是一支。他們由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可以說他們走遍了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應(yīng)該說他們是把陽春白雪撒遍大江南北,再說得高一點,他們是把祖國的這種民族藝術(shù)推而廣之。
我就曾在這樣的沿街“吹賣”的人手里買過一支很不錯的笛子,僅僅花了五元錢。我真的算不出來,這些人是如何賺到錢的。相比起那些倒賣車票的,偷拿巧盜的,制假販假的,他們著實是不能發(fā)到什么大財,而在各個城市的街頭,你確確實實會見到這樣一些為了手中的那點兒“藝術(shù)”而不辭辛勞的人。
笛聲依然。在我從另一個小街拐過來時,我又聽到了那種像樹葉歡舞、像水波蕩漾、像百鳥鳴叫的樂音。雪就在這時靜悄悄地下來了。雪很涼,一片一片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自然也落在吹笛人的手指上。而笛聲,卻迎著那種飄落直直地盤旋而上,直到消失在無邊無際的云端。
風,更猛了。
哪一天,街上來了一個土醫(yī)生,專門拔火罐。
生意還不錯,慢慢就聚了人氣。路邊小凳子一擺,就有男男女女坐上去。
坐上去了一會,就有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瓶子像長什么似的掛滿全身。說是全身,也不夸張,肩上,背上,腿上,腳上,沒有不能掛瓶子的,還有屁股上也會長兩三個。也沒有人覺得丑,遠遠就能看見一條腚溝子露著,褲子褪到屁股下。當然,大都是中老年男女,治病嘛,沒啥不好意思。
只是覺得,這醫(yī)院里的鏡頭放在街上,是有些什么,游泳池里的跑出來,行嗎?倒有些弄不懂了。
反正一吃過早飯,就見那靠墻的街邊,便有男男女女聚到一起來親近火罐。有的火罐還是竹筒做的。人人都是那一身的瓶瓶罐罐,然后說著拉著,或默默坐著。土頭土腦的白大褂拽拽這個,晃晃那個,像在檢驗肉皮的承受能力。若你沒見過拔火罐,猛一看到,還以為是什么行為藝術(shù),或家族式的表演。
有人說,這種方法,在家里也能做,可人們寧愿聚堆,也不愿相信自己。
你找后臺去吧。女孩說。
我找后臺干嘛呀,修這么個小玩藝還值得找后臺嘛?我拿著手里的東西竟有些憤憤然。
你不找后臺我們這里解決不了。
那我要是不找后臺呢?
對不起您要不找后臺我們也沒辦法。我勸你還是去吧,又不遠,就在這根柱子后面。
繞過去我知道了她說的后臺與我理解的后臺有著多么的不同。誰來找有關(guān)修理的問題,前臺甜滴滴的女孩都會讓你去找后臺,因為前臺只負責接待,后臺負責修理。
飯館吃飯,邊吃邊看空調(diào)上手寫的字,“立木,不要碰我!”
口氣很委婉,告訴人們不要隨便去動空調(diào),免得你也動,他也動動壞了??墒沁@立木是什么意思?空調(diào)后邊立著一根木頭,不太穩(wěn)定嗎?又想,立字下可能不是個木字,加了提勾也不是個小字,立小也說不通,難道立木是店里的人,總是愛動它?湖北有地方管三輪車叫麻木,難道還有管空調(diào)叫立木的嗎?
不明白。
臨走問收拾桌子的女孩。
女孩笑了,甜甜地說親,親都不知道?哦呵呵呵……
我趕忙起身。
可笑死我了!笑完她又補了一句。
現(xiàn)在什么時代,一個親隨便出口,也不分男女老幼?
可頓時我想明白了,那個立木是個上下分得過大的“親”字!
我自己也笑了。我從來沒有像立早章那樣記過立木親,如果這個記過,怎么也不會出這個笑話,讓那女孩靠此快活一陣。
立木親,我記住了,分得再開也知道是親。立木頂千斤,只有親人,才能頂千斤,這多年,才明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