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清華
以寫文字為目的旅游是卑鄙的。
旅游就是從人的籠子里逃出來,逃亡到大自然的牧場放養(yǎng)自己的一次過程。
落筆時,我卑鄙。
——引用(張廷珍)
因了“三生杜牧,十里揚州”,“因了“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的多情江南,常常想有那么一天,我一襲旗袍,撐一把油紙傘,行走在烏墻青石小巷里,穿梭在小橋流水的畫面中,有風,輕輕吹拂著我的長發(fā),有雨,絲絲細細的飄散著……這一天,我夢想了很多年。
直到我遇到了烏鎮(zhèn)。
當我涉過三月的清涼,隨山水的清音繾綣而來,捻開深藏在歲月深處的畫廊,這座經歷了風雨漂洗的沿江古鎮(zhèn),宛如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在我的面前徐徐展開:
一條河流穿街而過,兩岸房屋排列,長廊蔽日,小橋相連。密密的古宅間,是一條條幽深的小巷,小巷靜謐、深窄,有望不到盡頭的感覺。一座座清韻悠悠的小橋古樸典雅,烏篷船在微波蕩漾的河面上穿梭往來,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木屋與小橋流水交相輝映。
最美麗的當屬別具一格的小水閣,它們空架河流之上,宛如建在水中,形成沿河而架的小水閣。下部用木柱或石柱打入河床,上架大梁,再構建房屋。遠遠看去,像飄在水上的小船,又比小船寬敞,微風吹過,河水輕輕流過,仿佛這些小水閣也在緩緩飄搖,于是,這些小水閣讓烏鎮(zhèn)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枕水人家。
安靜、典雅、氣定神閑,一種特有的氣質瞬間打動了我。
我想,一個令人迷戀的景點是應該有其獨特的氣質的,正如一個成熟的文化人一樣。氣質能在一個人的言談舉止間,不經意地展示其迷人的風采。
烏鎮(zhèn),猶如一本厚厚的史書,靜靜地棲居在烏河之濱,讓我沿著一條通往江南的小道去慢慢品讀。穿行在年代久遠的老巷,古舊的門楣殘雕和斑駁的漆痕昭示出時光久遠的魅力。屹立多年的烏墻黛瓦,悠遠的叫賣聲,微醺的暖陽透過輕紗般的亭亭楊柳,落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曲曲折折的石板路,由于年久的磨合顯得光亮平滑,走在上面觀賞兩旁的密屋,腳下的石板路也在豐富的景象中生動地延伸。
微風不燥,陽光正好,疏窗微啟,低過屋檐的光陰在行走之中,漸漸明朗。雕梁畫棟掩映在斑駁暗影,青磚灰瓦續(xù)寫百年風霜。它宛如從蘇軾詩中流出來的山水畫,溫婉靜謐,似水柔情。
我承認,我的性格天生悲憫沉靜,無論多美的景與物,我總能從中讀到憂傷。小時候讀到《項脊軒志》里的“百年老屋,塵泥滲漉”,腦海里就揮之不去故鄉(xiāng)那些老舊的瓦屋,灰黯的墻壁。此刻,我正在穿越時光的迷霧,試圖認領支離破碎的過去。
這是個輕易撕扯情緒的季節(jié),婉約和浪漫隨處可見,小橋流水,輕柔婉約,絲綢旗袍,冉冉飄逸,清新的畫面相互交融,散發(fā)出一種不可訴說的禪意。一個女子與我擦肩而過,她穿著民國時的旗袍,披著坎肩,款款行走在曲折蜿蜒的石巷,那古典憂郁的美,瞬間傾了我的城。我看著她,無法移回我的目光,然而卻心生慈悲,可知,一路走來,便是蒼老。
烏鎮(zhèn)小街,有賣服裝的,賣絲巾的,賣旗袍的……任你選擇,總有心怡的物件被你收入囊中。有些地方有姿態(tài)不同的人物塑像,讓你不由得想觸摸一下,想合個影,留下紀念,也和這些歷史人物一起感受歷史的滄桑和蒼涼。
酒吧、咖啡吧、茶館、劇院、蓮足道館……小巷墻壁各種各樣的植物懸掛著,朵朵小花露出美麗的笑臉,攜帶暖意,簡明、通俗又滿目深情,歡迎著每一位過客 。一些游客圍著老街上一字排開的八仙桌,在紫銅暖鍋的熱氣里,喝著散白酒,吃著鹵雞鴨,眺望著烏鎮(zhèn)市河夜景,互敬一杯酒,一種家味就濃到內心了。酒罷,和好友們攜手漫步,并肩泛舟??梢猿⒎暝礃蝾^看晨霧繚繞,夕住似水年華聆呢喃耳語,夜宿十二星座聽枕水潺潺……連流水都有微光和低語,前世和今生。
想起詩人西川說過一段話:“你在街上走,你忽然站那兒了,你開始看點東西,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然后繼續(xù)走,詩就在這里面。”我相信每一個到過烏鎮(zhèn)的人,當他們對自然心中一動的時候,他們就變成了詩人。
晚風徐徐,輕紗曼舞,夜船吹笛,人語驛邊橋——夜色中的烏鎮(zhèn),如紅粉知己般,展現出它朦朧誘人的姿態(tài)。我慢慢地走著,被古老的氣息浸染,忽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忽然想回到從前的時光,哪怕做一名丫鬟,小步輕邁,拾階而上,手端玉盤,穿過木閭樓回廊,送給君王,看他君臨天下,把酒當歌,書寫歷史輝煌……
如果說恬靜悠遠基本可以寫意烏鎮(zhèn)人的性情,那么烏鎮(zhèn)的氣質,一直在隨著世事變遷添加異質和新鮮的元素。
比如書院。
印象中的書院都是寂寞的。江南四大書院大多是背倚和面朝壁立千丈的嵩山,不知道是喻示學問的高深,還是比擬攀登的艱難。寂寞之于書院,在特定的時代和情境中,仿佛是注定的宿命。而坐落在古鎮(zhèn)的書院,卻平添了一份塵世的從容。
隨著熙攘的人群,我走進昭明書院。書院坐北朝南,是半回廊二層硬山式古建筑群,前廳陳列有昭明太子塑像和烏鎮(zhèn)文化名人大家介紹,正門入口有明朝萬歷年間的“六朝遺勝”石牌坊,主樓才為昭明書院圖書館。里面擺放著一萬多冊書:有文化、社會科學、藝術、休閑旅游等方面的圖書和雜志。這些書籍寧靜、質樸、厚重,一行行時長時短的句子,一頁頁時近時遠的思緒,牽著我走向文字的源頭。撫摸著它們厚實的脊梁,我能感受到它們所蘊含的時代精神和撐起的時代魄力。
談到書院,不得不談到木心。
木心,海外華人文化界傳奇式大師,畫家、作家在文學、美術、音樂方面均有杰出創(chuàng)作。作家陳村讀到木心的《上海賦》時,稱自己“如遭雷擊”,乃為文宣告說:“不告訴讀書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對美好中文的褻瀆?!彼赋觯骸捌髨D中文寫作的人,早點讀到木心,會對自己有個度量?!币驗椤澳拘氖侵形膶懽鞯臉烁?。”
喜歡木心,源于他的“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詩句,初讀深情,再讀淚眼婆娑。
來烏鎮(zhèn),錯過木心,便是錯過了一生。
我來到以木心先生命名的閱覽室和書畫室,里面開有拂風閣書店,親水平臺,迴廊上有方磚水墨毛筆習字臺。昭明書院的過廊邊和校文臺遺址的周邊,百米長的霧帶縈繞周圍,水面上水霧氤氳,霧氣彌漫。行走在書院內,淡淡的霧便在欄桿邊漂移,在我們的腳下飄動,猶如那傳承千年的文化底蘊,一直在烏鎮(zhèn)的過去和現在緩緩流動著。我忐忑觸摸著那些古老與現代的書籍,思緒在書中、在水中、在搖櫓聲里、在古鎮(zhèn)擁擠的人群中、在車馬很慢很慢的石橋上盈盈繞繞,仿似沉靜在與先生一起習字研畫的意境中……
想起那個素人漁夫的夢想,住在溪邊茅草屋里只關心雨水、陽光、清淺的浪,再把涼薄的文字織成錦鍛,等午夜夢回時再去感觸窗外老街的冷風劃過肌膚的微涼。
先生想必也如是。
相比于昭明書院,立志書院不算大。書院大門的門楣上嵌著“立志”二字,懸有“茅盾紀念館”木質匾額,里面書香氣濃,進門穿越過道,小天井內植桂花樹,迎面是一個封火墻,門上方磚雕“立志書院”四字,講堂正中題有“文學巨匠茅盾”六大字,下邊安放著茅盾右手握筆的半身銅造像,書院內陳列著介紹茅盾一生的革命活動和所走過文學道路的150多幀照片,以及他的作品、手稿、書刊、題字和曾經使用過的物品,真實系統(tǒng)地反映了茅盾一生走過的道路和文學業(yè)績。大師以故鄉(xiāng)烏鎮(zhèn)為題材寫了多部小說:《春蠶》《秋收》《殘冬》《林家鋪子》,至今讓人記憶猶新。
站在書院,仰望先人,不禁感慨萬千。古往今來,多少叱咤風云的皇帝只留下孤冢一堆,荒草數野,而唯有廖落明亮的書院,映照于文化的天空。當浮躁成為一種常態(tài),書院的寧靜便成了人們的文化追求和精神向往。在這里,那個曾經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沒的大師又生動起來,帶著他的飄逸和純真,洶涌著流淌進后人的心里,仿佛看得到那一縷通透的魂魄。正是他們,托起了烏鎮(zhèn)一片人文光耀的天空。
出得書院,微風習習,石板悠長。坐在柵欄處,輕輕啜飲著好友先春遞過來的菊花茶,似捧住一段歲月。啜一口,時光流淌在茶香中;啜一口,時光浮泛在味蕾上。知堂老人的話多么經典: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
烏鎮(zhèn)已是千年塵夢。它像一個閱歷豐富的滄桑老人,留住了美好,接納了不公,寬容了過失……卻依然靜水流深,波瀾不驚,懷揣童心微笑著向歲月訴說著榮幸。
我想,這就是烏鎮(zhèn)氣質。
【責任編輯】 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