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由嘉國：命運轉(zhuǎn)角處的藏寨

青海省玉樹州稱多縣吾云達村全景

布由嘉國并不是一個消逝的王國，而是一座擁有千年歷史、至今仍巍然聳立的藏式碉樓。在藏語中，『嘉國』是高門大戶的意思，而『布由』則是這個大戶人家所在的村—落—青海省玉樹州稱多縣布由村。

究竟是布由嘉國得名于布由村，還是布由村取意于布由嘉國，這個問題已很難考證。就像一枚絕世寶石與一頂稀世王冠，布由嘉國和布由村相伴而生，彼此輝映，早已無法分割。

時間之外的神佑之地

青海省玉樹州稱多縣布由村錯落的碉樓

暮色中的布由村靜默肅穆，幾十座藏式碉樓依山而建，裸露出巖石的肌理和泥土的本色，能讓各路藝術(shù)家愛到發(fā)狂。

相比那些在全國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被廣泛熟知的古村落，布由村的知名度還不高。它深藏于海拔四千多米的青藏高原腹地，自帶一種遺世的孤高。萬祖之山巍巍昆侖阻擋了外人接近它的腳步，同時也從最大限度上保留了它的質(zhì)樸與本真。時間在這里就像山坡上悠閑的牦牛，步履緩慢，絲毫不急著向前。無論世界如何瞬息萬變，在這里都找不到太多工業(yè)時代和商業(yè)社會的印記。

布由村聚合了幾十座藏式碉樓，其中最搶眼的是布由嘉國。曾有專家認為布由嘉國是典型的元代石木框架結(jié)構(gòu)藏式碉樓，而在當?shù)厝说目诙鄠髦校@座古老的碉樓則誕生于1200多年前的吐蕃王朝。從時間深處走來的布由嘉國，如今依舊莊嚴挺拔，昂然屹立在奔涌的通天河畔，絲毫未減當年雄健的風姿。

無論以多挑剔的眼光來看，布由村所在的位置，都是一塊不折不扣的風水寶地——低洼緩坡，避風朝陽，背后群山簇擁，前面江水環(huán)抱，格薩爾王征戰(zhàn)的馬蹄從這里鏗鏘踏過，嘎朵覺悟神山在不遠處終年守護，附近還有賽康寺和邦夏寺的喇嘛日日誦經(jīng)祈?！瓗缀鯎碛袎m世間存在的一切祥瑞。

提起布由村和布由嘉國，當?shù)厝硕紩v到一個充滿宗教意味的傳說。

布由嘉國的后人

布由村最大的藏式碉樓布由嘉國的守護者土洛一家

一口大鍋見證了一個家族曾經(jīng)的繁榮鼎盛

藏式碉樓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樂園。

相傳很久以前，一對孤苦無依的母子流落到稱多縣布由村一帶。母子二人經(jīng)過長途勞頓，身體早已虛弱不堪，只好在布由村附近的通天河畔坐下休息。這時，一條巨大的金魚從水中躍出，向母子二人討要食物充饑。雖然母子二人自己也只剩下最后一點兒活命的口糧，卻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將僅剩的食物全部喂給了大金魚。饑困交迫的母子二人無力繼續(xù)趕路，只好在布由村停留下來，一邊尋找食物果腹，一邊搭了一間簡陋的屋子遮風避雨。

或許是這對母子的善行感動了神明，讓他們收獲了意外的福報，自此萬事順遂，日子越過越紅火。兒子在這里成家立業(yè)，后來還有了自己的馬幫和牦牛馱隊。他們在這里一邊耕種放牧，一邊與唐蕃古道上的商隊進行貿(mào)易往來。隨著財富越積越多，房子越建越大，人丁越來越旺，最終有了今天的布由嘉國。

古老的傳說難免被篤信藏傳佛教的布由后裔融進因果宿命的成分，更真實的說法是：布由嘉國的后人們都如同他們傳說中的先祖一樣善良熱情、樂善好施。南來北往的異鄉(xiāng)人，只要敲開碉樓的大門，冷了會得到一杯熱騰騰的奶茶，餓了會得到一碗香噴噴的炒面。好德行換來了好名聲，成就了這個家族薪火相傳的興旺，也贏得整個村落千百年來的繁盛。

功能紛繁多樣的復合民居

在佛法的世界里，一粒微塵中藏著諸佛國土；而在一座碉樓構(gòu)筑起的四方天地里，除了日常飲食起居，藏民生活中其他的主要內(nèi)容幾乎都可以在這里完成。布由村的碉樓兼具生活、生產(chǎn)、宗教、娛樂和軍事等多重功能。這些功能按照藏族的價值體系，分別在整座碉樓最合理的位置得以實現(xiàn)。以布由嘉國為例，其頂層第四層是佛堂，用來供奉至高無上的神靈；第三層是接待室，用來款待八方賓客；第二層是主人的臥室，他們謙卑地將自己置于神佛和賓客之下；最下面一層則用來飼養(yǎng)牦牛——作為重要的生產(chǎn)物資，牦牛在藏民心中的地位已超越了家畜的概念，因此得以在主人的居所中得到一席安身之地。除此之外，樓頂還有開闊的晾臺，豐收時用來晾曬糧食，節(jié)日時作為聚會和表演歌舞的場所；碉樓之間有隱秘的暗道，將每座建筑彼此連接，強敵來襲時可由此迅速逃生。

碉樓樓梯陡峭而狹窄

三代同堂守護一座古老的碉樓

碉樓腳下盛開著格桑花

藏式碉樓外觀十分雄偉

與高大厚重的主體結(jié)構(gòu)相比，碉樓的門窗顯得格外矮小。

碉樓頂部的晾曬臺

可以充當射擊口的瞭望口

這些碉樓整體造型呈金字塔基狀，四邊形的剖面自下向上逐漸收窄，呈現(xiàn)出一種穩(wěn)固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與稱多縣境內(nèi)絕大多數(shù)藏式碉樓一樣，布由村的古碉樓全部為石木結(jié)構(gòu)，砌體主要取材于當?shù)靥赜械陌鍘r。片狀或塊狀的巖石層層堆砌，使墻體敦實厚重。從外表看，裸露的巖石帶著粗礪的質(zhì)感，但又在精準的排布下呈現(xiàn)一種秩序美，與周圍的山川河岳渾然一體。

進入碉樓內(nèi)部，看似不太能受力的木質(zhì)梁柱結(jié)構(gòu)，穩(wěn)穩(wěn)支撐起樓板和屋頂?shù)闹亓俊Ｕ哪咎菁茉O在兩層樓之間，陡峭逼仄且并不加以固定，卻在顫顫巍巍中保持了一種奇異的平衡。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巫新華看來，碉樓在建筑美學之外，其存在本身就是沖突和對抗的證明。部落之間的爭斗和匪盜流寇的覬覦，讓碉樓先天就具備防御屬性。以布由嘉國為例，這座面積達1000多平方米、擁有48個房間的建筑，有8個瞭望口，外敵來襲時，瞭望口隨時可以充當射擊口。不僅如此，布由村巷道極為發(fā)達，相鄰的碉樓間以梯、廊、板等各種隱蔽的形式連接，一旦有外敵入侵，村民就可以通過暗巷逃生。

孤獨的古村守望者

荒涼雄偉的碉堡

藏民的笑容像高原上的太陽

通天河畔有不少這樣破敗的古寨

藏寨中隨處可見的瑪尼石

并非所有的劇情都以繁華落幕。

因為年久失修，這些碉樓的使用功能逐漸喪失。特別是2010年發(fā)生的玉樹大地震，使得原本已在歲月風蝕中艱難屹立的碉樓再次受到致命一擊。出于安全考慮，原本居住在碉樓中的藏民逐漸遷出。無人居住，便無人養(yǎng)護，這些建筑日漸凋敝。

目前，整個布由村只有一戶人家居住，也就是布由嘉國的主人——土洛一家。玉樹大地震之后，30多戶村民陸續(xù)搬到其他地方居住，而土洛89歲的老奶奶青梅巴措?yún)s執(zhí)意要留下來，守護這座她生活了70多年的碉樓。在她人生最后的時光里，依然不忘反復叮囑家人：“布由嘉國是祖祖輩輩留下的家園，是家族繁衍和興盛的地方，絕不能丟下?！比缃?，康巴漢子土洛和他的母親才樣、妻子白瑪永藏以及3個孩子，一家人略顯寂寥地生活在布由嘉國腳下一處新建的平房里。孩子們讀書要到45公里外的扎朵小學，路途遙遠，平時都寄住在叔叔巴桑家。

時至今日，土洛一家的生活和他幾百年前的祖先沒有太大差別，種地、放牧、挖蟲草依然是一家人最重要的工作和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祖孫三代人都不太懂漢語，當和我們無法用語言交流時，就會羞澀地微笑，然后把各色各樣的點心一個勁兒往我們面前推。高原日照下酡紅的臉膛，綻放出的笑容也格外燦爛真摯。

最讓土洛一家欣慰的是，當?shù)卣l(fā)現(xiàn)了布由嘉國的悠久歷史和文化價值，不僅為一家人在碉樓旁邊建起了新居，還斥巨資對布由嘉國進行了搶救和修繕，并新添了部分照明設施。2013年，布由藏式碉樓經(jīng)青海省人民政府認定，正式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稱多縣政府特地在碉樓外設立了文保單位的石碑。

吾云達村古老的佛塔

但這一切還遠遠不夠。

布由嘉國是在命運浮沉中被及時打撈起的幸運兒，而在稱多縣通天河沿岸，還有不少類似布由村的藏寨，狀況也大體與2010年剛經(jīng)歷地震的布由村相似。對此，稱多縣文化旅游廣播電視局局長羅松扎西憂心忡忡。

距離布由村十多公里的吾云達村，是一座文化特色鮮明的藏寨。除了錯落的碉樓之外，村里還有美麗的石砌佛塔以及一排排被摩挲得發(fā)亮的轉(zhuǎn)經(jīng)筒。在這個有著近兩千年居住史的藏寨中，保留了極具當?shù)匚幕厣牟刈鍧娝?jié)等傳統(tǒng)習俗。然而，藏寨內(nèi)碉樓的殘損程度極其令人痛心。

凋敝的立體藏地文化史

藏式風格的器具

鑲嵌虎皮裝飾的藏式木箱

在羅松扎西看來，像布由村這樣由藏式碉樓組成的古村落，具有極大的建筑審美價值、宗教文化價值和歷史研究價值。它們綿延千百年，保持了嘎域藏民最真實的生活形態(tài)和文化傳統(tǒng)，是一方風物最客觀的記錄者。很多碉樓雖已人去樓空，卻通過蛛絲馬跡生動記錄著當?shù)夭孛癃毺氐纳詈臀幕曀住?/p>

走進一座碉樓，就如同走進一部立體的藏地文化史。

牦牛是藏民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存在。因此，碉樓中隨處可見以牛皮縫制的袋子、用牛毛織成的毯子、用牛角磨成的器皿以及打制酥油的木桶。由于木材稀缺，絕大多數(shù)藏民家中無桌、無椅、無床，起居室內(nèi)沿墻壁圍放一圈卡墊，就是家庭集會和款待賓客的場所。而木質(zhì)家具因為極其珍貴，被視為主人身份和財富的象征，每一只箱子都描金繪彩、雕鏤花紋，更講究的還要鑲嵌珠寶和珍稀動物的皮毛，極盡精致奢華。在天然質(zhì)樸和富麗工巧之間，藏民秉持一種看似矛盾又兼容并蓄的審美態(tài)度。一方面，他們奉行天人合一的生活觀，大部分生活用品都直接取自天然，就連在山坡上撿回的牛糞也會直接貼到墻上；另一方面，他們又對美和色彩有著執(zhí)著的偏愛，比如服飾也好、家裝也好，但凡條件允許，都會在細節(jié)之處，用最豐富的色彩、最瑰麗的想象和最繁雜的工藝，精雕細繪出對美的理解和向往。

石砌白塔上藏民供奉的珠寶

誦經(jīng)是藏民生活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

佛堂是藏民家中最神圣的地方。跨進布由嘉國第四層那扇精美的雕花木門，龕上的佛像和墻上的唐卡都浸潤于厚重的藏香氣味中，土洛一家每天都會在此誦經(jīng)。至于其他人家，隨著主人的外遷，佛堂也隨整座碉樓一同被廢棄。只有酥油燈幾百年的熏烤在室內(nèi)留下烏亮的痕跡和久久不散的氣息，見證著一個家族持之以恒的虔誠信仰。

對于普通村民而言，世代居住的古碉樓雖然容納了祖祖輩輩的記憶和情感，卻仍然只是房子而已。高原地區(qū)木材稀缺，在修建新房時，他們會理所當然地拆掉老房子的梁、柱和椽子。對他們而言，低成本、高效率地擁有安全宜居的新房，現(xiàn)實意義可能大過保護這些古老的碉樓。而完全靠政府來推動碉樓保護工作，經(jīng)費缺乏無疑是最大的難題。

撥開命運十字路口的迷霧

古建筑的凋敝和古村落的衰敗，如同人的衰老與死亡一樣，是不可逆的過程。歷史的文脈一旦被切斷，以后無論如何重建、復制，也永遠失去了靈魂。這些綿延千年的藏寨，如今正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它們可能成為下一個宏村、西遞村，下一個白哈巴村、圖瓦村，也可能就此湮沒于歲月風塵，消逝于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沖擊與裹挾中。

在羅松扎西看來，每一個古村落都是一座露天博物館，是承載傳統(tǒng)文化和鄉(xiāng)愁家戀的搖籃。然而，如何搶救、保護、開發(fā)、利用這些古村落，如何把古村落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科學價值、藝術(shù)價值和社會價值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價值，對于區(qū)位相對偏遠、交通相對不便的稱多縣來說，還是一道需要不斷探討的難題。

保護古村落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稱多縣政府積極挖掘、整合當?shù)氐奈幕Y源。今年5月份，稱多縣稱文鎮(zhèn)白龍村村民發(fā)現(xiàn)了143個古巖畫群，其中年代最早的巖畫距今約有2000年的歷史。與此同時，稱多縣作為絲綢之路南北大通道的歷史地位也逐步得到確認。稱多縣得天獨厚的藏傳佛教文化，也讓這塊以帝師八思巴加持祈愿為傲的福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探尋。

無論從審美還是從文化的角度看，藏式碉樓的價值并不遜于開平碉樓、福建土樓和貴州苗寨，但只有更多的了解和關注，才能帶來更多的欣賞和機遇。輸血施救的方式永遠拯救不了一個群體，只有讓這些擁有千百年歷史的古碉樓和古村落內(nèi)生出自養(yǎng)的能力，充分挖掘和利用其文旅資源，在社會各界的共同參與下，開發(fā)全新的業(yè)態(tài)，通天河畔所有像布由村一樣的古村落，才能重新生機勃勃地屹立于歲月洪流中。

具有濃郁藏族風情的生活器具

古老的器具和手藝依然活在現(xiàn)代生活中

布由村周邊的佛教文化資源

稱多縣文化旅游廣播電視局局長羅松扎西（中）

制作酥油茶的藏民

跳稱多弦子舞的藏民

嘎朵覺悟神山

嘎朵覺悟是與岡仁波齊、梅里雪山、阿尼瑪卿齊名的“藏傳佛教四大神山”之一，藏語又稱“覺悟夏尕”，意為“白圣客”。世界最長的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以它為主要圣山來供奉祭祀，每年從藏區(qū)各地到此轉(zhuǎn)山朝拜的教徒絡繹不絕。

邦夏寺

元代八思巴所建的薩迦派寺院，位于尕朵鄉(xiāng)南約23公里處，為原當?shù)孛晒抛迦罕娝欧畹乃_迦派寺院。供奉的釋迦摩尼額甲舍利子是邦夏寺的鎮(zhèn)寺之寶。

尕藏寺

稱多縣境內(nèi)歷史最久、規(guī)模最大的薩迦派寺院。尕藏寺藏語稱“尕藏班覺楞”，意思是“善緣富樂洲”，現(xiàn)存八思巴寶座、明代鑄造妙金剛菩薩等重要文物，珍藏著《甘珠爾》《丹珠爾》等佛經(jīng)一千余部。

賽康寺

又稱“色航寺”，藏語意為“白光自宗永固寺” ，是稱多縣境內(nèi)規(guī)模最大、影響面最廣的格魯派寺院。歷史上許多高僧大德在朝覲噶奪覺悟神山時，都將寶物贈予該寺。明清時期，康賽寺是藏區(qū)收藏珍寶最多的寺院。

拉布寺

玉樹地區(qū)的格魯派大寺之一，相傳宗喀巴曾賜贈自己的頭發(fā)、衣飾等作為泥塑佛像的裝飾物，并賜度母像一尊。寺院周圍的格拉山、葉熱公嘉山、瑪嘉山，均為該寺神山。

塞巴寺

賽巴寺建有名俗宗教文化展覽館。寺內(nèi)有青藏高原珍稀動物的標本和民俗用品及各種宗教文物等收藏品近萬件，對研究康巴地區(qū)藏族文化歷史及民俗風情等具有較高的科研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