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95年：假如魯迅活在當下

錦鑫

1923年8月3日，魯迅的第一本小說集《吶喊》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并被列入該社“文藝叢書”之一。其中收錄了魯迅1918年至1922年間寫就的小說《一件小事》《狂人日記》《故鄉(xiāng)》等15篇。

對于這本小說集，固然不乏批評與攻擊，但更多的是驚嘆與贊揚。史家對《吶喊》的定義是，《吶喊》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開端與成熟的標志，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先河。而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關(guān)于魯迅與《吶喊》的相關(guān)研究早已成為一門顯學。時至今日，“魯迅”在中國已經(jīng)不只是一個作家的名字，更是一個已然超出了文學和人物范疇的重要“詞匯”。但是在魯迅“吶喊”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世界似乎依然在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里徘徊，阿Q精神、孔乙己式迂腐還是人們的話題。而我們，依然不能不去讀魯迅。

“鐵屋”與“希望”，文學生涯正式開啟

弄文罹文網(wǎng)，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

1933年，魯迅為他已經(jīng)出版十年的小說集《吶喊》題了這么一首小詩。在這首詩中，魯迅感慨了自己棄醫(yī)從文以來所遭遇的種種挫敗，寫文吶喊卻不斷遭遇當局的審查禁令，揭露舊俗卻屢屢被世人毀謗構(gòu)陷。他感到一種大寂寞，這種寂寞或許可以比之于曹雪芹的“滿紙荒唐言”“誰解其中味?！币虼怂械酱蟊瘺觥戇@首詩時如此，十年前、二十年前更是如此。

對于魯迅來說，從他1912年入京到1923年《吶喊》出版之間的這十年，是一段容易被忘卻而又不得不格外注意的年月。正是在這沉默的十年里，《吶喊》中的種種情感與思想埋下了爆發(fā)的種子，并一點點地在魯迅的夢中被賦形。

1912年，已屆而立之年的魯迅應(yīng)蔡元培之邀，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入京后，魯迅便一直住在菜市口南半截胡同路西的紹興會館。但魯迅最初的住所并不理想，雖美其名曰藤花館，但實際上臭蟲遍布，人口嘈雜。

忍受了兩年之后，魯迅終于決計搬至會館的一間“鬼屋”里，因院中曾有人吊死，所以這個相對安靜的獨院未被別人占據(jù)，這正合魯迅的心意。于魯迅而言，這也是他一生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段時期，他還沒有開始真正的文學寫作，只是悶頭謄舊書、抄古碑，沒有任何顯露于外的行動，但其文學的發(fā)端，他的忽然的“吶喊”，都是在這樣一個情景里面發(fā)展出來的。

那時的魯迅，或許可以用“積極的頹廢”來形容。說他頹廢，是因為他在用遁入古代的方式麻痹自己。無論是抄舊書還是抄古碑，都只是因為魯迅“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qū)除的，因為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保ā秴群啊纷孕颍?/p>

這樣一直到了1918年，新文化運動達到了高潮。此前一直在會館埋頭于古籍舊碑的魯迅突然迎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老朋友金心異（錢玄同），他們正辦《新青年》。

“你抄了這些有什么用？”

“沒有什么用?！?/p>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p>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因為這段關(guān)于“鐵屋”與“希望”的對話，魯迅的文學生涯正式開啟。他答應(yīng)錢玄同做一篇“文章”，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此后，魯迅便一發(fā)而不可收，陸續(xù)寫了十余篇“小說”。用魯迅自己的話來說，這幾篇小說是他那段寂寞生活的產(chǎn)物：“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p>

“騎在老虎背上”的斗士

如今看來，《吶喊》非但沒有“空留紙上聲”，反倒是在這百年里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巨浪。魯迅是反封建的斗士，他以辛辣濃重的筆觸對封建的陳規(guī)陋習以及可鄙人心進行無情的批判。對于麻木愚昧的國民，痛批并非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喚醒。

“狂人”的吶喊振聾發(fā)聵，揭示了幾千年倫理道德面紗后竟是“吃人”的殘酷本質(zhì)。阿Q的生存策略：自輕自賤，自慰自欺和恃強凌弱更是直接地反映了他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不僅是對國民，魯迅自批更甚，在1924年的《彷徨》中，魯迅對自我作了深入的反省，并開始與舊我告別。在《野草》中，魯迅把自身的矛盾全部袒露出來，通過穿越死亡，終于獲得新生。

《一件小事》記述了魯迅先生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個普通的人力車夫的故事，在文章結(jié)尾處魯迅這樣寫道：“直到現(xiàn)在，還是常常記起那件事，我因此心里也時時煞了痛苦?！本哂猩屏颊钡膬?yōu)秀品格的人力車夫，他的行為鞭策著“我”，教“我”怎樣做人，怎樣自省。通過這件小事看得出來，魯迅不僅對黑暗腌臜充滿痛恨，對真善美也滿懷追求。

許廣平女士曾這樣評價魯迅先生“囚首垢面而讀詩書”。魯迅先生也曾自嘲自己住在“老虎尾巴”。曾經(jīng)有一位編輯這樣評價魯迅：“騎在老虎背上，做著鞭笞中華民族前進的偉大事業(yè)?！彼莻€閑不住的人，曾言：“一個人如果生活太安逸了，那么生活就會被生活所累?！?/p>

魯迅在其短暫的一生中，著作譯作近1000萬字的作品。魯迅晚期的作品中，雜文著作越來越多，內(nèi)容越來越寬泛。特別是后三部的《且介亭雜文》，這是魯迅雜文的壓卷之作。在形式上包括雜感、短論、隨筆、書信、序引題跋以及墓志銘等。在內(nèi)容上則涵蓋婦女、兒童、青年、家庭、教育、道德、語言及歷史等。魯迅曾言：“哪里有天才，我只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了?！?/p>

假如魯迅在，他會怎么說？

魯迅是上個世紀中國文學的地標，他是不可復(fù)制的。每一次，都或多或少會有一些新的說法冒出來嘩眾取寵，然后被迅速地遺忘了，魯迅還是魯迅。

在如今的網(wǎng)絡(luò)大潮中，還興起了花樣解讀魯迅的文章或圖書，標題隨性而吸引人，比如“大先生老男人”。這些文章截取魯迅傳記的一些片段，重新整理成文，于是魯迅愛吃甜點，愛看電影，愛喝點酒，愛吃點肉，愛母親，愛老婆，有撒嬌，愛孩子，愛朋友，愛開玩笑……他是設(shè)計師，是廣告達人，甚至是一個有點邋遢的老頭。當然，這種個性化或片段化的解讀，是這時期興起的一個趨勢，但不是全部。

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被消費了的魯迅。在出生100多年后他絕不會想到子孫和后人們?yōu)槠涿枲幍貌豢砷_交——“魯迅酒”“咸亨酒店”“魯鎮(zhèn)茶座”“百草園飯店”“阿Q 酒家”……近年來，以魯迅先生小說中的地名、人名作店名、商品名的小店在紹興市魯迅路上不斷興起，使吃“魯迅飯”成為紹興商家一種新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

時代以追逐快樂為本?？鞓繁畸湲攧诨螅ㄟ^傳送帶、膠片、網(wǎng)絡(luò)和其它現(xiàn)代器物源源不斷地輸入我們的大腦，我們消費著，快樂著，卻失去了自己的判斷能力。這時，我們想到了魯迅。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魯迅的質(zhì)疑至今讓人反省。更確切地說，我們需要一種精神力量。

以一般現(xiàn)代人的閱讀量可能遠遠超過魯迅，但都不會再造魯迅，除非你再經(jīng)歷過他承受的一切。多數(shù)網(wǎng)絡(luò)寫手寫得再多，充其量也只是個吞吐垃圾的網(wǎng)蟲。就像知識分子，讀書再多也只是個書蟲。如今不再產(chǎn)思想家，而是盛產(chǎn)“文字制造者”和“信息搬運工”。

魯迅早在上個世紀就為我們樹立了坐標，愛憎分明。以后在對待事情發(fā)表看法時只要多設(shè)想：假如魯迅在，他會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