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海燕
窗外,正對著一棵國槐,嫩綠的葉叢帶著鵝黃色,槐花潔白,點(diǎn)綴其間,宛如一幅精美的刺繡?;闭?,懷也。旁邊那棵歪脖子榆樹,灰白的榆錢紛落,多像兒時院墻邊的那一株。
春天的到來悄無聲息,我不由想探觸探觸這漸熟稔的院落了。風(fēng)飄蹀躞,獨(dú)步尋花。
從東門出發(fā),墻角一溜排的是幾樹櫻花。早春時節(jié),風(fēng)一陣陣大得很,她們在風(fēng)中片片飛舞,雪花一般,還未落地復(fù)被卷起,越過了石墻,飛進(jìn)湛藍(lán)的天空,“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西府海棠開得正濃,從眉梢到腳跟,開成了一樹樹白中雜粉的河流。
白玉蘭并不粗壯,風(fēng)姿綽約,見時已現(xiàn)凋殘。紫玉蘭,別名辛夷,可入藥,散寒通竅,明明是紫紅的花瓣,卻大大咧咧地袒呈潔白馥郁的內(nèi)里,質(zhì)地溫厚柔膩。玉蘭有絨絨的花萼,造就了毛猴兒這一門民間絕活,不起眼的物件,卻因了人的智慧和巧手,為我們留下一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京城常見白玉蘭、紫玉蘭,其實她們還有位“直系親屬”,名曰廣玉蘭,倒是家鄉(xiāng)常種植的行道樹了。那碩大如蓮的花朵,驚為天“花”,熱烈地散播濃郁的香味,卻又油膩到并不討人喜。
最驚喜的發(fā)現(xiàn),莫過于南樓北側(cè)的矞矞皇皇,是幾株繁茂期的櫻花,云錦天成,錦繡成堆。紫的一樹含蓄些,兩株白色則如雪如荼,好似要教會人們,“花團(tuán)錦簇”是個象形詞,她們?nèi)氯隆C恳桓桑恳恢?,每一芽,都是群賢畢至的大聚會,擠著鬧著,沖賞花人咧開了櫻桃小口地笑。
或許她們正在吃著火鍋唱著歌?那一定不是獨(dú)角戲?;ㄖ﹂g,空氣里,仿佛飄蕩起樂音,合唱一般,卻誰曾聆聽過這只應(yīng)天上有的花神之曲?團(tuán)團(tuán)簇簇如被穿針引線扎起,繡球一般,又誰曾見過這般清新、嬌艷、活潑潑的繡球呢!
癡癡地看著看著,不由得心疼她們搖曳的楚楚,在陣陣風(fēng)中的飄零,心下嗔怪起楊柳風(fēng)的不解花情了。
過幾日再去看時,風(fēng)中已吹落一地潔白的花瓣,沿著短小的甬道,好一片香雪海呢。這海,又直漫溢進(jìn)兩側(cè)的小小花園里?!吧缦幕ò憬k爛”,實在是陽春布德澤,大德曰生;而片片零落,亦是“死如秋葉般靜美”。贊春、惜春,對春歸的欣欣然,對春逝的悲感,總是硬幣之兩面。若哀傷逆流成河,恐林妹妹也是葬不過來吧。
信步走出院門外,我也便成為了路人甲,和路人乙們一起,仰頭看她們一枝“白櫻”出墻來,顧盼春風(fēng)。透過設(shè)計感十足的鏤空墻,再窺她們的身姿,映襯藍(lán)天幕布下,云心出岫,“墻內(nèi)佳人笑”,那不可褻玩的美,直讓人們的鏡頭意亂情迷。
一路南行,轉(zhuǎn)過花崗石的墻角,就來到了南門小廣場。在禮堂與文史館間踱步,“青”眼有加的是一片小小的銀杏林。銀杏生長緩慢,公種而孫得食,故又名公孫樹。這綠意盎然的一片,不由讓人遐想她們綠云翳日的將來,濃蔭匝地。不少高校也是有銀杏大道的,挺拔的兩排,或稱“迎新”大道也是極妥帖的。
銀杏葉緣二裂,據(jù)說以之象征愛情。瞧這每一粒的短枝上,新葉如花朵般密集綻開,好一簇翠綠的煙火!我所見過的第一片銀杏葉,來自故鄉(xiāng)那株幾抱粗的老樹。那是一片被一雙天真的小手撿拾起的落葉,夾進(jìn)信紙里,同逝去的時光一樣泛黃;那株樹,也和經(jīng)久塵封的歲月一樣吧,沉寂山野。
銀杏林東端有幾株并不同,葉子新出時嫩紅帶紫,細(xì)看去,原來是菩提樹。稚嫩的七葉手掌,漸而大,漸而碧綠,漸而層疊濃密。于此靜坐的話,拊掌捫心,是否能添得幾分智慧呢?
穿進(jìn)小南門,就是專委樓腳下了?;▔飯蟠旱挠狠^稀松,并不如會議樓前那裝飾了樓緣的密叢,疊瀑般,可自成一道亮麗風(fēng)景。倒是有幾棵不大的紫丁香,開滿了蓬松的花塔,一抬頭就能撞個滿懷似的,在這轉(zhuǎn)角,等待與尋花的人邂逅,“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她們探出淺紫色的花管,管端裂為四單瓣,宛如一朵朵淡紫色的云,“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只消一朵,一小朵,便將雨絲、油傘、青石巷,染透了回憶,又向記憶深處延展開去。這其貌不揚(yáng)的小朵兒,為何能蘊(yùn)蓄如謎的大能量?
踏進(jìn)專委樓頂?shù)男』▓@,才發(fā)覺有些時日沒來了。曾經(jīng)爛漫的玉蘭、碧桃、貼梗海棠相繼凋零,卻一眼跌進(jìn)了紫藤的勝境——
“You cann't miss it!”也從心底迸出這一句驚呼。
一串串紫中緄白的花朵毫無瑕疵地展現(xiàn)在眼前,瞬間鋪滿眼簾。這里一叢,那里幾串,從木欄間輕巧地垂下,高低錯落,如奏鳴琴。
最開始關(guān)注到紫藤,緣于宗璞,每朵花被她形容為鼓漲的帆,那紫色花瀑的美,自此心里“種草”。同是大型攀緣植物,紫藤常被人混同凌霄,比起凌霄喇叭狀的紅艷,我更偏愛紫藤,這深深淺淺的紫,這一粒粒小小的帆,嬉戲著光與影,長滿了一個個小小的夢想。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個方向吹——
我的小小船長們,你們要駛向哪里?
這繁密而輕快,讓人不由得哼起了歌:河里青蛙,從哪個地界兒來……
葡萄還早,葉子在春日陽光中暢快呼吸,大口大口地吞吐,合成葉綠素,一張張小蒲扇便由黃漸變向綠。葉間探出些許小米粒般的花序,綠串珠兒似的。再過些日子,它們也如故鄉(xiāng)的那株吧,黃綠的小骨朵,順著如銀的月光滑下,簌簌落滿納涼人的薄裳。
回到東門的路上,須經(jīng)過日光玻璃廳。忽然訝異于迎面撲來的,是紫中帶粉的花朵,型如桐花,在皴裂的老樹干上,在嫩綠的新葉間,煞是惹眼。原來是兩株花楸樹,冬日枯瑟,春日竟著滿繁花。
這不是兩棵橡樹,也不是英雄花,以著幾乎平行一致的角度,它們斜向陽光的方向,堅定。冬日里常欣賞它們遒勁的枝干,在嚴(yán)寒中的泰然,幸哉,你們彼此有個伴。
陽光明媚的時日,漫天飛舞的,更多是楊絮柳絮兒,如影隨形。“楊花榆莢無才思”,我們也是花兒呀!她們咯咯笑著。曼妙的舞姿,輕盈如一串串肥皂泡,飄逸空中,忽而俯身大地,卻又打個回旋,飛向半空里,飛進(jìn)罅隙里,飛往無處不在。
新時代的科技,早已發(fā)達(dá)到一個APP足以裝下一本植物辭典,可以輕松實現(xiàn)億萬人民皆神農(nóng)。我還是愿意自己去探尋、去追憶,一個個叫出她們的名字。好比每年春天來臨,便要人工、手動翻揀一遍自己的記憶,以故鄉(xiāng)習(xí)俗叫作“曬霉”。
每逢春陽,母親總要翻出來一箱箱的舊衣物,抱出床上柜里的被褥,以及牛圈里的稻草,擺攤兒似的曬個透。我們便開心地在小帽子、小衣服、小飾件里驚呼,如覓得珍寶;連夜晚也頗值期待,因為被褥總是蓬松增厚了許多,蓄了滿滿的陽光的味道,讓人直陷進(jìn)去。
同等享受日光浴SPA的,還有母親腌制好的一壇壇的蠶豆醬。曝曬后會凝固一層薄薄的殼兒,有著五彩斑斕的暈澤。放學(xué)后,我們往往趁母親沒注意,輕輕戳開那層薄殼,偷偷蘸上一指頭醬就塞進(jìn)嘴巴,一絲憑其顏值實在難以揣測的奇妙的鮮美,瞬間滋養(yǎng)了貧乏的味蕾。
蠶豆自然是母親種的,這時節(jié)正開花,像一只只紫黑的蝴蝶棲落,眨巴著“眼睛”。豆莢肥美時,我們最歡喜的當(dāng)然是取來媽媽的小笸籮,拿針線穿起一粒粒飽滿的蠶豆,做成長長的串戴上脖頸,指尖劃過它們滑膩的青色背脊,對美食的熱忱,如捻撫佛珠般虔誠。
母親特別會種菜,會養(yǎng)花花草草,也特別喜歡種菜種花。她經(jīng)手的田地,即便不是什么膏腴之地,莊稼也總能茁壯豐收。門前屋后,庭院邊邊角角,有土的地方不消說,便是樓頂上,也要放幾只箱子,擔(dān)了土、灌上水,有東家剪來的月季、西家分枝的蘭花,也有嬌貴稀奇一些的什么蓮、什么竹,甚至路邊一蓬可愛的“洗澡花”也會捋下種子,春日里,便一個個安營扎寨,長勢喜人地興旺起來。
無論隨孩子們搬來遷去,母親在的地方,總是花園。只是她可能要可憐那幾株羸弱的蔥,說“傷心,討不到露水”;可能要心疼那幾盆枯瘦的海棠,說“這土不行,都磣牙”……有時候想,或許我們幾個孩子,在她眼里也如同她養(yǎng)的植物們,吸飽了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雨露,無論到哪都努力生長,用家鄉(xiāng)話叫作很“潑皮”。
You are what you eat,
you are what you plant.
春日,帝都的空氣里,忽地彌漫起顆粒狀的鄉(xiāng)愁。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五月,是母性的季節(jié)。紅的、紫的、粉的、橘的、黃的、白的各色香水月季,在公路旁、院落里、鐵籬間層層綻放;和她的姊妹們,薔薇,爬滿架或是灰瓦,固守著與玫瑰的N種區(qū)別,如同堅持“回”字有四種寫法。
五月花海,是春天最后的謝幕。
鳥雀在檐上啁啾,春天就要倏忽而逝了,唯余空蕩蕩的,闃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