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洛一
你問我,他可曾如我般真心待我,可曾對我有一絲溫存,時至今日,我依舊不自知。我只曉得,人都說,他一直在騙我,直到他死,都還在騙我。
——顧晩儀
一
帝都的冬天,總是干而冷的,寒風就像一把生了銹的刀子,一下一下在人臉上剜著皮肉。割皮削骨之后,冷風裹霜帶雪一吹,只覺得那裂開的皮囊里被粗糲的手胡亂塞了一把鹽。
今日是承垣帝死去的第四年,明日便是第五年了。寒冬少有這樣好的日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淡黃色的微光輕輕飄過鏤花的窗格子,無聲無息地停在長寧殿的宮磚上??磥?,明天應該是個極好的天氣。
太后怔怔地瞧了許久,宮人們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只靜靜地侍立一旁。四周寂寂無音,唯有兩三點鳥鳴聲在枝頭嬉鬧。
桑姑姑端著玉瓷碗,里頭裝是烏黑的藥汁。年輕的宮女見勢打起了簾子,待她走過又輕輕放了下去,只留下輕微的窸窣動靜,疏疏搖墜。
都說桑姑姑是宮里最有資歷的老人,是太后未出閣前就在身邊伺候的。太后喜怒無常,也只有她的話能聽得幾句。她穩(wěn)穩(wěn)拿著托盤,向太后行了禮,抬頭的剎那,看到太后的鬢邊又多了幾縷白發(fā)。她忍住潸潸淚意,道:“太后,藥太燙,奴婢放著晾一晾再用吧。”
太后顫顫地伸出手,她不過三十三歲,卻已然現(xiàn)出老態(tài),吩咐道:“桑兒,你讓她們都下去,你陪著哀家就行了。”
一室的宮人都被遣走后,太后轉(zhuǎn)過頭瞥了眼玉瓷盞里的藥汁,唇邊劃過一絲笑意,目光沿著那一抹熹微的光走到了很遠的地方。她總是微笑著,對皇帝也好,對妃子也好,端的是太后的身份不溫不火的淺笑,真心實意的時候卻是不多的。
她說:“我活著的時候,沒能忘記你。你死的第三年,第四年,我依舊牢牢記得你,可是我不想。哪怕我明日死了,也不愿再和你黃泉相見……”
短短七年,承國易君三位。當今的圣上乃出自承垣帝一脈,承垣帝無子嗣,便將皇位禪讓給了自己的親弟弟。
亡國之君自不必說,顧晚儀便是承國第一位女帝,再而是青伶,青琰。
承國原先稱之為趙,原先的那位君主,倒也不是荒淫無道之人,身為帝王卻著實平庸。自青家遠避朝堂,敵國多次來犯,便國不成國,風雨飄搖。
顧晚儀的本族既不在朝為官,亦非皇親國戚,只是在戰(zhàn)亂之際,于趙魏之間做些買賣,得了些利,得了利,便惦記著得些權(quán)。
顧家家主,也就是顧晚儀的爹,也不知從哪兒征得一批精兵,個個兒驍勇善戰(zhàn),可以一敵百。魏王一向自大,為雪前恥,勢要將趙王困死在王座上,于是顧家主鉆了空,月前打通的密道將軍火士兵悉數(shù)送入趙國王城,魏國一攻城,哪知是顧家精兵壯馬,吃了個悶虧,而趙王受了驚嚇,一命嗚呼。
顧家主的皇位還沒坐熱,身子每況愈下,匆匆冊封獨女顧晚儀為皇太女,來日繼承承國江山。臨終前,皇帝憂心忡忡地拉著她的手,道:“晚儀啊,魏王這人著實小氣,他記恨咱們顧家人占了趙國江山,父親走了,他必然會再次攻打。去尋青家的人,施恩也好,威脅也罷,得到可御人心的伶儀戰(zhàn)曲,江山方可定?!?/p>
彼時,民間興起謠言,說承國如今的皇帝原本是魏國人氏,原本應承了魏王打頭陣,立頭功,卻利欲熏心,背棄了魏國不說,更是殘忍殺害趙王,謀了江山。
民心不穩(wěn),局勢漸亂,顧晚儀不得不提前離宮,去尋青家的人。顧家主叮嚀她,若是半月尋不得,便遠離趙魏,無論如何都不能回。
她帶著玉璽和號令精兵的信物,喬裝出了宮,北是魏國,她便向著南去。
一路行,一路問,世人皆不知如今的青家人究竟隱世于何處。也有人說,青家估計已無后人,又或許,青家的伶儀戰(zhàn)曲,只是一個傳說呢?茶寮的老板同她說道,再往南走,那兒鎮(zhèn)子大,人也多,會吹拉彈唱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指不定有她想要尋的人。
顧家為商,顧晚儀自然也有商人的頭腦和打算,她最好或說是最好的打算,便是一定要尋到青家后人。
南國多秦樓楚館,亦有高雅之地,其中不乏善樂者。
顧晚儀在招琴館待了五日,茶倒無甚可取之處,只是招琴館里這位奏曲之人,生得一副好相貌,亦彈得一手好曲子。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招琴公子輕輕吟著樂府舊曲,顧晚儀慢慢轉(zhuǎn)著掌中的茶盞,透過指尖的罅隙偷偷瞧他,曲將盡,指尖愈似多了柔情繾綣,流連難舍。他生得好看,一雙眼清冷,唯有眉邊的痣沾了些許紅塵的味道。
“小公子生得好樣貌,不若隨我入府,今后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如何???”旁座的中年男子調(diào)笑道,隨行同伴也哄鬧了起來。
“這位招琴公子可不差您這幾個錢,”顧晚儀輕悠悠地抿了一口茶,那些個人齊刷刷地看向她,隱有怒意,她繼續(xù)笑言,“您可長眼瞧瞧吧,這小公子著的是宋錦,上繡浮光,單這一件衣裳,恐怕不知您得抬多少箱金銀才換得來呢!”
那位老爺被顧晚儀一番說辭氣得面紅耳赤,身邊倒是有個眼尖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老爺圓溜溜的小眼囫圇轉(zhuǎn)了幾圈,訕訕地離去。
顧晚儀重新落座,又有小廝為她續(xù)茶,翠嫩的茶葉在杯中緩緩舒展。她瞧著裊裊而起的煙霧,道:“瞧公子這心性,必然是有恩還恩之人。想必今日我為您解圍,您也會回報于我?!?/p>
“錚”的一聲弦響,公子起了身。他的身量很高,卻有些清瘦,似青青翠竹,孑然弗倫,寂寥得可憐。
“小姐聽在下彈了五日的曲子,等的卻是這樣一個機會,小姐的用心,著實令人深思?!闭f著,他在案幾前止步,落座,為自己斟了一盞茶。
“公子琴技絕佳,相比之下,這茶便遜色了不少?!?/p>
他盯著青瓷茶盞中的一瓣茶葉,似笑非笑地道:“左右小姐的心思并非為品茶而來?!?/p>
顧晚儀抬手將他面前的茶盞移到了自己眼前,微微傾身,那一雙盈盈眼眸真是瞧進他眼里去了,她道:“舍了你這館子,舍了你現(xiàn)在的一切,跟我走。”
仿若命定。
公子輕笑,應了一聲:“好?!?/p>
但他卻有一個條件,同他歸家,待他與弟弟道一句別。
想想之后,青伶同她說:“若我心懷不軌,你如此輕信于我,難道不怕我對你如何?”
她想的卻是勝算全無,不如孤注一擲吧,輸了不虧,贏了滿賺。
他家中人丁稀薄,只余一個同他長得極像的弟弟。顧晚儀算定他會答應,一是因解圍之事,二是因他并非她口中所言家財萬貫的小公子——那些衣飾是顧晚儀籠絡了掌柜的,再贈予他的,那些話純是胡謅的,那些人也是她收買好的,不過是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顧晚儀尚竊喜,小公子入了局,卻不自知,她也成了局中一枚棋子。
二
“小公子,我要你撒一個謊?!?/p>
“騙誰?”他的眸子濕潤潤的,好似林中晨霧,清凈透明,或是一盞茶,芽色的茶葉浮在水面上,清清淡淡的,此時此刻眉眼間卻撩撥起了笑意,“欺君之罪可不敢當,若是旁人可還好?!?/p>
“欺君之罪不敢當,不過是騙騙天下人罷了?!?/p>
找到真正的青家人遙遙無望,顧晚儀也確實是沒有法子了,她的父親時日無多,魏王又在北邊虎視眈眈,她進退維谷,唯有做困獸之斗。
“小公子姓甚名誰,與我無關(guān),但公子得是我所希望的人?!鳖櫷韮x早早準備好了一把贗琴,那是她看著史書所記載的御心之琴,原模原樣地仿制了一把。而今她送給這位小公子,希望他成為她此時此刻最需要的青家人。
“伶儀戰(zhàn)曲……”她蹙著眉,指尖劃過琴弦,一聲錚鳴,她悅?cè)唬耙院?,你便喚做青伶吧?!?/p>
青伶有些怔忪,原本望著顧晚儀的眼驀然瞥向別處。
顧晚儀笑了笑,恰院中有一樹,她尋了個舒服的地兒背靠樹干坐了下來,將琴平放于膝上,輕輕撥弄了幾聲,有意無意提及:“青伶應是聽過伶儀戰(zhàn)曲的傳說吧,昔趙與魏會戰(zhàn)于鹿野,遇青氏族人,攜伶儀戰(zhàn)曲,琴御軍心,大破之。趙王將青氏一族奉若上賓,然朝堂詭譎,一年后,青氏隱匿于趙?!?/p>
弦音準了,她的眼睛清清亮亮,干凈得像是夜幕上嵌的皎月,道:“承國與魏,戰(zhàn)曲現(xiàn)世。”
顧晚儀是承國的王女,將來便是承國的女帝。帝位之上,風雨飄搖。
魏王之軍,不足為慮,最怕的是天下人悠悠眾口,罵她顧家背信棄義,謀朝篡位,民心散,帝星墜。而世間流傳青家曾匡亂反正,若是能得到青家的支持,于承國百姓面前奏伶儀戰(zhàn)曲,駕馭民心,帝位自然便穩(wěn)了。
所謂琴御人心,屆時她只需在百姓間安插幾個起勢之人,一切便水到渠成。
顧晚儀笑吟吟地瞧著他,示意青伶來到她身邊,二人并肩而坐,同撫一琴。蕭蕭指下生秋風,漸漸幽響颼寒空。
“青伶琴技已臻化境,若今生有幸得見青家后人,定要讓你二人切磋一二,方了我平生之愿?!?/p>
青伶抬起頭,轉(zhuǎn)眼看著身邊的女子,商賈出身,智計有余,精明不足,拼著自己的性命也要搏上一回。
他的眉細而長,眼睛如天上的星星一樣光耀,他只玩味地挑了挑眉梢,瞧不見太多的意思。青伶與晚儀在山中待了三日,青伶想同琰弟道別,晚儀便趁著這幾日譜了“伶儀戰(zhàn)曲”,世間聽過此曲的趙王已駕崩,稍作壯烈激昂之勢大抵便可。
臨別前,青伶的弟弟瞧著他還是一副不舍的模樣,晚儀開口寬慰,他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陰陰地笑著,無端地讓晚儀心頭一凜。最終,他道:“望貴人您心愿達成,所求皆應?!?/p>
三
晚儀的父親終究熬到了她回宮的那一刻。她帶著青家后人回宮,彼時青伶候于殿外,奄奄一息的王在稀薄的光線下,遙遙地瞧見頎長清瘦的男子,筆挺挺地站在那兒,仿佛能撐起承國將墜的日月。
他有氣無力地招了招手,傳喚青伶。青伶低眉斂目,恭著袖子入殿,“參見王上。”他俯身而拜,緩緩垂下的衣袖露出那一雙絕世的眼,見之,則難忘。
“青家……”皇帝突然長笑不止,后氣絕身亡。
世人皆以為,先帝是樂極生悲,卻不知悲從何來。
青伶一直陪伴在女帝的身邊料理先帝的身后事,她也只是傷心了六日,便從悲慟中逐漸走出。因為她知曉,她失去的父親真正想要留住的是什么。
她猜想,頭七的時候,魏王必然會煽動承國的百姓,屆時民怨沸騰,魏王乘虛而入,那批暗養(yǎng)的精兵能抵御一時。只要青伶可以成功,民心所向披靡,承國必然可以保全。
翌日天明,窗子傾漏下無數(shù)光點映襯在冰涼的宮磚上,晚儀睡得極淺,聽到殿外有甲胄兵器聲,有宮人匆忙細碎的步履聲。她從暗格里拿出號令精兵的虎符,緊緊攥在手心,喚道:“青伶……”
百姓亂,言顧氏背信棄義,謀江山,弒趙王,其罪當誅。而魏王則陳兵邊境,只待承國的百姓為他打開第一重城門。青伶抱琴而出,城樓上風獵獵,連風也偏愛他墨色的發(fā),掠過高挺的鼻尖。他若是女子,必然能令君王心甘情愿傾一國,為此一人。
他們并肩而立,她看似波瀾不驚,掌心卻沁出了許多汗水。有些情愫不必細問,當他站在她的身邊自然能夠感受得到,青伶便是如此。
“陛下……”聞言,晚儀轉(zhuǎn)頭對上青伶笑盈盈的模樣,怔了怔,風在彼此之間流轉(zhuǎn),吹過她的耳畔,“我會一直陪著陛下的?!闭f著,青伶牽住了晚儀的手,他手心的溫度剛剛好,她竟也不覺得那樣沒著沒落地心慌了。
城樓下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口口聲聲喊著“匡亂扶正,誅殺昏君”。晚儀深吸一口氣,緊握青伶的手又緊了幾分。然后,她提起裙裾站到城墻之上,一身縞素,無畏無懼:“我顧家的皇位名正言順,承國的江山也不容任何人來踐踏!”
底下有人藏箭,直對晚儀,青伶急忙將她抱下了城墻,道:“有我在?!?/p>
青伶取出御心之琴,如蜻蜓點水過弦處,卻令晚儀神思清明,浮現(xiàn)當日父親帶兵入宮,趙王卻早已死在龍椅之上,一幕幕在她的腦海中重現(xiàn),清晰而真實。曲與情景相融,待至激昂處,青伶下指扣弦,血痕蔓延在琴弦之上,天空出現(xiàn)奇象,趙王如何身死,承王如何坐上了王位,如海市蜃樓一般,在場之人皆可為見證。
“是伶儀戰(zhàn)曲!”有一道清亮的聲音穿越嘈雜直擊入耳。
青伶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以極為平常的口吻淡淡說道:“青家只為明君現(xiàn)世。”
他說的話,出現(xiàn)在了承國的上空,就連駐扎在邊境的魏王軍隊,也看得一清二楚。城下的百姓立刻深為信服地跪拜下來,承國之危已解。
青伶放下了琴,用琴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晚儀自然也明白了,這把琴才是真正的御心之琴,而她陰差陽錯,找到的是真正的青家后人。
青伶的臉上蘊著深深笑意,日光落在他的臉上,鍍上一層漂亮的光澤。他道:“昔日陛下曾說,小公子姓甚名誰,與陛下無關(guān),只愿能成為陛下希望得到的那人。而今陛下心想事成,所求即所得,所得亦是所求,兩相歡喜,再好不過?!?/p>
“公子姓青,那名呢?”
青伶凝睇著她,一字一字地同她說道:“姓青,單名伶。”他見晚儀有些失神,必然是當日信口胡言的青伶之“伶”是因了樂伶之故,他便繼續(xù)說,“伶?zhèn)惸它S帝時期的樂官,青家是琴樂世家,故而家父為我取名伶。”
“那可真是巧。”她胡亂想的名兒,確是他真正的名字。世事便如此,一丁點兒的巧合衍生出所謂的緣分,晚儀也漸漸覺得一切似乎是早早被安排好的,不偏不倚,順遂心意。
她差人將青琰接入宮中,他是青伶唯一的弟弟,一人在外,青伶總歸也是不大放心的。
青伶卻道:“琰弟許是不愿意的,宮中拘束大多,他自在慣了。”
晚儀執(zhí)意去請一請,青琰入宮的時候仍舊是陰沉著臉,瞧著晚儀的時候也是一副倨傲的模樣,身邊的宮人厲聲呵斥,他輕笑依舊。晚儀擺了擺手,吩咐道:“將二公子安排得離大公子近一些。”
“哥哥本不該卷入你們承國的渾水中,”他冷哼一聲,挑著眉瞧著晚儀,恍然有幾分青伶的樣子,“謀朝篡位還是匡扶正室,想讓人聽到怎樣的說辭,又想讓人看到怎樣所謂的真相,不過是當權(quán)者的一場兒戲?!?/p>
“你似乎很討厭朕?!?/p>
“陛下喜歡奉承之言,可我不喜歡說違心的話?!?/p>
四
朝臣開始商議女帝的婚事,議來議去,不過是那幾個紈绔貴族子弟,何曾入得了她的眼,因此她在龍椅之上興致缺缺,時不時打起幾個呵欠,倒是有一人說了她心儀的名字。
“依臣之見,青氏后人青伶公子可為王夫,拯救承國于危難之際,對陛下有情有義,而青氏的伶儀戰(zhàn)曲可保我承國萬世不衰,實為陛下良配。”
這正是晚儀心中所想之人,旁的事兒不在乎許多,她要的不過是這個風姿絕世的翩翩佳公子。她喜歡青伶,一定是在很早的時候了,或許在招琴館的那幾日,雖無甚言談,但她日日瞧著他,心境平和,漸生歡喜,定然是喜歡無疑。
一下朝,晚儀便直奔青伶所居的宮殿。到了殿門前,宮人正要稟報,她急忙止住,轉(zhuǎn)頭問自己身邊的侍女,儀容是否得當,需不需要回宮整理一番。
侍女還是頭一回見自家的陛下如此,忍不得掩面而笑,道:“陛下可是十二國中難得的美人兒,平素陛下不愛施粉黛,而今青公子于宮內(nèi)行走,奴婢瞧著陛下愛打扮了,更加珍視自己的容顏?!?/p>
“你仔細瞧瞧,朕的發(fā)飾可整齊,可有歪斜?”
她在殿門外磨蹭了許久,從頭上發(fā)飾,到裙裾衣擺,而殿內(nèi)的人透過這一扇薄薄的窗花格,看到殿外朦朧而熟悉的身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瞧著她能來,他會那樣開心。
“哥,你喜歡她。”
“作為皇帝,她確實與眾不同?!彼D(zhuǎn)過頭,看到案幾上放著兩張琴,一張是晚儀仿的,一張是青家的御心琴。
“相較之下,哥哥似乎更加愛惜女帝贈的那張琴?!?/p>
“你該走了,她要來了?!?/p>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他的心自然也牽系她的身上,人和人的相處果真是能生長出情意來的。招琴館里,他知是晚儀自導自演的一出戲,他愿意陪她裝腔作勢下去,承國危急,她需要青伶的幫助,他也甘愿傾己之力。
晚儀一進殿就瞧見了那兩張琴,粗粗瞧了兩眼,她仿的那張同青家的竟有七分像,贊道:“青家的御心琴當真絕世無二?!?/p>
青伶笑了笑,不作答。晚儀問:“我送你的這張琴,還留著?”
青伶俯下身子,漫不經(jīng)心地撥了撥,道:“琴木難得,琴音溫潤?!?/p>
晚儀笑吟吟地瞧著他,他微微側(cè)過頭,她也不笑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青伶,我已到嫁娶之齡,你可愿……娶我?”
女帝成婚,是招王夫,她心里卻有了打算:這皇位是她父親想要的,并非是她想要的,再者,她一個女子,既無納百川的胸懷,也無謀萬世的野心,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兒家,皇位于她何干?
她寧愿得一心人,退居后宮,成為她心上之人唯一的妻。
“青伶,你可喜歡我?”
“青伶,你可愿娶我呢?”
“青伶,你若不愿意……”
青伶把她擁入懷中,他身上的氣息讓她分外安心,晚儀溫順地往他懷里縮了縮,她看不到他眼中的無奈與哀傷。
那是,她什么也不知道。
覺得身側(cè)之人愛她,如她一般地愛著她,會一生一世,會白頭到老。
晚儀同青伶成了婚,世人皆震驚,女帝的聘禮竟是承國,她甘愿將承國拱手讓與王夫,讓青伶做皇帝,她來做他的皇后。有人悄悄議論,是不是青伶用御心琴對女帝下了什么咒術(shù),否則顧晚儀怎會連皇帝都不做了。
那時,一向沒給她幾分好臉色的青琰頭一回露出了不一樣的目光。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動容,而是可憐。他對她說:“顧晚儀,你真是傻透了?!?/p>
禪位之后,承國內(nèi)所有的事務都交給了青伶,晚儀原先還擔心青伶應付不了,時常陪伴在他的身邊。幾日下來,她卻發(fā)現(xiàn)青伶處理朝政比她要明智許多,既能顧全大局,又能維系朝臣之間微妙的制衡。她的心里也暗自吃驚,一個琴師,卻在政務上有過人之處??蔁o論如何,于國是一件好事。
閑時,晚儀就會練習琴技,昔日贈予的那張琴成了二人的定情信物,她也萬分珍視,每天都會擦拭養(yǎng)護。侍女桑兒還取笑道,陛下上朝前擦拭一次,娘娘睡前養(yǎng)護一回,這琴真是幾世修來的好福氣。
只可惜晚儀并沒有奏曲的天賦,縱然有青伶的指點,所奏仍是尋常,久了愈發(fā)興致缺缺。青伶會握著她的手,細細端詳,說道:“晚儀這一雙手,做琴比彈琴更巧?!彼H自將御心琴取過,又命人取了刻刀,他眉眼含笑,柔情似水,“把我們的名字刻在琴上,生生世世不分離?!?/p>
他的手掌緊緊包裹住她的,一刀一刀將青伶與晚儀的姓名鐫刻進御心琴。那是他們最溫存的時光,彼此有情,兩心相許。可后來,青伶漸漸變了,不再是那個溫柔的青伶,他成了一個易怒的君王,殺伐果斷,不留情面。
事情的起因是青伶為著她族中表弟與青琰起了沖突,謾罵了幾句,說青家有今日全是顧家人給的,青伶一怒之下將表弟流放極北之地,永不得回,為此晚儀同他大吵了一架。她記得他陰鷙的眼神,刀刀剜在她心上。他說:“皇后為表弟求情,莫非覺得他說的是對的,那么朕便是做錯了嗎?”
兩人從沒有鬧得這樣不可收拾,連那張琴都被青伶摔破了一角,晚儀費盡心思想要修繕,也只是徒勞。
晚儀的族妹顧惜被送入宮中伴駕,她原本不是小氣的人,聽聞宮人談論青伶是如何寵愛惜妃娘娘,更是要冊封她為惜貴妃,她的心里就堵堵的,喘不過氣來。
青伶沒有來看她,倒是青琰來過幾回,說的話漸漸多了,敵意漸漸消下去了。他說:“顧晚儀,從你把皇位讓給哥哥的時候,就該料想到今日,古來帝王長情有幾人?”
她不哭不鬧,也沒有求青琰為她說幾句轉(zhuǎn)寰的話,平靜得很:“他曾經(jīng)是青伶,而今是承國的陛下了……怎么就變了呢……”
“如果……”青琰嘆息,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讓晚儀好生照料自己,萬事看淡一些。
后來晚儀懷了青伶的孩子,過幾日,惜貴妃處也來了好消息。青伶沒有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總會有些難過,她都懂,可還是忍不住不去難過。
懷胎十月,她生了位公主,惜貴妃生了個兒子,卻夭折了。這宮里一共就兩位娘娘,惜貴妃一口咬定是皇后謀害,青伶淡淡地說:“貴妃,在朕的面前不要胡言,伶儀戰(zhàn)曲可以追溯時光,朕可以追查到底為你討回公道,也可以就此作罷?!?/p>
惜貴妃嚇得花容失色,跪倒在地,說是自己孕期沒有忌口,才害了小皇子。
晚儀的臉上掛著慘淡的笑,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青伶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是貴妃冤枉了她,他卻選擇包庇貴妃。她說:“陛下,臣妾要討個公道,區(qū)區(qū)貴妃也可以隨意冤枉皇后了嗎?”
“此事就此打住?!?/p>
夫妻漸離心,原來是這樣容易的事。
幾位老臣為晚儀謀劃,娘娘膝下無子,唯有一位公主,陛下喜怒難測,還望娘娘早做打算,只要得到伶儀戰(zhàn)曲,陛下與公主的榮華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她心中茫然,卻無計可施。不知道什么時候,青伶就不喜歡她了。
公主很小的時候,晚儀就教她練琴,從白天到晚上,沒有一絲懈怠,雙手都磨出了繭子,琴聲卻從未停止過。
青伶也時常夸公主年少聰慧,晚儀趁勢說道:“不知公主何時有幸得陛下指點,早早習得青家伶儀戰(zhàn)曲?!?/p>
他冷笑了一聲,道:“原來這才是皇后的目的?!?/p>
就連他們的女兒,他也不愿意傳授伶儀戰(zhàn)曲,那么,晚儀在青伶的心中,究竟還占了多少位置?
她想了很久,沒有答案。
青伶寵著惜貴妃,朝臣們已經(jīng)在背后議論青伶有廢后之兆,那幾位心腹也在勸說晚儀早做打算,她告訴自己,還要等一等她的青伶,他斷不會如此對她。
直到,惜貴妃拿著晚儀那張破了角的琴,當著她的面命人鋸斷,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她卻什么也做不了。因為惜貴妃說:“陛下將這琴送我了,便任由我處置了?!?/p>
當夜,晚儀摸出了那枚虎符,她一直藏著,想著哪一日青伶若有危險,尚不至于走投無路??扇缃癜。咄稛o路的是她自己。除非逼宮,拿回原本是她的皇位。
可當晚儀率領眾士兵列于皇帝殿外,青伶擁著惜貴妃而出,貴妃的身上還披著他的衣服,嬌小可人地依偎著他。火光忽明忽暗,投映在青伶的臉上帶著幾分邪氣,他瞇著眼,問:“晚儀,你要反我?”
晚儀正對著青伶,屈膝而跪,拱袖而拜,道:“是?!?/p>
一朵煙花在他背后轟然綻放,晚儀仿佛又看到了當初的青伶,便是從那陸離紅塵中緩步踱出的翩翩公子,風姿遺世。凝睇著他一步步向她走來,她向后退了一步,“皇后,先帝就不曾告訴你這些精兵是向誰借來的嗎?”
他的頭微微昂著,雙手負于身后,“青家將士,朕命你們將皇后拿下,押入冷宮,無朕旨意不得出?!?/p>
青琰來晚了一步,親眼看著晚儀被宮人卸下皇后冠服,她與他擦肩,青琰輕輕喚了一聲,“顧晚儀。”
她沒有停住,也沒有抬頭瞧他一眼。
冷宮庭草荒蕪,花木凋零,秋風悲泣而過,枯枝上停棲的幾只烏鴉詭異地打量著從樹底走過的人,再收回目光低頭啄順自己漆黑的羽毛。宮人飛快地跑過草叢,驚起一只黑鴉,撕扯著喑啞的聲調(diào)撲扇著離去沒入漆黑的夜里,一片黑色的羽毛搖晃著掉在晚儀身上。
大勢已去,塵埃落定,滿盤皆輸。
她再也不去想任何了,青琰來的時候,她請他照顧好自己的女兒。
“哥哥他,有沒有說起過他的名字是緣何而來?”
晚儀點了點頭,道:“伶?zhèn)?,樂官者?!?/p>
青琰長嘆一聲,滿是無奈與悵惘,道:“是啊,父親一直希望他能重回朝堂,為青家在朝博得一席之地。多年前的隱退,是別無他法,父親志在朝野,朝野眾臣卻容不下握有伶儀戰(zhàn)曲的青家。所以,父親他,把所有都寄托給了哥哥??v使,你不來,他亦會決然入仕,你和他,終究會相遇,逃不開的?!?/p>
晚儀癡癡地笑著:“我突然明白了,父親見到青伶為何會這般激動,原是他早就見過了,所謂的借兵,不過是為他自己鋪就一條名正言順的路罷了。我的確是傻,難怪那日你同我說‘顧晚儀你真是傻透了。”她抬起眼,明亮的眸子帶著盈盈笑意地望向他,青琰卻不敢對上她的目光,“可是……青伶怎么就變了呢?他怎么就瞧不見我了……”
“或許有一日,你會明白?!?/p>
幾回更深露重的寒夜,有人在冷宮外輕輕踱步,晚儀的睡眠極淺,自從住進冷宮更是一點兒聲音便會驚醒。她看著窗外的人影,像極了青伶,喚道:“青伶?!?/p>
他的語氣冷冷淡淡的,沒有半分情意:“朕以為你死了,沒有死,便好好地活著。”
晚儀知道,她活不下去了,她什么都沒有了,她曾經(jīng)珍視的一切,都將離她而去,她自縊于冷宮,卻被送吃食的青琰救下。她痛哭流涕,儀態(tài)盡失,她不明白……
“當你和青伶的名字刻于御心琴上,父親用最后一絲精氣許下的咒誓便應驗了。青伶此生斷不能為兒女情長所阻撓,他以為的一生一世不相離,是父親騙他的,只要將心愛之人的姓名鏤刻于琴,夫妻離心漸生疑,且無可解。放下吧,晚儀。”
“無解……”她的眼神一點點渙散,緊緊攥著青琰的手也一點點松懈。
“除非,他死了,或者你死了,御心琴會將你們之間好的記憶還給留下的人?!?/p>
“所以……為了青伶我也不能死,我要好好地活著?!?/p>
“是?!?/p>
承垣帝在位只短短四年,憂心而亡。他死的時候,青琰陪在他的身邊,他一直不住地流淚,他的雙眼不再清明似年少時。他說:“朕一直覺得,朕愛著貴妃,可如今朕快要死了,才知道不是她,可朕想不起來,朕心里的人,究竟是誰?”
“已經(jīng)被遺忘的人,皇兄又何必呢?”
青伶笑了起來,人人都說他此生最愛貴妃,最恨皇后,可直到他死,他都沒有冊封貴妃為皇后,也沒有將皇后從冷宮遷出。
他下的最后一道旨意,說:“御心之琴替朕交給顧氏。
青琰抱著琴,淚水滴落于弦上。他一生都將生活于謊言之中,因為御心琴不會把吞噬的記憶還給任何人,就連晚儀的記憶也會隨著青伶的離世而逐漸淡卻。
此后的數(shù)年,她只會記得,這一生一世,青伶都不曾真心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