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劉 磊
柳如寄上了一列開往蘭州的火車。從山東那個叫柳林莊的村子到蘭州的路途由同村進縣城賣菜的小貨車、縣城到市區(qū)的中巴車和市區(qū)到另一個省的市區(qū)的火車——這些名字串成,還不算兩條腿量過的路。火車上沒有如寄的座位,因為車票上寫的“無座”。和如寄一樣無座的人不少,多數(shù)是長著淡淡絨毛樣胡須的男大學生。7月,放暑假了。問一個學生和自己并肩站在過道上的男孩從哪里上的車,答:上海。已經(jīng)無座十幾小時了。
如寄天傍黑剛上火車,盡管從清晨四點就離開家門,運動式雙肩背包里有娘頭晚煮的九只雞蛋,還有村里小賣部買的面包和火腿腸,還有簡單的換洗衣服和毛巾牙刷,當然有手機了,跟村里的建筑包工頭王祥干半個月小工掙的錢就能買一只手機。當然半個月不能買一包香煙也不交給娘“攢著娶兒媳婦”才夠。從上海上車的大學生站累了就在屁股底下鋪張報紙,坐在通道上,火車上賣零食飲料的推車吆喝著經(jīng)過時,再站起來讓道。
車窗外漸漸黑了,這種黑和自家的黑完全不一樣,黑里有不牢靠的樓房、不牢靠的莊稼地和樹。自家的黑,就是穩(wěn)穩(wěn)的房子、穩(wěn)穩(wěn)的雞眠狗宿,娘去閂上大門,在院子里抬頭望望,月亮星星都是一動不動的。如寄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剛才這些念想從腦袋里甩掉。虛歲26了,如寄心想。前年爹過世了,哥結(jié)婚后分家單過,娘跟前就自己了,自己就是家里頂大梁的?;疖嚿线@些學生娃,比自己年紀小多了。人家已經(jīng)站了那么遠,如寄頓時覺得站在火車上非但不是出力氣的活反倒是享福了。
旁邊有座位的四個學生在聊天。有的內(nèi)容如寄能聽懂,有的不懂。不懂也沒啥,懂和不懂,是人就都一樣要吃飯睡覺。如寄讀完初中,在鎮(zhèn)中學讀的。如寄是當年學校的體育特長生。這些都不去回想了。如寄又微微搖了一下腦袋。
不管是白天站在火車通道上還是在工地干小工篩沙遞泥,到了該瞌睡的鐘點,瞌睡準會來找你。座位上的人前俯后仰地睡下一片,坐在地上的人也額頭抵住膝蓋睡了。如寄打盹了,嗖地一下在腦子里想了想全村人都睡熟了,包括娘,包括東鄰喜歡在晚上喝盅白酒的老張頭,包括家里的雞鴟鵝鴨。
通道上散放著報紙。如寄蹲下,把幾張報紙推到座位下面平鋪好。然后利用一個跪下的動作當鋪墊將身體滑到了座位底下去躺平。鼻子前就是幾條穿運動鞋的小腿,如寄不嫌那些運動鞋有隱隱臭味。別人都坐著睡覺,自己躺著睡,比別人舒坦多了!再有不滿就不對了。
座位下面的空間太小,1米75的小伙子如寄躺進去,好像一只條麻袋裝滿糧食卻扎不上口。
如寄有辦法,他懂:把臨時不用的胳膊和腿折疊起來,就能躺下睡一個好覺了。
每個人都要做夢的。夢就象太陽啊,風啊,莊稼地啊一樣不勢利眼。如寄準是做了個美夢,一夜竟然沒有磨牙沒有打呼嚕。夢里如寄背著一個姑娘死命地跑,跑過村西的大河沿,又拐上一條土路,不知道為什么跑,跑到哪去。累是累,可是如寄心里很暢快。在夢的結(jié)尾處,如寄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背著跑的姑娘竟然是同村寶建剛過門半年的媳婦。背錯人了。
如寄在水泥板一樣硬的火車地鋪上醒來。不用再背著人跑了,省的勁頭用來想一想過去。一個人如果不自己經(jīng)常捋一捋自己的過去,難道指望有別人勞神替你想著嗎。
那年如寄16歲,讀初三。鎮(zhèn)中學離家六里路,本村的學生中午帶干糧到學校吃,如寄不,他一天來回六趟回家吃飯到學校上課。晚自習到家都很晚了,但如寄一樣有熱乎飯菜吃,那是奶奶在等孫子下學回家。在鎮(zhèn)上這所唯一的中學里,很少有人不知道柳如寄,因為只要有體育比賽,不管長跑還是短跑,第一名非柳如寄莫屬。老師把如寄的爹喊去學校,說:你這個兒子是棵好苗子,培養(yǎng)好了能跑出縣,跑出市,跑出省去!
如寄的爹聽不太明白,莊戶人家的孩子落地后學會跑就散養(yǎng),如寄和哥哥相差兩歲,兩人從小就跟一對野兔子一樣追著打鬧。去年爹去縣城給哥哥買了一輛永久自行車,因為哥要去鎮(zhèn)上造紙廠當工人了。哥哥清晨去上班,說,如寄,自行車帶著你吧。如寄跳上車后座,出了村就跳下來,還是跑著痛快,哥省了力氣,新自行車也省了磨損。那兩年在通往鎮(zhèn)中心的路上,村里人經(jīng)常能遇見兄弟倆,一個歡快地蹬著自行車,一個輕松地并排跟著跑。
那時候家里有奶奶在,爹在娘在,大哥在,如寄除了為數(shù)學考試作難,其他盡是順心的事。如寄的爹排行老三,如寄有個大伯,早年參軍去了大西北,轉(zhuǎn)業(yè)留在蘭州。大伯有一個兒子,如寄讀初三那年,聽說堂哥就讀大學了。被如寄一家仰視的柳家大學生總共回過兩次老家。路太遠,比上北京還遠。如寄的奶奶說。
想遠了。扯回來。
體育好苗子柳如寄參加了學校的春季運動會。學校說這次比賽的好成績能在中考后想報考師范的時候得到照顧。就是說,如寄在跑出省城之前大有希望跑進本市一所師范學校。
操場上的比賽,三千米跑完兩千米了。柳如寄在跑也就是冠軍在跑。
誰能想到呢?半路上殺出奶奶。少年如寄奔跑起來,渾身熱汗蒸騰,頭頂象是藏了一只剛出鍋的大饃饃。就聽見耳朵邊有人聲:停?。〗o俺停?。?/p>
奶奶出現(xiàn)在學校里觀賽的人群中,在沖著孫子大喊。如寄懵了一下,有一秒鐘在想該跑還是該停。終于如寄長噓口氣,停了,離開跑道走到奶奶跟前。
你不是去趕集了嗎?奶奶。
趕集路過,聽著這里動靜老大,拐路過來看看,一眼就瞅見俺的如寄了!
你喊停住停住的。這下好了,老師要處分我了。
奶奶去找你們老師。咱不給他們跑了!咱不給他們出這大力氣了!家里都都沒舍得讓俺孫子出這大力!有這些力氣夠割好幾畝麥夠耪好幾畝地了——就是。如寄在相隔一層硬板的別人的腚下側(cè)翻了個身,接著想。奶奶說,比賽跑步是白受累,力氣要出在自家地里才對。那年麥收過后,如寄從鎮(zhèn)中中心學畢業(yè)回家了。最疼自己的人是奶奶,奶奶巴不得把每一口好吃的東西全塞進孫子如寄嘴里。全家一起吃飯,一碗菜里有肉塊,奶奶就麻利地揀出肉放到如寄碗里。奶奶的理由是小孫子正長個子。
有一天,奶奶不在桌前。爹瞅著如寄說:人長嘴是干什么的?吃飯的。嘴就是個過道,你吃孬吃好,都一樣咕嚕一聲從過道里下去了。
如寄正在吃碟子里的韭菜炒雞蛋,聽了爹的話,特意大口咽下滿嘴的飯菜,沒有咕嚕的一聲啊。
爹活著的時候說過的話,如寄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句。它稀釋了吃飯這件事帶給人的好感。十年過去,奶奶沒了,爹也病死在壯年。躺在火車上的如寄想,死興許就指的是人再也不出現(xiàn)在鍋臺和飯桌前了。
五天前,如寄的手機接到一個電話,是家在蘭州的大娘打來的。村里人管大伯的老婆叫大娘。大娘說,二侄,你娘呢?讓你娘接電話。
如寄把手機貼到剛從菜園回家的娘的耳朵上。電話里有女人的哭腔,大娘在哭。如寄聽不見那頭說的是什么。掛了電話,趕緊問娘。娘說,你大爺?shù)膬鹤?,叫如東的,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如寄嚇了一跳。大伯可就一個兒子。
娘很犯愁,如寄爹從醫(yī)院里拉回家等著穿壽衣的那天,如寄娘就是這個兩眼放空的悲傷神情。
只回過兩次老家的大伯的兒子生病了,需要移植骨髓。大伯一家想知道如寄兄弟倆能不能為堂兄捐獻骨髓。
如寄對娘說:娘,還是我去蘭州看看表哥吧。他們很少求過咱家啥。
娘說:兒啊,是不是要抽你身上的血給人家?
如寄也搞不懂這些問題。娘,人身上的血啊,就跟河水一樣,我多喝幾碗水就漲起來了。
如寄人生初次出遠門?;疖囋趲讉€大站停下又出發(fā),車上人沒有變少,反而多了。滿眼是胳膊啊腿啊,還有數(shù)不清的動著的嘴和閉起的嘴。睡了一覺,如寄才想起沒吃晚飯,臨離家時,娘說,二子啊,路上熬人,你吃好點,別省著——娘煮了九個雞蛋,知道兒子一頓最多能吃三個煮雞蛋,還得有咸菜就著才行。煮雞蛋沒有雞蛋跟香椿、韭菜、青辣椒一起炒著好吃。如寄才吃了一個,就噎住,沒帶水喝,見有人端著杯子從過道一端艱難地前進,他也摸出杯子趟著通道地上的人腿去取水。走到一個水龍頭那里,擰開,接水喝,是涼水。涼水就涼水,在家里喝涼水是從小到大的慣常事。
站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的過道那里吃了兩個煮雞蛋,想起娘吩咐過路上熬人,要吃飽。如寄又去放在座位底下的雙肩行李包里找出一根火腿腸,吃。要是記得帶兩張發(fā)面餅就好了!還應(yīng)該帶一些咸菜裝在玻璃瓶里——下次出門就有經(jīng)驗了。車廂里全是和自己一樣困頓的人,各人有各人出門的理由,比如自己出門的理由是獨一無二的,絕不能跟別人說,堂哥有重病,畢竟不是什么好事。
睡在座位下面的陰影里,如寄只能仰躺,臉的上方是黑糊糊的座位,再上方是屁股,一男一女的屁股。女的三十歲樣子,瘦小,四川人,在徐州一帶打工,要回老家去。她跟同座的男子說話的時候,如寄躺在他們座位底下聽見的?;疖囉珠_了很久,后半夜了,女的急慌慌拿行李要下車換乘另一列火車,她不該那么急,火車停靠站時間挺長的。上車的人不多,
拖著行李在站臺的燈光下跌跌撞撞,像丟了魂。如寄站在車門口,他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難題:肚子一陣陣絞著疼,好不容易找到車廂一頭的廁所,打不開門,有個幾乎抵著廁所門坐在地下的老頭說,門鎖咧!
滿眼都是人,沒有人能告訴如寄該怎么辦。娘說得一點不假,路上熬人。如寄覺得開膛破肚一樣難忍受,站著站著,手心開始冒汗?;疖囘€沒力氣動,好象虛脫了。如寄回到自己剛才躺著的座位那里,原來四川女人坐過的位置換了一個長臉齙牙男人。行李輕快好拿,火車把如寄甩在站臺慘白的燈光下,就像綠毛毛蟲拉了一粒小小黑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