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 措
昨天,我和根嘎坐在他家圈門口擺龍門陣。不是我想跟他擺話,是他站在院壩里,喊我下去。前兩聲,我不想答應他。我總是習慣他多喊兩聲,讓左右鄰居都知道他在喊我。這說明并不是我閑得無聊,而是他閑得無聊讓我去陪他。
我并不擔心他會因為前兩聲我不答應,就放棄喊我。他不是一個那么容易放棄某件事情的人。而且我也知道,他喊我下去給我擺的龍門陣,不會有什么新鮮,他要說的話和事都很舊,他是一個很難給人新鮮感的人。除了他的死。
我從家里帶了兩個梨下去,大的給他,小的留給自己。我到門口時,他在搬那個又長又寬的木凳子。其實,我覺得坐在屋里擺話,沒什么不好。但根嘎非說:屋里說的話太硬,仿佛被石頭房子框住了,想說的話展不開,不想說的也想不起來。最后他說:憋得很。
木凳子放在圈門口。他坐左邊,我坐右邊。我問他,今天讓我坐坐右邊?他急忙搖頭,說:換來換去有啥意思?根嘎很認真地說這個問題。
我肯定,他從來就沒有讓我換過一次位子。這讓我想反駁他,又覺得毫無意義。
木凳子黑得發(fā)亮,根嘎已經(jīng)把這個木凳子坐老了。當然,坐老這個木凳子,除了根嘎,還有像我這樣被他招呼來和他擺龍門陣的人。對于一個木凳子的老,被招呼去的人都是幫兇。
根嘎家的圈里養(yǎng)著豬和牛。豬永遠是兩頭,一白一黑。今年的豬和去年的看似一樣,其實完全不一樣。根嘎說,今年的豬是去年豬的晚生。去年的豬是今年豬的長輩。
圈里的牛數(shù)量每年都不一樣,有可能會多出兩頭,有可能會少上一頭,有時也會不多不少。根嘎對多一頭牛和少一頭牛似乎并不那么看重。根嘎喜歡說:多了就多了,少了就少了,這有什么拿出來說的?
我和根嘎坐在圈門口擺龍門陣。他和我的話里,經(jīng)常摻雜著圈里的牛糞豬屎味兒。他說這樣可以把有些話擺得踏實些。根嘎擺龍門陣時,喜歡問上一句:是不是?他在乎這句話,比他擺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在乎這句話。每當他說這句話時,我就會隨口說“是”。仿佛一個“是”,就是對根嘎最好的肯定。但往往當我回答“是”后,再轉(zhuǎn)過頭看根嘎時,他的眼睛卻看著他家圈里的豬和牛,嘴里重復一遍:是不是?這讓人覺得我太自作多情。
我問過根嘎,你問“是不是”的時候是在問我還是問你家圈里的豬和牛?根嘎淡淡地說,都在問。然后他就跟沒事兒一樣繼續(xù)剛才的龍門陣。讓我覺得在根嘎那里,什么都很寡淡,跟沒味兒一樣。
和根嘎擺龍門陣,我?guī)缀醪宀簧献?。不是他一直在說話,相反他的話并不是很多。只是我不知道該在他的話里插些什么話更合適。有時他的沉默都讓我的話擠不進去?;蛟S他的話與話之間繃得太緊,像一個蜘蛛網(wǎng),你可以傻里傻氣地沖進去,不過一旦沖進去了,就會困住自己,讓自己難受。
我想,我該拒絕幾次根嘎的邀請,畢竟我不怎么喜歡坐在圈門口和他擺些永遠沒有新鮮話題的龍門陣。這就跟看見一朵凋謝的格?;ㄒ粯幼屓藚捑???擅看嗡缓拔?,我就覺得心里很躁。即使就像我說的,我并不想那么快就答應他,但是總覺得,有樣東西牽扯著我,并且不去似乎還真不行。
當根嘎把有些話擺到沉默時,坐在他左邊的我就有些不自在,甚至害羞起來。我是個非常容易害羞的人。雖然在有些事情上,我并不把害羞拿出來說,也不容易把害羞通過紅暈表現(xiàn)在臉上。我的害羞藏在心里。
讓我害羞的東西很多。一朵云從一朵云身邊走過,我會害羞;一粒黃土從田坎上飄上天空我會害羞;一朵花開得太艷讓我會害羞;一條溝渠里的水一會兒大一會兒小讓我會害羞;看見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xiàn)在凹村的天上我會害羞。
我還害羞一個人的死。這些人,昨天在墻根前給我擺龍門陣 ,今天就走了。昨天沒有說完的半截話卡在喉嚨里,要想吐又吐不出的樣子,讓我感到害羞。我試過幾次,走到那個說死就死的人面前,我想伸手去把那句還沒有說完的半截話掏出來。那半截話會噎住他的一生。走到他跟前,我卻下不了手。想了很久之后,我決定還是讓他把那句話留到下一輩子去說。無論那句話是好話還是壞話,是說我的還是說給別人的都不重要。一些這輩子沒有說完的話,留到下一輩子去說,舊話當新話,我想是一件好事。況且,每一個到下一輩子去的人,就像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希望遇見一個熟人,而那個上輩子沒有把話說完的人,只要知道你也和他一樣活到下一世了,會到處找你。他熟悉下一世的所有路,他會沿路打聽哪一個村子多了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他向別人打聽你的時候,按他的記憶給別人說,他不在乎你這輩子是不是有變化。找你是他這輩子的一種活法。
根嘎不知道我的害羞。我也沒告訴過他,我害羞我們之間的沉默。
沉默時,根嘎拿出自家種的老煙,一口一口地抽。青煙從他嘴里跑出來,四散開去。那一口,我想他的靈魂是不是也隨著青煙四散開去。
根嘎的沉默讓我覺得我可以在他說的某些事情上歇一歇。哪怕沒有必要歇一歇,我也得歇一歇。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讓自己不歇一歇。
我喜歡在根嘎說的扎西的事情上停一會兒。我每次都喜歡在這件事情上停一下。說不清楚原因。自覺在這件事情上停下來會讓我有收割青稞之后的輕松。
“扎西那龜兒子,就是不放下那個包?!备轮v扎西的時候,每次開口的第一句都一樣。我說過,根嘎就是一個舊人,說的事情和話也舊。
“我對那個包充滿好奇。有幾次,趁扎西不注意,我掂量了一下那個黑包,啊嘖嘖,你簡直不知道,那包重得要命?!备抡f到這里會搖搖頭,好像不搖頭,聽他講的那人就不相信那個包的重量一樣。
“有一天,他說他要去個地方。讓我別跟著。我滿嘴答應,但是我心里一直告訴自己,不跟著你扎西,我就不是根嘎。我看見扎西鉆進了一輛面包車,我也跟了過去。我坐了一輛藍色的出租車。扎西去的地方是天葬臺。我到了才知道。我躲在一個角落看他。我的好奇遠遠超過怕他發(fā)現(xiàn)我的緊張。扎西從黑包里取出一包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我看見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末撒向天空。接著是一小撮黑色的頭發(fā),也被他撒向天空。黑發(fā)在風中打著旋兒,一會兒就不見了。風刮亂了扎西的頭發(fā),他像塔公草原上的一頭黑牦牛。我把自己藏得很深,突然生起一種怕被他發(fā)現(xiàn)的恐懼感。老實說,我看不見扎西的臉,有很多東西在我心里翻騰。扎西在風中站了很久,最后對著風走的方向大聲喊著:‘阿媽,你生前一直想來這里,今天我?guī)銇砹?。’”根嘎把話說到這里,就不往深處說了。又是長長的一陣靜默。
我說過我害羞我們之間的沉默。
沉默很久之后,他問:“是不是?”我答應他“是”。然后他又問:“是不是?”我不再回答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說第二個“是不是”時就轉(zhuǎn)過頭看圈里的豬和牛。
后來根嘎死了。他死的時候,我和他坐在那個木板凳上。他還是在給我說那些不輕不重的舊話。不知道說到哪里了,他問我:
“是不是?”
“是?!蔽翼樦f。
接著,我在等他的下一個“是不是?”卻再也沒有等到。
很早就想寫封信。信不會太長,我不想讓看見我信的人,覺得我是一個啰嗦的人。
我一生簡單,如果在一封信上毀了自己,我想那是一件損人不利己的事。我很看重名聲,我想和名聲交個朋友。
但名聲是誰呢?我不知道。
我想過名聲的樣子,高矮胖瘦都在我腦子里過了一遍。她(他)說話的聲音粗中帶細,細中帶柔,柔中又帶沙啞。她(他)經(jīng)常站在山坡上看凹村,凹村的一切都逃不過她(他)的眼。名聲是不會老的,她(他)的記性很好,只要記住了,就永遠不會忘記。
凹村人不怕老虎進村,不怕大雪吃掉莊稼,甚至不怕死??伤麄冏钆碌氖敲晧?。一個壞名聲的人就是一個罪人。
“名聲是不會死的,它這輩子拖著你,下輩子拖著你,下下輩子還可以拖著你。只要壞名聲黏上你,你的子子孫孫都會受到壞名聲的影響。名聲是件天大的事情,比你活著更重要?!倍涓晾先俗谝粔K爛木頭上,把話說得很重。他嘴里的口水沫從掉了兩顆牙的縫里跑了出來。
“你看,然烏家的烏嘎想去牧場給凹村放馬,村委會怎么都不同意,那是因為烏嘎家的父親染上了偷東西的壞名聲,別人不放心烏嘎。為啥拉拉卓家的水磨房都快爛空了,也沒人到她家去磨面,是因為有一次拉拉卓趁別人不注意,偷了一碗面。為啥崗拉那年修臧房偷了木匠家一根老木條,凹村以后的老木條丟了,都懷疑是崗拉呢?”朵噶搖搖頭,不想說下去了。
我聽說過一些關于名聲的事情。
公社時期,凹村書記召集大家到社里開會。凹村人喜歡開會,雖然他們不太懂書記在上面說些什么。不過村長早就招呼過:書記說話,大家別跟木頭一樣坐在那里,要響應。該點頭就點頭,該回答“哦”就回答“哦”,實在不懂,就看我怎么做。那次是開一次很嚴肅的會,會場很安靜,具體怎么個嚴肅法,凹村人回憶說,那天村長很安靜,下面的凹村人也很安靜。他們早就學會了村長坐在最前面,他點頭,下面的人才點頭,他回答“哦”,下面的人才跟著回答“哦”。蚊子飛過的聲音都能聽見。正是因為太安靜,卓瑪放的屁才顯得特別響亮。卓瑪?shù)钠ㄊ抢@著彎、細聲細氣地從褲襠里傳出來的。后來有人說,卓瑪那天放的屁,和她唱的山歌差不多,很好聽。書記停下正在講的話,問下面的人,誰在哼歌?卓瑪把頭低得快埋進了土里。沒有人回答。村長站起來氣憤地問:回答書記的話?卓瑪起身沖出開會的人群,回家吊死了。凹村人說:一個屁毀掉了卓瑪?shù)拿暋H绻楷敳凰?,她也活不好。還是死了干凈。
村東頭,尼瑪家祖上也有一個死在名聲上的人。大家一提到那人,尼瑪就跟誰紅臉:那人不是我們家的人,她不配是我們家的人。尼瑪家祖上的那人叫英朱,英朱死在一片玉米林里。英朱長得漂亮,人人都想娶她。到該嫁人的年齡,英朱卻挑選了凹村最老實的人做老公。很多人想不通英朱的做法,但人人都羨慕老實巴交的英朱老公有福氣。英朱的老公一輩子一副懦弱的樣子,經(jīng)常受人欺負。有人看中了他老公的懦弱,對英朱打起了歪主意。那天英朱去玉米林查看昨晚大風吹倒了的玉米,多吉一直跟在身后。到林子里,多吉直接抱著英朱,要了她。這件事情被在地里割豬草的凹村人發(fā)現(xiàn),講了出來。多吉的老婆來找英朱算賬,英朱說出經(jīng)過,多吉老婆不聽,臭罵一頓不說,把英朱家弄得一團糟。走時,她還告訴英朱,為了洗刷掉霉運,她會讓他老公在她家玉米林里放鞭炮。夜晚,多吉果真拿著一串鞭炮到英朱家玉米林里放了起來。鞭炮聲響在凹村里,所有的人家都走出門看那片玉米林。英朱老公氣得臥床不起,只從被窩里給英朱說:是你害了我們家,我們家的名聲全被你壞掉了。你還不死,難道你有臉活在這里嗎?那晚,聽鞭炮響的凹村人,看見英朱從他們身邊跑過,直接跳進山腳的大渡河。
說了這么多有關名聲的事情,那么名聲到底在哪里呢?我想見見名聲,和名聲擺擺龍門陣。
我走了凹村的很多地方,包括我最怕的那個小神子洞,也沒有看著名聲。
我想,人人都怕小神子洞,名聲應該就躲在這里。這里不會有人打攪她(他)。
我在洞里呆了一晚,沒見著名聲,沒見著小神子。這讓我傷心。
我又想,既然名聲在凹村無處不在,又能把凹村所有東西看在眼里,那么她(他)一定是呆在高處,俯看著凹村的一切。
我爬到凹村最高的山頂,坐在風中、雨中、陽光中等名聲,我還是沒有見到名聲。
于是,我想到了寫信。我的信可以不長,也沒必要長。我說不出太長的話。那寫些什么呢?我想想,要不就畫一只烏鴉站在枯樹上俯看凹村。
我不知道為什么想畫烏鴉給名聲,可能我覺得凹村人怕烏鴉,烏鴉和凹村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這不是很像名聲嗎?
想好之后,我開始畫畫。
我畫畫的速度很快,一會兒就畫好了幾幅。我想幾幅還不夠,我決定每天畫幾幅站在樹樁上的烏鴉寄給名聲。我想名聲能看懂我心里想說的話。
名聲會因為我給她(他)畫的烏鴉而感激我嗎?
畢竟只有我真正搭理了名聲。
我家有一座老房。老房二樓有一扇木頭窗戶。窗戶對面有條細溜溜的小路。小路邊上長著彭錯家的一堵老墻根。老墻的土灰撲撲的,想通了掉幾粒,想通了又掉幾粒。有人說,老墻的土是故意掉給凹村人看的。掉在地上的土,風一刮,就順著那條小路輕飄飄地走了。誰都不知道一粒老墻上的土想去什么地方,誰也不知道這粒老墻上的土,會不會哪天想念凹村了,再回到這堵老墻根旁,哭上幾聲離開,或者干脆就落葉歸根了。
小時候,經(jīng)常爬上二樓的窗戶看那條細溜溜的小路。從窗戶上看那條小路,小路走不了幾米就斷了。我跑到院壩里看那條小路,小路在斷的地方,長長了一節(jié),在那一節(jié)之后,小路還是斷了。我趁放牛的時候,爬到山頂看山下那條小路,小路比我在院壩里看見的長長了好多好多,它像阿媽拴在腰間的綠綢帶子,一圈一圈地圍著山腰往下轉(zhuǎn),直到走到大渡河邊,順著河流的方向,流向兩座山的夾縫里,再次斷了。
看不見小路的盡頭,我重新回到木頭窗戶上,再不去關心路會走向哪里,也不關心彭錯家的一粒?;彝另樦÷纷叩侥睦锶チ?。我只關心那堵老墻上的灰土是怎樣一粒粒掉給凹村人看的。
現(xiàn)在,我看這堵老墻已經(jīng)幾十年了。確切地說,在我還沒有看見這堵老墻前,就在阿媽的肚子里聽夠了這堵老墻的故事。那時候,老墻還不算老,它與背后三堵老墻支撐起了彭錯的家。阿媽經(jīng)常半夜跑到老墻邊,聽彭錯家的閑話。聽閑話時,阿媽把臉和耳朵死死地貼著墻,彭錯家的閑話從那堵老墻傳進阿媽的耳朵。一堵老墻出賣了彭錯家。七八歲那會兒,我跟著阿媽去聽彭錯家的閑話,回來時,那堵老墻的印記深深地刻在我的小臉上。阿媽說我太小,老墻不喜歡小孩。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和阿媽去聽彭錯家的閑話了。
彭錯家的閑話太多。每次阿媽回來都會把聽來的閑話講給我們聽。那時我想,彭錯家為什么一到晚上就有那么多話要說。聽得我都有點不耐煩了。很多的閑話中,我只記得阿媽說的那件事:彭錯的老婆跟上了村里的多吉。后來想想,并不是這個閑話有多么重要,而是那天阿媽回來時的那股興奮勁兒讓我對它產(chǎn)生了興趣。阿媽不斷地在嘴里念叨著一句話:不可思議,真不可思議。她說彭錯的老婆死不承認懷上了多吉的娃。
“娃的事情不是說不承認就真的可以結了。娃就像瓜瓜藤上的瓜,無論走多遠,藤連著。誰都騙不了誰?!焙髞砣绨屗f,日子越往深處走,彭錯老婆生下來的娃越像多吉。彭錯覺得沒臉,離開了凹村。彭錯的老婆也覺得沒臉,離開了凹村。他們的離開分先后。一個走了沒多久,一個再走。像兩片從竹林飄散開的枯黃的葉子,帶著冬天的悲涼離開。他們走后,留下一條空空的小路讓凹村人想。
凹村人想不出太多的東西。他們只知道,這兩個人順著小路走了。他們是在同一條路上離開,但是這條路總會在某一個地方分叉。路的叉也是這兩個人的叉。
從此這兩個人在凹村的地會荒,房子會荒,那還沒有來得及摘下的果子會掛在樹上,幾個年頭也掉不到地上。
“有些荒是看得見的荒,有些荒是藏著的荒,比如她們的前半生就是很多人看不見的荒蕪。”村長憂傷地說。
后來經(jīng)過幾場大暴雨,彭錯家的老墻跨了三堵,只剩下現(xiàn)在靠路邊的那堵殘墻了。誰都說彭錯無論在哪里肯定都完了。那堵老墻白天夜里的立在那里。想通了掉幾粒土,想通了又掉幾粒土,像是在哭彭錯的完蛋或者是在熬凹村的日子。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那堵老墻邊多了一些曬太陽的人和狗。老年人把背靠著老墻,臉對著太陽。年輕人把背背著太陽,臉看著老墻。狗沒有章法,一邊曬夠了,又去曬另一邊。老年人說話,瞇著眼對著太陽,年輕人的話通過一堵老墻甕聲甕氣地傳給老年人。有些話在陽光下說得很透,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笑聲。凹村人笑的時候,狗張著嘴喘著粗氣,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等笑聲停止了,它們又把頭貼在地上,聽地下面的聲音。
一只狗能聽見地下的很多聲音。有些凹村過去的聲音早早就被埋在了地下。地下有另一個凹村。地上凹村忙起來時,地下的凹村也忙起來。只有一起忙的時候,很多聲音才不容易露出馬腳。狗最清楚,兩個凹村是處在同一條平行線上。永遠不會交織在一起。
有的狗聽見地下的笑話,忍不住抬起頭沖坐在老墻邊的人叫。老墻邊的人罵那只狗沒有教養(yǎng)。拍它兩下,說兩句臟話。狗失望地把頭垂下去了。以后聽見再好笑的笑話,也都是自己偷著樂,不去告訴坐在墻根下的人。
墻根下的人話說完了,就默默地曬太陽。太陽往西邊靠一靠,曬太陽的人就往西邊挪一挪,每挪一下,多嘴的人就會引話:奶奶的,又下去了。話落出來,總不會空著沒人接。一個人一接話,大家又有擺的了。
年輕人在老墻邊耐不住性子,總磨不過老年人。一會兒走一個,一會兒又來一個。老年人舍不得走,他們每天要和太陽耗下去,用他們的話說:磨一磨,日子就會越來越滑了?;c好,滑可以讓自己在凹村的日子好過點。也有老人磨不過第二天的太陽。今天說太陽落山了明天再來,卻再也沒有來了。
老墻灰撲撲的土還在不停地往遠處掉??傆幸惶欤矔ゲ贿^明天的太陽。
那條我永遠看不見盡頭的小路,將會是一切離開凹村的路。
或許也是一切回歸凹村的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