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籬
1
小米遲疑了一會兒,走進(jìn)院子。朱怡雯沒起身,她正在院心摘菜??匆娦∶走M(jìn)來,略微愣了愣,便咧嘴朝她笑。上一次在上海見面,她說剛從南京料理完喪事。朱怡雯旁邊,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正和朱怡雯嘮嗑,抬頭看到小米,一拎腳下的空籃子站起來。
“啊,到家啦,小米啊,長這么高了……她大姑,我先走了哦……”
小米忽然伸手拉住她:“吳……舅娘!沒事的,您再坐會兒吧?” 不知怎么,和朱怡雯眼神對視的那一刻,一路汗熱的脊背忽覺一圈涼水似的隔膜悄悄漫上來。
吳舅娘連聲說不了,下回再來。
“累吧?”
朱怡雯已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菜迎上來,在圍裙上擦擦手,來接小米的提包和挎包。
“還好吧?”
小米躲開,面上微微一紅。她其實兩手空空——挎包是隨身物;提包里,只有給自己帶的兩套換洗的內(nèi)衣——她是故意沒給朱怡雯提禮物回來。
朱怡雯笑,抬起手背撫撫小米的臉,說挺好的,你先歇會兒。她很滿意小米臉色紅暈、身子輕盈的狀態(tài),心里高興,輕快地端起盛摘菜的盆,進(jìn)廚房忙去了。
一只腳跨進(jìn)老堂屋,十五年前生著根似的氣息撲面而來。小米瞟一眼,東廂房開著,她掉頭往西廂房自己的房間走去。十五年前她還生活在清水鎮(zhèn)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進(jìn)朱怡雯的房間了。
西廂房一切如舊:西墻依次排放著高低柜五斗櫥;南窗臺下是那張泛白掉漆的栗色書桌,摞著幾本雜志;床頭栗色木矮幾,蹲一盆正在盛開的白色雛菊;少女時代的小木床仍緊靠東北角,鋪著十四五歲時瘋狂喜歡的米色床單,疊著米色被套的被子,配她喜歡的米色枕頭、枕巾和床圍。小米將包放在書桌上,順手翻了翻雜志,都是《雕塑家》。她脫下深灰色風(fēng)衣與米色棉麻圍脖,朝五斗櫥靠北墻的一個小空當(dāng)走過去。那兒有件家什,高高擱在一只方凳上,用一塊舊窗簾虛虛蒙著。掀開一看,她心頭一跳,是那只外公留下的專門放她當(dāng)年習(xí)作的木箱。雖已嚴(yán)重掉漆,但很干凈。小米盯著木箱怔怔地發(fā)了一會兒愣,便往堂屋走。堂屋的一角,并排放著幾包冥幣、金箔;老爺柜上外公外婆的照片鏡框東西各一個,擦得很亮堂;堂下餐桌、凳子擺得整齊;墻壁上的蜘蛛網(wǎng)也被仔細(xì)清除了一遍。一切都跟從前一樣熟悉,但已無比陳舊,仿佛是從光陰中打撈上來的。
朱怡雯做飯的速度極快。半小時左右。也許是昨天就準(zhǔn)備了。煨牛蹄髈湯,清炒蝦仁,東坡肘子,清蒸黃魚,油燜長豆角,香菇青菜,韭花雞蛋,蘭花豆,最后,居然提了一瓶藍(lán)瓷洋河大曲與兩只玻璃小長腳杯來,將那張小米和外婆吃了十多年飯的小方桌擠滿了。
“又得獎了!恭喜你??!”朱怡雯笑瞇瞇地拿起酒瓶,“來,慶賀一下!”她打開酒,將一直高腳杯倒?jié)M。準(zhǔn)備倒另一只,卻被小米拿過去倒扣在一邊。朱怡雯看看小米,呵呵笑了,放下酒瓶,“女孩子不喝酒是好的……”將自己的那杯端起來一飲而盡。
小米夾了一塊清蒸黃魚,用心嚼,她最喜歡吃清蒸黃魚?!澳恪眢w還好吧?”她說。只為打破悄悄包抄過來的沉寂。她一點(diǎn)都不喜歡朱怡雯喝酒的樣子。
“很好?。∥以谔詫毦W(wǎng)定了一份《雕塑家》,你照片上的樣子很好看,但沒你人好看,呵呵……”朱怡雯說。
小米牽動嘴角,暗瞟一眼朱怡雯,她忽然發(fā)現(xiàn)朱怡雯的眼角下垂了很多,雙眼皮不那么明顯了,從前半月似的眼睛也變成了微微的大三角,只有那兩扇濃密的睫毛還時不時蝶翼般撲閃著。
小米又夾一塊蝦仁放進(jìn)嘴里:“好吃,你手藝還這么好??!”
朱怡雯再次倒?jié)M酒,也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蝦仁:“你喜歡吃就好!炒蝦仁其實也簡單,最重要的是仁要飽滿、新鮮……”
沉寂終究擋不住,慢慢彌散開,和著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朱怡雯一杯一杯慢慢地喝酒,一只手擋住,一個微微仰頭的動作,一杯酒就下去了,沒有一點(diǎn)聲音。她一直都這么喝酒。以前麥青老師來喝酒的時候,就夸過她,說她仕女古風(fēng),素手玉鐘。
“你爸……身體怎么樣?”幾杯酒下肚后,朱怡雯夾一塊蹄髈男人樣豪嚼著說。她不在意小米滴酒不肯沾,似乎很愜意于自斟自飲。
“聽說腰部骨質(zhì)增生厲害,在磁療……我也很少去的……”小米說。她有些詫異,這幾乎是朱怡雯生平第一次這樣問起她的父親。當(dāng)然,這十五年里,她們也沒見過幾次。
“都老了……唔,你看,清水鎮(zhèn)變化大吧?”
“還好吧!”
“還是你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好,等你老了,就明白了……”
“唔……”
菜吃得不多,慢慢涼了;談話也像院子里的秋風(fēng),有一陣沒一陣,最后間歇了。小米沒跟朱怡雯搶著收拾碗筷,就如她并不是有意回避她的話題。她只是覺得生疏,小時候一直聽著外公的怒吼、牽著外婆的衣角長大,她有太多年不叫媽,不和她在一起生活,她們之間,更像是兩個女人的關(guān)系,十分微妙。
2
第二天醒來是一場秋雨。
東廂房電視的聲音傳過來。朱怡雯多年還保持這個習(xí)慣,一大早起來就開電視,卻并不看,里里外外忙自己的。也許,對于一個沒有男人的家,這樣的做法可以彌補(bǔ)人氣。
小米抱膝坐在床上,看窗外檐下淅淅瀝瀝的雨發(fā)呆。昨晚關(guān)上房門,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個木箱。濃烈的霉味嗆得她咳嗽了好一陣,引得朱怡雯過來敲門,問是不是感冒了。那里面,當(dāng)年習(xí)作的木雕、石膏雕、石雕都在,只是經(jīng)過十五年時光的侵蝕,成了一堆時間的廢墟。但所有的東西都在,確實仍不見那個青石小像。那年,她曾翻箱倒柜地一遍遍找,包括離開的十五年里,她每次回想,都堅定地肯定,她確實是放進(jìn)小木箱了。那是她在清水鎮(zhèn)完成的最后一件作品,她整整打磨了一個秋天。
朱怡雯在做早餐。她發(fā)福了,穿著碎花睡衣,站在廚房的灶臺邊,整個人散發(fā)著廚娘的味道。女人離開了男人,像鄉(xiāng)野一株疲沓的野菠菜,肥碩而慵懶,不再計較春來秋往,隨遇而安地與時光一起泛黃。
“我出去一下?!毙∶讚沃鴤?,站在院心說。
朱怡雯從灶臺轉(zhuǎn)過身來,走到廚房門口,望著雨中的小米,沒說話,只點(diǎn)點(diǎn)頭,垂著那張曾癡迷了整個清水鎮(zhèn)的瓜子臉。一點(diǎn)不錯,拉開距離看,朱怡雯的臉和人整個地在下墜了。麥青老師說過,歲月爭不過地心引力,無論繪畫還是雕刻,都要牢記這一點(diǎn),每個人的脖子上都吊著一馱沉沉的光陰,它會穿過心臟,一年年把眉眼、腮幫、嘴角、乳房甚至屁股尖一點(diǎn)點(diǎn)墜彎。你的筆和刀鋒永遠(yuǎn)要跟著那馱光陰走。
巷口對面,是一座很老的水泥橋。秋雨一刷,橋就有了穿越時空的況味。這橋叫紅旗橋,光看名字就知道它的年紀(jì)。它還是外公年輕時修建的建筑呢。那輩人,有狠勁兒,一座橋建起來也能用半個多世紀(jì)。當(dāng)年,清水中學(xué)的?;ㄖ焘┖望溓鄤傯[戀愛的時候,橋就很不年輕了。
不過這橋執(zhí)拗地存在,也許另有玄機(jī)。清水鎮(zhèn)人說,外公與麥青的父親——麥隊長,年輕時候在這橋上爭過一個女孩子。結(jié)了子孫仇。那女孩是誰?外婆?還是麥青老師早逝的生母?誰知道呢!而這橋,它其實早已不再具有橋的意義,它身下那條悠長的河流早就干枯了,兩邊填平建了房屋,只剩下這橋身下巴掌大一塊干河床,堆滿垃圾和雜草,與通向清水中學(xué)和村莊的那條路連成了一體。它是時間的廢墟。
新砌的清水中學(xué),是舊址上翻新的教學(xué)樓。離這頭紅旗橋與朱怡雯的院子不遠(yuǎn),也離另一頭三莊里麥青老師的家不遠(yuǎn)。算起來,他們?nèi)齻€還是校友,只是她在這里只讀了兩年。朱怡雯讀了三年。只有麥青老師讀完了六年。
看門的老人不認(rèn)識小米,不讓進(jìn)。
小米說了幾個老師的名字,包括麥青老師,老頭都說不知道,不在這里了。
“我找校長……”
“噢,你找趙校長???”一張臉皺得小干棗似的老頭歡快地說,“你跟我來……”
“那個不用了,我自己去……”
一眼掃過校園的東北角??樟?,那幢十五年前她在其中一間雕刻成那尊青石小像的簡易的教師宿舍,已經(jīng)換成了一片生機(jī)盎然的紫藤長廊。
應(yīng)該有間雕刻室。那年她在雕刻界首次獲獎,獎金一拿到,立即匿名捐贈給了清水中學(xué),條件就是這個。她想著,一定要在清水鎮(zhèn),辟一處獨(dú)立的雕刻工作室。不然,麥青老師的雕塑,將一輩子窩在那間小小的單人宿舍里。
雨淅淅瀝瀝,裹著秋風(fēng),將風(fēng)衣、圍脖、長發(fā)一遍遍撩起,翻飛著無盡的失落。圖書樓的二樓,小米找到了那間工作室。門開著,沒人。蠻大,空空亂亂,一角堆著體育器材,一角十來尊人像雕塑,灰塵撲撲地歪歪倒倒地堆積在一起,其余部分,都做了美術(shù)生的場地。那些雕塑其中一尊,是小米的作品,一個沉思的年輕雕塑家形象。這十來尊雕塑是她當(dāng)年和那三十萬一并捐贈過來的。
小米彎腰,撿起墻角下一支扔掉的油畫筆。筆頭的油彩結(jié)成了彩蛇般的塊,堅硬無比。那時候,除了雕刻,她也畫畫。麥青老師說,每個雕塑家首先是個畫家,因為只有先學(xué)會處理繪畫的軟線條,才能將雕塑的硬線條變軟。她就認(rèn)真地畫畫,但都是素描和水粉,還沒來得及涉足油畫。
“你好,請問……”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出現(xiàn)在窗臺邊。
“哦,我……”小米心中一跳,趙品如老師!人可以變得如此蒼老?十五年,將一個健壯的體育老師,縮成了一個干癟的小老頭。
“我,找麥青老師……”
“哦,他啊……”
“趙校長——!趙校長——!”樓下有人大聲喊。
老人走到走廊的欄桿邊探身看,大聲回答:“什么事——?來了——!”回頭朝小米笑笑,“你看吧。”掉頭急急地蹣跚離去。
原來他就是校長。沒認(rèn)出小米,對她慈祥客氣,眼神卻滿滿的陌生。
從清水中學(xué)的大門出來,風(fēng)大了起來,吹跑了雨云。小米仍撐著傘,和秋風(fēng)作著抗?fàn)帯?/p>
3
朱怡雯像一尊廢棄的雕塑,實實在在從一個當(dāng)年的美少婦退化成胖胖的老廚娘。只知道做飯,每頓飯都那么豐盛。最少不了要做的,就是煨牛蹄髈湯和炒蝦仁。那時候麥青老師來吃飯時,喜歡吃這兩樣。但小米吃不了多少。
“你不要總喝酒!”再看見朱怡雯端起酒杯,小米伸手奪下。
“沒事,人老了,喝點(diǎn)酒疏通筋骨!” 朱怡雯嘿嘿笑,瞟了小米一會兒又悄悄伸手,拿回去。
她現(xiàn)在的樣子,誰能相信她曾攪過那么大的浪?那些舅舅們,他們一抱起幾歲的小米就說:“知道你媽多漂亮啊,指削蔥根,口含朱丹,真正的美人胚子……”
“你這叫喝點(diǎn)?”小米動靜蠻大地起身,舀了一碗雞絲海帶湯,幾口喝完。放下碗,去房間躺下。
手機(jī)上一大串留言。系里,學(xué)生,還有白軍。他問她:你在哪?還好嗎?小米長按白軍的對話頭像:刪除該聊天。
朱怡雯端一小碗米飯,夾了點(diǎn)蔬菜和清蒸黃魚端過來,站在小米的床頭,朝小米伸手遞著:“再吃點(diǎn)吧,你太瘦了……吳舅娘家種的蔬菜,昨天送來的,你多吃點(diǎn),綠色的……”
小米心里莫名一熱,沒拒絕,乖乖地坐起身接著,一口一口吃完。
朱怡雯笑了,細(xì)密的皺紋像拉長的橡皮筋,一根一根緊繃著浮出來:“我會少喝點(diǎn),我就是怕像你吳舅舅呢,筋絡(luò)不通,中風(fēng)了,可苦了你吳舅娘,兒女又都不在身邊……”她說著,起身去收拾碗筷。
“那……”小米心頭一動,叫住朱怡雯,頓了頓說,“吳舅舅他,怎樣?”
“能怎樣呢,半身不遂!”
“那我去看看他!”
說著,下地套了鞋和風(fēng)衣,沒來得及聽朱怡雯回的什么話,拎起包和圍脖,一陣風(fēng)似的刮出了巷口,來到鎮(zhèn)上的一家小超市。鎮(zhèn)上的超市沒幾樣商品供選,她也不擅長買禮物看病人,只挑了幾樣貴的,付了錢拎著就走。
紅旗橋千瘡百孔的水泥欄桿在秋風(fēng)里已經(jīng)收干了秋雨,愈發(fā)灰白斑駁。秋風(fēng)可真是烈。小米站在橋上,一瞬間有些恍惚,該說些什么?就像要揭開謎底的心情,叫人心慌,又那么期待。明天,或者后天,她就得走了。系里請了國外的雕塑家來針對她上次的獲獎開講座。關(guān)于雕刻的事,她不能不參加,那是她唯一的稻草。除此,她三十歲的年華多么蒼白。朱怡雯打電話,告訴她外公忌日快到了,問她回不回清水鎮(zhèn)的時候,她好像一顆飄搖的種子終于嗅到了泥土的味道。她好像已經(jīng)等這一刻等了十五年。就這么匆匆忙忙離開,那她還來做什么?再也不要像那年一樣,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夜間一切都打亂——朱怡雯遠(yuǎn)嫁,她轉(zhuǎn)學(xué),遠(yuǎn)離清水鎮(zhèn),從朱小米變成宋小米,去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家生活、讀書。她甚至沒來得及和麥青老師打個招呼。在那個陌生冷漠的家,一住就是四年。那四年里,她的孤獨(dú)野草般生長,她像溺水一樣抓住雕塑和繪畫,拼命學(xué),以抵擋蝕骨的思念,還有對朱怡雯一天天植物樣長大的怨恨。
“你多吃點(diǎn)!”“睡覺蓋好被子,天凉呢!”“平時吃飯,不要應(yīng)付啊!”“熱水器給你開了,你等下記得去洗澡!”……從昨天中午回來到現(xiàn)在,基本都是朱怡雯說話。她只“嗯”一聲。她連一分錢禮物也懶得給她準(zhǔn)備。但她包里有張十萬塊錢的卡,是給朱怡雯的??慑X能替人表達(dá)什么?只怕會像還債,加倍延續(xù)某種時間上的冷酷??傊?,如此淺疏的母女情緣,她不需要看她,她是為外公的忌日來的。
小米終于想好了——無論如何,她不再回避,絕不!
穿過清水中學(xué),有朗朗書聲。中學(xué)是一棵結(jié)蕾的樹,稚嫩的喧囂里深埋著青春的愛與沉默。
前面就是三莊里。路過麥青老師家的門口,就是吳舅娘家。吳舅舅那時在鎮(zhèn)上專業(yè)炸爆米花,做米花糖。小時候,她常去他們家吃。可能還見過病懨懨的麥青老師的父親,朝她瞪過眼。只是那時她什么也不知道,十幾歲才懂得去想,吳舅舅姓吳,朱怡雯姓朱,卻成了她舅舅?這問題,長大后她才想明白,鎮(zhèn)子里讓她叫舅舅的多了,那些喜歡抱著她跟她講她媽年輕時多漂亮的舅舅,都是朱怡雯的仰慕者,娶不了喜歡的女人,就退其次為她女兒的舅舅。
只有麥青老師,像塊磐石,執(zhí)拗地留在朱怡雯的緋聞里打坐。無論是上學(xué),還是初中畢業(yè)后朱怡雯被外公逼著退學(xué),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去了南京打工,亦或他自己讀完三年淮安美?;貋恚踔潦郎隙加辛瞬磺宀怀男∶?,他還是死性不改,一個人在清水中學(xué)的宿舍里一等好多年。
而這一切,都是在那個變故前的夜晚,朱怡雯跟她說的。
4
小米幾乎找不到從前那個吳舅舅的影子了。那分明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吳舅舅兩眼茫然,口角流著黏涎。吳舅娘說,他誰都不認(rèn)得,只認(rèn)得吃喝。大小便也不知道。小米并不打算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這兩個可憐的人。她的心情在來的途中就猛然壞掉了——麥青老師家所在的那幢紅磚青瓦的老平房不見了,她看得很清楚,拆了,滿地殘垣荒草。
“吳舅娘,那個,他們家……人呢?”小米聲音有些含糊。
“誰???”
“麥青老師家……”
“哦,走了。你坐著,舅娘給你做好吃的……”
吳舅娘歡歡喜喜地朝廚房去了。
小米訥訥的。一抬眼,那個滿臉溝壑的老人,正看著她。也許因為中風(fēng),他的看,成了瞪。就那么直直地瞪著小米。
走了?是什么意思呢?小米瞇起眼……
那年,記得剛上初一,第一天上美術(shù)課,一個身著米色襯衫的老師進(jìn)來,給他們上課。
“宋小米!”他說,“誰是宋小米?”
小米滿臉通紅,茫然地站起來。“我?!彼犚娮约旱穆曇粜〉孟裎米印?/p>
“宋小米,你愿意做初一(1)班美術(shù)課代表嗎?”他說。一口潔白的牙齒,金色的陽光灑滿他的肩膀,他的身后,似乎還開著滿樹的花。
就是那天,就在那天,小米看見了花開。
那時候,外公已經(jīng)過世。外婆帶著小米繼續(xù)在清水鎮(zhèn)的老宅子里生活。朱怡雯是小米上初一前的那個暑假回來的??雌饋硪琅f漂亮。長成少女后的小米第一眼看朱怡雯,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她作為這個女人的女兒,竟一點(diǎn)沒得到她的嫵媚。她的樣子,人家也說好看,但是都加兩個字,冷艷,酷似那個她還沒見過的生在江南都市的姓宋的父親。她為此心生自卑。
幸好朱怡雯很忙,回到鎮(zhèn)里不久,就去鎮(zhèn)外一家電子廠做了文員。每個禮拜六晚上才回來,禮拜天下午離開。
小米開始拼命畫畫。她從小在外公外婆寂靜的小院里,就靠繪畫為伴。外婆總說,媽媽忙呢,媽媽在外面掙錢呢?!鞍职帜??”小米問過外婆無數(shù)次,從沒得到回答。
“小米,老師教你畫畫吧!”“小米,你有很高的繪畫天賦知道嗎?”“小米,這些是我托人買的繪畫書,你拿去臨摹?!薄?/p>
麥青老師,他幾乎和朱怡雯一起走進(jìn)她的生活。但那時她并不知道他就是和朱怡雯——那時候她還叫媽——有染的人。
但朱怡雯成了影子,麥青老師才是她的皈依。他教她繪畫,帶她去鄉(xiāng)野里寫生,還將自己雕刻的作品送給她。當(dāng)她遲疑著跟他說“我想學(xué)雕刻”的時候,他驚喜得仿佛遇見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一把將小米抱起來轉(zhuǎn)圈。
“米,你是上天派給我的小天使……”
然后轉(zhuǎn)身去給她買了書和刻刀,給她各種雕刻的材料,教她怎么從一個蘿卜雕起,怎么能將石頭雕刻得跟蘿卜一樣圓潤、得手。在她小有收獲的時候,他還特地買了菜和酒,來家里的小院,讓媽媽做菜慶賀。她還記得,那個有月光的夜晚,他帶她去他的宿舍,端坐在他小小的,蹲滿雕塑品的小屋,給她做模特。就是那天晚上,她刻成了那塊他出差時候給她帶回來的小青石,她讓它變成了一種信物。他拿著那尊小像,一臉欣喜:“米爾曼說過,冰冷的大理石使神恢復(fù)了生命,老師想告訴你,雕刻,使破碎的人生有了神的愛……”
吳舅娘端一碗雞蛋姜茶:“來,喝點(diǎn)姜湯,女孩子要多吃這個的,你媽不靠著,你難得吃到……”
雞蛋姜湯辣得嘴疼。小米齜牙咧嘴擦眼睛,笑說太辣了,從包里掏出手機(jī):“吳舅娘?”
“嗯?吃啊丫頭!”
“吳舅娘,那個,麥青老師家人呢?”
“走啦!快吃啊,不然涼了……”
小米呲呲牙,默默嘆口氣,看手機(jī)。
“吳舅娘,有朋友找,我先走了……”
逃也似的離開了。
久久地等待著,又忍著辛辣勉強(qiáng)吃了好幾口雞蛋姜茶,就為等著吳舅娘回答???,再也不提。只在她面前晃動著她身上那股濃濃的歲月。絮絮叨叨,拉呱的倒不少,但都是些什么呢?都是朱怡雯?!澳銒屇?,那么多年在南京城里給人做家政,掙錢給你交生活費(fèi)和學(xué)費(fèi)……你那個父親啊,真是混蛋,有夫之婦禍害一個大姑娘,你媽被他毀了一輩子……哎,造孽啊……”
秋風(fēng)依舊,來時還干爽的天又下起了毛毛雨。小米邊走邊發(fā)愣。做家政?十五年?她不是嫁人了嗎?嫁給一個退休老頭,每個月給上千塊零花錢,最后還允諾一筆養(yǎng)老錢?
5
朱怡雯站在西廂房門口,看收拾行裝的小米。其實沒什么收拾的,只有兩套換洗的內(nèi)衣。秋雨連綿,回來這幾日天天下雨。朱怡雯這里的洗衣機(jī)還是外婆在世的時候買的,沒有烘干功能,小米將內(nèi)衣裝在一個小塑料袋里不打算洗了,朱怡雯不知道什么時候拿出來,都一一洗干凈,用吹風(fēng)機(jī)吹干,疊放在枕頭邊。
“系里有事,我等不了外公的忌日了……”小米說。
“我知道,沒事,什么時候再回來?”朱怡雯說,一只手扶著門框。
“再說吧?!毙∶椎皖^,從包里拿出那張卡,遞給朱怡雯,“少喝酒,多吃點(diǎn)營養(yǎng)品,出去走走,錢我會定期朝這卡里打……”
朱怡雯接過卡,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扶著門框,保持著蒼老的姿態(tài)。
“我走了。你呢?”小米像來時一樣,挎著挎包,提著提包。
“我不走了?!敝焘┱f。
小米看一眼朱怡雯。“哦。”她抬腳,從朱怡雯的身邊側(cè)身出門??磥韰蔷四餂]騙她,她在南京真沒有安身之處。
秋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太陽出來了。小米等在院心,看朱怡雯抱著一個精致的小木盒出來。
“米,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吧!”朱怡雯說。
小米看著她。
“媽要結(jié)婚了,和你麥青老師。”朱怡雯又說。
小米愣住,滿臉為離別醞釀的淡淡微笑可怕地僵在臉上。
“這個,你要不要帶著?”朱怡雯仿佛什么都沒覺察,打開木盒,“這個青石小像,還是你十五歲那年刻的,放在我房間很多年了……”
6
車啟動的那一刻,小米回頭,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朱怡雯站在秋風(fēng)里,瀝青馬路的空闊將她的身影映襯得格外地小,也有一米六五的個頭,這些年又胖了許多,怎么就這么小了呢。
手機(jī)上依舊留言紛紛,白軍的最多。她打開他的對話框,打出一串字:上車了,馬上回家。屏幕忽然跳出加微信好友的請求。是朱怡雯。真是好笑,她們母女一場,信息通暢無阻的當(dāng)代,這么多年一直不加QQ,不聊微信,像兩個血脈相通卻隔著時空存在的生物。
朱怡雯發(fā)來好多青石小像的圖片,全方位的。小米一張張看,那晚從麥青老師的宿舍回來,她在小像背面刻下的兩行小字怎么不見了?她放大圖片,看到一點(diǎn)點(diǎn)不太清晰的刮痕。也許不是刮痕,是年深月久,字跡自己糊掉了。又也許,從來就沒有過。
“致我深愛的青:如果世界上有一萬個人愛你,那里面一定有我,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愛你,那人一定是我,如果世界上沒有人愛你了,那一定是我死了!”
也許,一切只是一場少女夢里的囈語。
一段話跳了出來:“米,藝術(shù)家都有處女作,這小像就是你的處女作。你不便帶,媽代你保存。下一次來,去看看他,你的老師,其實你已經(jīng)看見,麥青現(xiàn)在的狀況,和你昨天去看的吳舅舅一樣,中風(fēng)了,在養(yǎng)老院。你給我的錢很及時,等你外公忌日后,我打算用這錢布置新房,然后接他回來!到時候,你回來嗎?”
國道上有許多地方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使汽車不經(jīng)意一陣顛簸。淚就在這顛簸中滴在了寬大的手機(jī)屏幕上。小米擦擦眼睛,驀然回過神,朝窗外看去。秋天的道旁,一大片果園。果子通紅誘人,葉子卻在風(fēng)里飛雨般飄搖。
可為什么,小米的心忽然輕盈起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耗了十五年的時間,終于還給她一個完整又完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