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
靈恝出生以前,她的母親華胥氏喜歡午飯以后到大澤一帶去散步,天氣不陰不晴,午后的風緩慢地移動,有一種老機器生銹以后的味道。那時候的大澤一帶少有人煙,各種還沒有名字的植物沉默地站在泥濘的水澤之間,有些闊葉植物正在開出第一朵花,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響;有些樹木則高大粗壯,寬闊的樹冠向上升起,仰望著不遠處的天空。
世界剛剛誕生不久,天空和大地正在慢慢地分離,所有的植物都在經歷這種分離的痛苦,它們本來以為自己是屬于天空的,但現(xiàn)在云氣上升,卻把它們留在了荒蕪的大地上,于是所有植物全都努力地向上追趕,但它們的步伐是如此緩慢,那是因為所有的水也都和它們想的一樣,以為自己會升上天空,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些被剩下來的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要沉到地底下去,于是就鉆進植物的身體里,想跟著它們一起升到天上去,正是它們從里面牢牢地拽住了植物,導致它們生長的如此緩慢而沉重。完全是出于絕望,有些植物首先開始枯萎,于是秋天誕生了。
華胥氏伸手摸了一下潮濕冰冷的樹干,心里面覺得有什么東西一下子變細了,她想抓住這種感覺,但總是模模糊糊,很難為它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墒裁词且粋€詞呢?她想,為什么需要一個詞我才能把握住這種感覺,如果不給它一個詞好像它就跟我沒什么關系,盡管就在我自己的里面但它又似乎不屬于我,就算我的感覺再清楚,它也只是假裝在我里面,除非我給它一個詞,但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多余的詞給它啊。想到這里,華胥氏的心里涌起一陣憂傷,好像家里的一個親戚死掉了,但她又完全想不起來那是誰。
繞過大樹再往前,原本是一片灌木叢,今天卻看不到了,華胥氏停下腳步四處尋找,灌木叢并未移動到別的地方,四處都看不見它的蹤影,她感覺在熟悉的地方迷了路,心里生出一種陌生的方塊感。
等走到跟前才看見那一片脆弱的灌木叢被人踩扁了,扭曲的枝干像是從太空里俯瞰到的無數(shù)條河流,陷在一只大腳印里,這腳印的形狀和人類的相同,但面積驚人,下意識地,華胥氏把自己的腳踩上去比較一下,還沒來及想出一個恰當?shù)谋扔鱽?,就覺得一根無形的涼鐵絲穿過鞋底,鉆進了腳掌心,順著小腿彎彎曲曲向上躥動,當它經過陰部時留下來一陣顫動;當它到達肚子時肚子感到無比清醒;最后它穿過喉嚨和鼻腔,停在了腦袋的正中間。其實只是閃電般的一瞬,華胥氏卻清楚地看到了它的軌跡,這力量在她的頭腦里聚成了一個白點,白點像餅干一樣碎裂開,從里面冒出來了——不是一個詞而是一句話,占據(jù)了華胥氏的心頭。
起初她自己也不相信,但這句話如此清晰而強烈,簡直超越了她曾經聽到過的任何一句話,以至于當她推開家門看見正在院子里剝豆子的母親時,激動得大聲喊叫起來:“娘!我懷孕了!我懷孕了!”
華胥氏的母親驚得手中的豆子滾落一地,最遠的那一個沿著正字形的磚縫滾過了花園圍墻邊的擊麻石,做工粗糙的母錢印模板,以及精巧的造針機,一直滾到了臥室門前,碰在了她父親的腳邊才停下。老爺子正要沖上來給她一個大嘴巴子,但血猛然升到頭頂,身體微微搖晃起來,眼看就要倒下,正好有兩個和電視劇里一樣的丫鬟從兩邊扶住了他。
為使家丑不外揚,爹娘嚴格禁止她出門,兄弟姐妹紛紛指責,最小的妹妹憤怒得撕掉了她前天送給她的花手帕。大家都覺得自己有義務對華胥氏進行嚴格審問,好挖出隱藏起來的罪魁禍首。當?shù)弥闪藟氖碌氖且恢淮竽_印時大家都笑了,那是一種夾雜著憤怒與茫然的苦笑?!罢娴?!”華胥氏委屈得眼淚花亂顫,“不信我?guī)銈內タ?!”她拽著父親的衣袖就往門外走。為了使她死心塌地地認罪,大家穿上繁瑣的古代外套,隨她一起來到了大澤。
“就在這棵大樹的后面,原來是一片灌木叢,現(xiàn)在全給踩平了,你們看。”華胥氏繞過樹干,往那里指過去,只見那一片灌木好端端立在那里。大哥停下腳步,瞇起眼盯著她的眼睛,父親仰面向著不遠處的天空一聲長嘆。經過商議,大家決定請鄰村的巫婆陳氏來作法驅邪。
陳氏趕來的路上下起了陰雨,正好又沒帶傘,渾身都淋透了,稀疏的頭發(fā)緊貼在頭皮上,像寓意深奧的文身,更增加了陳氏的神秘感?;疑男苯蟠蠊右呀涀兂闪松詈稚龔膽牙锬贸鰜懋嬘兄浞狞S表紙,已經被雨水泡軟,墨跡脫落字跡不清,只好先放在灶臺上烤干。黃表紙烤干以后變得皺皺巴巴,散開的墨跡縱橫交錯,乍看上去像小學門口賣的“唐僧肉”之類的垃圾食品。作法的重要道具嚴重損壞,也許正是出于天意。
“這種事我從未遇見過?!标愂仙衩氐貙θA胥氏的父母說,“你們還是靜觀其變,不可操切行事?!闭f完從懷里掏出幾枚銅錢來放到桌上。那是進門的時候華胥氏的母親塞給她的?!澳憧茨?,老嫂子,你這是干啥?!比A母趕忙客氣道,“都是咱自家鑄的錢,你可千萬得拿著,回去給孩子們買個糖啥的?!?/p>
陳氏語氣平靜地看著她說:“我就沒孩子。”
“哦?!比A母有點尷尬,目光想找個落腳之地卻找不到,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空氣里有種古怪的味道,好像他們全家都做錯了什么事,正在等著陳氏的原諒。
陳氏告辭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氛圍始終在家里飄來飄去,每個人都想小心翼翼地躲開,但這種努力最后只能使他們離它更近。大家不再追問華胥氏,都和她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因為起初擔心的事并未發(fā)生,華胥氏的肚皮甚至比以前還要平坦,大家都有一種被戲弄了的感覺,然而華胥氏會時不時地對其中某個人悄聲說道:“是個男孩?!甭牭降娜擞X得華胥氏能把一個玩笑開這么長時間,簡直是無比的無聊和膩味,就速速地走開。
華胥氏的判斷也是錯的,那不是一個男孩,也不是一個女孩,它只是正在慢慢地長大。
唯有華胥氏的母親注意到,華胥氏的睡眠遇到了嚴重障礙,她睡著以后又伸胳膊又踢腿,眼珠子在眼皮下面亂轉,有時候能說出一連串胡話來,完全不像個正常人。那時候世界上人口還不多,每個人睡著了以后都很平靜,吸氣像聞花香,呼氣像輕輕地吹掉了桌子上的灰塵。然而這一切一直持續(xù)到了這一年的12月12日,華胥氏跑進廚房,小聲對她母親說:“娘,我要生了?!?/p>
她娘正在灶頭剝蔥,轉頭看著她,無奈地開起了玩笑,“嗯,好吧,生吧,生的時候自己小心點?!?/p>
當天夜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包括華胥氏,隱隱約約的,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模糊的大臉,但看上去又很遠,向后退去的同時也在往前靠近,終于可以看清是個人形,沒有張口卻對華胥氏說:“娘,給我起個名吧?!?/p>
華胥氏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也沒張口就對它說:“你爹不是早就給你起名了嗎,叫個靈恝?!?/p>
這一刻,世上活著的所有人的眼前都出現(xiàn)了這個模糊的人形,但除了華胥氏,沒有人知道那是誰。它同時在每個人的左邊和右邊,有些人聽見它說出了他們祖先的秘密,另一些人則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其中幾個覺得自己就是靈恝但同時又不是,想要努力掙脫,卻把同床的人踹到了地上,他們從地上爬起來搖醒了自己的丈夫和妻子,當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卻把生活多年的地方看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由于受到驚嚇,他們開始同時又哭又笑,想大聲喊叫卻吞下了自己的舌頭,想轉身躲藏卻被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于是世界上第一批精神分裂癥患者誕生了。
還有一些人閉著眼睛平靜地起床,穿好了衣服,繞過重重障礙走出門去,甚至比白天還要輕巧,他們頭也不回地一直走上了月光照亮的山坡,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另一些則感到無比喜悅,好像同一個生命第二次降生在了另一個更加自由的世界里。
大部分人其實并沒有經歷什么特別的事,就是覺得迷迷糊糊,其中一個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一樓喝茶,跑進來一個陌生人,給他詳細講解了一番,才知道這整層樓就是一部大電梯,現(xiàn)在已經升到三樓了,他聽完之后感到一陣莫名的激動,懇請他再往上升幾層,但被客氣地拒絕了,心里就很茫然,覺得自己被騙了,再端起茶來喝一口,卻看見里面是一杯土,但還是堅持著喝下去,因為只要喝下去,那個人才不能拒絕他,而且電梯里本來沒有電但一喝就有人把電拿來了,他看見整層樓都升了上去,卻把他留在了茶杯里;有人一整夜都想吹滅炕桌上的油燈,上下左右都吹遍了就是吹不滅,最后才想起來,從前有人告訴他應該從里面往外吹,于是他就進到里面吹,果然吹滅了;有個男孩看見自己趴在一個明亮的小洞里認真地數(shù)雞蛋,都數(shù)到99了,卻怎么也數(shù)不到5,只好又從頭開始,第二次特意數(shù)了5,卻還是覺得錯過了什么,總覺得4和5之間還有一個數(shù)字,是大人們粗心把它給漏掉了,他小心地把4推到左邊,把5推到右邊,把頭埋進4和5之間才找到它,這個數(shù)字的發(fā)音像“蘇”又像“噗”,男孩想了一下,最后決定把這兩個音同時發(fā)出來作為這個數(shù)字的名字,但同時他恐懼地想到,可能每個數(shù)字之間都有一個數(shù)字被錯過了,所有我們知道的數(shù)字正好都是無關緊要的那一個,最重要的那些數(shù)字則一直對我們隱藏起來,想到這里,男孩嚇得都不敢把頭從4和5之間抬起來,并且覺得這樣待一輩子也挺好的,但他知道馬上就有人要把他從4和5之間叫出來了,他是多么不想出來啊,但是不行,因為他是個人,所以別人一叫他就必須要回應,如果不回應他可能就不是人了——那我會是什么呢?
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孩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長出了男性生殖器,她想尿尿卻不知道怎么尿才是對的,旁邊有個男的提醒她說你應該像我一樣。另一個青春期的男孩看見自己穿著很多層的百褶裙,站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不知道被什么東西耀得睜不開眼睛,有人在對面給他照相,他能看見自己在相機昏黃的畫面里輕微地晃動著,照相的人提醒他站好,他努力站直身體,心里懷著難言的矛盾與羞愧。
沒有人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覺得從這一天開始,活著這件事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村子里一個有文化的人首先為剛剛過去的這一夜命名:夢。于是夢誕生了。
靈恝就活在人們的夢境里,我們在夢中遇見的那些陌生人就是它,有時它是一個,有時變作無數(shù)人;有時它安慰我們,有時折磨我們,更多的時候它像我們一樣茫然地面對著一片無名的荒野,而它以為這里就是唯一的世界。唯有華胥氏知道它是誰,也知道她就是人類之夢的始祖,但她從來也沒有說出來過,唯一使她迷惑的,是她不知道靈恝它爹——大腳印——到底是從哪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