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 品

文 /盛 慧

四歲那年，我是一個小囚犯。

如果時光倒轉(zhuǎn)，你經(jīng)過我們村，一定會看到兩間草莓般鮮紅的平房。如果你放慢腳步，一定會看到一個小人兒，又黑又瘦，緊抓著窗戶的鐵條，兩只小眼睛可憐巴巴望著窗外，就像動物園里的猴子。沒錯，那就是我了。不過，我的境遇比猴子還慘，游客們會給它香蕉或者蘋果，而我一無所有。

窗戶朝南，遠(yuǎn)處有一座山，我的祖母就住在那里。山仿佛是會移動的，下雨時，山很遠(yuǎn)的，只留下一抹淺淡的輪廓，雨住后，山立刻近了，仿佛觸手可及。那時的我對世界一無所知，總以為那就是世界的邊際。

一條叫屋溪的小河，從窗前彎彎曲曲地流過。那時，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每一條河都有自己的名字，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一樣。屋溪從鎮(zhèn)上經(jīng)過時，安安靜靜，像第一次到人家做客的小姑娘，一舉一動，都是有教養(yǎng)的，流到這里，立刻原形畢露，變得調(diào)皮起來。

往西走兩分鐘，有一片野樹林，樹長得歪歪扭扭，像醉漢一樣披頭散發(fā)。樹林幽暗，里面有一間草棚子，那是漁籪，入夜之后，就會有一盞蒼白的漁燈在風(fēng)中飄浮。漁籪的主人是一個孤獨(dú)的老人，無兒無女，他的臉被火燒焦了，像一塊煤餅。他行蹤詭異，在孩子們眼中，等同于幽靈。

河邊蜿蜒著一條黃泥大道，緊貼在河邊，不離不棄。我總是扒在窗戶上，看路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每一個人都讓我羨慕，因?yàn)?，他們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沒有朋友，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的話，孤獨(dú)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和我最親的是祖母。三歲那年，祖母上山去了。我記得，那時，我們還住在老房子里，房子很小，僅一間半，半間堂屋，半間廚房，還有半間是臥室。臥室的窗戶朝北，外面有一棵老楊樹，樹枝間掛了一只竹篩，竹篩里墊了一層稻草。唐山大地震剛剛過去不久，大家都心有余悸，一說到地震兩個字，不由地一陣暈眩，好像房子真的搖晃起來。那段時間，關(guān)于地震的謠言層出不窮，天才的父親便想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一旦大地開始搖晃，電燈蕩起了秋千，他會第一時間把我和哥哥扔進(jìn)竹篩。聽哥哥說，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搭了棚子住在外面，這聽起讓我興奮。我嘴里不敢說，心里卻暗暗期盼著地震的到來。然而，地震終究沒有到來，竹篩自然也沒有派上用場，它成了麻雀們散步的廣場，直到它朽掉，我也沒機(jī)會躺上去。

記憶中，老房子永遠(yuǎn)黑乎乎的，像一個幽暗的洞穴。廚房被煙熏的時間長了，灶臺上方的橫梁上，掛著一只醬色的竹籃，初夏時，那里是水蜜桃的搖籃。燈泡很暗，蒙著厚厚的灰塵，好像一只會發(fā)光的包梨。祖母舍不得開燈，天斷暗后，她就將美孚燈點(diǎn)上。玻璃燈罩被我打碎了，風(fēng)一吹，火苗像酒鬼一樣?xùn)|倒西歪，好像隨時都會倒下。祖母關(guān)上門，風(fēng)仍然在屋子里游蕩。火苗在搖晃，祖母的影子也跟著在墻上搖晃……

祖母上山前幾個晚上，家里突然變得明亮，著了火一般。場院上支了個布棚，擺了四張八仙桌。客人一到，吹鼓手就忙碌起來，兩個腮幫子鼓得像青蛙，我擔(dān)心他們把腮幫子吹破。祖母睡得很沉，再大的響動，也無法將她喚醒。對我來說，這幾乎是美好的記憶，午餐和晚餐的飯菜都很豐盛，每個人的嘴唇都油光閃閃，村里的狗都好像接到了請?zhí)频?，全跑到了我家。大人有忙不完的事，沒有時間管我，我就在屋子里穿來穿去，像風(fēng)一樣自由。如果不是祖母睡了幾天不肯起床，那簡直跟過年一樣快活了。

桌子就是孩子的房子。我和堂弟總是躲在八仙桌下，偷聽大人們講話，好像偷聽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大人們跟往日很不一樣，他們像被人卡著脖子，說話的聲音很低，顯得緊張而又神秘。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等待，等到小鎮(zhèn)上的人全都沉沉睡去，整個世界黑得像口棺材，悄悄將祖母送上山去。

夜色越來越濃，世界無比靜寂，大人們的說話聲，也變得十分遙遠(yuǎn)。我的眼皮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卻遲遲不肯睡去。出發(fā)的時刻終于到來，我興奮不已，跳到隊(duì)伍的最前面。主重瞥了我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小佬不要去。那一刻，我委屈極了。他并不知道，我和祖母一直是形影不離的，就像是她的挎包。母親拉我回屋，我大哭起來，一個勁地在地上打滾。然而，這是無濟(jì)于事的，在葬禮上，主重的地位最高，他的話無異于圣旨。一個遠(yuǎn)房的胖婆婆看了心疼，將我抱起，我哪肯罷休，在她懷里扭來扭去，像一條瀕死掙扎的魚。

碗櫥里放著一把菜刀，我順手就抓了過來，像著了魔一般，朝她臉上劈去……大家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個遠(yuǎn)房的胖婆婆更是嚇得臉色煞白。母親找了塊水果糖哄我，父親則眼疾手快，繞到我身后，一把將刀奪下。我氣得渾身發(fā)抖，哭得更大聲了，但我很沒出息，哭著哭著，竟然睡著了。

祖母終于如愿以償，睡上了棺材，但家里老了人，卻沒有出殯，這總是不合常理的。所以，第二天一早還要出一次殯，演一出戲。

送葬的隊(duì)伍行進(jìn)得很慢，主重走在前面，邊走邊撒著紙錢，像真正的葬禮一樣悲傷、凝重。父親捧著空空的骨灰盒走在前面，他沒有哭，主重說親人的眼淚不能落在骨灰盒上，否則死者將永遠(yuǎn)不能超生。女人們是天生的演員，母親和兩個姑媽哭得死去活來，她們相互攙扶著前行，像柳條一樣交織在一起。我和堂弟穿著白色的孝衣，頭上戴著白璞頭，中間還點(diǎn)了一個紅圓點(diǎn)。我們走在隊(duì)伍的中間，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氣。

沿路上早已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暫時放下了手中的活計(jì)，打聽著逝者的名字，目送逝者離去。有一些老人，眉頭緊鎖，死亡像一面鏡子，讓他們照見自己。嘈雜的小鎮(zhèn)，終于按下暫停鍵，獲得了片刻的清靜。

商鋪里做生意的人，見多識廣，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冷淡，一聽到鼓手的聲音，便用石灰在門口畫了一條白線。據(jù)說，這是生與死的界線，逝者不能逾越。講究一點(diǎn)的人，手里還捏著掃把，送葬的隊(duì)伍經(jīng)過時，他們便往路中間掃灰塵，據(jù)說這樣可以掃走所有的晦氣。

賣雞蛋的三婆婆，鼻頭上長著一顆赤豆大小的紅疣，好像特別喜歡我，每次見到我，都要逗我開心。她說：“小官人，你們要去唱戲嗎？”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說：“放屁，我們是要去當(dāng)官?！比牌乓宦?，樂了，問道：“當(dāng)什么官呢？”她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對官完全沒有概念，官是什么東西我也全然不知，只知道當(dāng)了官就厲害了，一般的人見了官就會害怕。我靈機(jī)一動，鼻子一抬，故弄玄虛地說：“哼！我不告訴你！我怕說出來嚇?biāo)滥恪！?/p>

那時，我對死亡全然沒有概念，以為人死就像出了一趟遠(yuǎn)門。讓我意料不及的是，祖母竟然一去不回。我有些慌了。開始的時候，她的名字偶爾還會出現(xiàn)在大人們的談話中，時間一久，她就像一封失散的舊信，再也無人提及。

我常常會想起她來。想她的時候，我就變得憂傷，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遠(yuǎn)處的山。我對世界知之甚少，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我就想，祖母為什么要一個人呆在山上？她會不會寂寞呢？天氣轉(zhuǎn)涼了，我換上了秋衣秋褲。我又想，祖母還穿著夏天的衣服呢，她會不會冷？實(shí)在想得厲害，我就去問父親，祖母什么時候回來？父親一怔，沉默了一下說，快了。過了幾天，我又問，他還是這樣說。天越來越冷了，很快，臘月就來了。我便問父親，還有幾天過年？我想，不管怎么樣，祖母總還是要回家過年的。

過年前幾天，我們終于搬進(jìn)了新房子。新房子其實(shí)早就修好了，只是祖母一直不肯搬。她跟父親說：“老人家的床不能隨便動，否則會折壽的?！笨晌衣犓従永咸奶斓臅r候，又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搬過去怕弄臟他們的新房子。”我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過年前，父母變得特別忙碌，哥哥也成了他們的幫手，我一個人呆在家里。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北風(fēng)呼嘯，把房子吹得瑟瑟發(fā)抖。吃過午飯，我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了被窩，等到醒來時，竟已是傍晚，天色灰暗，如同灰鴿的羽毛。下了床，走到窗前，眼前的景色把我驚呆了——大地上一片白茫茫，樹枝全變得毛茸茸的——在我睡覺的時候，一場大雪竟然不期而至。

雪已經(jīng)停了，天空分外安靜，像一間無人居住的大院子。

這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場雪。

我推開門，見到雪地里的一串纖瘦腳印，突然流下了熱淚。我堅(jiān)信，那是祖母的腳印，她一定回來過，一定像以前一樣，曾坐在我的床前，看著我入睡。緊接著，我心里生出一種小小的怨恨，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叫醒我呢？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突然說，今天下午有一個人來過。父親問，哪個？我說，祖母。他嚇得渾身一顫，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傻瓜。我說，她就坐在我的床邊……母親的神色緊張起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她以為我中了邪，從廚房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我頭頂，用筷子敲打了三下，口中一直念念有詞。我沒再爭辯，心想，反正再過幾天就過年了，到時祖母肯定還會再回來的。我每天都在等待，大年三十晚上，祖母沒有回來，大年初一，祖母沒有回來，年過完了，祖母還是沒有回來……

搬進(jìn)新房之后，老房子一下子變得遙遠(yuǎn)，好像從來沒有住過一樣。鎮(zhèn)上開了一家食品加工廠，專做蘑菇罐頭。父親便準(zhǔn)備在里面種蘑菇。他運(yùn)來了許多稻草，將稻草一捆一捆扔到小河中，僅僅一個下午，我家門口就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一個高聳的小島，比我們的房子還高呢。

稻草堆成的小島成了孩子們的樂園。父母一不在家，我和哥哥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去。掛槳船經(jīng)過時，我們的小島像搖籃一樣晃動起來。我們躺在上面，蹺著二郎腿，看著天空，一群鳥從頭上飛過，好像伸手就可以抓住。陽光刺眼，我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竟睡著了。我還以為自己是睡在床上，翻了個身，剛一翻身，就像一個土豆?jié)L到了河里。

我和哥哥都不會游水。以前，祖母每次到河埠洗碗，都會捉幾只小蝦給我們生吃。哥哥總是一口吞下，而我總喜歡讓蝦在嘴里跳上一會。祖母說，吃多了生蝦自然就會游水，可我們不知道吃了多少生蝦，終究還是沒有學(xué)會。

我在水中撲騰了幾下，眼看就要沉入水底，哥哥一邊喊人，一邊不停地往下扔稻草。慌亂之中，我抓住了一捆稻草，趴在上面，一動也不敢動，忘記了喊救命，更忘記了哭。

我希望能漂回岸邊，可事與愿違，岸越來越遠(yuǎn)，世界越來越遠(yuǎn)。一條掛槳船開過來，我并不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刻，螺旋槳會將我吸進(jìn)水底。轟鳴聲越來越近，我只覺得一片眩暈。水的味道，聞起來特別腥，像血一樣。

就在這時，最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只水獺貓游過來了。水獺貓是居住在河底的幽靈，它最喜歡把小孩拖到河底。我嚇壞了，拼命掙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我竟然沒有葬身水底，而是躺在了河灘上。那根本不是水獺貓，而是漁籪上那個令人恐怖的老人。

更離奇的事情是，就在同一天，隔壁村子里有一個九歲的細(xì)佬游水時淹死了。村里的劉老太便說：“河龍王是講規(guī)矩的，他一點(diǎn)也不貪心，一年只收一個細(xì)佬?！彼€說我之所以能撿回這條命，完全是因?yàn)樾㈨槨榱怂妥婺干仙?，我竟拿起菜刀砍人，這讓河龍王很感動。她說得有板有眼，好像河龍王是她們親戚似的。我將信將疑，問道：“這事河龍王怎么知道？”劉老太癟了癟嘴說：“人在做，天在看。世間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

溺水事件之后，我變成了家里最大的負(fù)擔(dān)，讓父母頭疼不已。哥哥已經(jīng)上學(xué)，父親要下地干活，沒時間管我，母親在服裝廠上班，廠里規(guī)定不準(zhǔn)帶小孩上班，但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經(jīng)常趁看門的老頭不注意，悄悄把我捎進(jìn)廠。

車間里全是女工，大多十七八歲的樣子，一個比一個好看，身上散發(fā)著少女特有的味道，野花一般的清香。她們上班的時候有說有笑，讓我覺得很快活。她們會帶各種零食給我，有時是麻餅，有時是糖，有時是奶油瓜子，好像我是她們養(yǎng)的小寵物一樣。更有意思的是，因?yàn)槟赣H姓凌，她們便給我起了一個新名字——凌公子。公子應(yīng)該生在家財萬貫的人家，原本不屬于我這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貧寒子弟，但我很喜歡這個新名字，虛榮輕飄飄、甜滋滋的感覺，令我著迷，難以抗拒。

幸福的生活總是十分短促。沒過幾天，廠長到車間里來巡查，他不茍言笑，很有威嚴(yán)。他一來，嘰嘰喳喳的女工們立刻安靜下來，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我接到暗號，立刻躲進(jìn)了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紙箱，母親迅速在紙箱上蓋上了布料。廠長卻好像故意跟我過不去似的，一直站在我的旁邊，我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重的煙草味。不知過了多久，箱子里空氣越來越稀薄，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廠長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我突然打了個噴嚏，母親臉色煞白。我像小狗一樣，一臉無辜地從布堆里慢慢鉆出來，嘴角上還帶著一根白色的線頭。母親像犯人一樣低著頭，輕聲說：“家里沒有老人帶，實(shí)在沒辦法，只好……”廠長把臉拉得像鐘乳石一樣長，一字一句地說：“下不為例。”說完，把手繞在背后，踱著方步走了。

從此以后，我的命運(yùn)急轉(zhuǎn)直下。第二天早晨，我睡得很沉，像吃了迷藥一般。醒來后，覺得家里特別安靜，安靜得讓我的耳朵一陣陣發(fā)癢。我像往常一樣叫母親，一連叫了幾聲，都沒人應(yīng)，只好赤著腳下了床。屋里空空蕩蕩，桌子上放了兩塊金黃的油餅。我吃完油餅，將手上的油抹在頭發(fā)上，準(zhǔn)備出去玩。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門竟然打不開。門上掛著一把幸災(zāi)樂禍的銅鎖。我被反鎖在了家里。

外面陽光燦爛，像噴泉一樣從門縫里涌進(jìn)來，那一刻，我沮喪極了，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懸崖。我不死心，爬上窗戶，想從鐵條之間中鉆出去，可縫隙太窄，身體出去了，頭卻怎么也鉆不出去。

過了許久，一個阿姆扛著鋤頭去地里干活，她一邊走，一邊咬著黃瓜。我像見到救星一樣大聲喊她。她十分同情我，氣憤地說：“你姆媽太不像話，你又不是狗，又不是貓，怎么可以把你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我一聽，更加委屈，好像真的被人遺棄了一樣，積存許久的眼淚像跳水運(yùn)動員一樣往下跳，一發(fā)而不可收。我希望她救我出去，但她卻愛莫能助地?fù)u了搖頭。

就從那一天開始，我開始了漫長的“囚犯”的生涯。

上午，路上很熱鬧，時間比較容易打發(fā)，一到下午，就變得冷冷清清。陽光在無聲地燃燒，樹木像一團(tuán)團(tuán)綠色的火焰。從泥土里升騰的熱氣，圍繞著村子?？諝獍l(fā)燙，地面發(fā)燙，房屋也在發(fā)燙。熱氣讓房舍晃動，恍若水中之倒影。

有一個賣冰棒的，每天都會從窗口經(jīng)過，他背一只木箱子，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fā)光，不像汗珠，倒像是烤出來的油。他用木塊敲打著木箱，有氣無力地吆喝道：“冰棒，冰棒，赤豆冰棒。冰棒，冰棒，雪糕冰棒?！蔽铱诖湛?，沒有一分錢，只能舔一舔嘴唇，目送賣棒冰的人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實(shí)在無聊的時候，我就開始翻家里的抽屜，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總覺得屋子里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著我。果不其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一個驚天的秘密。

我從一只布包里，翻出了戶口本。那時，哥哥已經(jīng)教我認(rèn)識幾個字里，只是具體的意思還是一知半解。我看到了哥哥的名字，旁邊寫著“長子”，我想這應(yīng)該是哥哥個子比我長的緣故吧。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可旁邊寫的是“次子”兩個字。我不高興了，開始只是感傷，又漸漸地覺得可憐，最后竟然絕望起來。我突然想想“次子”的意思，應(yīng)該就是一個“次品”的兒子。

一個人覺得自己是“次品”，他就會立刻自卑起來。我不敢問大人，我為什么是“次品”，我這個“次品”到底次在哪里。有好幾次，我想問哥哥，可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相反，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次品”，我覺得父母看我的眼神確實(shí)是不一樣的，他們對我，要比對哥哥兇得多，讓我干的活也比哥哥多得多，更重要的是，他們一定是因?yàn)椴幌胱寗e人知道他們生了一個“次品”，才將我鎖在家中。

村子里有個男人，那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看上去卻好像只有十歲出頭的樣子，成天和孩子們混在一起。他的臉像手掌一般大小，腿比甘蔗粗不了多少，眼睛被眼屎糊住，永遠(yuǎn)都像沒睡醒一樣。更好玩的是，他總是戴著一頂灰綠色的帽子，像頂著一片爛菜葉子，帽子從來沒有戴正過，他說：“歪戴帽子，諸葛亮的老子?！蔽抑?，他就是所謂的“次品”。湊巧的是他和我一樣，在家里也排行第二，于是，我又暗暗地想，或許老二更容易成為“次品”吧。以前，我看他時是居高臨下，總帶著一種同情的眼光，自從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次品”之后，我不再同情他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每次碰到他，我都把頭低下，盡量不看他，我害怕看多了，以后也會和他一樣。

鎮(zhèn)上也有很多“次品”的。剃頭的歪肩膀，背上背著羅鍋，走起路來，肩膀左右搖晃，像蹺蹺板一樣。修鞋的癱子，不能走路，每次出門帶兩張小板凳，交替前行。還有一對母子，看上去就像一對姐弟，因?yàn)樗麄兊膫€子都很矮，不足一米，頭又大，像頂了一個大南瓜……

從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完蛋了。我徹底掉入恐慌的深淵。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的話越來越少，舌頭好像少了一截，嘴像生了銹的鐵夾，有時候，整整一天，不肯說一句話。我越來越害怕見陌生人，有人來家里做客，我總是躲在房間不肯出來。我害怕與人對視，好像目光一接觸，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我是個“次品”。當(dāng)然，我最害怕的還是長大，因?yàn)殚L大以后，謎底就會揭曉，我會毫無懸念地成為一個“次品”，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下午漫長，時間仿佛停滯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窗戶變成了一個空鏡頭，看得久了，就會生出睡意，腦袋里好像煮起了糨糊。

那段時間，我常常會做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我成了一個乞丐，沒有衣服可穿，裹著一床碎花的被單，走村串戶，沿路乞討。有一天傍晚，大雪漫天，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厚厚的雪，在我的腳下像小老鼠一樣吱吱地叫。路好像永遠(yuǎn)沒有盡頭，我整整走了一天，饑寒交迫，連一個村子都沒見到。眼看天快要黑了，我開始害怕起來，如果找不到棲身之處，我就會成為埋在雪地里的胡蘿卜……就在這時，一個村子出現(xiàn)了，鉛灰色的炊煙在風(fēng)中飄散，我的心中立刻生出一陣暖意。和雪而臥的村子冷清至極，一個人影都沒有，我隨便敲開了一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長得慈目善目，她看起來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她盯著我看，看了許久，看得我很不好意思。她終于開口了，問我是從哪里來？家里有哪些人？為什么要當(dāng)乞丐？我將自己可憐的身世一一道來，又說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一把將我摟在懷里痛哭起來。我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她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姑媽，小時候抱養(yǎng)給別人的姑媽，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至親……

這個奇怪的夢，讓我恐慌不已，不敢向任何人提及。這再次印證了我是不折不扣的“次品”，如果不是“次品”，怎么可能做這種奇怪的夢，分明是父母雙全，怎么說是自己是個孤兒呢？

我迷上了畫畫，我喜歡畫各種各樣的怪物，他們有的是兩個腦袋，有的是八條腿……我樂此不疲，因?yàn)?，他們是我的同類，在這些怪物中間，總有一個是我未來的樣子。

夏日的午后，雨總是不可或缺的，方才還是烈日當(dāng)空，轉(zhuǎn)瞬之間，天色就變了，突然陰沉下來，仿佛黑夜已至。緊接著，雷聲轟鳴，狂風(fēng)大作，烏云像麻將一樣被搓來搓去。

雨下起來了。開始的時候，落在地上，會驚起一陣輕煙，沒多一會兒，它就像箭一樣射下來，在地上射出一個又一個坑，大地好像嘟著嘴，一臉不高興，再后來，雨越下越大，發(fā)了瘋似的，天空和大地模糊一片，仿佛連到了一起。房子漸漸涼下來，樹木全都有了神采，昏沉沉的人們終于呼吸到了來自遠(yuǎn)方的清新空氣。

我家在村子的最西面，離下一個村子足足有一里多地，中間需要穿過一片廣闊的田野，田野空曠，連一間房子都沒有。那些從鎮(zhèn)上淋著雨一路奔跑的人，到了這里，嘆了一口氣，停住了腳步，因?yàn)?，走進(jìn)暴雨的曠野，和跳進(jìn)河里幾無區(qū)別。我家的走廊，順理成章地成了躲雨者的天堂。

我記得，那天有兩個穿著的確良襯衣的女人在躲雨，她們的衣服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像從水里撈起的兩條魚一樣。

我聽到其中一個女人看了一下天空，嘆著氣說：“天要掉下來了?！彼f得很認(rèn)真，讓我恐懼不已。我覺得，天掉下來，比地震還要可怕。天如果真的掉下來，房子就會倒掉，如果房子倒了，我就會被壓成肉餅。

門反鎖著，我無路可逃。那一刻，我變得傷感至極，等到父母回來，一切都晚了，這里會成為一片廢墟，而我就埋在廢墟底下，他們會抱著我痛哭，我卻再也聽不到。我在房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尋找最后的避難所。我躲進(jìn)了衣櫥里，這是母親的嫁妝，里面漆黑一片，我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是什么時候停的，我全然不知。天并沒有掉下來，空氣濕潤，風(fēng)清涼如同薄荷，我睡著了，像一只小貓蜷縮在柔軟的衣服堆里。

傍晚時分，勞碌了一天的父母，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家，發(fā)現(xiàn)我居然不見了。他們驚慌失措，在村子里一遍又一遍呼喚我的乳名。

安靜了一下午的村子，此時變得喧嘩起來，大家將小方桌搬到場院上，開始享受甜蜜的晚餐。在灰棉絮般的光線中，我的乳名，就像一片羽毛，在村莊上空飄浮。

父母呼喚聲越來越焦急，問遍整個村子，竟沒有一個人見過我的身影。他們跑到了河邊，對著河面呼喚，河面上空蕩蕩的，只有碎金般的光芒在閃爍，他們沿著河邊往西跑，邊跑邊喊，嘶啞的聲音，在風(fēng)中漸漸消散，飄進(jìn)漆黑的小樹林……

聽到他們的呼喚，我突然有一種流淚的沖動。第一次覺得，我這個“次品”在他們心中還是很重要的。但我一動也沒有動，我躺在黑暗中，像躺在母親的子宮里，盡情享受著他們的呼喚，如此焦急，又如此動聽，這讓我無比幸福，這是我體驗(yàn)到的最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