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世界

口 王嘯峰

鏡像世界開啟的那一天清晨，福爾勒和吳彤手拉手跑出大洞。幾乎所有人都出來了，離開地洞、洞穴、飛行器。他們頭頂，云霧在集聚，不是平常的高空云層，更像山間、湖面上可以觸摸的霧氣。剛開始，云霧淡淡的，陽光穿透水汽的時候，折射出一道道彩虹。沒過多久，云霧厚重起來。不遠處的一個核爆坑上方，云層里綻開一點綠。隨后，綠展開了，向兩邊擴展。森林出現(xiàn)了，吳彤甚至望見了森林里跳躍的猴群。漸漸地，綠色森林、藍色海洋、青色山脈漂浮在人們的頭頂，那么低，那么真切，好多孩子，還有大人，伸出手，想去夠一夠，有的跳了起來。

整整一天，人們頭頂上的景象不斷變幻、擴展。曾經(jīng)遭受嚴重創(chuàng)傷的地球，被一條厚厚的自然界鏡像的毯子覆蓋起來。黃昏來臨的時候，若干個人造太陽掛在毯子下方。然后，人造太陽和鏡像不再游動，穩(wěn)穩(wěn)地在人們頭頂上發(fā)射光亮。

吳彤聲音有點顫抖：“他們成功了！”

福爾勒顯得比較謹慎：“這只是第一步，關(guān)鍵要抵擋住迷族的入侵?！?/p>

吳彤把眼光撤回地面，望著那個不久前剛被填充好的核爆坑：“只要他們順利回來，就說明迷族的進攻被有效阻止了?！?/p>

半夜里，福爾勒被轟隆隆的雷聲震醒。他第一眼便看到驚恐不安的吳彤的眼神。他安慰她：“繼續(xù)睡吧，沒事的?！弊约簠s披衣走了出去。

人造太陽依然正常工作，現(xiàn)在白晝和夜晚的區(qū)別取決于人恪守的時間，這將延續(xù)幾年或者幾十年，福爾勒一點沒數(shù)。此刻，云層里的鏡像發(fā)生了變化。森林、河流、山巒等等都在“裂變”，一分為二，二又裂成四。福爾勒還注意到，鏡像交界處，一些飛船在逡巡。

鏡像世界在復制、加厚，突然，邊界拉開一道口子，一道閃電打向核爆坑。吳彤在福爾勒身后驚叫了一聲。福爾勒把她拉到身邊，“要相信他們的智慧?！?/p>

電閃雷鳴后，被重重復制后的鏡像世界漸漸穩(wěn)定下來。如果昨天是一層毯子蓋到地球表面的話，那么現(xiàn)在是一卷保溫棉鋪了上來。從地面往上看，層層鏡像就像萬花筒般，向天空更高處延伸。

又過了十天，鏡像世界越來越穩(wěn)定。人們不再特別關(guān)注不會暗下來的天，而是投入各項工作。他們必須調(diào)整好生物鐘，適應在人造太陽下生活。

“他們回來了！”

福爾勒和吳彤聽到說話聲，放下手中的杯子，還沒沖出洞口，就與王昕撞個滿懷。

2200年的一個早晨，王昕準時醒來，瞄了一眼艙門上的身體指數(shù)，就不往下看提示了。根據(jù)全球健康聯(lián)盟提供的資訊，只要每天完全按照提示去做，再活100年沒有問題。但是，王昕不想看了。

他鉆進另一個艙，排泄、洗漱、按摩、整理。等他出艙，早飯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飯槽里。一碗燕麥粥，一杯低脂酸奶，一個雞蛋生菜金槍魚三明治。這是根據(jù)近期他血樣指標制定的食譜。王昕吃得很慢，但絕不是津津有味地咀嚼。再過兩個小時，他就要實施自己的計劃，在此之前，得讓中心不起疑心。在把三明治完全吞進去的時候，他用余光掃了掃攝像頭。刺眼的綠光閃爍，表明中心正抓取著這個房間的所有信息。

離上班還有一個半小時，王昕決定散散步。他站到二十平米房間的中間，那里有一小塊移動地板。戴上VR前，王昕想了想，把要去的地方調(diào)為一百年前中國的烏鎮(zhèn)。當小橋流水展現(xiàn)在他眼前時，王昕邁出了步伐?，F(xiàn)實中地板緊跟腳步移動。虛擬場景里，王昕走過一座拱橋，還喘了口氣。他手扶河邊一棵楊柳樹，不料飛絮鉆進鼻孔，他打了好幾個噴嚏。河對岸傳來笑聲，是一個白衣女子。

這么早就遇上進入同一視界的人，王昕有點得意。

“我過去還是你過來?。课覀円黄鹕⑸⒉??！卑滓屡舆€沒有聽完他的呼喚就下了線，人影化作一堆馬賽克。河邊有個老頭在釣魚，王昕走過去看了一會兒。老頭沒有釣到魚，看到王昕走開，他的嘟囔似乎不僅僅給自己聽：“你不來，我不走。你上鉤，我走人?！蓖蹶窟@才注意看老頭背后的標識顏色。紫色。這是比王昕高出好幾個檔次空間里的人。不是這款VR產(chǎn)品把他倆拉進同一界面，現(xiàn)實中他根本不可能碰上那個老頭。話又說回來，現(xiàn)在誰還真的把現(xiàn)實當回事。

突然，大魚咬鉤。老頭使勁拉線，又放線，看得王昕驚心動魄。突然，老頭有往水里滑的趨勢。王昕伸手幫忙，一條大青魚露頭擺尾，老頭用網(wǎng)兜罩住拖上岸。兩人坐在河岸上，抽著老頭拿出來的雪茄，噴香煙霧里，粉墻黛瓦的房子更加優(yōu)雅。

“我出生在中國的甘肅，卻喜歡江南水鄉(xiāng)。在地面的時候，我多次去過那里。遺憾的是現(xiàn)在不能直接去了，就在這個產(chǎn)品里實現(xiàn)我的夢想?！?/p>

“我不知道我出生在哪里，只是夢里一直出現(xiàn)水鄉(xiāng)模糊樣子。所以感覺我可能來自那里?！?/p>

“你是‘中心嬰兒’？第幾代？”

“第一代?！?/p>

“對我來說，隨著壽命的延長，時間似乎停頓了。而你們卻成長得很快?！?/p>

“真想一直在虛擬空間待下去。但如果現(xiàn)實破碎，虛擬也不長久啦?！?/p>

“不說這些了。我們有緣，兩個人同一時間來到同一地點的概率太小了?！?/p>

王昕手臂上的時間提示器提醒他該返回了。征得老頭同意后，兩人互掃了埋在手臂里的身份識別碼。王昕只能看到老頭的名字，住址、呼叫碼，其余全是灰色。但他知道，老頭能夠看全他資料。

退出VR，王昕記住了老頭名字：馬三元。

打開房門，連接小型飛行器艙門的接駁器就緒，王昕低頭邁出幾步鉆進飛行器里。輸入目的地，無人飛行器脫離公寓，進入設(shè)定軌道，前往王昕所在的宇宙文明發(fā)展研究所。遠處，一架巨大航天器正在發(fā)射，到達某一點，突然變作一點白色光芒，消失在天際。這是曲率驅(qū)動引擎發(fā)動后，飛船以光速飛往SE星。這顆被稱為“超級地球”的人類第二家園，距離地球21光年。目前距離第一批SE星建設(shè)者登陸已經(jīng)過去30年。王昕被安排在十年后進入航天器，告別地球。他從SE星傳來的資訊里獲悉，人造大氣層正逐漸形成，含氧量也逐漸控制到合理區(qū)間。顯然，那些早期移民適應了一天16小時，一年243天的節(jié)奏。

王昕從玻璃窗往上看，超級高樓望不到頂。他住在1039層，馬三元應該在2000層以上。就像地面人無法想象他怎么生活的一樣，他也不能想象馬三元們的生活。高樓像圓筒蜂巢，由一圈圈防震帶箍在一起。蜂巢就是人的居室，人們外出直接開蜂巢門，交通工具會自動對接。40年前，SRMM材料研制成功，人們成功擺脫地心引力，逐步脫離地表生活。

王昕出門的時候套上了SRMM材料的衣服，這樣的話，即便在進入飛行器前踏空，也能懸浮空中?，F(xiàn)在，飛行器離地面4公里。他做起了手腳。

吳彤看到了一道光從上往下刺破幾道空間阻隔，重重落在廢棄地鐵站十號線始發(fā)站前。但是，她并沒在意。這樣的事情，近來頻頻發(fā)生。上面的人活得太舒適，導致腦子出現(xiàn)問題。她笑了笑，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人類放棄地面生活，地球日漸荒蕪。核輻射、人工污染物侵蝕地表，植物變態(tài)生長，馴化了的家畜迅速野生化，與野生動物互相殘殺。按照吳彤的推斷，再過一百年，地球表面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一是所有生物將基本滅絕，包括數(shù)量已經(jīng)很少的地表人；二是生物瘋狂生長，產(chǎn)生一類金字塔頂端生物統(tǒng)治地球？當然，這都基于人類放棄地球這個大前提。

吳彤小心翼翼地跨越銹蝕、傾倒一半的鐵絲網(wǎng)，這里曾是軍事禁區(qū)，如今被一群野狗占領(lǐng)。它們洗劫所有物品，就是不知道瓶裝瓦斯的重要性。吳彤把這里當作燃料基地。今天不大順利，剛跨過鐵絲網(wǎng)，就被一只野狗發(fā)現(xiàn)，它兇猛地竄出雜樹林，向吳彤撲來。在地面生活，身邊必須常備輻射檢測儀、電擊槍和激光槍。一般吳彤使用電擊槍。今天也不例外，她快速將野狗擊倒，鉆進被野草和藤蔓覆蓋的坍塌了的軍需倉庫，往背包里放足六罐瓦斯。

回家路上，危險的眩暈再次出現(xiàn)。倒不是眩暈本身有多可怕，而是在一兩分鐘之內(nèi)吳彤會失去知覺。這在地面野外非常危險。這次，時間持續(xù)不到三十秒，但等她清醒過來，汗水濕透了全身。

凱蒂靈巧地從里面把門打開。吳彤進屋后，立刻把門保險搖上，卸下背包，把瓦斯罐放置在集裝箱房子的角落里。凱蒂抱著吳彤占據(jù)集裝箱房子時，大變革才剛剛開始，中心運作水平還處于初級階段。

幸虧集裝箱房子原主人在前往上層空間時，沒有拆除太陽能發(fā)電系統(tǒng)。凱蒂這一代人工智能雖然很快被淘汰，但應對人類日常事物綽綽有余。她甚至把新風系統(tǒng)都進行了更新。最難應付的是吳彤在成長過程中幾乎每天都要問的“為什么？”

有一天，吳彤停止了詢問，她長大了。面對面目慈祥的機器人媽媽凱蒂，她覺得沒有必要勉強她。她要拋棄人工智能尋求一些屬于人類自己的東西。

首先是她的生存之謎。她生父生母是誰？她的故鄉(xiāng)在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使她與家人分離。凱蒂可以準確地說出她撿起嬰兒的地理坐標，可她分析不出前因后果。那個坐標，曾使青春期的吳彤一看就是半天。那是中國內(nèi)陸一條普通高速公路的普通點，不是進出口，也不是服務(wù)區(qū)。這條公路早就廢棄，凡是踏著地面行進的，只有地表人和動物。地表人是中心不允許進入上層空間的人群，他們或者身有殘疾，或者精神分裂，或者反抗中心。

在凱蒂自帶的教育系統(tǒng)里，吳彤開始喜歡上計算機系統(tǒng)理論和實踐，但學到一定程度就感覺厭倦。人類無論怎么算計，都精明不過強大的中心。她曾試著以黑客身份挑戰(zhàn)中心，但是在中心無懈可擊的運算面前感到惶恐。她無數(shù)次仰望謎一樣的超高層建筑，甚至走到能夠靠得最近的地方仔細觀察。

中心不僅監(jiān)管各層空間，還時刻掌控地面情況。吳彤第一次碰到游擊隊時，他們差點把她當作間諜。她手臂上的代碼是某層空間的藍色。地表人的顏色全是灰色。最終，她選擇研究人類基因和遺傳。

摩爾斯電報發(fā)過來的時候，吳彤剛用循環(huán)水洗漱完畢。

“電報要求她速至大洞?！?/p>

退回兩百年前，用摩爾斯電碼，是游擊隊頭領(lǐng)福爾勒的主意。很好地躲避了中心的監(jiān)視。如果不是福爾勒帶有血友病基因，中心肯定會選中他飛向SE星。吳彤駕駛著摩托飛車，壓著樹梢飛速向大洞駛?cè)?。福爾勒格外關(guān)注外層空間墜落事件。在他看來，每一次墜落都是有人蓄意而為。他的意外收獲是獲得SRMM材料。吳彤駕駛的，就是福爾勒運用SRMM材料給她專門制作的。

飛行器失控沖向地面前，王昕做好了所有準備，包括戴上防震頭盔，但是，失速和巨震，還是讓他眼前一黑，近期腦子里搜集的宇宙發(fā)展影像、素材，一下子在黑暗中延伸開、放大。他的使命異常偉大起來?，F(xiàn)在，他仿佛成為造物主，站在宇宙制高點，銀河系、河外星系，都在他腳下游動。

3500萬年前，獵犬座星云中的一顆普通恒星：塔姆，進入晚年，將在數(shù)十萬年間演化為紅巨星，吞噬它所有的行星。在一顆叫尅星的行星上，尅族人已經(jīng)發(fā)展到相當于卡爾達舍夫1+型宇宙文明。

銀盤樣的影像緩緩展開。銀河系完美展現(xiàn)在王昕眼前。當時的尅星人制定了移民計劃。他們并沒有選定一個目標，而是四散尋找。如果哪個分支找到適合生存的星球，并成功占領(lǐng)，就發(fā)出獨特信號，召喚全體尅星人。一部分尅星人掌握了在暗物質(zhì)中旅行的技能，在短期之內(nèi)，從獵犬座星云旅行到銀河系。一支尅星人分隊進入太陽系，落腳到史前地球。但是，地球并沒有成為尅星人的聚集地。王昕只在中心隱秘檔案庫里找到一條結(jié)論：逃避塔姆恒星爆發(fā)四散奔逃的尅星文明，在3500萬年左右終結(jié)，或者再無蹤影。

墜落過程既快又慢。突然，一個又一個紅點在他腦子里閃現(xiàn)，時間也是3500萬年左右。紅點的背后，是謎一樣的迷族，當時他們已達到卡爾達舍夫2型宇宙文明等級。而在十天前，王昕收到紅點出現(xiàn)的觀測報告，他調(diào)取所有數(shù)據(jù)、影像進行比對分析，不安與恐懼爬上心頭，但是他并沒有傾訴對象。

在浩瀚的資料庫里反復找尋，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埃得蒙·哈雷的一個學說，以及奧地利人佐德爾在其撰寫的《飛碟——納粹的秘密武器》。

飛行器撞到地面時，王昕覺得迷霧正在被他撞開。

王昕醒來的第一件事，用早就準備好的干擾條貼在手臂上。霎時，中心與王昕失去聯(lián)系。但是，眼尖的游擊隊員還是把這個細節(jié)告訴了福爾勒。

“近來墜落事件越來越多，你們上面很亂啊?！?/p>

“你是誰？你有什么資格捆綁我？”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第一次碰上墜落者還會說話。”

“我是來幫助地表人的?！鳖D了頓，王昕還是說了出來：“還有，我要尋求合作力量?！?/p>

福爾勒心頭一動，讓隊員松綁。他走到不規(guī)則的巖洞盡頭，拉開厚厚的簾子。王昕驚呆了。

巖洞在整個熔巖大洞的最高處，從這里望出去，布滿星星點點的火，再仔細看，火的周圍都有人在蠕動。的確在蠕動，王昕選擇距離較近的人觀察，有的匍匐前行，有的翻滾前行，就是沒有站立者。突然，從半空飄落下幾十個全副武裝的游擊隊員，他們朝地上一把一把撒著食物。那些人擁上去哄搶，有不小心碰倒火堆的，火燒到了他們身上，但他們還是往有食物的方向滾爬。“他們都受了核輻射影響，只能長期生活在黑暗大洞里，那些人感官退化得很快。再說，目前他們的生活，感官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了?！迸c這些人相比，福爾勒高大強壯，說話中氣十足：“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p>

王昕注意到那些游擊隊員撒完食品后，騰空往上，飄進洞頂大大小小的窟窿，不禁感慨：“你們已熟練掌握SRMM材料特性了。”

福爾勒灰色的眼睛一亮，臉上露出笑意：“飛行器掉落太多了，即使中心在SRMM材料中設(shè)置了自毀程序，但是邊角下料我們還能撿到些?！?/p>

“自兩個世紀前ALPHAGO MASTER完勝人類頂尖圍棋高手后，人工智能就遭到人類前所未有的提防。按理說，人工智能將被扼殺。但事實恰恰相反，某些‘超級人類’看中人工智能的超強控制能力，動用巨額資金和資源構(gòu)建中心雛型。當時，接連不斷的地區(qū)沖突，終于導致核戰(zhàn)爭。地球環(huán)境越來越糟，‘超級人類’急于向太空發(fā)展。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突破，就是靠人工智能研制出擺脫地心引力的材料SRMM。接著，依托人工智能實施往SE星移民的‘飛向太空’計劃。但他們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情況。”

“地球！”吳彤悄悄站在他倆背后有段時間了。王昕前面的鋪墊，她料定將引向地球。

王昕回過身仔細打量吳彤，在研究所提供的地表人材料里，很難找到與吳彤相符合的類型。她看上去應該是比他還高層次空間的人。吳彤被福爾勒昵稱為醫(yī)生，其實吳彤并不看病，她診斷的是地表人的發(fā)展。

“嗡嗡嗡”，大洞警報響起。黑猩猩群又來進攻。它們已經(jīng)熟悉掠奪套路，從兩邊洞口佯攻，派出小分隊從罅隙和小溶洞里偷襲。游擊隊員準備好粗麻繩網(wǎng)兜。一只小猩猩落網(wǎng)，福爾勒親自提著網(wǎng)兜來到洞口，先是拿槍對準俘虜，猩猩群一片驚叫。福爾勒隨后警告猩猩們不許再犯。把小猩猩放歸大部隊后，猩猩們有序撤退。

“它們會消停幾天，不過肯定還會再來?！?/p>

“看著這些頑強的生命，我越來越覺得應當重新評估地球?！蓖蹶恳蟮蕉赐饪纯吹乇砬闆r。福爾勒有點猶豫。

“地球雖然暫時不會毀滅，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眳峭敢馀阃蹶咳タ纯础８柪绽死瓍峭氖?，吳彤溫柔地拍拍，然后輕輕抽開手。

中心時時刻刻都在監(jiān)控地表情況。王昕在研究所隨時都能查看超清探頭傳回的實時圖像，但是，當他身臨其境，還是被現(xiàn)實震驚了。

即便像當前午后三點光景，地面也流動著一條條性質(zhì)不明的霧帶，纏繞著不遠處的超級高樓。以一座丘陵為界，一邊是核爆坑，寸草不生；另一邊綠色植物幾乎覆蓋了所有道路、建筑、公用設(shè)施等人類痕跡，只有一些百年前曾經(jīng)的地標建筑，還破敗地挺立著?？諝庵猩l(fā)著令人窒息的野性氣味，吳彤提醒王昕，不要離植物太近，說不定有野獸躲藏在內(nèi)。

“其實大洞還算好，有游擊隊員在幫助人們生活。你還沒有進入廢棄的地鐵呢，那里才真的觸目驚心?！?/p>

地鐵，這個名詞，在王昕腦子里過了一下，他頓了頓，反應過來這原來是百年前人類為了避免地面交通擁堵，在地下挖掘隧道，開通電車運載乘客的。他頓時興趣大增，請吳彤帶他前往。

“你真是奇怪，看了野外，又要看地下。剛才你又說是來尋求幫助，但是我怎么看，你都像個間諜呢？”

王昕顯出一臉嚴肅，堅持著，也不回答吳彤問題。吳彤回洞找福爾勒。

十分鐘后，五名游擊隊員保護這一男一女出發(fā)了。

NH—3026號飛船剛停下曲率驅(qū)動引擎，速度由光速降下來。眼前的一切在機組人員眼里又是那樣清晰靜謐了。他們必須在距離SE星一光秒的距離外停止光速飛行?，F(xiàn)在，眼前的30萬公里，飛船以第二宇宙速度飛行，他們將在20天之內(nèi)抵達人類的第二家園。SE星上的先住民，已經(jīng)向飛船發(fā)來歡迎視頻，機組人員中有人落下了熱淚。

突然，飛船周邊多出幾點紅色亮點。正在機組人員疑惑的時候，從SE星發(fā)來的歡迎視頻突然插進來莫名其妙的一段聲音，顯然與畫面不匹配：

嗡班匝爾薩多薩瑪雅、瑪呢巴拉雅、班匝爾薩多迪諾巴、迪叉哲卓美巴瓦、色多喀友美巴瓦、色波喀友美巴瓦、阿呢RA多美巴瓦、薩爾瓦色德瑪美抓雅匝、薩爾瓦嘎瑪色匝美、則當希央格熱吽、哈哈哈哈伙、巴嘎萬……

馬三元收到NH—3026號飛船發(fā)回來奇怪聲音后不久，NH—3027號、NH—3028號停止曲率驅(qū)動后向SE星進發(fā)時，也收到同樣的聲音。分析結(jié)果被送到位于2608層的馬三元辦公室。

判斷：聲音樣本一、二、三，均為同一聲源發(fā)出的同樣內(nèi)容。讀者使用梵文，內(nèi)容是佛教中的金剛薩埵百字明，又稱百字明、百字真言或金剛百字明，是金剛薩埵凈罪法中所持之長咒，加行十萬遍即指對此咒之誦持。

翻譯：主尊金剛薩垛，請您以及您身口意的極深秘密誓言恒時守護、保佑我們。主尊金剛薩垛，請您的加持成就安住于我，并讓我與您無二無別。請賜我以無漏、大樂的智慧，令我滿足。令我證悟光明的智慧。請您慈悲地愛護、憐憫我。請您立即賜予我清凈一切罪業(yè)、及其一切殊勝的成就。讓我心地賢善地行持一切事業(yè)。令我現(xiàn)前四種灌頂?shù)闹腔邸Ｆ碚堃磺谐鲇袎娜鐏?，請您身口意的智慧在方便與大悲無別之中，恒時不要舍棄我。讓我的身口意成為佛的身口意而成佛。恒時不離開沒有世間分別的法界，金剛薩垛主尊，請令我成就一切如來在不生不滅的法界中感受平等法味，一體的智慧。

解析：

百字明咒可洗凈人們的罪障?！镀召t上師言教》：“念誦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則往昔所造的一切罪障及失戒必定全部得以清凈?！薄稛o垢懺悔續(xù)》：“百字明是一切善逝的智慧精華，能夠凈除所有的失戒與分別念的罪障，稱為一切懺悔之王?！?p>罪業(yè)、懺悔、制止惡念、破除煩惱等詞在馬三元腦海里不停地轉(zhuǎn)動。正在他揣摩那些地球移民在搞什么名堂時，又一份報告送來，是中心應急指揮所來的通知，讓馬三元即刻過去開會。

指揮所里人不多。馬三元幾乎與五六個人同時趕到，坐到橢圓形會議桌兩邊。會議開始前，中心太空監(jiān)控所提交的報告首先被全息投影在會議桌頂頭空間。地球、SE星被描摹出來。隨后兩星之間，演示了一架飛船進行曲率驅(qū)動引擎飛行的效果，時間變慢、空間彎曲以及航行軌跡等都一目了然。這些年來，從地球發(fā)向SE星的白色光點頻繁亮起。星際移民工程進展順利。突然，從SE星背后亮起一個紅點，開始只有一兩點，接著像夏夜里的螢火蟲頻頻閃光。

就在六七個參會者對著紅光疑竇叢生的時候，影像消失。一個溫和女中音響起，聲音從會議室四面八方傳入大家耳朵，清晰生動。

“各位學者，非常抱歉這么急請大家過來。剛才各位看到了我們從地球向SE星移民的簡略過程。我們留下了航行軌跡?，F(xiàn)在我將十分抱歉地告訴在座學者，很有可能我們的計劃出現(xiàn)了一點小問題。”

“這么多年來，我們已經(jīng)收到許多來自SE星開拓者的信息，信息平臺幾乎每天都在更新他們改造第二地球的進展。”馬三元認識說話的美國人，是通訊技術(shù)專家。

“馬克先生，請聽我把話講完。剛才大家看到的紅點，基本確認是外星高等智慧進行曲率驅(qū)動引擎飛行留下的痕跡。我們還計算出，他們以超光速在暗物質(zhì)飛行，大大高于我們光速飛行速度?，F(xiàn)在看來，這么多紅點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地球?！?/p>

會議室頓時嘈雜起來，一位大胡子站起來手舞足蹈?！胞満盏舷壬壤潇o，目前來看，他們最早抵達地球的時間，應該在半年之后。接下來，我要通報的也不是好消息：SE星很可能淪陷了?！?/p>

馬三元下意識拍了一下會議桌：“怪不得收到這樣的佛教咒語！”他當即展開那份報告，報告內(nèi)容被投射到空中。當還原成梵語的咒語響起，大家感覺到其中絕望和希望并存。發(fā)出咒語的人群，一言一行顯然被外星智慧控制。咒語既可以理解為法力超強，又可解讀為一點實際意義都沒有。以發(fā)送咒語作為求救信號，是SE星移民的智慧。馬三元簡短扼要地講述了自己的觀點。

接著幾位學者紛紛闡述自己觀點。中心一直保持沉默。這么多年來，在一個事情的應對上，中心調(diào)動所有資源，計算了十分鐘，很罕見。

女中音再起的第一句話，大家有點摸不著頭腦：“宇宙文明發(fā)展研究所掉了一個人?！?/p>

王昕的頭像以及個人信息投射出來。

馬三元輕輕“哦”了一聲?，F(xiàn)實和虛擬在他心里悄悄打了個結(jié)。

地鐵曾經(jīng)是城市交通發(fā)達的標志。王昕看過資料。20世紀末，當時的紐約、北京、上海、東京、倫敦等城市地鐵里程都有五六百公里長，如果配合地面軌道交通，比如東京，可以長達兩千多公里。人們生活與現(xiàn)在正好相反，不用出地面，就可以辦成大多數(shù)事情。

吳彤拉開地鐵口偽飾的時候，讓王昕躲到一邊，果然，一塊被繩子拴著的大石頭“忽地”蕩出來。這是“土撥人”的機關(guān)。

出乎王昕意料，不管是站點，還是通道，都不見一個人。地下散發(fā)著一陣陣霉變氣味。偶爾有鼠類等匆匆而過，也不是太多。

吳彤看出王昕的疑惑，她指了指腳下。王昕努力適應黑暗，仔細觀察甬道的邊邊角角，每個角落都在蠕動。王昕走近角落，無意中踩到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人的軀體，但似乎骨頭已經(jīng)從里面抽走，那個軀體哼哼兩聲，以蝸牛般速度移動到墻角。

“如果你覺得看到這些就夠了，那么我們可以回大洞了?！?/p>

王昕覺得吳彤話里有話?！斑@里所謂‘土撥人’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看了。但是我覺得還不夠?！?/p>

吳彤突然顯出憤怒?！暗乇砣耍ㄟ@些‘土撥人’，過著最慘的生活。中心控制的平行空間中即使最低檔次的空間都不接納我們，似乎我們只配被腐蝕、污染，進而滅絕。但是這個被遺棄的地表，也是被你們糟蹋成這樣的?！?/p>

40多年前核戰(zhàn)爭的殘酷景象，再次浮現(xiàn)在王昕眼前。無一大洲幸免，每個洲至少被投十枚當量在萬噸以上的核彈頭?！爸行膵雰骸逼鋵嵕褪歉改冈馐芎吮ㄋ劳龅墓聝?。中心在全球嚴格挑選一千名中心嬰兒，被集中送往基地進行特殊培養(yǎng)。目前第一代“中心嬰兒”都在中心關(guān)鍵崗位任職。但是，人數(shù)已不到一千，百分之五的淘汰率。核戰(zhàn)爭在十年當中進行了三輪，“中心嬰兒”只培養(yǎng)了三代。三輪后，地球人口僅存戰(zhàn)前的百分之十。沒有國家能夠再支撐戰(zhàn)爭、發(fā)展經(jīng)濟。核戰(zhàn)爭的贏家只有中心。中心以高精人工智能實現(xiàn)人力替代，以高超計算鎖定全球核武器。脫離千瘡百孔的地球、建設(shè)平行多層居住空間、移民宜居星球，成為中心打造新新人類的三部曲。

王昕十分理解吳彤的憤怒，他還隱隱覺得她與“中心嬰兒”似乎有著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他緩和一下語氣：“我們還是再往下走走吧?！?/p>

“沒辦法再往下走了，地鐵就這點深度。”

王昕不敢攜帶任何電子設(shè)備，他在紙上描摹了一張圖。吳彤在手電光下，一時搞不明白這張圖的含義。拋開遠處的星象不說，近處大圓弧顯然是地球，但是在大球上，卻畫著若干個豎井樣的洞穴。有一點紅，特別明顯。王昕的手指向那個紅點：“我們就在這里。”

“你還是要堅持再往下？”吳彤口氣揶揄。

“你去過下面？”王昕反問時，緊盯吳彤烏黑的眼睛。

王昕猜得不錯。吳彤知道那個入口就在附近。她曾和福爾勒往下探索，一些景象令他們吃驚，他們受到驚嚇立刻返回，卻從未向外人透露。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怎么就能一下子指出出入口？

“這個太危險了，我得跟福爾勒商量?！?/p>

“時間太緊了，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我們就再往前探索一步吧?！?/p>

該死的暈眩又襲擊了吳彤一次，她緊閉雙眼，額頭滲出了細小汗珠，在電筒光下格外醒目。王昕扶住吳彤，感覺到她身體輕微的顫抖。他身體的每一個征兆，在上層空間都被嚴格監(jiān)控，王昕揣摩著自己的夢是否也被某個部門拿去分析。如果吳彤跟他在同一空間，那么身體便會被強制調(diào)節(jié)到最佳狀態(tài)。比如：暈?？梢园l(fā)生在入睡前的臥室里。但是，同時，她的自由度也降得很低。他既為她惋惜，又羨慕她。

恢復正常后，吳彤把五個游擊隊員留在原地，讓王昕戴上一個隊員的對講耳麥。離開隊員有段距離，王昕關(guān)心起吳彤來。

“你沒問題吧？”

“沒事。但最近頻繁了些，今天已經(jīng)第三次了?；糜X好像跟上層空間某些東西有點關(guān)聯(lián)。我能感受到一種緊迫感，向我壓來?！?/p>

王昕驚愕地看著吳彤，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是吳彤說了句趕快走，他才又飛步跟上。

宇宙文明發(fā)展研究所一直在向地面發(fā)射聯(lián)絡(luò)信號，但是聯(lián)系不到王昕。

研究所報告顯示，到目前為止，“工人”“農(nóng)民”已經(jīng)成為歷史。所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人”“農(nóng)民”能做的一切，都被人工智能替代。廚師、理發(fā)師、駕駛員、養(yǎng)殖戶等等，都在上層空間完成了替代。最令馬三元等中心人類高管引以為傲的，人工智能無法模擬或者揣摩的“情感”，近來似乎也有被攻克的危險。

“您最近的臉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特別要保持良好的睡眠哦?！?/p>

連前臺服務(wù)小姐都說出這樣的話，馬三元更覺得形勢不容樂觀。要知道門廳服務(wù)智能人，等級僅有倒數(shù)第二的九級。

同事們都說沒有覺得近期王昕有什么異常情況，只是覺得他有點疲憊，話不是很多。馬三元輸入最高等級授權(quán)書，王昕的個人服務(wù)器自動解鎖，才進入第一個文件夾，里面的文件就集體執(zhí)行了自殺命令，轉(zhuǎn)瞬之間化為空白。王昕料到有一天自己的服務(wù)器會被查，設(shè)置了自毀程序。馬三元通過數(shù)據(jù)庫排查，結(jié)果也是如此，數(shù)據(jù)庫后門剛被攻入，數(shù)據(jù)就憑空蒸發(fā)。

服務(wù)員為馬三元端來一杯香草拿鐵，馬三元慢慢啜飲，心涼了大半截?，F(xiàn)在，他只能盯著空無數(shù)據(jù)的屏幕發(fā)呆。突然，他手上的咖啡差點潑出來。那張電腦屏幕的背景圖，看上去像一張照片，他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是王昕用多維繪畫板功能畫上去的。

這是一張立足于1000層建筑視角的作品，馬三元看了看窗外，夜色正在降臨，一切人工的東西正像畫里畫的那樣，格外奪目。雖然王昕是對著窗外畫的，但是他延伸了想象，地球一角、SE星、太陽系和銀河系重要恒星等都在畫框范圍里。

馬三元用手指、翻轉(zhuǎn)圖畫，比例恰當、透視效果好，看得出是精心描摹。遙遠的SE星旁邊的幾點紅點令老頭心跳加速。他雙手顫抖著，用手臂上的探頭對準紅點，發(fā)送到自己服務(wù)器，并發(fā)出比對命令，結(jié)果出來。昨天中心通知他們開會時告知的不明高等智慧的艦船位置與王昕畫的紅點幾乎完全在同一宇宙坐標。

忽然，馬三元非常懊悔去比對那個坐標。在發(fā)送信息的同時，中心也同時知道了，如果比對失敗，中心可能忽視這條信息。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中心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背部像針刺般緊張。但他更加仔細地觀察，更緩慢地將咖啡含入口中。把細節(jié)刻入腦中，靠腦力思考和分析。

近距離的地球，看上去只有簡單的一道弧形，弧形上矗立的超級高樓閃耀著冷峻的灰色，高樓里人影婆娑，高樓外飛行器來回穿梭，忙而有序。與此相反，曾是人類大本營的地表卻冷清異常，除了王昕用黃點零星點出的幾個活動點，地表人似乎已經(jīng)走向末日。馬三元出神地望著小黃點，他認出了一些曾經(jīng)熟悉的風景，此生恐怕再難真實再現(xiàn)。

現(xiàn)在很多時候，上層空間的人，都生活在虛擬現(xiàn)實中，虛擬越來越真實，無需邁出家門一步，幾乎所有需求都能得到滿足。中心為此頒布了一條命令，每個上層空間居民，每天必須進行戶外活動兩個小時，并在每個人手臂識別碼上安裝計時器，不滿時限的，不時發(fā)出刺耳警報催促。而青年馬三元在小黃點附近工作的時候，整天呆在室內(nèi)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小黃點其實由許多更小的黃點組成。馬三元努力克制住激動的心。從地表看是一個圓點。從立面看，與地殼呈垂直分布，更像一顆釘子釘入地球。馬三元看似散漫地將每個小黃點翻看，每顆釘子長度幾乎一致。馬三元頭腦里繪制了一張若干個釘子組成的畫面，“地心空間”！雖然琺瑯瓷咖啡杯僅微微抖動了兩下，心中的震撼卻將他的血壓逼到頂峰。

王昕跟著吳彤鉆進與地鐵同步建設(shè)的防空洞，與剛才漆黑地鐵通道不同，這里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一個照明設(shè)施。防空洞是百年大計，建設(shè)時，考慮到完全與外界隔絕后若干年能源仍然能夠自我循環(huán)。

到達一個圓形防空大本營，他倆席地坐在空蕩蕩的廣場上，時常有來路不明的風聲打破寂靜。核戰(zhàn)爭時期，原子彈在地面爆炸，躲避在大本營的難民里很可能有王昕、吳彤的親人，他們剛剛慶幸躲避了災難，剛一出防空洞，又被緊跟而來的核彈毀滅。

在1039層的公寓里，一切都根據(jù)人的本能設(shè)計，如果現(xiàn)實世界還不能滿足全部欲望的話，那么擁有“無限可能”的虛擬世界更是全方位為人類提供服務(wù)。剛開始王昕興致勃勃，分別參加了荒野求生、西部槍戰(zhàn)、你情我愿、最強智力等小組，除了工作，就進入虛擬世界去冒險、求愛、玩樂。這不是游戲，而是生活本身，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會渴望這樣的生活。日子就像滑板車，悄然溜向遠方。

一天深夜，王昕成功狙擊了一個通緝犯后，心滿意足地回到現(xiàn)實中。那是一個滿月之夜。大大的圓月幾乎擋住了整個窗戶，而遠處的地平線也顯得朦朧柔和。那一刻，王昕覺得這個景象就是永恒，即使人類全部飛往SE星，地球也永遠是家園。這個感情缺口一開，王昕開始覺得中心掌控下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問題的。在中心的控制下，他可以毫無波瀾地走向人生終點，什么事情都被精心設(shè)計好，即便他是一個人工智能的設(shè)計專家，也將被機器牢牢控制。他看著身邊精致無缺陷的同事，開始覺得與200年前的機器人差不多。這樣的倒錯，讓他不寒而栗。就在那時，遙遠的紅點被他抓住了。他行動了。

“過了這道門，就是你想探索的地方了?！眳峭钢鴱V場盡頭最小的一扇門，回頭看了一眼王昕。王昕差點掉下去，幸虧吳彤去拉了他一把。門后面是斷崖。崖上的水流垂直落入不知深淺的崖底。吳彤把自己的摩托飛車召喚過來。飛車馱著兩人直往下沖。全是水霧，什么都看不清。按照最低200公里的時速飛行，王昕暗自盤算著他們跌落地表的距離，早就超過地殼的深度了。環(huán)繞地球飛、往太空飛，即便飛上10來小時，也稀松平常。但這是往地球縫隙里飛，雖然有準備，王昕一顆心還是懸了起來。前座上的吳彤似乎并不緊張，一直在雨霧里探頭探腦。

突然，一道光線劃破霧氣，刺得王昕眼都睜不開。吳彤回身替王昕摘下濕漉漉的頭盔。王昕重新睜開眼，看到夢幻般的世界。

飛車前方半空中懸停著一個太陽，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光和熱。下方是整片的森林、草原和蜿蜒流淌的河流。草原上奔跑著各種動物，河流上飛翔著鳥群。上方的天空被霧氣封鎖，高處偶爾有幾道雷電閃過。

吳彤調(diào)整到手動控制檔，飛車越來越接近地面。王昕驚奇地看到人類史前已經(jīng)滅絕的恐龍、猛犸象、劍齒虎等，正悠閑地走在草原上、森林里。飛車掠過叢林，樹頂?shù)暮锶簩λ麄儑\嘰喳喳叫喚。飛車順流而上，大型鯨類、古怪魚類的身影在水中浮現(xiàn)，悠閑地游著。飛車壓得更低，追趕一群野馬，馬的響鼻清脆有力，飛舞的馬鬃飄到了半空。

這時，飛車被攔住了。三個倒扣圓盤飛碟呈品字型突然出現(xiàn)在車子正前方。然后緩緩地從三個等距離方向包圍飛車。吳彤回頭大聲告訴王昕不要緊張，不要動。三個飛碟停下，同時伸出連接桿，吸附住飛車。

“呼”地一下，王昕眼前全黑，再睜眼時，飛車已經(jīng)停在一個建筑物里。圓形大頂給王昕的感覺是他們被飛碟吸了進來。

馬三元再次被中心召到應急指揮所的路上，用鉛筆寫了幾張小紙條，進門前趁握手的機會，傳遞給馬克、麥赫迪等每位參會專家。

會議開始前，跳出一段影像。但這不是實景，而是動畫片。中心已經(jīng)通過收集到的該類數(shù)據(jù)，進行了縝密的計算和設(shè)計。

在收到金剛薩埵百字明后，不同層次空間都收到了以不同方式發(fā)送的同樣信息。與第一次收到的不同，之后的發(fā)送方式，有的緊湊得恨不得一毫秒發(fā)送完畢，有的稀松得隔一兩分鐘發(fā)些字節(jié)。像一個小孩手里拿了個乒乓球，隨意拍打?？炻珣{個人興致。

檢查以往從SE星發(fā)送來的信息，也有類似問題，只是當初認為誤發(fā)或者怕受干擾而多重發(fā)送。動畫片根據(jù)多點發(fā)送源位置判斷，SE星正被多個鏡像星球包裹。正如宇宙中大量存在的暗物質(zhì)一樣，SE星被一次次地復制，而復制品卻不被地球管理者觀察到。SE星移民因為分不清哪個是現(xiàn)實世界，哪個是鏡像世界而面臨精神崩潰、生不如死。

動畫片最后，描繪出轉(zhuǎn)化成人類可視的當前SE星的真實情況，活像一個甲烷分子，碳原子被封閉在當中，多個氫原子吸附著、包裹著碳原子，“氫”復制著、學習著“碳”的特質(zhì)。

光影熄滅。女中音又以親切的聲音提醒大家：“外星高等智慧似乎不像以前傳說的那樣，遵循‘黑暗森林法則’。他們并不想消滅SE星移民。”聲音停頓了一下，“至少，不想以我們熟悉的方式立即消滅?！?/p>

馬三元估計大家都以各種方式讀到了紙條上的留言。他站起來，面對虛無，他知道，前方就是人類智慧的最高結(jié)晶。那些偉大的設(shè)計者相繼離世，他們的設(shè)計理念被視為真理，中心的運營者現(xiàn)在只是服務(wù)者，中心正全自動運行。人類真正的命令很長時間沒有呼出，也不知道是不再需要手動控制，還是實現(xiàn)不了。

中心看似完美的運營，每個還存有一點理性的人，都感覺不怎么對勁。中心越來越偏離一種東西，沒有人講出實質(zhì)性內(nèi)容。今天，馬三元似乎抓住了中心的弱點。他再次環(huán)顧一下與會者說，“尊敬的控制者。許多年來，一直沒人要求手動操作中心。今天，我們在會議室的全體代表，一致要求中心控制權(quán)移交到我們手中12小時，我們必須修正一些東西?！?/p>

這次，女中音沒有絲毫遲疑。“尊敬的馬院士。請問中心目前的操控出現(xiàn)了嚴重問題嗎？”

“是的，我們認為是這樣?！?/p>

“請您拿出錯誤數(shù)據(jù)或者失誤案例?！?/p>

“這個沒有。”

“那就不能答應您的要求?！?/p>

“計算正確，并不能代表一切！”馬三元嗓門高了起來，黑眼珠閃出一片亮光。

那張小紙條上只有一句話：如果再讓中心操控，地球?qū)⒊蔀榈诙wSE星。

但是，馬三元不能說出這樣的話?！爱敵鮽ゴ蟮脑O(shè)計者比爾看到戰(zhàn)亂、污染正在摧毀地球，提出了‘飛向太空’計劃，進而規(guī)劃出新人類發(fā)展三部曲。中心也就在此時飛速發(fā)展。我們現(xiàn)在所有一切都是當初規(guī)劃的一部分。比爾在世時曾經(jīng)斷言，人類如果不在百年內(nèi)離開地球，必遭滅頂之災。現(xiàn)在時間過去了一半，地球似乎沒有毀滅的跡象，倒是我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步，SE星計劃卻出現(xiàn)了大問題?！?/p>

女中音溫柔又果斷地打斷馬三元的話：“中心完全按照比爾先生制定的規(guī)劃和步驟精密推進，沒有一點偏離。至于SE星的陷落，有多重因素，但絕對不是中心指揮失誤?！?/p>

“越是精準執(zhí)行比爾的計劃，越會出現(xiàn)大問題。戰(zhàn)略失誤，是最大的災難。SE星發(fā)過來的金剛百字明，問題很復雜。”馬三元停頓一下，緩慢有力地說：“算法解決不了所有問題，計算算不出情感。”

“如果您拿不出確鑿證據(jù)，就不能答應您的要求?！迸幸舻群蛄藥酌腌?，期間沒有人再發(fā)言。女中音再次發(fā)聲：“這次請各位過來，就是更好地履行中心最基本的職責：商議對付即將來襲的高等智慧?！?/p>

馬三元手里還有一步棋子。他從容地說：“中心現(xiàn)在提出的是一個大問題，事關(guān)全球生命存亡?！彼哪抗庠俅螔哌^膚色不同的其他專家的臉。“我們的確應該好好商量。就讓我們幾個組成一個應對小組，各自研究，定期碰頭，有了成果，我們及時過來報告?！?/p>

沉默，但在沉默中似乎聽得到微弱的喘息聲。就在馬三元忍不住想再開口的時候，女中音響起：“可以。請盡快?！?/p>

當王昕和吳彤看到一扇門開啟時，兩人心臟幾乎停擺。一模一樣的“王昕”和“吳彤”正朝他們走來！最可怕的是，連問候語氣的調(diào)皮程度都和平日里的兩個人完全相同。

兩個人分別走在“自己”的后面，長長的銀色甬道，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像在美麗的山間林蔭道里散步。到底誰在模仿誰？這個問題一直盤旋在王昕腦子里。

“王昕”、“吳彤”請兩人坐到一間會客室主人位置旁的兩個略小一點的沙發(fā)上后，輕輕說句首領(lǐng)馬上到，就禮貌地退出。主人位置上方是一幅馬奈名畫《吹笛少年》，王昕正想研究是否為真跡時，一個聲音傳來：“歡迎你們來到地心空間。”

主位沙發(fā)先是癟進去一塊，隨后一種物質(zhì)慢慢占滿位置，但此時仍是透明，又漸漸地，各種顏色在那塊空間奇妙地組合。王昕驚呼：“奧黛麗·赫本！”吳彤喊道：“格里高利·派克！”同一個影像在兩人眼里卻完全不同。

首領(lǐng)坐在那里，開口說話就像明星在世：“你們的想法有差異，看出來的現(xiàn)象、得出的結(jié)論就完全不同。我欣賞人類偉大的哲學家尼采的那句話：打倒‘偶像’！理想這一謊言至今都是緊箍現(xiàn)實的詛咒，人類因此變成欺騙與虛假，直至其本能的最深處，直至崇拜種種與美好未來、成長等保證相反的價值?！?/p>

王昕對著自己的偶像，似乎有點羞澀：“非常冒昧打攪您。我的同伴可能以前對地心世界稍有了解，但我是第一次。既然您能夠獲知我們頭腦里的思想，那么我也就不說了。只是我迫切想了解地心世界以及生活在這里的高等智慧?！?/p>

吳彤看著“格里高利·派克”，想著如果每次暈厥都在這個高大男人懷里該有多么幸福。

首領(lǐng)起身。奧黛麗·赫本、格里高利·派克的影像停滯不動，緩緩消失。原型顯出來，是一個身高超過兩米的瘦高個，手長、腳長，赭色皮膚細膩有彈性，頭部比例顯得小，兩個占據(jù)半個臉的大眼睛突出，沒有眼瞼，其他嘴、耳、鼻子都相對小得很多。頭部光光的，只有從雙眼上部長出的三根粗粗的藍色毛發(fā)時不時地碰到頭頂。他伸出手，在空中劃了一道弧形。會客室出現(xiàn)一朵朵星云。他用手指向其中一朵，星云整體放大，無數(shù)恒星從他們兩邊飛過。一顆紅色巨星緩緩出現(xiàn)在正中央。王昕失聲喊了出來：“獵犬座的塔姆恒星！”他近期搜集到的知識和影像像一條河在心中奔涌。他內(nèi)心的激動化為語無倫次的一句話：“難道尅族人就是您？”

首領(lǐng)微笑地望著他，似乎早就熟悉他，似乎一支由外太空射來的箭，一下子穿透他身體，頓時一個個謎順利化解。尅族首領(lǐng)啟發(fā)式地詢問：“你還有疑問？”

“哦，對、對?！蓖蹶繌挠钪鏁r空穿梭中回過神來：“現(xiàn)在我最想不通的是地球為什么沒有成為尅星人的聚集地？”

高個子首領(lǐng)神情淡然。“是的，這是因為到達地球后，我們的祖先并沒有發(fā)出召喚信號?！彼仡^指指那幅《吹笛男孩》：“就像他一樣，笛聲能引來朋友，也能招來敵人。有些旅行到適合行星的尅族人，一落腳就迫不及待地暴露自己的位置，呼喚同類。但是過不多久，他們的信號就消失了。我們的祖先保存了那些信號的源發(fā)地?！彼蝗煌Ｏ聛恚砸粋€十分尷尬的表情表示無奈：“SE星是其中之一?！?/p>

王昕顯出嚴肅而敬佩的表情：“您真了解我的所思所想?！?/p>

首領(lǐng)擺了擺手：“我們的祖先因為行動遲緩而躲避災難。當時，他們衡量了一下與滅絕SE星的文明的差距，至少在兩個宇宙文明等級以上，這個鴻溝幾乎是無法逾越的。他們采取了更保守的手段，利用本來中空的地球，略加改造，形成地心空間，居住于此。而地表的發(fā)展，不到迫不得已，不加干涉。最重要的干涉有三次：一是在地面恐龍滅絕時，保存它們和其他種群到地心。二是在猿猴進化的關(guān)鍵時刻，實施基因改造，使人類的出現(xiàn)提前了至少兩百萬年。三是點化人類，形成‘軸心時代’?！?/p>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尅星人首領(lǐng)的話還是讓王昕大為震驚。地球人所做的一切，都在地心人監(jiān)控下。地球人目前被中心控制，但真正形成地球人外質(zhì)內(nèi)形的卻是地心人，想到這點，王昕脫口而出：“如果地球遭受毀滅，你們怎么辦？”

首領(lǐng)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兩人：“你們是否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有時在夢里，有時在眩暈中？”看到兩人作肯定狀，他繼續(xù)說：“毀滅者一直在地球人身邊，只是你們沒有發(fā)覺。從有記載到現(xiàn)在，人類很多次記錄下目擊飛碟、進入飛碟，遇見外星人事件，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我們的飛碟。如果毀滅的話，外來勢力已經(jīng)摧毀地球若干次了。我之所以欣賞尼采，就是因為他不相信一切，包括自己。毀滅地球的，只有人類自己。人類是宇宙法則不規(guī)范運作的一個案例，一個特例。外來勢力只是保護它，研究它。就算當初把尅星人全部殺死的迷族人，現(xiàn)在也沒有把SE星的人類新移民滅絕?！?/p>

首領(lǐng)點開SE星，那個熟悉的分子式出現(xiàn)，他指著外圍的氫原子：“這就是鏡像世界。迷族人想通過鏡像世界模仿人類，改善自身缺陷?！?/p>

“他們還需要改進？”王昕和吳彤十分不解。

“是的，人類有其他族群所沒有的特質(zhì)?！?/p>

在馬三元會議室里，討論陷入了僵局。馬三元提出的方案，并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他站起來，盡量壓住心里的不滿，聲音低沉卻又緩慢：“中心今天上午又來催問王昕的行蹤。大家想想，幾乎每天都有人往地面掉落，為什么中心偏偏盯著王昕？”

麥赫迪伸出手，壓了壓，請馬三元坐下來?！拔覀冎?，馬院士您的計劃，都是受了王昕的那張手繪圖的啟發(fā)。雖然重要資料都在開啟王昕個人處理器的時候銷毀了，但也難保中心不掌握這些情況。所以當務(wù)之急，我們也是要找到王昕?！?/p>

馬三元看看其他專家似乎都在點頭，他只能把自己的判斷和盤托出：“什么是鏡像世界？有點類似VR虛擬世界。但是虛擬世界里，我們能左右事件的發(fā)展，可以選擇切入點和退出點。而鏡像世界，則是虛擬的迷宮，一旦進入，很難逃脫。如果地球被外來文明建造的鏡像世界統(tǒng)治，那么人類將永遠成為試驗品和奴隸。所以，我才提出兩個同步進行的建議：奪取中心控制權(quán)，停止太空移民計劃，使地球回歸安寧。還有，聯(lián)系地心文明，聯(lián)合實施鏡像行動。我認為不用太擔心地心文明。一來他們長時間與我們共存。二來，地球被奴役，他們也得不到好處?！?/p>

馬克情緒低落地攤開雙手：“馬院士，道理我們都懂，我們也不是不支持您的計劃，只是怎么執(zhí)行？誰去執(zhí)行？雖然我們知道手動控制的秘鑰分別掌握在五個中心管理者手中，但是誰去說服他們，同步輸入密碼，轉(zhuǎn)動鑰匙？至于地心文明更是一個傳說，您僅僅從一個小研究員的電腦圖畫里判斷出有這樣一個空間，進而推測有這樣一類人。馬院士，我鄭重提醒您，這不是玩笑啊?！?/p>

“那么，去掉聯(lián)系地心人這事情，大家對現(xiàn)在是否應該奪回中心操作權(quán)，投票吧?！?/p>

SE星當前的境況，在大家心里都落下了陰影。中心監(jiān)測到的信息表明，外星人正直奔地球而來。中心請求這些專家商討應對方案，其實就是作戰(zhàn)方案。但是每位專家都知道，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來抵擋外星文明入侵，也只能是一個笑話。像烏龜那樣縮頭縮腳，隱藏起來，才能避免打擊，必須改變目前中心執(zhí)行的向外擴張的指令。

馬三元嚴肅又堅定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馬克和麥赫迪互相望了一眼，都緩緩地舉了手。另外三位，感覺大局已定，也表示支持。馬三元輕松了點。他安排五位專家分頭去做五位管理員工作，同步啟動手動控制，重新寫入不再發(fā)送移民的指令。請大家對了對表，晚上七點，24小時后的這個時間，計劃啟動。

“既然大家都對地心世界充滿懷疑，那么，我自己去一趟吧。你們不要等我，就當我一去不回了。請馬克院士主持接管后的12小時的中心運營，等我們的詳細計劃寫入，重新交還給自動運營。”12小時，是手動控制的最長時間，也是當初設(shè)計者的雙刃劍，既制約了人工智能，也制約了人類。

馬克站起身來，“既然大家取得了一致意見，那么我們就全力向這個方向努力。最大限度地保衛(wèi)我們的家園。”他回轉(zhuǎn)頭，眼睛盯著馬三元：“雖然我們都不知道如何構(gòu)筑一個有效防御體系來對付強敵，但是我們相信您的智慧和判斷。不管您身處何地，我們永遠會做您堅強的后盾。”他拿出通訊專家的看家本領(lǐng)，每人配發(fā)一套即時通訊設(shè)備?！疤貏e是您，馬院士，請一定記住，24小時之內(nèi)不要打開設(shè)備，而從24小時過后的12小時內(nèi)，請隨時與我們聯(lián)系，我們每位專家，都會提供最專業(yè)的服務(wù)。祝您好運！”

尅星人首領(lǐng)領(lǐng)著王昕、吳彤來到飛碟頂部，他手一擺，半圓頂部完全變透明。太陽正在落山，天際一片血紅。他隨意發(fā)出幾個手勢指令，飛碟順著日落方向追趕太陽。王昕和吳彤身體沒有一點感受，但是目光所及的那些參照物，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后退去、消失。僅僅十來分鐘，飛碟懸停在太陽下。草原、河流、森林、湖泊等景色重現(xiàn)，各類生物又是正午那種懶洋洋的狀態(tài)。

“人！那是人?。　眳峭奂?，她一眼看到草地上行走著一隊人。

“他們是這片區(qū)所有生物的管理員?！笔最I(lǐng)笑。

王昕想得不這么簡單?！八麄冊趺催M來的？怎么沒有看到人類的建筑，甚至生活痕跡?！?/p>

“剛才你們看到的地球人，絕大多數(shù)是通過地球與地心連接的通道，偶然進來的，到了地心，他們覺得這里才是和平寧靜的世界，幾乎沒有人再離開。尅族人和地球人，在這里，統(tǒng)稱‘地心人’。我們不去占有任何資源，侵犯任何生命，所有需求，都在尅星飛船里解決。所以這個世界越來越繁榮，越繁榮也就越簡單，就像一個原始大自然。再回到剛才的話題。宇宙歷史那么漫長，但是到了今天，那些過去的，也就用幾句話概括了事。但是，當前呢？每件事情都顯得那么無聊拖沓，我們經(jīng)歷的，似乎超過了所有歷史事件的總量。每一天都是那么難捱，不過只要一捱過，也就輕松成了歷史。迷族人曾經(jīng)在人類蒙昧時代來過地球，很快就走了。這在我們的間諜飛船記錄里可以找到。我們雖然稱不上是人類的保護者，但是我們首先要保衛(wèi)自己。迷族與其他族群都對‘人性’感興趣，這是人類獨有的?！?/p>

吳彤馬上想起機器人媽媽凱蒂，作為人類基因和遺傳學研究者，她認為自己很有發(fā)言權(quán)：“自人類開化以來，人性為何物？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或者不善不惡、善惡相間？一直爭論不休。您剛才提到的‘軸心時代’偉人中就有中國古代先哲孟子，他最早提出人性本善：‘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髯觿t是性本惡的倡導者：‘人之性惡，其性者偽也’。性本善、性本惡為孟子、荀子的思想理論體系奠定了基礎(chǔ)。他們之后人類許多思想家和哲學家都進行了深入研究，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如果拋開他們的理論，單純的討論誰對誰錯，人性是惡是善是沒有價值的，關(guān)鍵在于是否能夠解決他們面臨的理論困難，是否能夠為現(xiàn)實提供可靠的指引?！?/p>

首領(lǐng)微笑地點頭：“吳小姐，你說的沒錯，人類基于人性論爭而建立起來的理論體系，指導建立或者摧毀權(quán)力中心，引發(fā)戰(zhàn)爭，或者走向和平?！?/p>

“但我還是不大明白‘人性’對其他外星人族群有特殊的含義。我是一個被拋棄在高速公路上的孤兒，幸虧一位機器人媽媽撿到我，把我養(yǎng)育長大。您說機器人媽媽沒有人性嗎？連機器人也有人性啊?！?/p>

“的確，你很不幸，是第三代‘中心嬰兒’中被遺棄的孩子。但你又是幸運的，分檢裝置出現(xiàn)故障，把你當做一個生物樣本放置在公路上。更為幸運的，是你遇上了被人類賦予了人性的‘替身’——機器人媽媽凱蒂。很遺憾，你的暈眩是基因問題，無法治愈。雖然并不影響生命，但在苛刻的‘中心嬰兒’培養(yǎng)過程中，必將被淘汰?！?/p>

吳彤呆在那里，比平時的暈眩還要迷亂，尅族首領(lǐng)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她苦苦探求的生存之謎解答了。生命之輕，此刻，她徹底體會真切。

首領(lǐng)繼續(xù)說下去：“茫茫宇宙中，智慧生命的誕生都是奇跡中的奇跡。只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的文明，都是在險絕環(huán)境下誕生、發(fā)展、突破的，生命的設(shè)計者，嚴控一條準則：用盡每一點資源。因此，善惡、情感、娛樂等無關(guān)緊要的，都被刪除。判斷只有對和錯，沒有中間地帶。人類卻不一樣。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在宣揚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人的情感也不可捉摸。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借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嘴說出了‘我不是向你下跪，而是向人類的一切苦難下跪’這樣的句子，打動了多少地球人的心，但是對于其他族群來說，下跪可能就是屈服、認輸，沒有其他衍生想法。養(yǎng)育人類的地球，擁有星體中近似完美的環(huán)境，留存了許多‘無用廢料’，才逐漸演化成一個‘學會浪費’的異類種族?！?/p>

王昕受了啟發(fā)：“雖然人工智能達不到真正的‘人性’，但是由人類設(shè)計的，必定將人性的因素帶進人工智能中。因此在對抗外星族群的時候，精準性遠遠不如他們，存在很大劣勢。但是，正因為有特殊的‘人性’存在，才使得外星族群敬畏人類，即使在最極端的情況下，也不是毀滅，而是研究與滲透。”

吳彤漸漸從僵硬中緩過來。她遭受的苦難多，看問題另有思路?！斑@么說來，人類文明不被滅絕的最大功臣是誰都說不清的‘人性’在起作用，那么，地球遭受核戰(zhàn)爭，也是‘人性發(fā)作’的結(jié)果吧?！?/p>

“作為一個樣本，地球及人類，至少在某些已達3型以上的宇宙文明中成為一門學問，只是作為樣本的地球人不知道而已。在那里，研究地球和人類的發(fā)展，屬于一項尖端學問，研討會經(jīng)常為兩個截然不同的結(jié)論爭吵不休。我們所了解到的最近的一次，唱贊、唱衰兩種論調(diào)，激烈論爭。唱贊的認為，克服了地心引力的地球人，開發(fā)人工智能又上了一個新階段，有能力向太空拓展和移民，以地球為基地，實現(xiàn)星際人類聯(lián)盟。唱衰的認為，人類文明被完整保護至今，其突出的價值在人類本身，富含先進星際族群無法理解的底層復雜，但是從目前趨勢看，人類似乎正在拋棄自己的那些特質(zhì)，選擇人工智能作為發(fā)展的核心，對內(nèi)遺棄地表，對外星際擴張，那是人類在自掘墳墓?！?/p>

王昕望著懸停的人工太陽、廣袤原野上繁盛的生命，想起地表無法修復的創(chuàng)傷，心里涌起一股悲哀。自己在半空的研究所探索所謂高端理論和程序，其實從高等宇宙文明來看，這只是一個小學生在努力完成作業(yè)而已。夜空里閃爍的星星，是他們觀察人類的眼睛。人類站在一個小小舞臺上。

突然，他又靈光一現(xiàn)：“那么，如果迷族覺得學習研究沒有價值的話，就會放棄？”

尅族首領(lǐng)點點頭：“這也是宇宙規(guī)則之一?！?/p>

福爾勒這兩天一直心神不寧。吳彤鉆入地心，超過48小時了，沒有一點信息。他曾經(jīng)想離開大洞去尋找吳彤。她實在太沖動了，沒有動腦筋仔細分析就跟著一個陌生的高層空間人走了，太莽撞，太辜負他了。但他并沒有阻止，因為他感到她的內(nèi)心始終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有吳彤在，他眼里的地表，似乎還有復原的可能。這兩天的地表、大洞，那些游擊隊員、大洞里的居民，所有一切，都讓他厭煩。

當一名游擊隊員來報，又有一架飛行器墜落時，福爾勒差點說出把它摧毀這樣的話來。但是，他肩上還有責任，一大群人還追隨著他。

福爾勒的火氣從聽到馬三元問的第一句話開始，就上來了。

“請問你們這里來過這個人嗎？”

王昕相片被馬三元拿在手上，這是一張精致的東方人的臉，除了清瘦，還有眼中透出的倔強。福爾勒似乎有了新認識。但是當馬三元提出要尋找王昕和吳彤時，福爾勒卻沒有任何表示。

“我只有12小時，如果與王昕聯(lián)系不上，那么我們所有的實施計劃就只能是紙上談兵?！?/p>

福爾勒回身用灰眼睛逼視馬三元，“您是上層空間來的學者。我們是被兩個高智能空間夾在當中的，最低能無用的群體。我們看不到未來，也不相信改變能夠惠及我們。高層空間文明、地心文明，都不是我們所能依靠的，我們是被拋棄的孤兒、殘疾兒。我只關(guān)心怎么在惡劣環(huán)境下生存下去?！?/p>

他激動起來，隨手拿起一個平板顯示器：“您看到了沒有？我也有夢想、也有人情味，從他倆進入地心那一刻起，我就想跟著他們?nèi)?，但是，這些綠點、黃點、紅點，都在悄悄包圍大洞。綠的是黑猩猩群，黃的是土撥人，紅的是穴居人。我得對付他們的進攻，保衛(wèi)大洞。至于您的那些計劃，宏偉構(gòu)想，即便實施，也不見得能夠幫到我?！?/p>

“錯！”馬三元以少有的堅定語氣直面福爾勒。他正從一個理論家轉(zhuǎn)變?yōu)閷嵺`者，他身上的書生氣，隨著落到真實的地面而快速消退。他慢慢在一張竹椅上坐定，而福爾勒在他眼前踱來踱去。

“現(xiàn)在，我要向你和你領(lǐng)導的人們鄭重道歉。作為‘飛向太空’計劃的策劃者、組織者之一，我深深感到當初計劃的魯莽和欠缺。當SE星發(fā)回佛教咒語，我才明白，人類不管身處哪個空間，都活得艱難，危機重重。根源就在當初的逃離地球的判斷出了問題。

“整個計劃說白了，就是將人類分檔，低檔就拋棄，高檔就可以外逃尋求世外桃源。但是，人類是離不開地球的，這是根本，不然就將遭受滅頂之災。

“我追蹤王昕的墜落軌跡來到這里，為的就是把當初的失誤盡最大可能校正，現(xiàn)在，高層空間不少專家都在同步工作。實現(xiàn)我們的目標，打破等級空間格局，讓每個生命更有尊嚴?！?/p>

“那就調(diào)動地球本體所有力量！”

馬三元和福爾勒猛地回頭，王昕和吳彤已經(jīng)進到洞中，王昕的話音還在洞里回蕩。

習慣以飛船曲率驅(qū)動引擎發(fā)出的白色亮點作為時間校準的各層空間居民，那天晚上突然失去了目標。白色亮點不再出現(xiàn)。每個人的通訊工具上出現(xiàn)一條信息：“‘飛向太空’計劃暫停，‘中心’將在12小時后啟動‘鏡像行動’。詳情日后按需陸續(xù)推送。”

談判進行得很艱難，最終敲定“鏡像行動”，也是馬三元、王昕他們與尅族首領(lǐng)達成的妥協(xié)。

王昕在大洞里跟馬三元商議的最便捷移民進地心的方案一提出，尅族首領(lǐng)就嚴厲反對：“你們想把地心作為諾亞方舟，這是錯誤的。不僅達不到避難目的，還會連累地心人。你們的到來，將是一場災難。使地球從內(nèi)到外都腐敗。”

普通地球人并不需要知道詳情，他們該過的日子照常過。而中心應急指揮所里美妙女中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爭吵，每個專家都在提反對意見。簡直變成了當初核戰(zhàn)爭前的各國議會會場。馬三元內(nèi)心很有感觸。這次一定不能再有任何偏差。

“只有不到9小時了！尅族飛碟已經(jīng)在有效工作，而我們還在爭吵。綜合各種應對迷族入侵的辦法，‘鏡像行動’成本、風險都最低，效果卻是最佳的。我們連這樣的嘗試都不肯做，還談得上去拯救大眾！”

馬三元說完快步走出會議室，身后沒有一丁點聲音。王昕沒有資格進會場，他在門外向馬三元豎起了大拇指。有時，干脆利落需要勇氣。

9小時之內(nèi)，絕大多數(shù)朝向太空的射電望遠鏡、探測儀都被關(guān)閉。圍繞地球運行的飛行器、空間站、人造衛(wèi)星等，都接到返回命令。在銀河系探索的飛船，被要求停止行進，僅以微弱信號維持聯(lián)絡(luò)。SE星的往返通訊全被切斷。用馬克的話來說，人類文明人為倒退了300年。

24小時后，中心自動運營，忠誠執(zhí)行寫入的新程序。上層空間居民又收到一條信息：“中心敬告各位居民，因戰(zhàn)略需要，各層空間之間的隔離帶將廢除，各層空間可以自由往來?！?/p>

10天過后，福爾勒和吳彤被要求走出大洞。在雜亂的森林、荒蕪的彈坑上，一排排飛行器正在返回地面。福爾勒激動地握緊吳彤的手：“黑暗恐懼將要過去?！眳峭o地反握住福爾勒的手，望著那雙像云一般飄逸的灰眼睛：“如果再在大洞里待下去，你的眼睛會變黑了?！?/p>

“我希望在光明下，你的眼睛變成迷人的灰?！?/p>

一個月后，第一批外層空間人落地，按照尅族人經(jīng)驗，居住在安全便捷的飛行器里。馬三元、王昕在自己的飛行器里，接待了福爾勒和吳彤。走出飛行器，福爾勒告訴吳彤，自己好久都沒有這么暢快地笑了。而飛行器里，王昕告訴馬三元，沒有中心監(jiān)控一切的日子真舒心，他好久沒有進入VR了，現(xiàn)實有這么多事情要他去完成，有那么多領(lǐng)域要他去拓展，他的內(nèi)心正在一步步地充盈起來。

三個月后，中心在地面重組成功。馬三元帶領(lǐng)馬克、麥赫迪等學者，向中心上傳“鏡像行動”人類行動指導書。測試結(jié)果，溫柔的女中音重新出現(xiàn)，清晰表示對此次行動要領(lǐng)和細節(jié)已經(jīng)完全掌握。

五個月后，所有超級高樓定向爆破工作宣告結(jié)束。高樓殘骸被填充到臨近的核爆坑。馬三元帶著三個年輕人，站到高處，風帶來原野氣息，這是高空聞不到的自然味道?！半m然破壞巨大，但是尅族首領(lǐng)治理地心世界的策略值得我們借鑒?！?/p>

王昕興奮地望著遠處沒有人工痕跡的山川河流：“這些天，我們做了估算，只要抑制生化污染，最大限度發(fā)揮地球的自愈能力，一百年后，生態(tài)可望回歸核戰(zhàn)前水平?！?/p>

吳彤靠著福爾勒，長發(fā)被風卷起，時不時打在福爾勒臉上。“雖然我是一個棄兒，但是看到大家回到地表，我還是會張開懷抱迎接。”

半年后，王昕帶著兩個助手進入尅族首領(lǐng)飛碟主控室。尅族首領(lǐng)忙著指揮。示意他們坐到會議桌前。

實時顯示屏幕上，一點又一點紅點出現(xiàn)，紅點隨后轉(zhuǎn)成橙黃色，不緊不慢地直奔地球。

地球的超高建筑，已經(jīng)全被摧毀，除了海洋發(fā)出同一種顏色，其他內(nèi)陸顏色稀奇古怪。

尅族首領(lǐng)下令之前，回了下頭，正好碰到王昕焦慮的眼神。他向王昕緩緩點了點頭。王昕打開便攜式小型處理器，開始與中心聯(lián)網(wǎng)。

馬三元的全息影像被清晰投射到控制臺前。

“尊敬的首領(lǐng)，地表所有工作準備就緒，中心負責的地表掩飾、控制信息、干擾通訊等任務(wù)已經(jīng)展開，請您發(fā)令實施‘鏡像行動’?！?/p>

尅族首領(lǐng)微笑著對馬三元：“這是您的行動，請您按下啟動按鈕?！瘪R三元向首領(lǐng)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中心主控制盤上一按。

突然之間，一點綠映在核爆坑里，隨后，綠在擴大，漸漸地，一層綠覆蓋住整個坑。王昕不由自主地抓住桌面，使勁地搓著，彷佛這些綠色森林是他搓上去的。

第一個樣板做好，首領(lǐng)、馬三元都到各自屏幕前查看，露出滿意笑容。就這樣，地心世界的鏡像被復制，并漸漸投射到地表。不出半天，那些原始、茂盛的動植物鏡像，緊緊裹住千瘡百孔的地面。

尅族首領(lǐng)、馬三元、王昕不時看時間，焦急等待著。

“加厚了！他們在復制了！哇！多么完美的鏡像世界啊?！睂∽逯笓]官驚喜地高聲報告。

主控室里響起了音樂《今夜無人入睡》！

鏡像世界第十二年。

一天上午，吳彤正帶著兒子在草地上玩耍，凱蒂手上拿著孩子外套，微笑著在一邊看。突然，人造太陽忽閃忽閃。緊壓著人造太陽的鏡像開始流動，電閃雷鳴中，森林、湖泊、海洋、山巒等多重鏡像開始坍縮。

吳彤對凱蒂高聲喊：“快帶湯姆回家，讓他爸爸趕緊來看看?！?/p>

福爾勒邊跑邊打通王昕電話。外界噪音讓福爾勒幾乎聽不見王昕的聲音，只是隱約聽見“解體”、“復原”等幾個單詞。

當福爾勒告訴吳彤，可能是迷族人在撤回鏡像世界時，吳彤久久仰望流動的色彩和景色，無限感慨：“侵略我們、保護我們的鏡像世界，都將成為歷史。湯姆習慣了人造太陽、倒映在太空的虛擬鏡像，今后還他一個灼熱的太陽、一個蔚藍的天，他會恐懼不適的?！?/p>

福爾勒用手搭在妻子肩上：“我倒希望鏡像世界早日結(jié)束，讓孩子生活在藍天白云下，沒有人為分割的空間?！?/p>

隨著鏡像之間的縫隙里的飛行器迅速閃離，福爾勒和吳彤熟悉的那一層薄薄的人造鏡像，靜靜地停留在人造太陽上方。吳彤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觸碰：“真美?。　?/p>

美景存在了一天，這是馬三元與尅族首領(lǐng)達成的共識。首先防范迷族人再次入侵，還有更重要的是，讓地球人牢牢記住這個鏡像。這是尅族人幫助人類度過難關(guān)的見證。

尅族首領(lǐng)飛碟指揮艙內(nèi)，首領(lǐng)對馬三元做了個邀請手勢。馬三元站到指揮屏前，每一格小屏顯示一個作戰(zhàn)單元畫面，正中間最大的方格，播放的是中心當前的畫面。馬克、麥赫迪，還有王昕等，都擠在一起，伸出V字手勢。

馬三元的聲音傳播到地表、地心每個人的耳朵里：“尊敬的首領(lǐng)、各位指揮員：憑借尅族高智慧的‘偽飾’，幫助地球度過一大劫難。我代表人類對兄弟部族深表敬意和感謝。迷族人是我們已知文明中接近最高層次的智慧，他們通過鏡像研究、學習一個族類，如果他們認為對自己有威脅，就會滅絕這個族類。這十二年來，尅族的地心指揮艙和地表中心應急指揮所聯(lián)手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工作，既讓迷族人多重復制地心鏡像了解到一個文明程度很低的族類，興趣大為降低。同時我們又在銀河系、河外星系等處設(shè)置了一些‘謎’，讓迷族人興奮點得以轉(zhuǎn)移?！闭f到這里，馬三元伸出手，緊緊握住尅族首領(lǐng)的赭色雙手，請他指揮結(jié)束這長達十二年的戰(zhàn)斗。

尅族首領(lǐng)輕巧地將手指點向一個紅點。當他的手指感覺到一絲屏幕的溫度時，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也成為了尅族的光榮歷史。

各地心入口中堅守了十二年的發(fā)射裝置接到來自最高層命令，停止發(fā)射虛擬鏡像元素，停止人造太陽核聚變運行。一切像電影倒帶，往一點上收縮，所有鏡像縮成一點綠，最終那點綠也在核爆坑上方消失。

一瞬間，地球猛地暗了下來。然后，太陽的光芒慢悠悠地灑下來，一時不適應的人們，抱住還沒有見過真正陽光的孩子，溫暖、和煦的光，喚醒了人們內(nèi)心的喜悅。孩子們?nèi)嘀劬Α⒉[著眼睛對蔚藍天空發(fā)出本能的笑聲。湯姆和他們一起在草地上奔跑歡笑。

所有作戰(zhàn)單元里的人都在鼓掌歡呼。中心應急指揮所的影像中，馬克、麥赫迪、王昕等更是抱著、跳著，溫柔女中音似乎也受了感染，不停地播放著：“我們勝利了、勝利了！”

馬三元和尅族首領(lǐng)并肩站在指揮屏前。陽光下，大地上，人們聚集在一起的畫面覆蓋整個屏幕。

馬三元指著屏幕上奔跑嬉鬧的孩子們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將創(chuàng)建地球新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