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小德蘭蘭
一
慶幸,這樣的夜,淡然,寧靜,可任意消遣,沒有一絲倦意。捧一書執(zhí)一壺茶,于案前慢讀淺斟。書是有趣的人,人是有趣的書,樂其樂亦憂其憂,而方得況味。
這樣的夜,早已習(xí)慣了無眠。
此刻,可來一杯紅酒,如血,味甘,襯托這穿窗而過的風(fēng),與綻放在心底的綠。那么溫潤,醇凈,滑落在唇齒間,始終不烈?!拔液染剖窍氚淹纯嘌蜎],而該死的痛苦卻學(xué)會了游泳?!币晃荒鞲绲臍埣才嫾?,第一次將痛苦說得那么藝術(shù)。那痛到底是什么?是淚,老實人的誠實,真實的殘酷,是隱含不露的堅韌?還是歷史刀光下的尚存一息的茍延殘喘?
大痛無言,那是一種破碎之感,是理想跟現(xiàn)實的斷帶,只表以明狀。
攤開一頁畫布,這里血光正濃。
那是梵高的世界。
看他,就像一頭帶傷的獅子。憤怒、狂妄、愛自然愛上帝,不懼怕死亡。
他的畫永遠(yuǎn)重彩,看似寧靜,卻裹挾一種看不見的風(fēng)暴,暗潮洶涌,我想,他的靈魂應(yīng)是沉靜的,沉靜在大海的深處,筆則隨著浪潮而沉浮,時而溫順,時而激情澎湃,他的畫中,始終流動著謎一般的線條,夢想被他肆意地渲染、揮霍、涂抹,似乎這樣,才能體會生命的激情與悲壯。永遠(yuǎn)的艷麗色調(diào),像火,試圖將世界燃燒到極致。因此,他不倦地畫向日葵、田野、星星、月亮和太陽。那里,有最熾熱的光與熱,似一種強大的力量象征。天空、河流、村莊、星夜,在他的筆下,則賦予神靈之性,如無法割斷的生命之線,舒展,卷曲,再舒展,再曲卷,就像生與死之間的竭力抗?fàn)帯?/p>
當(dāng)身體可以化骨成灰,而理想則已飛向天際,如星星般靜謐永恒。
我有些迷惘,在這一片豐碩的領(lǐng)地里,都有誰來來回回地走過,那么多年來,誰在用心織造美錦,誰又在用心采擷?
也許只有藝術(shù)家,才更樂于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喜歡在地球的表面涂抹著鮮艷,以對抗著生命的灰暗。
但這個世界,不是因有聰明人的存在,就能完成得了一部駭世的傳奇之作。
看他的自畫像,瘦小皺巴,因清白而顯得無比的焦慮驚懼的臉。也許,他已承擔(dān)不起太多的痛與無奈,甘心溺死在洶涌無邊的黑夜里。以致生命在長久的痛苦與糾結(jié)中的漸漸扭曲,擴張,收縮,沉靡,吶喊,甚至自殘。因此而誕生了一幅幅愛的奇跡。
而生命最終在藝術(shù)中得到了永生。
是否,美的背后,是致命的沉淪與自我毀滅?藝術(shù)對于他,是一場災(zāi)難,可以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只有沉靜在痛苦之中,才會更早地發(fā)現(xiàn)天堂。
如木心所言:藝術(shù)僅次于上帝。
這也是墨西哥女畫家佛利達的人生箴言。她,因愛而生,因痛而滅,婚姻起初時,她小鳥依人,溫如細(xì)沙,但并不溺弱。她以為,男人是海,可以愛如潮水,輕撫、追逐、嬉戲,幻想在一次次愛的碰撞中,進而迸發(fā)出一朵朵燦爛的生命之花。而待一切浪潮退去,才知道,婚姻對于她,只是一場對弈,成了無法打掃的戰(zhàn)場。像一場海嘯,將痛苦潑灑得不可收拾。
她與梵高所異之處在于:除了抑郁,狂妄,絕望以外,是感情與身體的極度破碎。有不可言說的痛徹之美。而于他們,生命之短暫與不幸,怎容得下時間,將人間的一切美好去細(xì)斟慢酌。
看這樣殘酷恐懼的畫,總想倒退幾步,怕被他們的滂沱之痛所淹沒,無法掌控自己。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溫靜、醇和與甘美。
美與殘相隔為鄰。
二
還是喜歡一望無際的白,高遠(yuǎn),冷峻,潔凈。
這次,是摻了冰的洋白,稍帶兇烈,但香氣沁襲,有一種拒塵于千里的高貴。
試驗組的產(chǎn)品7~18目間的比例比對照組高16.54個百分點,差異極顯著(P<0.01),試驗組粒度更均勻且無大的玉米皮,外觀更好。
那是弗利達的產(chǎn)房,有著一望無際的白,孤獨而空曠,四周凈素:一張床,白色床單上,一個孕婦躺在上面,即將誕生的嬰兒正往外探著頭,似乎在窺探著世間的一切美好與陰暗。先于嬰兒的是一大堆紅色的血,正預(yù)示著一種危險信號——生的危險,有著濃重的死亡窒息。床頭上方的圣母像,是那么的哀傷,憐憫地觀望著這一切??此漠嬜鳌墩Q生》,那是不可避免的生之痛。是經(jīng)歷了一場生與死的較量,令所有的觀望者頓生恐懼之感。是的,人生如薄紗,命懸一線。因此,生育成了女人必須逾越的烽火線,需要勇氣,運氣。而圣母的慈愛,似乎在撫慰著女人,撫慰人間的一切痛苦。那產(chǎn)后的恬靜,安祥,蒼白無力的美感,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人類所贊頌的,上帝所賦予地球的,永遠(yuǎn)是無限的輪回與創(chuàng)造,又如生活在地母的子宮,是人類永遠(yuǎn)逃脫不了的疼。
人所生之不易,也許只是為了穿過一道道死亡陷阱,最終站在天國的圣壇之上等待判決。
那懷抱中的嬰兒,因此成了世界上不可替代的生命之花。
生與死相隔為鄰。
生活如畫,但并不如詩。
那是一個夢境:彩霞如血,一輪紅日正從鮮綠的草地上噴涌而起,煥發(fā)著勃勃生機。
是的,生命很美,畫面也美:藍(lán)天、白云、山川、河流,圍繞著青青草地與野花兒。這些美麗的風(fēng)景,撒落在一個又一個早晨與黃昏,人們?yōu)榇硕兆?。而美的背后,總是以長寂的暗黑與血的顏料為背景,也許那些習(xí)慣了幸福的人,痛苦反而成了一種奢侈。
現(xiàn)在的我,則更需要干凈如初的月亮,她一灣如水,像圣母的手,撫摸著白天里那太過燥熱的血。因為,那是人之初一切的原罪起源。
“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拍一些美麗的風(fēng)景照,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值得眷戀的地方,每天賞花,養(yǎng)草,活得簡單一點,這樣不好嗎?”友人睿利的目光,直抵我內(nèi)心深處的脆弱。請原諒,對于我,愛與痛,始終是緊密相連,我無法對抗其一。
像喝下一口陳年老白,不烈,但嗆人。
這次,是因木心。
看他的畫,永恒的暗色調(diào)。大面積的灰黑色塊,襯著美術(shù)館四周的黑,烏云般似乎遮蔽了半世來路,令世界頓無天日,天地間似乎鬼魅重重。我想那一定是與木心曾經(jīng)一起設(shè)身共處的黑吧?那種黑,于他則無需掙扎,那不過是身體暫時的囚禁,反而是黑,給予他安寧的內(nèi)心與無窮的藝術(shù)靈感。
畫面中,那些暗藏的線條錯綜無序,像劍,又似乎是斬理不清的思緒,隨時可以穿透黑夜的云層。思想,因此飄向了無邊無際。。
有人直言不諱,說不喜歡他的畫,也不喜歡那些從墳堆里爬出來的魂靈。生活的色彩遠(yuǎn)不是這樣。
是的,人生之路不盡相同,人生不是歡樂的宴席,從生下來那一刻起,每個人都在背負(fù)著或重或輕的十字架 ,以走過生命中的每一段路程。那些背過身去的痛與轉(zhuǎn)過身來的笑,生活曾經(jīng)賦予我們的重負(fù),總想一件一件將它拿掉。但是要記住,我們中途隨意而棄之的,也許是最能助你跨過旅途中的艱難險壑,只有它才是最終助你通往天堂的橋梁與階梯。
而于我,去烏鎮(zhèn),去木心藝術(shù)館,卻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有誰可以,當(dāng)身體被黑暗囚禁,靈魂卻在刀尖上跳舞,漫步云端?
我想,也許他想畫的遠(yuǎn)不止這些,在他的內(nèi)心里,應(yīng)有更明亮的世界,那是藝術(shù)與哲人的天空,信仰的天空,那里有耶穌,希臘神話里的諸神,東西方思想的碰撞與疼痛,他希望能夠調(diào)解融合,從悲劇中涅槃覺醒。就像他說:“文學(xué)是我的信仰,是這信仰使我渡過劫難。”
他用他的詩,他的畫,他充滿靈性的文字,洞察著世界文學(xué)的演變進程,以一種藝術(shù)超然的眼光,與它們調(diào)解融洽。而他性靈不羈的放縱,如飛鷹般穿過高山雪頂?shù)那Ю锢淠?,不畏方向,亦不懼生死?/p>
其實,孤獨才是一杯啜飲不盡的美酒。喜歡木心,也許正是從這里開始吧。
苦夏難消,就如午后的一場小夢,也曾經(jīng)將自己帶入一場畫外之境:畫面里,一架老舊的刺繡縫紉機擺放在路邊,一塊碩大的幕布從溝渠邊鋪展開來,馬路上人往不息,卻無人駐足觀望。一雙無形的手正在穿針引線,織造著天地之秀,似乎努力地將現(xiàn)實與夢幻鑲嵌連接。
也許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一種意識交換吧,我們都是斜坡上行走的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尋找平衡點。每個人都在激發(fā)其內(nèi)在的力量,以實現(xiàn)渴望已久而未曾達到的目標(biāo)。那燦爛之光,每天都在安撫著世間萬物,卻無法穿透眼睛里,那濃得化不開的煙霧。
也許在夢里,我才能守著那金色的一望無際的,亟待收割的麥子。這里空氣清新潤濕,散發(fā)著一層淡淡的朦朧的馨香霧氣。而與之逐漸共生的霾,正從夜的恬靜中逐漸地彌散開來。
三
星期天于書院,又見佛利達,一個美得讓人心疼的女人。她的畫,已被編輯成書。封面上,是兩個女人或許是同一個自己。兩顆心臟,連接的是同一根血管,此時的她,身著民族盛裝,心平氣和、耽美、冷峻,又仿佛雌雄一體,錚錚如男。翻過去,幾十幅,都是畫她自己,畫內(nèi)心,畫長期獨處的自白。畫面上,柔情與堅韌可以并俱。表情始終如一,淡漠、隱忍、寧靜,那是無可替代生命之尊。她從婚姻開始到結(jié)束,身體里的千瘡百孔也是這樣,分不清到底哪種是幸福,哪種是傷害。在完成一個女孩到女人的蛻變過程中,小鳥依人的她,與高大偉岸的丈夫,做了徹底的互換。畫中,她將他縮小在眉宇之間,一顰一笑,都牽扯著痛,丈夫成了她眼中長不大的巨嬰,被她環(huán)抱在膝。此刻的她更像一位母親,大地般撫慰著人間一切皸裂與被撕扯的心靈。在她身后,一雙巨大的手將她環(huán)抱,像上帝的愛,溫暖、有力、慈愛地呵護著她,療愈著她。在她的身后,畫面上全是大自然的色彩,盎然生意,我想,那一定是賦予生命的綠,是未來的天堂之美,是靈魂最美好的期許,也是她生命終結(jié)時的最終渴望吧?在這場生命與情感的對弈中,對于她所遭受的傷害,終是心靈遠(yuǎn)大于身體。
愛與痛始終相隔為鄰。
我似乎也站在生與死的邊緣,看她不停地畫傷害,畫破碎,畫殘忍血腥,然后又在不斷畫全新的自己,直至死去。來不及轉(zhuǎn)身,我似乎聽到了身體里嘩啦啦破碎的聲音,仿佛她的痛苦又重生了一回。
燈下,畫布漸淡,已瘦成山水。還是以白色為基調(diào),夜為黑。那是一頁千年平常的生活畫卷。柔弱的寸豪,似乎永遠(yuǎn)在跟現(xiàn)實較勁,一遍又一遍劃寫著一種遠(yuǎn)古的符號,像盤虬蒼勁的枝干,無言地伸向天空,幻想能將它刻在時間的緯度里——高明的藝術(shù)家,總是殘忍的將隱藏在人體中無法描繪的曲線,在我無知的世界一一將他們呈現(xiàn),像沙漠里的老胡楊,以最美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給荒蕪,成為無法磨滅的記憶。
也許挖掘內(nèi)心最深的痛楚,才能找到隱藏的最初的渴望。
而這萬千層疊的世界,誰人能夠洞穿。
我站在悲與喜的交界處淡然地觀望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