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務(wù)長

文/袁姣素

1

晚晚，我爹爹昨晚亥時去了，家里也沒有當(dāng)大事的人，咽氣前留下了話，要請您來當(dāng)家務(wù)長。

明生邊說邊扶著柳青云的胳膊，單腿下跪朝柳青云行了孝子禮。柳青云扶了明生起來，說，當(dāng)就當(dāng)吧，我也是進八十的人了，隔土的日子也近了，說不定跟你爹爹一樣，哪天說走就走了。我一輩子沒有當(dāng)官的命，就當(dāng)當(dāng)這個家務(wù)長吧。

柳青云趕到大哥的靈堂前，大哥已經(jīng)安然棲息在漆黑的千年屋里，幾個侄媳婦跪在靈柩旁邊燒錢紙，看到柳青云來了，便大放悲聲。柳青云望著大哥微微含笑的遺像，不禁悲從中來，深深鞠躬，點三根檀香，三鞠躬，跪下，把香插到香爐里，在鐵臉盆里燒錢紙。禮畢，把明生遞給他的那條土紗白布斜捆在腰上。掏出手機，一一撥號過去，請和尚師父來念經(jīng)，安排二哥的大兒子負責(zé)后勤采買，差人去山上折松柏枝，請好包場搞紅白喜事的廚師，喊來隔壁鄰居幫忙搭外場的棚子，把白色的氣墊充好氣，將白色的對聯(lián)兩邊貼好，氣墊中間貼上三個大白紙黑字“當(dāng)大事”。

一切事務(wù)安排下去，柳青云雙手叉腰站在馬路上凝望著整個靈堂的布置，覺得像那么回事，又覺得不夠到位，缺了點什么。缺什么呢？柳青云看著屋里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人，一下子也說不上來，只是心里有那種感覺。

突然想起明生來的路上告訴他，大哥攢下了十五萬元，一直舍不得花，也是不想讓子女出喪葬費。大哥一輩子省吃儉用，從沒亂花一分。大嫂因病已先他去到極樂世界十八年，他一個人守著老屋過了十八年，逢年過節(jié)，子女們來看他一下，也就是幾天工夫的熱鬧。聽明生講，大哥死前，還上街扯了幾丈白布，怕兒媳們買的質(zhì)量不好，又怕他們不識貨，買不到那種質(zhì)量正宗的土紗布。唉，人這一輩子，值不值，就看怎么個活法。大哥也忒死板了，人都不在世上了，你還管那塊白布正宗不正宗！聽明生講，醫(yī)院檢查出來肝癌晚期的時候，都瞞著沒有告訴他，怕他經(jīng)不住打擊。結(jié)果身體狀況不行了，瞞不住，才告訴他實話。他在疼痛難忍的最后的日子里去醫(yī)院住了三天，就又回來了，怕死在醫(yī)院，又回了自己的老屋。怪不得一個月前散步經(jīng)過這里時，大哥還好好的，戴著副老花眼鏡，端坐在門口的枇杷樹下，沒病一樣，還談笑風(fēng)生的，一點都瞅不出來是個絕癥病人。還要他用手機在屋門口拍了張照片發(fā)在家族微信群里，在北京工作的小侄兒子馬上彈出來個艷紅的大拇指，說老頭子精神矍鑠，有儒雅之氣，真像個退休了的老教授。

2

第二天，和尚師父到了靈堂開始念經(jīng)了，歇個把小時念一下，孝子們就要拜經(jīng)、拜懺。和尚師父念經(jīng)的時候孝子們就要跪在靈前燒錢紙，念救苦經(jīng)的時候孝子們要由長子端著靈牌帶領(lǐng)其他孝子孝孫披麻戴孝地排隊圍著靈柩轉(zhuǎn)圈，低頭斂目，有感情的還要拍棺痛哭，訴說死者一輩子受過的苦難，經(jīng)歷過的人生，場面越悲傷越好。據(jù)說，這樣是給亡者在生時犯下的過錯贖罪，可以減輕罪孽，使靈魂升入天堂。

既然是土葬，就要搞得是個土葬的樣子。柳青云心里總有點恍惚，感覺大哥咽氣時把這樣大的責(zé)任交付給他，是對他無比的信任，他應(yīng)該做好這件事，當(dāng)好這個家務(wù)長。

柳青云這樣想的時候就把明生拉到一邊，問他：打好坑眼的么？請地仙架了羅盤看的相么？

明生說：請了的，坑眼也打好了。爹爹在生時就把這事交代了，跟我姆媽葬在一起。姆媽離世時這塊地就是他早看好的，那個時候就預(yù)置了兩個人的地。

哦，要得，要得。你爹爹把這么重大的責(zé)任交付給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他還有什么愿望沒有實現(xiàn)的嗎？

應(yīng)該沒有吧，該了的都了了。

哦，你們的生辰八字與他出殯的時辰合了幾天？

六天，訃告上都寫了。合時辰的時候我心里就想著如果在家里呆六天就好了，出殯那天也剛好套上了星期六，六六大順嘛，小孩也放假，送他上山的人也多些，場面熱鬧些。不想，真的就合到了六天，說明爹爹和我們的心思是相通的，我們想什么，他就應(yīng)什么。這個時候的天氣也熱，要是放家里擺個十多天的，塞多少冰進去都沒有用的，怕發(fā)臭。爹爹是個愛干凈的人，臉相都改色了，還不肯在床上拉屎尿，有幾次身邊沒有人，他也沒有力氣喊，就從床上滾下地，在地上拉了，等我們來了再給他收拾，直到最后一天落氣，他的床上都是干干凈凈的。

哦，大哥的脾性我曉得，他是節(jié)省慣了的人，在家里多擺一天就要多一天的開支。上祭那晚唱戲的樂隊請了嗎？

沒有請。還唱么子戲咯，都是些逢場作戲的把戲，費錢不說還費精力，都是給后人立碑的。說某某的牙老子死了，場面搞得多熱鬧多隆重，還請人來唱戲哭喪，死者看不見也不聽見，何必多此一舉呢！

您是家務(wù)長，要是您說要請，那就請，沒得半句二話講的。這時候明生媳婦冒出來插了句，說，請也可以，但是晚晚，辦喪的費用我們要給您交個底，老頭子存的喪葬費在喪事上只能開銷一半，剩下一半我們六姊妹要分的，也算是老頭子留給我們的一個眼目吧。

明生也趕緊接腔，要得的，就這么辦，其他事情都由晚晚做主。

柳青云見明生在他媳婦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沉吟了半晌，說，大哥一生節(jié)約慣了，他舍不得浪費的，就遂了他的愿，唱戲就不請了。那這樣好嗎？大哥人都去了，喪事也要辦得像個樣子，請?zhí)讖V樂班子給大哥熱鬧幾天吧。

送山的樂隊班子都請了的。

柳青云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這幾天和尚師父念經(jīng)，有套班子在，吹吹打打地配合一下，他也念得有勁些，不然他都好孤單。

明生說：算了吧，家里還有幾姊妹呢，意見難得統(tǒng)一，莫要搞得不痛快。

難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他在生節(jié)約，死后還想著要節(jié)約？老頭子留下了那么些錢，該花的得花，得給他熱鬧熱鬧。你們幾姊妹自己不放放悲聲，請人家?guī)兔砜抟粓鲆残醒?？你們都也搞得好，不差那幾個錢，他自己留的錢就用在他自己身上吧。當(dāng)家務(wù)長就得跟死者的思想套上拍子，按照他的意愿去辦事，冥冥中也是有心靈感應(yīng)的，我想什么，就是他想什么，不然請我來當(dāng)家務(wù)長干么子？難道就是來吃六天白豆腐的呀？柳青云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fā)出聲。最后化作一聲長嘆，唉，我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呢？

不曉得，總覺得是缺了什么東西，又不曉得是什么東西。

3

柳青云肩膀上的白布從左肩移到右肩斜扎，怎么扎怎么不舒坦，可又到底是個怎樣的不舒坦，他自己也搞不清，呆呆地坐在堂屋的一側(cè)，耳朵里聽到侄媳婦們妯娌間的對話。明生的媳婦說，老頭子一生也是享到福了的，兒子們都很孝順?biāo)Ｖ挥心锢献尤サ迷?，沒有享到子孫的福。

幾個媳婦都點頭如雞啄米。

老二媳婦有點神秘兮兮地問，老頭子快要落氣的時候想要見的人是哪個？

明生媳婦說：還不是那個保姆。

聽著聲氣便小了下去。

柳青云尖起耳朵才聽得到她們的談?wù)摗?/p>

明生媳婦講，老頭子從知道自己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倒床也就二十天。這段時間都是幾個崽輪流守夜照顧，手機也不在他身邊。幾年前被趕走的那個保姆居然到屋門口問老爺子是不是病了？說她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晚上還夢到老爺子跟她說身體不行了，要她來看看。那天正好是明生守夜伺候老頭子，他感到特奇怪，問她什么時候做的夢。保姆說就是昨天晚上。邪門呢，人還沒有落氣，就開始托夢了！明生就把她引到老頭子的床前，老頭子還是昏迷中，明生喊醒他，說保姆來看他了。老頭子睜開眼睛看了看她，跟她握手了，沒有力氣說話，只跟她點了下頭，眼淚就流出來了。等保姆走了，沒兩個時辰，老頭子就咽了氣。

可不是呢，人要離開時，有些事情還真是扯不清的。老三媳婦又開腔了，說老頭子咽氣前兩天，跟老三講，他有個在一起工作了幾十年的同事，姓李，老三也認得的，年輕時經(jīng)常到屋里來的。不曉得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很想見見他。結(jié)果當(dāng)天下午，那個同事就從屋門口路過，這人都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聯(lián)系，老頭子都九十歲了，六十歲退的休，他們已經(jīng)三十年沒有來往。

快莫講了，聽得我汗毛都倒豎了，起了一層疙瘩皮……

柳青云望著那口漆黑的千年屋，突然覺得那里面的內(nèi)容是如此地神秘而豐富，那里面應(yīng)該不只是一具剛剛涼了體溫的肉身，那層包裹著冰塊的被褥下面應(yīng)該還壓著大哥的七魂六魄。

4

說到保姆，柳青云也是知道的，大嫂去世后，大哥好靜，總不肯去幾個崽屋里輪流著過日子，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伴著大嫂的遺像過。一過就是十年。十年過去，大哥的身體也不如以前硬朗了，就想請個保姆照顧，也不用子女的錢，他有退休金付工資。和子女一商量，也都同意，有個人照顧也好，大家都省心。托人介紹，前篩后選的，最后大哥看中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也是個單身婆，聽說老公是前兩年得病死了，一個人在搞藥材生意。子女多搞得不好，她也不想呆在家里吃閑飯，讓他們鬧心。大哥也就是個頭暈眼花的，平素不想做飯，保姆的責(zé)任也就是幫他洗洗衣裳，弄兩餐飯菜，早餐他自己解決，中午弄飯的時候才過來，又不是倒床的病人，不需要端屎端尿的。事少，人清閑，待遇也不讓人吃虧，自然有人愿意搶著干這份差事。

誰知道，半年后，這兩人的生活倒過來了。每次明生去看老頭子，都是老頭子在搞飯菜，洗涮衣裳，保姆在品著茶看電視。明生氣呼呼地說，到底是哪個照顧哪個呀？每個月開錢給你，莫不是請你來喝茶的呀？老頭子系著圍裙，就從廚房探出個頭，應(yīng)聲說，明生呀，你來了呀，吃了嗎？一起吃飯吧， 我燒了糖醋魚呢。你金姨今天感冒了，我讓休息一下。明生沒好氣地說，每次來都是她生病了，既然身體這么不好，還來干么子保姆呢？那她請你算了咯。

明生回去后就把看到的情景告訴了老婆，明生媳婦說，那還得了！趕緊召集姊妹兄弟幾個攏來，開個家庭會議。一討論，大家意見都不相同，有贊成的，有不贊成的。有人認為只要老頭子高興樂意就行，只要他身體好就好。明生媳婦說，傻呀！一碼歸一碼，要是兩人只是搭伙過日子還好，怕就怕在她哄老頭子高興了，把這種關(guān)系的性質(zhì)改變了。老頭子八十好幾了，她還不到六十，圖個么子呀？她那邊的子女都不管她的，等老頭子過世，我們還憑空添了一張嘴吃飯，何必自找麻煩？這么一說，重心問題就出來了，大家統(tǒng)一了意見，跟老頭子交了底。老頭子也是無心不做主，再也不提請保姆的事情。

這事大哥也跟他訴過苦，說他也就是想有個伴，日子過得有味些，不然天天一睜眼就是自己弄三餐飯吃，一個人看電視打瞌睡，又沒有其他愛好，日子過得冇得味。我?guī)资畾q的人了，想要有個伴也沒有犯天大地大的錯吧？有個合意的保姆，硬是給趕走了。

嗯呢，也是，也是。人都是要老的，相互體諒最好。

明生也跟他說，老頭子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也不想想我們后代的苦，照顧一個老人還嫌不夠，還要照顧別個，又不是自己的親娘。

哈，也有可能，我媳婦就說，別看老頭子精瘦精瘦的，身板可結(jié)實著呢。說不定等他去了，我們都也七老八十的了，到時老得拜路都拜不得了，只得孫子、玄孫代替了，有味吧？

哈哈，有味。

和尚師父此刻正在念救苦經(jīng)，他手里的木魚密集地敲打著，發(fā)出“嘚嘚”的聲響。

5

第四天，族里的堂兄弟們送來花圈，抱著一大捆煙花爆仗，柳青云趕緊揮手制止，指著門口一側(cè)擺放的一張牌子，上面寫著“禁放爆竹”。他們便不再點燃引線。柳青云朝明生他們一擺手，明生立即會意，帶領(lǐng)著兄弟姊妹、媳婦、孫輩排成兩排列隊跪在靈堂門外迎接。堂兄弟們扶起跪了一地的家眷，便在靈柩前鞠躬，燒了錢紙，然后接過茶水、瓜子花生，動一下口（吃一點東西，據(jù)說吊唁亡者的人到了靈堂要吃點東西，可以驅(qū)除晦氣）。柳青云便吩咐管事跑腿的給他們每人發(fā)一塊孝布下去。接著門外又來了一隊來做人情的隊伍，堂屋里、靈堂前后都擠滿了人，柳青云又忙著指揮去了。

第五天下午就要上祭了，據(jù)說上祭的時辰到了就不能受任何人情了，也不接受親友吊唁了，所以這一天來做人情吊唁的特別多。柳青云也是忙得腳不沾地，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要安排人給來吊唁的人發(fā)人情包，開車來了的，還要發(fā)條紅帶帶，表示亡靈會保佑出車平平安安的。還要給孝子里面晚輩還沒有正式結(jié)婚的上紅，玄孫也要上紅，白喜事的講究和規(guī)矩多哩。柳青云雖然年紀(jì)是一大把了，也經(jīng)歷過許多的紅白喜事，但還是第一次當(dāng)家務(wù)長。他有時候看到自己指揮著一屋的孝子家眷們蘿卜白菜般跪倒一槽，迎接前來吊唁的親友，同時又要安排后勤采買、廚房一日三餐要按時開餐、人情登記、財務(wù)入賬出賬等一切事宜，感覺自己儼然是指揮著三軍人馬的首長。這些人都得看自己的指揮行事，一切都在自己的安排下按部就班，井井有條，柳青云是有種成就感的，真感覺自己一輩子沒有當(dāng)過官是一大憾事，自己真是能管事、能做大事的料子呢！還是大哥有慧眼呀！

可每次他在迎來送往的當(dāng)中，總感覺到少了些什么，或者是哪里沒有做到位，但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的問題。這個念頭有時候在腦海里時隱時現(xiàn)，蹦出來一下，又被前來吊唁的人沖跑了。

傍晚時分，上午來吊唁的堂兄弟們派了個代表來，問是誰在當(dāng)家務(wù)長，會不會辦事？懂不懂規(guī)矩？

柳青云擠過去問，是個么子事情？

莫言不同于其他的鄉(xiāng)土作家單純地表現(xiàn)地域性的民風(fēng)民俗，他將自己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升華到了民族的高度，這也是他能夠在高密這塊土地上始終筆耕不輟的原因?！都t高粱家族》講述了“我爺爺”、“我奶奶”、羅漢大爺這些先輩們在日本鬼子血腥的屠殺面前進行誓死反抗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地理背景，但實際上它卻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整個中國的縮影。

那人揚著手里的白色土紗布氣沖沖地說，你是怎么當(dāng)家務(wù)長的？！堂兄弟們過來怎么給他們發(fā)的是這個布？看不起人嗎？

柳青云愣愣地問，是這個布呀，不對嗎？這可是大哥親自上街去扯的正宗土紗布呀。

那人又問，那你給娘舅家里發(fā)的是什么布？

柳青云用手一指，也是這個布呀。

那人指著他身上的白布問，你自己怎么也背著塊白布呀！？

柳青云說，我是他的弟弟，我披掛白布都四天了，不對嗎？給大家發(fā)下去的都也是白布，所有親屬都是白布披麻戴孝呀，我做錯什么了？你這么興師問罪的。

那人便說，你卵都不懂一條，來當(dāng)什么家務(wù)長呀！堂兄弟和娘舅跟亡者是同輩呀，不能發(fā)白布呀，要發(fā)青布的，懂嗎？包括你自己當(dāng)家務(wù)長，你肩上背的布應(yīng)該是青布，晚輩才是披掛白布。

明生媳婦就插了句，發(fā)都發(fā)了，就算了吧。家務(wù)長也是一片好心，青布比白布要貴些。

你以為家務(wù)長是那么好當(dāng)?shù)?？一塊布的顏色就代表了跟亡者的輩分和關(guān)系，青布、白布，還有上紅就是輩分的區(qū)分，怎么能夠眉毛胡子一把抓呢？老規(guī)矩是萬萬年遺傳下來的，怎么能破壞規(guī)矩呢？破壞了規(guī)矩就等于是打了亡者的臉了。想想看，他能同意你這樣胡來嗎？還是老辦法，一是一，二是二，出殯那天早上，大家都要來吃餐飯，到時給他們補發(fā)青布。必須的，沒得條件可講的，沒講規(guī)矩哪有方圓！那人不由分說，把白布丟到桌子上就轉(zhuǎn)身離去了。

人群中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也太囂張了。

也有人說，家務(wù)長不懂的地方就得問，不能不懂裝懂，壞事哩，讓人家看笑話的。

柳青云愣愣地立在那里，臉上一陣陣發(fā)綠，剛剛那種油然而生的統(tǒng)帥感蕩然無存。

6

出殯前還有個閉斂儀式。是生者與亡者的最后一次見面，親人們看一眼亡者，把隨葬的東西放好，就要蓋棺上封了。柳青云問明生看好了閉斂和出殯的時辰了嗎？明生說，看好了，閉斂是凌晨五點半，出殯是凌晨六點半。柳青云說，那好，今天晚上所有的直親都在這里守夜，免得錯過了時辰。這么早趕過來，也不安生，怕撞上什么靈異的怪事，這個關(guān)鍵時候要注意點。尤其是出殯的時候，要看看時辰八字跟哪些年份、時辰的人相沖，到時跟出殯時辰相沖的人就回避一下。也是依照老規(guī)矩，凡事以防萬一最好。明生說，好的，我會通知大家，今晚就都陪老頭子最后一個晚上吧。到時，我來收集大家的衣邊角。

凌晨三點左右是最難熬的，柳青云坐在堂屋里的靠椅上閉目養(yǎng)神，老二把幾條凳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睡，老三也坐在桌子邊趴著睡，老四在里側(cè)蜷縮著身子。他們在靈堂側(cè)屋守靈，怕屋里進來了貓、狗等野獸，沖撞了亡靈。這幾天由于輪流來守靈，連續(xù)勞累熬了幾天夜，都差不多搞乏了，躺倒在什么角角窩窩的都能睡著。其他的家眷都在樓上攤起地鋪，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和衣而睡，真像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一樣，隨時聽候號角一吹，就翻身而起。

柳青云閉目養(yǎng)神，并沒有完全睡著，他這個坐鎮(zhèn)指揮的統(tǒng)帥一絲也不敢大意，在這個非常關(guān)鍵的時刻斯人皆睡，唯其獨醒。他時而掀開眼皮，瞇著眼角觀望一下靈柩周圍有無動物進來，年輕人畢竟是不經(jīng)事的，躺下呼嚕打得山響，就是靈堂進來了老虎都不會曉得，別說是只貓狗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凌晨五點，柳青云起身把明生他們兄弟幾個一一喊醒，又去喊樓上睡著的人。大家迷蒙著眼睛到處尋找剪刀，把身上的衣服剪下一點點邊角一起交給明生。明生招呼弟弟們一起抬開棺蓋，再抬開那床包著一床冰塊的棉絮。柳青云站在正對大哥的位置，喊大家圍到靈柩面前來。明生把裝好衣邊角的袋子放了進去，再把老頭子生前喜歡穿的衣服一起放在千年屋的兩側(cè)空隙放好。老頭子生前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更不打牌，他的愛物少得可憐。柳青云安排明生幾弟兄用膠布把大哥的手腳固定好。明生媳婦靠著兒子的肩膀，輕聲說，我不敢去看，怕得很，怕看了晚上會做噩夢。兒子說，那我先幫你看看吧，要是不太那個，我就告訴你。柳青云望著大哥的遺容，對圍在后面不敢靠前的家眷們說，快看看吧，最后一眼了，合上了棺頂就再也看不到了。自己的牙老子，不怕的，他會保佑他的子孫后代代代興旺發(fā)達。老頭子是個慈善的人，心里只裝著后代子孫。你們看他的臉，真的還是跟在生的時候一模一樣，面目慈祥得很呢，真就最后一次相見了，抓緊時間，五點半準(zhǔn)時要閉斂了。柳青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急促而哽咽，他好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后事，好像躺在千年屋里的是自己，他在心里呼喚著自己的至親骨肉，快看我最后一眼吧，我就能安心上路了。

柳青云心里對大哥說：大哥呀，對不住你呀！我這個家務(wù)長當(dāng)?shù)靡彩橇什萘耸卵?，主要還是磨盤壓住手，想給你操辦個熱熱鬧鬧的喪事也是身不由己了。帶兵打仗也得糧草先行，我只是個狐假虎威的家務(wù)長呀！現(xiàn)在在這種場合晚輩們還給家務(wù)長三分薄面，等你上山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沒有做到位的地方大哥多包容，你就安心上路吧，來生我們還做親兄弟！柳青云控制不住地老淚縱橫，感覺這條歸去的道路在他和大哥之間這么近，又這么真切。兩分鐘左右，他抹去淚水，問，都看了嗎？眾人回答，看了。那就以自己的輩分平時喊什么的這個時候就連喊三聲吧。于是，靈堂里響著各種不同的稱呼，有喊爹爹的，有喊爺爺?shù)?，有喊外公的，還有喊公公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聲音有小有大，有弱有強，此起彼伏，他們在這個莊嚴(yán)的時刻送靈魂上路，在柳青云的帶領(lǐng)下，勇敢而堅定。

末了，柳青云說，明玉站過來，你是女兒，要連拍三下千年屋，喊三聲爹爹，記住從上往下拍呀。明玉照著做了，柳青云抬手看看表，剛好是五點三十分，然后一聲令下，蓋棺！

7

六點半的時候和尚師父和抬靈柩的十多個壯漢準(zhǔn)時趕到，準(zhǔn)時出了殯。柳青云心里松了口氣，大哥交付的事馬上就要做完了，這幾天里他可是一刻也不敢松懈。那個“青布”事件之后，像挨了記悶棍，給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上了一堂課。剩下的事情，他是什么都不敢馬虎，不懂的馬上請教念經(jīng)的和尚師父，那個和尚師父抽了他不少的好煙，嘴巴也笑成了個彌勒菩薩。

訃告上寫著八點半準(zhǔn)時開餐。據(jù)統(tǒng)計，早餐來用餐的有五十多桌，馬路兩邊一字排開，擺滿了桌子，到處人頭攢動，呼喚此起彼伏，熱鬧得不得了?？斓介_餐時辰了，柳青云正要給廚房下令上菜，那邊又鬧起來了，鄰居氣沖沖地找到明生，說，你們的家務(wù)長是哪個？今天這件事情沒有處理好就不準(zhǔn)開餐。怎么做事的？柳青云就立在一邊，他馬上應(yīng)聲，說，我就是家務(wù)長，么子事情？！

么子事？看看你們做的好事。她拉著柳青云到馬路邊的靈柩旁，說，你扯個密線看看，你們出殯擺到這個地方，剛好正對著我們家里的祖先神龕，有這么辦事的嗎？

柳青云趕緊道歉，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還特意囑咐了他們抬柩的，要看好位置，千萬不要亂擺?？赡苁钱?dāng)時光線也差，出殯的時候你家里還沒開門，估計他們也疏忽了這個問題，無心之過，無心之過哈，我馬上安排人去移動一下。

人群里有人問，已經(jīng)出殯了，是能隨便移動的嗎？

可以移動的，沒事，沒事。說著，柳青云就安排抬柩的過去，心里其實在打鼓。

那靈柩似有千鈞重，十幾個壯漢大聲吆喝，起！終于往前挪動了幾步，柳青云把兩條長凳擺好，待靈柩穩(wěn)穩(wěn)地落在上面，他那顆蹦跳不止的心才安定下來。

8

靈柩緩緩前行，樂隊吹吹打打，車馬披麻戴孝，柳青云指揮著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開拔上山后，心里還在犯嘀咕：像是少了些什么呢？還是哪個地方不對頭呢？這幾天他一直在悟這個問題，卻總也悟不通。就在地仙師傅一聲令下，靈柩緩緩地落在那個四四方方的坑眼中的時候，他腦殼里突然一道靈光閃過，?。∠肫饋砹?，怎么從頭至尾都沒有放喇叭哀樂呀？！是城管不準(zhǔn)放，還是忘記了放呢？還有哭聲，從他到靈堂后的幾天里迎來送往，到閉斂，到出殯，到上山，都沒有聽到哭聲！

柳青云抬起那雙浮腫的眼，茫然地望著后面的遠山，山上郁郁蔥蔥，疊嶂層層，他好像隱隱約約聽到山那邊的聲音，像是幾只鳥在啁啁啾啾，又像是一曲哀歌正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