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我知道你會來。既不會早,也不會晚。你是一個恪守原則,尊重秩序的人。你身著金色披風,眼神清澈,散發(fā)出明亮而內(nèi)斂的光芒。走了那么遠的路,是時候平息一下內(nèi)心的風暴了。
一壺春秋,往后余生。我們的穹頂,供奉著同一個神靈。
在你面前,我是一個暫時逃離塵世的人。我的身上,有無法蕩滌的塵埃。我的內(nèi)心,有抵達不了的蒼茫。我向萬物借來了舌頭,卻在生命的隱喻中啞然失聲。眾生如荷,荷塘才是真正的凈瓶。所有的虛妄剝離后,生命終將顯露真相。
生靈是人間的內(nèi)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這個并不完美的塵世,每一個鮮活的生命,都是造物主的杰作。一株植物,從立春里萌動,到霜降中枯萎,沐風櫛雨的完成一株植物的莊嚴使命。一只動物,從驚蟄里動身,到寒露中惘然,危機四伏中過完短暫的一生。一個人,從春風十里中跋涉,到雙鬢蒼蒼時落葉歸根,奔波勞碌中修行完此生的蹉跎。
叔本華說,沒有人生活在過去,也沒有人生活在未來,現(xiàn)在是生命確實占有的唯一形態(tài)。我相信,一株植物枯榮時,你在打坐;一只動物重生時,你在誦經(jīng);一個人義無反顧走進宿命時,你在雙手合十。你給了眾生平等與自由,希望與虛空,喜悅與悲傷。你是造物主的另一種臨世方式。緘默、睿智、堅忍,有著生生不息的善念,也有著綿延不絕的掙扎。
從一開始,你就預(yù)言了別離。別離是劫難,也是成全。人心如鏡,卻喜歡在感情的漩渦里兜圈子。你會看到,一個人在墓碑上寫下的墓志銘,將會被另外一個人認領(lǐng)。無數(shù)攥緊的雙手,握不住你的一聲喟嘆。一縷輕煙后的悵然與落寞,會在盛大的虛空中綻放,凋零。直至無影無蹤。
哪里的黃土不埋人?詩人高詠志說,從母親的子宮,到大地的子宮,是黑暗孕育和收留了我們,而所謂人生,不過是我們路過的一段光明。你是最后的見證人,也是這場告別儀式的司儀。你聲音低沉,如同天邊的落日。黃土埋身,保留著最初的體溫。那時炊煙垂首,草木嗚咽。送葬的隊伍已走出村莊很遠。丟在外面的是血是肉,收回故鄉(xiāng)的是魂是魄。戴孝的在前,扶棺的在后,秋風里不斷拉長的足跡,有人哭喊著下葬,有人沉默著遠走他鄉(xiāng)。
沒有人回頭,但有人淚流。這長長短短,悲喜交加的一生一世啊,圓滿與缺憾,只在一念之間。放下,或者放不下,都只能有一種結(jié)果。一個熟悉的靈魂被安置在一個熟悉的地方。那是夢開始的地方。朝陽且安詳。從此以后,風雪會在經(jīng)年的歲末不期而至,給這片深沉的大地,獻上潔白無瑕的祈禱詞。
而今,我已經(jīng)陷入中年的腹地。背倚滄桑,向著遠方。我感到莫名的無助,辛酸,欲言又止。就像許多年前,年幼的我走路時一不小心,突然摔倒在夜色中。四周空無一人,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那時候,你伏在我的耳畔,輕聲安撫,無限溫柔。等我再抬起頭時,明月高懸,萬物肅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那張慈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