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楊,楊永春
(上海理工大學 上海市 200093)
柏拉圖的《理想國》是哲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而其第七卷的“洞穴喻”又指出了人的思想如果長期被禁錮在狹小的領(lǐng)域,即便有一天他們有機會再接觸更為廣闊的天地,也喪失了認知新事物的能力,始終將自己局限在過往的經(jīng)驗里,拒絕接受真理。柏拉圖的“洞穴喻”影射的是整個人類認知困境,許多作家創(chuàng)造的人物都暗含著洞穴中囚徒的影子,美國作家納撒尼爾·霍桑代表作《紅字》筆下的牧師丁梅斯代爾民就是鮮明的例子,將上帝和清教奉于至高無上地位的牧師,卻不知清教對自己和他人思想深刻禁錮和壓抑。
早期的清教徒自認為是“上帝的選民”,他們“來到美洲不為滿足積財累富的世俗物質(zhì)欲望,而是因為內(nèi)心受了一種上帝所賦予的神圣的使命感激勵和鼓舞才歷經(jīng)艱辛來到新世界。他們把新大陸看作是人間的伊甸園,或是圣地耶路撒冷,期望建立起一個沒有等級森嚴的教會制度, 教徒人人平等,可以從上帝敬奉和《圣經(jīng)》閱讀中找到精神慰藉,理想的宗教之國?!盵1]38然而他們過于嚴苛的清教倫理常使人性飽受壓抑?;羯M庾娓讣液V信清教,因而霍桑從小便得以觀看各種清教活動,也得以認識清教倫理對人思想禁錮。多年后,霍桑所寫的《紅字》是一部對宗教進行深刻反思的作品。故事的主人公歷經(jīng)的內(nèi)心掙扎與柏拉圖地洞中的囚徒在逃離洞穴時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轍。通過對主人公走出“洞穴”分析,霍桑否定了個體對社會變革所能起的積極作用,也闡釋了他對一個清教統(tǒng)治不再嚴苛的更為光明的社會向往。
在理想國的第七卷中,蘇格拉底舉了一個洞穴比喻:在一個地下洞穴里,有一群人從小腳和脖子就被鐐銬束縛。同時在他們身后有一團火在高處燃燒。一些人拿著做成動物形狀的制品沿著矮墻走過,這時他們的影像將會投在囚徒對面的墻上。囚徒將會把這些陰影當成“實在”的東西??墒怯幸惶?,他們其中的一個從鐐銬束縛中解脫出來。他看見了火光,感到刺眼和痛苦。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又看到了那些在墻上投射影像的人工制品。如果有人為他指出陰影的實質(zhì),他會感到疑惑,覺得以前看到的更真實。如果他被繼續(xù)拉著走向洞外,他可能會憤怒和痛苦。他需要一段時間適應(yīng)陽光,并漸漸看清地面世界的東西,并能分辨陰影,繼而他會懂得他原來生活的世界是多么荒謬。[2]
在霍桑筆下,新英格蘭的居民就是一群生活在洞穴中的人,他們牢牢地遵守清教徒的清規(guī)戒律,絲毫不敢怠慢。這些居民將宗教和法律視為一體,對一切公眾紀律的條例恭而敬之,絲毫不敢違背。因而清教有如鐐銬,而清教的思想有如洞穴中的“陰影”,居民們對這一“陰影”深信不疑。
而海斯特和丁梅斯代爾也是置身其中的囚徒。海斯特起初一直虔誠地信奉清教。她是丁梅斯代爾的教民,丁梅斯代爾一直負責著她的靈魂。犯罪后,她的心里也有著關(guān)于清教教義的“贖罪”觀念。不管鎮(zhèn)上的選民如何拿紅字嘲笑侮辱她,她都選擇默默忍受。她將這些凌辱折磨視為上帝對她懲罰,并通過這種贖罪方式“造就一個比她失去的更純潔,更神圣的靈魂?!盵3]69
由于世人不敢也恥與海斯特交往,于是海斯特便獨自和珠兒住在城鎮(zhèn)郊外的一間孤零零的小茅屋。茅屋靠近海邊,與對面陰郁的森林遙遙相望?!吧肿鳛槲幢婚_發(fā)、馴服的荒野,本身正是生機盎然的大自然,它雖然桀驁不馴,卻兼容并包,能以寬廣無私的胸懷接納游蕩于社會邊緣的靈魂?;羯9P下的森林和荒野也同樣因此而散發(fā)出超凡脫俗的靈氣,成為伸張自由與個性的自然之所?!盵4]海斯特本是作為被社會摒棄者住在荒野里,卻因此而遠離了一切社會活動,身處清教思想滲透不到的荒野,她精神枷鎖得以解除。在這種環(huán)境的熏陶下,“她形成了一種特別的思維方式……她無規(guī)則可循,無向?qū)е敢?,漫無目的地在精神的荒野中徘徊,那荒野和這個莽莽的原始森林一樣廣漠無邊……她的智慧和心靈在這塊荒漠之地適得其所?!盵3]180由于森林“存在于清教殖民地的另一邊,暗中瓦解清教的秩序感和現(xiàn)實感”[5],海斯特因此得以用一種更加自由的眼光審視她周圍的人,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德高望重的牧師或者長官好像和她胸前的紅字產(chǎn)生了同病相憐悸動,和圣潔的太太相遇時仿佛油然生起一股姐妹之情,還有冰清玉潔的少女,眼里和臉上也不小心泄露了隱藏的情欲。正如囚犯剛在火光的照耀下認出人工制品疑惑時一樣,海斯特也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反而努力讓自己相信“活在世上的人中間誰也沒有像他自己那樣罪孽深重?!盵3]73
海斯特除了受到荒野浸潤外,還接觸了來自大西洋彼岸的自由思想。“18世紀,隨著歐洲啟蒙思想的傳播,北美的清教主義受到一定程度削弱,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培根的理性主義,洛克的社會理論與北美本土的理性思潮相融合,形成一種建立在‘理性’基礎(chǔ)上的‘自然神論’,極大地改變了人們對神人關(guān)系定位與思考。”[6]這種思想便如同一股推力,當海斯特還在為剛認清的人工制品感到疑惑,不敢否認清教對自己的懲罰時,將海斯特拽離洞穴,使她漸漸清晰地認識到陽光照耀下的一切事物,不再把影子當成實在: “她批評牧師的綬帶、法官的黑袍、頸手枷、絞刑架、家庭以及教會等。她對于這些東西沒什么敬畏之情,就跟印第安人對他們的感情差不多。”[3]180
當海斯特漸漸認清清教這個鐐銬時,便想回去帶仍然身居洞穴的牧師出來。在海斯特對丁梅斯代爾的整個勸說過程中,她始終在向牧師反復(fù)強調(diào)洞穴外存在的更加廣闊自由的世界,“難道全宇宙就只有這個城鎮(zhèn)這么個大小范圍嗎……你說,往后走回到居民區(qū)區(qū)!是的,但是也可以往前走?。 僬f還有寬廣的海上通道呢!……當然,還可以在德國,在法國,在令人愉快的意大利……”[3]178海斯特反復(fù)強調(diào)著“走”,反復(fù)強調(diào)著外面存在的自由世界。在海斯特勇氣鼓舞下,也得益于森林營造的放松安全的氛圍,丁梅斯代爾終于心動。而當他決定走時,精神上突然感到難以言喻的喜悅與興奮,仿佛呼吸到了莽莽荒野的自由空氣。然而,他無法像海斯特那樣,逐漸適應(yīng)火光,而是眩暈,以至于充滿了痛苦和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為什么會起一系列如著魔般變化,想要說褻瀆神明的話,告訴老太太人類的靈魂并非不朽,想和滿身油污的水手一起說下流的俏皮話等。他猶如那個即使為他指出人工制品的實質(zhì),卻依舊迷惑不解的人。最后,他選擇繼續(xù)留在洞穴,而不是隨海斯特一起到地面上去看看那陽光。于是在選擇日那天,牧師走上刑臺,說出了自己曾與海斯特結(jié)合的真相,并把曾經(jīng)所受的一切痛苦當做上帝的仁慈,完成“贖罪”后便離開人世。
“柏拉圖的洞穴喻濃縮了《理想國》的思想,它指出了人的困境根源于人是欲望的囚徒。而一個人要想擺脫囚徒式的困境,必須實現(xiàn)靈魂轉(zhuǎn)向。但如果只轉(zhuǎn)向個人的善,是無法徹底解決人囚徒式的境遇。幸福的生活是不能自給自足的,城邦的善才能滿足人幸福的生活,城邦的善才能徹底實現(xiàn)囚徒的拯救?!盵7]
丁梅斯代爾走不出洞穴的原因是他的欲望,對身體的欲望,對名利的欲望使得他生活在異常恐懼和不安中。丁梅斯代爾的善只是個人的善,雖然他窮盡一生為小鎮(zhèn)的居民服務(wù),但是始終放不下自己在社會中已經(jīng)取得的赫赫名聲,一直隱藏著真相。他不僅沒有真正為小鎮(zhèn)的居民帶來幸福,反而強化了他們對清教的信仰,給自己也帶來了無窮痛苦。
丁梅斯代爾想靠一己之力,布道教民,實現(xiàn)社會的善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思想始終禁錮在清教的教義中,而這教義本來就壓抑人性、剝奪幸福。較之牧師,海斯特思考問題更深入,整個社會制度需要推翻,男人本性需要改造,女性要對自身變革。然而她認為當這些全都實現(xiàn)時,一個女人的生命可能已經(jīng)被消耗殆盡,因而她更愿意將自己全部的精力放在珠兒身上。從這一點我們也可以看出霍桑并不相信個人力量對社會變革能起到的作用,“霍桑認為陳舊的思想不只是體現(xiàn)在社會制度中,更多的存在于社會大眾的內(nèi)心深處。任何個人不可能推翻現(xiàn)有的社會制度,建立新的社會制度;任何個人也無法擺脫現(xiàn)有社會制度束縛,自由地追求新的生活?!盵8]這也是為什么霍桑對愛默生“贊美人發(fā)展?jié)摿o限,推崇人的至高無上,提出“人就是一切”,世界為人而存在, 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等言論頗有微詞的原因。[1]41,43
正是霍桑對城邦之善篤信,當海斯特和丁梅斯代爾的出逃行動失敗后,霍桑讓海斯特漸漸領(lǐng)悟到,不管是她和丁梅斯代爾,還是其他人,要想獲得真正幸福,必然不是在現(xiàn)在清教統(tǒng)治的時期,而是在“某個更為光明的時期,在世界為此做好了準備的時候,在超脫罪惡并與上帝的意念和諧一致的時代”[3]239
雖然霍桑強調(diào)整個社會的善,卻并沒有消極地認為個人之善毫無作用,相反他對此依然是積極肯定。海斯特領(lǐng)悟到城邦之善,并預(yù)見到了那個更為光明的時期后,她并沒有選擇在更加美好自由的海外生活,而是在完成了對珠兒的撫養(yǎng)義務(wù)后,又回到了小鎮(zhèn),繼續(xù)為這里的居民辛勞地服務(wù),為迷茫的婦女答疑解惑。雖然這是個人之善,卻對整個社會有著積極的作用。或許這也是霍桑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映照,他始終關(guān)心著社會,他寫下批評清教的文字,是因為他想看到一個將來可以更加光明的社會,不再有宗教迫害和嚴苛的清規(guī)戒律,人們思想自由的社會。
[1] 管建明.美國文學中上帝形象的變化[J]. 國外文學2004(1).
[2] 柏拉圖,謝善元譯. 理想國[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3] 納撒尼爾. 霍桑,姚乃強譯. 紅字[M]. 南京:譯林出版社,1996.
[4] 劉國枝,鄭慶慶. 論《紅字》中荒野的象征與原型[J].外國文學研究2014(1):105.
[5] 尚曉進. 清教主義與假面具——談霍桑創(chuàng)作前期的宗教思想[J]. 解放軍外國語學報2008,31(2):91.
[6] 李安斌,盧俊霖. 麥爾維爾的視界與19世紀文學中人身關(guān)系的轉(zhuǎn)型[J].批評與闡釋.當代文壇2017:107.
[7] 程有保. 柏拉圖洞穴喻的倫理解讀[J]. 黑河學刊2012(12):17.
[8] 劉曉娟.海斯特.白蘭:孤獨的社會革命者——試析霍桑的社會變革觀[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01:5.